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我要死了,鳥,我會死,你知道嗎?」
  
  「你不要不說話,我要死了,肉體就這樣消融在你懷中,你會接住我的靈魂嗎?」
  
  「鳥,我和你不同,我沒有翅膀,當肉體消亡時,我要怎麼去那個地方?」
  
  「要是我不能去那個地方,鳥,你會代替我去嗎?」
  
  「如果我去了,那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會不會很孤獨?」
  
  「鳥,一個人的世界,能幸福嗎?告訴我,能幸福嗎……」
  
  ◇ ◇ ◇
  
  第三百六十五次被退件了。
  
  妳自嘲地笑了起來,剛好滿一年的天數呢,如果離世界末日還有一年,那麼這一年內妳都在退件的日子裡度過了。妳默默收回牛皮紙袋裡的微晶碟,默默將它掰成兩半放進自動垃圾筒裡,連實體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回應退件的寒喧千篇一律,反正無法讓出機社賺大錢的廢物,又何需花時間多加瀏覽?「親愛的A小姐您好,您的虛擬世界「飛鳥」我們已詳細閱覽過,基於本社出機題材上的限制,很抱歉無法錄用您的作品,期待您有更出色的作品。」都是廢話,妳將那張紙揉成一團,卻發現他們大手筆的使用不會縐縮的塑棉紙──給退件者最後的尊嚴,妳神經質地笑了。
  
  公元2100年,妳的祖父母們在渡過千僖年自殺潮時,從未想過地球還能再撐一世紀,也沒想過一百年後,人類會變成什麼樣子。
  
  時代總是被說成河流,好像無時無刻都在變化,事實上妳卻覺得千篇一律,不是嗎?二十世紀的法國貴族還在用路易十五的飯桌吃飯,二十一世紀的小學還在唸公元前某個叫孔子的人隨口的碎碎念,而今二十二世紀的少女如妳,還在為沒有男朋友煩心,都一樣,不是嗎?至少街上還沒藍色機器貓到處走動。
  
  「鳥,我又被退件了,這是我第三百五十六次喔,我已經不是處女了,很抱歉,第一次已經在很久很久以前。」
  
  公元2000年盛行的手機,一百年來越變越小,越做越薄,然後又復古地緬懷起大機體,大機體用膩了又開始縮小,年復一年。你在手機上輸入語音簡訊,傳達給彼方的那個人,電話簿上顯示的是「飛鳥」,妳按下傳送鍵,滿意地看著系統告訴你傳輸良好。
  
  「虛擬軟體出清!三機合起來只要9999元,年度出清啊,不買不划算啊!」
  
  妳走過街頭,二十一世紀末幾乎沒一個地方會下雪了,即使是寒冷的十二月,人們可以不靠圍巾手套過冬。很難想像祖母跟妳說過寒流來有人凍死的故事,小學時讀到臥冰求鯉簡直無法想像他的意境,冰很冷嗎?他只在麥當勞的可樂裡見過冰塊。現代的人已經忘記了冷,連帶連溫暖是什麼也忘了。
  
  虛擬軟體,妳瞥眼已被妳扔得老遠的微晶片。每個時代都有值得誇耀的藝術文學,與其說是藝術,不如說身為當代的標幟。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從清代到民國,有種盛行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的文體,他的名字叫作「小說」。
  
  現在妳中文系的教授還會在教文學史時感嘆地搖頭,她說「小說」的時代實在太長了,從十八世記濫殤持續到二十一世紀,二十一世紀初年人人都在寫小說,教授說,連只識幾個大字的小學生也能靠言情一禮拜脫稿賺錢買糖果。名叫「出版社」的東西雨後春筍般林立,國民職業統計百分比最高的竟是出版業者,但平均年收入最底層的也是出版業者。
  
  教授最後總會一本正經地推推眼鏡,為那荒唐的時代下結語,並表明期末考會考:「這是一個全民參與文學的時代,也因此是個沒有文學的時代。」
  
  她說的沒錯,就連妳也在期末考卷中這樣承認,拿了High pass,妳很高興。這個看似永遠不衰的文體終於也被取代了,隨著二十一世紀初電子業強勢的技術,文學納入了科技的支配中,首先是一種叫「電子小說」的東西出現了,那是靠著簡單的CG圖像和捲動文字配上背景音樂的小說變體。
  
  繼之而來的是突飛猛進的虛擬科技,二十一世紀末小說到了癌症末期,末期的病毒是一種被稱呼為「奇幻文學」的文體(妳猶豫了一下,以專業素養選擇了這個名詞,雖然妳明知當代對此有許多爭議,甚至能成為碩士論文的議題。)。
  
  大半這類文體的背景建築在「架空世界」上,作為該類文體的創作者,她必須絞盡腦汁的創作出和現實世界似是而非的另一個世界,種族,地理,歷史,經濟和政治全都出於虛構,卻又神奇地和妳所生存的世界類似。
  
  就像實驗掌控的變數一樣,女權主義者可以在她的世界裡讓男人滅亡,失業者可以讓老闆在他的世界裡做牛做馬,其餘情色,暴力,戰爭和政客,你必須承認人類的腦子真的很貧乏,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也屈服不了欲望。
  
  「鳥,我把『飛鳥』做了一點改變,妳知道是什麼嗎?」
  
  出版業者是歷史上最狡詐的族群,可比明末清初的倭寇鹽梟。他們清楚地預見小說患了絕症的遠景,卻完全不打算負起罪魁禍首的責任,旗號很快變了,預告新書的海報一張張被扯下,租書店紛紛置換招牌。
  
  奇幻小說的「架空世界」為小說的餘脈帶來商機,人們初嘗創作「世界」的甜頭,恰巧相應而起的虛擬科技可了這樣的幻想更多可能性,於是聰明的作家開始投筆從機,留下少數幾個死守的作家餓死在自己家裡。他們在改名為「出機社」設計的軟體上創造世界,只需像Frontpage這樣簡單幾個滑鼠指令,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就像網頁一樣容易被創作出來了。
  
  「我在寫小說」,「我是小說家」,這種作古的對白已被人徹底遺忘。妳只能偶然在30s年代的電視劇裡聽見;人們現在說的是「我在寫『世界』」,「我是『世界』家。」,一開始這種「世界」作品只在網際網路上分享,慢慢第一片「世界」微晶片量產上市了,然後第二片,第三片……晶片印刷廠忙碌地運轉機器,昔日的出機業又風光起來。直到中文系也開出「世界學概論時」,已沒有人記得「小說」是怎麼一回事了。
  
  「鳥,妳記得嗎,我跟妳說過我的『世界』裡都是鳥,沒有人……妳不覺得很美嗎?往天空一望,到處都是飛鳥,白色的,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地面上空蕩蕩的,雖然曾經有過人,但他們都長了翅膀,一旦學會飛上天,就再也不想回到地面……」
  
  妳也投入了「世界」的創作。雖然只是單純中文系畢業找不到工作,妳對藝術的憧憬多少還是有一點,一開始只是玩票性質地東設定一點,西擺弄一下。不知何時開始妳才發現妳已無法自拔,妳陷入了自己手鑿了世界,甚至在夢中看見世界的飛鳥,清晨睜眼便迫不及待湊進電腦。
  
  妳為之瘋狂,對現實的世界失去興趣,對沒翅膀的人類產生厭惡。妳腳踏在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的臨界點,妳確信妳的世界是最好的世界,妳希望和全世界分享妳的「世界」。
  
  「可是我想通了,我做了一點改變,鳥,人總是要改變不是嗎?如果都是飛鳥,雖然很美,但沒有了人,飛鳥也沒有意義了。鳥,就像沒有了你,我雙腳踏在地面也沒有意義了……」
  
  語音儲箱發出記憶體不足的警告,妳不管它,持續在簡訊裡囈語。妳先把妳的世界「飛鳥」放上網路,期待有和你相同夢的人分享,但過了一年你絕望了。沒人能進入妳的世界,進入的都是廣告和寒喧的交際,他們甚至不曾抬頭看一眼飛鳥,逕自在郵件箱裡投下「妳也是新手嗎?歡迎來我的世界看看喔。」,「妳的世界不錯,但怎麼都沒有人啊,要加油喔!」
  
  妳受不了這種污辱,此時現實的世界再一次殘忍地喚醒妳,妳的母親老是催你嫁,父親則老是叫妳找個正經行業──文學相關的行業從來不被認為正經,妳自嘲地笑笑。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妳開始投件給出機社,希冀茫茫人海中萬分之一的知音,處女的第一次,果不其然,妳收到退件通知時只想笑,後來發覺那只是種「果然如此」的悲哀。
  
  「鳥,我創作了一個人喔,在『飛鳥』的世界裡。妳相信嗎?『飛鳥』裡有人了喔,他在雪地裡行走──我沒有看過雪,媽媽小時候還看過一次,她說地球已經很久不曾下過雪了。那個人在雪地裡留下足跡,很多很多的足跡,一直延伸到鳥群的盡頭……」
  
  有好一陣子妳活在自暴自棄中,就像被強暴的處女般歇斯底里。妳試圖修改妳的世界,加了一些自以為進步的調整,妳越來越無法自拔,搭城市電車時頻頻撞牆,只因妳滿腦子都在飛鳥的陰影下。
  
  直到妳修改的作品再被強姦一次,妳才徹底知道現實世界的不同。妳絕望地把滑鼠移到檔案夾上,決定從無望的世界裡移民回來,網路世界專欄的郵件箱卻響起提示音,妳自嘲地打開了它,準備刪除最後一封廣告信,入眼的訊息卻讓妳瞪大眼睛:
  
  「可以和妳世界裡的鳥一塊飛嗎?我想我會是黑色的吧。」
  
  妳緩下了滑鼠的動作,啜了一口電腦旁的咖啡,然後飛快地跳起身來。妳開始修改世界,卻非符合出機社要求的修正,妳要添加一隻鳥,是的,像夜一樣漆黑,像魔鬼一般誘人……那是鳥群中最出彩的一隻鳥,黑色的鳥。
  
  「鳥,妳不要笑我,第一次看見妳這樣說時,我就突然起了衝動……我想實現妳的願望,因為妳是進入我『世界』的第一個住民,雖然我是個微不足道的神,我仍然想實現諾亞方舟的願望……」
  
  加入的元素仍不足以打動編輯芳心,妳索性全部撤回原先的版本,開始在逐漸出現的各家出機社間遊走。只是不管那個版本,總是會有那隻鳥,妳和那個人開始在網上交流,知道她也是個「世界」創作者,妳和她越來越親近,開始在耶誕節(果然到了二十二世紀,這個節日也不會被消滅。)互送禮物,甚至有了對方的手機。但在要求見面時妳被對方挽拒,妳天真地以為這是對方保持神秘感的珍惜。
  
  「鳥,妳知道嗎?我是不可能變成飛鳥的,妳天生就是隻鳥,而我不是,我無法忘記自己的雙腳,我只能在地面仰望妳,鳥,所以我永遠無法進入飛鳥的世界裡去……」
  
  語音信箱發出記憶體飽和抗議,妳完全不理它,持續向已然無法輸入的信箱笑語。妳知道一切都無所謂了,對方已經收不到了,去年耶誕節,她的「世界」被某家出機商看中了,開心地向妳報喜訊。
  
  妳才發覺妳也有現實人類的原罪,妳不是飛鳥,妳開始妒嫉,而且殘酷的這是一種無法承認的妒嫉。妳妒嫉她的世界有了別人,妳妒嫉她的世界有人了解,妳開始妒嫉她的一切。妳再也無法敞開心胸對她談論,妳悲傷的發現妳每一句話都夾帶酸意。
  
  「其實我覺得,A君,你的世界可以再多添加個人,或者樹之類的,這樣太單調了。」
  
  這個建議只是個導火線,妳自己最清楚不過。如今妳仍無法原諒如此卑劣的自己,妳把她的好意當成了嘲笑,妳毫不留情地中傷反擊,妳抱緊自己的世界,像拾荒老人固執地抱緊剛撿到的保特瓶。妳刪去了世界代表她的那隻飛鳥,妳決定將唯一的知音驅逐出境。
  
  「鳥,過年了,我看見妳的『世界』放在微晶架上,好多人說要買回家邊看邊過新年,我很高興,僅管我曾經是這樣卑鄙的人,但我,現在是真的很高興……」
  
  妳再也沒見到她。手機打不通,今年耶誕節也不曾接到她賀卡,妳在世界裡重新添回飛鳥,妳在專欄裡大聲疾呼,妳在電子郵件裡痛心地懺悔自己的無知……清晨打開信箱仍是空無一物,沒有雪,沒有鳥群。
  
  飛走的鳥,再也不會回到世界裡來了。
  
  「鳥,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就是我啊,我決定要去我的世界裡了,鳥,因為沒有人能進入我的世界,所以我決定自己去了。很棒不是嗎?鳥,可是妳不能去對不對?妳有妳自己的世界,妳不能陪我去,所以我只做了一個人……」
  
  妳發覺天上飄起了小雨,手機在手上熄滅了,原因是妳出門前忘了充電。妳仍將唇湊近語音麥克風,妳知道那隻鳥必定在某處聽著,或許就在那個世界裡。
  
  「鳥,那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沒關係,長久以來我早已習慣一個人。我要一個人躺在雪地裡,看那些無止無盡的飛鳥,鳥,如果我持續抬頭看,直到我的靈魂死去,會不會瞥見你回來的蹤跡?」
  
  雨變得厚重了,妳驚訝的發現,雨變成了雪,下雪了。原來,妳的世界正在接近妳,只是妳渾然不覺,只是妳放不下,其實要離開現實世界極為容易。
  
  「鳥,我會一個人在那個世界好好活下去,妳說,只有一個人的世界會幸福嗎?我能變成鳥嗎?如果妳不能去,我會代替你變成鳥嗎?」
  
  好多好多的雪,妳幸福地笑了,在麥克風上低低細語。
  
  「我在那個世界等妳,再見了,鳥。」
  
  ◇ ◇ ◇
  
  「鳥,一個人的世界……能幸福嗎?」
  
    「能幸福的,因為妳……並不是一個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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