倦鳥
  
    「我這輩子再也再也不要碰文字了!」
  
    這是她遇見妳時說得第一句話。
  
  ◇ ◇ ◇
  
  直到如今妳還是很記得那時候的情景。
  
  那天臺灣下了第一場雪,妳不記得這塊土地有沒有下過雪,總之那是妳記憶裡第一場雪,而妳遇見她時臉色就和大雪一樣蒼白,她的手緊緊地抓著妳的白襯衫,哭得幾乎換不過氣,那個襯衫的樣子妳還記得:扭著,纏攪著,像被暴風雨打散的波浪,妳當時就確信這個女孩子的心一定是碎了,像她的襯衫一般揉碎了。
  
  妳不知為什麼帶她回家,妳住的地方是間玻璃屋,就在台北市的正中央,望外一看就是整片遼闊的城市,沒有什麼遮蔽,當她在玻璃屋中拍打,像遊魂似地走來走去,路人就對她指指點點,有時卻又視而不見。
  
  「我再也不要碰文字了。」
  
  妳還記得妳那天那句話,卻始終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從那天後再也沒跟妳說過一句像樣的話,只是斷魂似地啜泣,淚水有時淹沒了玻璃屋,妳只得用水瓢子在夜裡悄悄撈出去。
  
  「對不起。」
  
  有天妳從外面回來,她終於對妳說了第一句話。她哭得彷彿自己也變成了玻璃,跪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妳被屋裡的景像驚得呆了,手上的玫瑰散落一地。
  
  「這是怎麼回事?」
  
  妳質問她。妳幾乎踏不進屋裡,屋裡擠滿了文字,文字在牆壁上攀爬,鑽進妳唯一的床榻,在妳的瓦斯爐上怒吼,還有許多掉進了妳家的馬桶,妳才剛踏進玄關,那些字就像宣示主權般向妳湧來,瞬間爬滿了妳的肌膚,開始輕輕地咬囓妳。妳感到憤怒,妳用力地將一串串文字揮灑到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
  
  妳又問了一次,這回她掩住了面頰,淚水在昨天剛好用完,她並沒有再哭。
  
  「對不起,我控制不住,我試著把它們丟掉,可是我好害怕,害怕我將它們遺棄得太多,連我也會一起消融。可是她們越湧越多,等我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妳於心不忍,只好拿起掃帚,嘆了口氣將它們掃到一旁。它們卻不服輸地爬上掃帚,驅逐畚箕,鳩占鵲巢地鑽入妳溫暖的被窩。
  
  「想想辦法。」妳嘆氣。
  
  「我沒有辦法!」
  
  她又抽泣起來,眼眶裡卻沒有淚水。
  
  「如果我有辦法,如今我就不會這麼痛苦!我為了文字把自己掏空,像個行屍走肉似地活在現實的時空,它們不放過我,它們要的是我的核,我一直在尋找人幫助我,可是沒有用,沒有人聽見我,即使我和你住在這樣的玻璃屋,人們還是對另一個人視若無睹!」
  
  妳拎起一串怒氣沖沖的文字,遠遠將它拋進角落的垃圾桶。它扭動著大聲抗議,妳發覺這樣得作法挺有效用,於是開始一句一句有秩序地整理她的文字,它們開始在妳懷裡哀聲哭泣,哭得像她當初出現在妳面前時一樣多情。
  
  「我會死。」
  
  她斬釘截鐵地對妳說,妳看見她的影子逐漸消失,玻璃屋裡的字卻越來越多,妳嘆了口氣,從書包裡取出一枝筆,硬是塞到她手裡。
  
  「寫下來,好不好?那麼至少妳死了,還有一些東西保留妳的影子。」
  
  「妳瘋了!我不能寫,我寫下來,就流失得更多。世界會遺忘我,而我會在孤獨中去死!」
  
  「寫下來,我會保留妳的影子。」
  
  她看著妳,妳從那空空洞洞的眼神知道她已時日無多。妳從前不懂得捐獻的意思,但妳知道這個女孩已經把她最重要的東西捐獻給了什麼,她在一點一點流失,直到她自己什麼也不剩下。
  
  妳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很殘忍,特別是當她顫抖著接過妳的筆那一刻。
  
  於是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她在妳的玻璃屋中開始書寫,書寫在每一個可以書寫的地方,牆上,地板上,天花板上,妳溫暖的被窩裡,她用她的筆束縛住文字讓妳很高興,有時妳也會在樓下買兩罐海尼根,坐下來欣賞她書寫的背影。
  
  隨著她的筆流瀉出草率但奔放的字跡,妳的玻璃屋也熱鬧起來,妳直覺的認為妳和她一定在什麼地方曾經相識,否則怎麼能有這麼多共同的幻想。
  
  你看見梵谷在星月夜下漫步,也看見赫拉巴爾在影印間的油墨裡頭打滾,你和她一起坐看萬鴉飛過麥田,妳甚至不小心掉入愛麗絲的眼淚河。有回她戰戰兢兢地捧了一串時鐘給妳,妳知道那是她從達利畫裡摘下的油彩,她卻羞怯地祝妳生日快樂,妳沒有告訴她妳從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但就像莊周從不記得自己是人還是蝴蝶,那一刻彷彿也就是妳真正的生日了。
  
  「我再也不要碰文字了。」
  
  妳仍然沒忘記她最初和妳說的話。某天開始妳決定足不出戶,坐在玻璃屋裡陪著她書寫,她也開始不再對妳說話,只是妳們仍常手牽著手雲遊巫山深處,和偶然現身的山鬼打招呼,只是妳們有時也記得摘下月桂樹上的金烏,直到被后羿喝止才住手。
  
  「妳什麼時候死?」
  
  有回妳問她,她不知道妳每天都在計算她的死期,精密到每分每秒。
  
  「沒人呼應我的那天,我就會死。」她說。
  
  「我會呼應妳。」
  
  「妳會厭煩。」
  
  「我能為了妳不厭煩。」
  
  「妳會倦。」
  
  她沒有回頭,只是扶著玻璃牆停下來喘息。路過的路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停下腳步,直到有個老人死在大雪中,她用筆紀錄了他的死亡:某年某月某日,台北大雪,老人在雪地裡結束生命。
  
  「我不會。」
  
  「妳會倦,我紀錄每個人的死亡,我紀錄每一場大雪,我紀錄每一件世上的細節,可是我知道,當我死亡時沒有人會紀錄我,因為我已活在紀錄中。」
  
  那天妳哭了。不為了她的話,只因為玻璃屋突然出現的拉斐爾過多。
  
  她開始越來越安靜了,日子過得好快,妳始終不知道大雪何時停止,太陽開始暖暖地投射在大地上,玻璃屋四周長出了海竽花,一片又一片延伸到天盡頭,妳偶爾出門,替她摘來海竽的花心,結果四周還是一樣白,於是妳開始覺得,這世間有沒有雪都相同,相同的寂寞。
  
  「不要寫了,好不好?」
  
  有天妳開始試著對她說。妳發現妳開始抓不到她的形體,她變化得很快,有天妳踏著花叢回來,發現她生了翅膀,在妳的玉米濃湯上展翅飛翔,妳試著抱住她,她卻轉眼化成綠眼金身的饕餮,對著妳張牙舞爪。
  
  妳驚恐地退步,回頭卻發現她仍在那。拿著當初妳給她的筆振筆疾書。
  
  「不要寫了,好不好?」
  
  「不要寫了,好不好?」
  
  妳決定把自己化作一臺古式的留聲機,在她耳邊反覆不斷播放這話語。她有時回過頭來,撫拭妳身上的塵灰,在妳身上抹油打光,卻始終沒有傾聽留聲機的支字片語。
  
  有天妳發覺她和妳都失去了語言。屋外的海竽花開始枯萎,妳走了很遠很遠都找不到半朵,有一天玻璃屋終於崩潰了,妳心裡明白這是遲早的事,看見牆壁上的裂痕仍然有點心痛,她就在裂縫與裂縫中書寫,像個孩子一樣滿足地笑著,妳卻還記得她的話,雖然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我再也不碰文字了。」
  
  這句話就像咒語一樣,妳終於明白她那日的眼淚,原來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她們就藉由文字變成同一個人,她就是妳,妳就是她,唯有在這種時候,妳才真正了解她拒絕寫下文字的原因,妳感到後悔,卻又某程度地感到喜悅。
  
  「帶我出去。」
  
  某一天雪又開始下起來,妳卻懷疑它從來沒有停過。她對妳提出這樣的要求,而妳也照作。
  
  「帶我出去,我們到處走走。」
  
  她的身體虛無的不像自己所有,妳只能自欺欺人地托著某樣東西踏出玻璃屋,或許連玻璃屋也只存在幻想中,她用蒼白的指尖指引妳前進,妳弄不懂她辨認方向的準則,只因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東南西北沒有意義。
  
  妳和她在台北街頭穿梭,她帶著妳靠近一個男人,男人跪在地上大吼大叫,妳驚訝的發現他的身上如她一般迸發出文字,只是那些文字太薄弱也太憤怒,以致像泡泡一樣很快地散入空中。她又態你靠近另一個男人,男人躺在雪地上喃喃自語,文字就像垂死的血液一樣淌出他胸口,被雪地吸收。
  
  妳驚訝地舉目四望,發覺妳已不知不覺置身人群中,四處都是陌生的文字,人人都在搥胸吶喊,妳卻聽不懂任何一個字。雪地上的男人們用悲哀的眼光望你,企圖妳施捨一時半刻的關心,「聽我」,這是妳聽懂的唯一一句文字。
  
  「這世上,有很多像我一樣。」
  
  妳聽見她這麼說,不知何時她躺在妳膝彎裡,妳知道她就要離去。
  
  「上一回大雪,我很害怕。我目送他們在我懷裡消融,所以我知道自己如果寫下去,我一定也會和他們相同,所以我下定決心再也不碰。」
  
  「可是妳辦不到。」
  
  「可是我辦不到。」
  
  雪下得好大好大,印象中妳從活著到現在從沒見過如此的大雪。她用筆在妳臉上書寫,妳知道這是她最後一塊能揮灑的地方,於是妳忍住奪眶的淚水,避免潮溼把她最後的紀錄弄髒。
  
  「我想為妳取個名字。」
  
  妳不記得妳曾經有過名字,就算有也早就忘了,就像妳的生日一樣,或許這世上沒有人真正有過名字。
  
  「我叫妳鳥,可不可以?」
  
  「為什麼是鳥?」
  
  「因為我不是。」
  
  妳握緊了她的筆哀泣,卻發覺五指化作了羽毛,妳真正化成了鳥,或許妳原本就是隻鳥,是她提醒了妳這件事。
  
  「我怎能將妳刪除?」
  
  「但妳必須將我遺忘。」
  
  「我怎麼能將妳遺忘?」
  
  「妳將記得我的紀錄。」
  
  於是妳帶著她紀錄的名字,銜著她的筆,寫下妳生平第一串文字。
  
  
  
  ◇ ◇ ◇
  
  
  
  「我再也不要碰文字了。」
  
  這是妳送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倦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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