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照片上的母親看著鏡頭,搭著我的肩頭,難得笑的燦爛。我的老家在台東的一個小鄉村,人口很少,因為臨海的緣故,大部分的鄰居都是漁夫。我的父親是當時那間小學校的老師,我的外公,則是那間小學的學務委員,她們就這樣經由長輩的相親認識。這在當時的台灣,好像是十分普遍的事情。

  後來父親被調到台北的學校,事情就發生了。長大以後,我經常回想,爸爸和媽媽從來就不是合適的一對,爸爸是個進取、認真,對什麼事情都充滿野心的人。而媽媽退縮、膽小,印象中總是聽她在抱怨,卻不曾見她為別人做些什麼。

  爸爸的外遇對這樣的媽媽而言,可以說是最後也最猛烈的一擊。我的母親在那一刻就死了,從此再也沒有活過來。

  我把照片抱在胸前,想著自己過去二十多年來的生活。突然有種微妙的衝動,我想回去,我想回去那個一切都還不曾開始的地方,隨褚家人上來台北後,我因為學業和工作的繁忙,加上心理的因素,幾乎不曾回過家鄉。我想看看那條掛滿花燈的老街、想看看那群樸實的鄰居,想看看那個母親和阿姨談判的,令我難忘的小喫茶館。

  我打電話想和公司請假,但旋即想到自己的年假已經在路遙住院期間用完了。但那又如何呢?不可思議地,我有種不請假也無所謂的快感,我想放逐自己一次,即使因此被梁先生炒魷魚也無所謂。

  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背上小小的背包,穿上簡單的運動服,支身去了台北車站。返鄉的人潮來來往往,到處是攜家帶眷的家庭,我和日久還有路遙,因為沒有鄉可以回去,過去新年時總會聚在一起喝酒。但今年只剩我一個人了。

  「帥小哥,回老家啊?」

  我選擇先坐火車下高雄,再坐公路局慢慢地晃去台東。隨著火車南下,平原的風光漸漸開擴,我的心情也漸漸轉變了。公路局的查票大叔看了一眼我的裝束,露出黃牙的笑容,我覺得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一瞬間暖了起來。

  「嗯,回老家。」我說。

  「上台北打拼厚?要回鄉接老婆一起上來?」

  我笑了。

  「不,是被台北的老婆趕回老家。」

  「嘿嘿,女人都是這樣啦,等過幾天她消氣了,你再買個名產哄她一下,然後唱一首雨夜花給她聽。夫妻床頭吵床尾和,看開一點啦。」

  我苦笑了一下:「真要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就算被老婆掃地出門,還是可以過得很好喔,你看我就是這麼活過來的啦!」查票大叔很體貼地拍了拍我的背。

  下車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時分。從公路局站到老家還有一段距離,我選擇用走的過去,沿路都是魚塭,這幾年南部大多數的魚塭和鹽田,都被政府重劃了,到處都蓋起一幢幢別墅和百貨公司。但還是有像我的老家那樣倖存的小村莊,彷彿被歷史所遺忘般,靜靜地躺在台灣的一角。

  我把背包往肩上扛,泊油路沒有了,前頭是礫石遍地的小路。不像台北陰雨連綿,夕陽清晰地掛在萬里無雲的一端,看起來像假的一樣。路的兩旁還立著老式的電線桿,我憑著古老的記憶跨過一個十字路口,海浪的聲音便在耳際甦醒開來。

  巷口有家蚵仔麵線的攤子,正忙著收攤的樣子。我於是湊上前去:

  「喂,老闆,這附近是不是有所小學?」

  我的老家,就在小學的附近,不管街道再怎麼變,那所學校的位置應該是不會變的。果然那個年紀已經不小的老伯聽了我的話,很快點了點頭,指著巷子的另一頭,

  「在那裡,直直走就到了啦!偶的孫子也是唸那裡的說。」

  他看了看我的模樣,竟然把剩下的蚵仔麵線全都包起來,一股腦堆到我手上。我嚇了一跳,他卻說:「全部拿去,全部拿去啦!反正偶要收攤了這些留到明天就不好吃了啦。」我遲疑地想道謝,他卻嫌煩似地揮了揮手,我只好抱著熱騰騰的麵線逃走了。

  我的外婆很早就死了,媽媽是由外公一手撫養長大。外公在母親出嫁後去世,房子也讓渡給了別人以後,我在這個地方就幾乎沒有親戚了。朋友是有,老同學也有,但我不認為他們會記得我,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走過一家雜貨店門口,陳舊的招牌喚醒了我的記憶。啊啊,原來這家雜貨店還在啊!這種心情震憾著我,以前小學放學後,我常和同學來這個地方抽紙籤,雖然最大獎也只不過是一包王子麵。前面是轉著七彩霓紅燈的理髮廳,一成不變到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還記得這裡的老闆很兇,我和同學只要在門口吵鬧,馬上就會被他拿掃把趕出去。我越往前走,以往的記憶就一股股湧上心來,既熟悉,卻又有某種新鮮感。

  我回來了。我一瞬間有這樣的感覺。

  「喂!那邊那個小哥!」

  看到小學的尖頂時,我聽到背後有人叫我,我詫異地回過頭來,才發覺對街有個人拿著橡皮水管,正大力地揮著手:

  「幫我把那邊那個水龍頭打開,就是接著水管的那個,麻煩你啦,我懶得過去!」

  他用台語大喊著,接著便看到了我的臉,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大叫起來,

  「喂,你!」他像看到什麼稀有動物一樣,把橡皮水管往手邊一拋,朝我跑了過來。我也嚇了一跳,那是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男人,穿著拖鞋和短褲,我不記得自己有認識這樣的男人。他卻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抓過來面對著他,

  「你……該不會是阿恆吧?」

  「你認得我?」我一呆。

  「我是大雄啊,大雄你記得嗎?」

  「……大雄?」

  「嗯嗯,就是那個一天到晚追著你打、欺負別人家小孩,又壞又不講理還老愛命令別人的那個壞胚子大雄啊!」

  ……會這麼說自己的人還真是不多。不過拜他生動的描述,我總算想起來了,

  「……你是林武雄?」

  「啊,真的,真的是阿恆!我就在想這個里裡頭長得和我一樣帥年齡又和我差不多的人,就只有阿恆了嘛!好久不見,喂喂喂,你該不會是忘了我吧?」

  「…………」

  看著眼前欣喜若狂的臉,那些幼時模糊的記憶,又一點點地浮上心頭。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對這個好像是同班同學兼鄰居的印象,就只有小時候他跟我告白,然後旋即發現我是男的而惱羞成怒,從此追著我揍那樣。我還曾被他打到一面哭一面躲進女生廁所。

  「阿恆,啊你怎麼會想到要回來?我這幾年完——全連絡不到你耶!你也真無情,去台北也不留個電話。啊啊,站在這裡不好說話,我家就在這附近,我老婆剛才到台東市去,家裡很空,就到我家來坐吧!」

  「你娶妻了?」

  「娶了五年啦!不是我自誇,我老婆還是我那間商職的校花說,老子從小就對美人很有感應的說!來,來,進來坐進來坐。」

  我在屋子裡老式的藤式長椅上坐下,這村子裡大多改成水泥建築了,有些一樓租做店面,做生意的人自己就住在二樓。大雄一面把罐裝可樂放到我面前,一面說他現在從事水產業的工作,每天在魚市場和漁場間奔波,還說他最主要是做吳郭魚的產業,

  「吳郭魚可以壯陽喔!不騙你,我就是吃天天吳郭魚才娶到那麼漂亮的老婆。」

  我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躲在柱子後面,赤著腳偷看著我。大雄在我身後看見他,立刻大吼道:「幹,沒規矩的!躲什麼躲,給我出來叫叔叔!」小女孩卻對他老爸做了個鬼臉,隨即一溜煙地往加蓋的樓上跑,氣得大雄直罵:「沒規矩的兔崽子!信不信今天晚上讓妳吃吳郭魚吃到飽!」

  我不禁微笑起來。不知為何,有種奇妙的感覺在心底滋長。

  「那是你女兒?」

  「嘿呀,今年五歲,叫宜靜。哈哈,不怕你笑話,是先上船後補票的沒錯啦!不過老子很慶興當初有跳上這艘船啦!」

  我不勝感慨地嘆了口氣,假如我不是遇上了路遙,不是有著這樣的家庭,恐怕如今也會像他一樣,在那個寧靜的小鎮了此一生也未必。同樣一條街跑大的孩子,如今卻有著迥然不同的人生,原來人是如此可以改變的生物,我忽然深切地體認起來。

  「大家都……長大了呢。連你也變成別人的爸爸了。」

  我說。大雄把手中的可樂一飲到底,奇怪地看著我,

  「阿恆還沒結婚喔?」

  「嗯,還沒有。」我吶吶地說。

  「嘿,這麼說是老子贏囉,嘿嘿!不過還真稀奇,我以為像你這麼俊俏的小生,一定是第一個娶到美嬌娘的說,之前我們同學會時還在說,搞不好那天就看到你出國比賽當明星咧!畢竟你媽當年可是這個鎮上的鎮花。」

  「我媽?」

  「嘿呀,你忘記啦,我爸和你媽從小學就是同學,我爸還常拎著我耳朵去你家找你媽道歉的說。聽說我老爸小時候很喜歡你家老媽,嘿嘿嘿。」

  我感到有點吃驚,沒想到我那個媽媽,竟然也曾被人這樣喜愛著。

  「我老爸常說,妳媽就是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了,最後才會落到那種結局。你應該知道吧?你媽從小就生活在你外公的陰影下,你外公是非常聰明的人,就是那種每次考試都拿第一的模範生啦!所以對妳老媽很嚴格,加上妳老媽又沒了娘,所以從小就在你外公那種高壓政策下長大,讓她變得膽子很小,很怕自己忽然就突什麼槌,被你外公罵。」

  我仔細地回想著,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印象中的他已然模糊,但依稀是個不茍言笑,看見我只會問「有沒有好好讀書」、「有沒有守規矩」之類的話。

  「我老爸還經常感嘆的咧,她說你媽固然是嫁錯人了——我那死老爸的話你不要太在意厚,他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啦!但是你媽自己也算可憐,她總是不敢說愛你老爸、也不敢抱怨你老爸,遇見事情就只會忍耐,」

  「忍耐?」

  「嘿呀,一直忍忍忍,喜歡也忍不喜歡也忍,忍到最後就是大家把她當透明人,啊畢竟誰會喜歡一個怎麼摸怎麼踢怎麼打都沒反應的人咧?可惜了一個美人啊!」

  大雄好像模仿他爸爸口氣似的,拍了一下大腿。我聽了默然無語。

  「你爸爸……有說過我媽媽臨終前的事嗎?」

  「這個喔……好像沒有嘿。聽說妳媽死之前一直發瘋,好像是吃藥吃太多還是怎樣的,醫生娘都拿她沒有辦法。後來大家只好把她丟在屋子裡,讓她自生自滅。啊你不要介意,我這個人就是有話直說,其實心裡也是很可憐馬阿姨的說。」

  「是這樣啊……」

  我有些不勝噓唏,父親外遇的事爆發以後,母親原先古怪的性格變得更加偏激,幾乎可以說是歇斯底里。我沒有過婚姻,也不是女人,但卻親眼見證在這樣的社會體制下,配偶外遇帶給一位女性的莫大壓力與影響。我的母親幾乎變了個人,動不動就對人大吼大叫,而且疑神疑鬼,臨終前會一個朋友也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只是那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也幫不了母親。現在想起來,如果時光倒流,即使她是再不堪的母親,我都會回去陪著她走完最後一程。

  「你媽媽,看得出來很惦念著你耶,阿恆。」

  「咦?」

  「我是聽我爸說的啦,你媽快要翹掉之前,他有去看她,畢竟她是我爸的初戀情人嘛!她拉著我爸的手,一直一直求他一件事。就是不要把她翹掉的事情告訴你,她怕你會難過,會影響到你在別人家生活的心情,所以叫我爸告訴村子裡的人不要叫你回來。」

  「………」

  「是真的嘿,我爸說,馬阿姨這個人雖然有點奇怪,可是她在世界上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阿恆你了啦。所以說……」

  「說謊!」

  我幾乎是大叫出聲。這一叫,連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反應嚇了一跳,大雄當然更不用說,他詫異地看著我:

  「她說謊!我媽她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她根本就覺得……根本就覺得我是那個壞男人的種,她討厭我,討厭到恨不得把我趕走,她以為我是小孩子不懂,但這些我都感覺的到!完完全全感受的到!所以她才這麼急著把我送到別人家去!」

  大雄拿著可樂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大概是聽到我的大吼,宜靜從二樓探頭下來,又一溜煙地縮了回去。我發覺自己心跳得很快,握著可樂罐的手一片冰冷,微微顫抖著:

  「我……感覺得到……」

  我近乎囈語地說著。但那一瞬間,我連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了。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我坐回長藤椅上,大雄也似乎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定定地看著我的臉。

  「阿恆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嘿。」

  「怎麼會?我變得可多了。」我苦笑了一下。
  
  「不,你一點也沒變。說來慚愧,老子小時候不是……那個跟你告白過嗎?老子雖然對美人很有天線,可是也不是隨隨便便看到美人就撲過去的說。老子會一瞬間喜歡上你,是因為你看了我的便當。」

  「看了你的便當?」我呆了一下。

  「嘿呀,老子家三代都抓吳郭魚維生,我老爸常說『是男人就要吃吳郭魚』!所以我家的便當一直都是放滿了吳郭魚的啦!現在我覺得這樣無敵豪邁,可是當年老子可是覺得丟臉的要死,死都不肯讓同學知道我的便當裡全是吳郭魚,吃飯的時候都嘛窩到角落偷偷吃。可是那天好死不死,就讓走過旁邊的你瞥見我便當裡的吳郭魚。」

  大雄笑個不停,他把視線移向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一剎那,這個向來粗暴的同學眼裡竟有幾分纖細的溫柔,

  「我本來你會大叫大嚷,說什麼啊啊原來大雄的便當裡都是吳郭魚,原來他是吳郭魚大雄啦!之類的到處宣傳。可是你沒有,你只是看了一眼,就默默地去做你的值日生。那時候我就愛上你了——當然是在誤會你性別的情況下啦,我覺得你真是一個非常會體諒人的人,而且是真心真意的那種。」

  我看著大雄的臉,也慢慢想起了那些往事。不過那時候我好像只是覺得便當裡塞滿吳郭魚雖然有點搞笑,但這也沒什麼,何況當時我直覺地感受到,這個同學一定不希望讓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沒有說。大雄繼續說:

  「我覺得你和你老媽很像,所以你上台北時,老子還很擔心了一陣子。不過現在看你活得好好的,老子就安心多了啦!」

  我心底五味雜陳,一時玩味不出回話來。母親還在世時對我說的話、對我做的事,忽然不顧我意願地一一湧上心頭,我覺得心裡有什麼始終封鎖的東西,被人一棒撬開了,因為塵封了太久,所以現在灰塵瀰漫,令我摸不清方向。

  「對了,武雄,你知道那間喫茶館……」我忽然想起來。

  「喫茶館?啥喫茶館?」

  「就是……以前王家歐巴桑開的那間,常有一些風塵女郎進出的那個。」

  「喔喔喔,我知道你說的是那間,是『樂樂』吧!嘿嘿,我記得我們以前還常常偷偷跟在漂亮大姊姊後面,去看人家約會說。不過樂樂已經不在了,但那個地方還有在營業,歐巴桑把店頂讓給別人,現在那裡是家泡沫紅茶店,很受附近的小鬼頭歡迎咧!」

  「泡沫紅茶店?這麼說來還在原來的地方囉?」

  「嗯,位置沒變,其實基本裝潢也都沒什麼變說。」

  我向大雄道了謝,把蚵仔麵線放進背包裡重新背起來,大雄想留我下來住,說想介紹他的美人老婆給我認識,但我騙他說我在台東市已經訂了旅館,婉拒了他的好意。

  宜靜終於肯從二樓下來,躲在她老爸大腿後跟我道別,他還送了我一大包吳郭魚,說是可以帶在路上吃,雖然我不知道這些生吳郭魚要怎麼帶在路上吃:

  「有空要常回來嘿!人終究還是要回家的啦!」

  臨走前,他大聲地這麼對我說。他們父女倆一直站在門口揮手,直到看不見我了才回屋裡去。

  我憑著自己還算有點用處的記憶,找到了以前那間「樂樂」喫茶館。店面果然如大雄所說,已經換成了泡沫紅茶店的吧台。幾個年輕人三三兩兩地靠在座位上聊天,桌上是放滿煙蒂的煙灰缸,幾個打扮豔麗的少女正倚在吧臺上,不知說些什麼地咯咯笑著。

  令我驚訝的是,這裡的擺設幾乎沒什麼變,當年鎮上的第一台冷氣機也在原來的位置,除了桌椅換成比較現代的模式,連隔間也一模一樣。許多年前,我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我的親生母親親手推進了另一個陌生的家庭、陌生的人生。

  「歡迎光臨。」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踏進一樓的店內,小時候覺得這家店好大、好陰森,到處充滿神秘的氣息,但如今再次站在這裡後,才發覺這不過是一間小小的食店罷了。只到腰部的座椅、低矮陳舊的磚牆,不但一點都不恐怖,還有種令人懷念的氣息。我才驚覺原來記憶這種東西,是會隨著人的成長而有不同。小時覺得很大很重的東西,現在看起來,往往弱小到微不足道。而同樣一個地方,隨著時間流逝,也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我在一角的座位上緩緩落坐,服務生丟了自助式的飲料單給我。我拿起原子筆正想點杯泡沫紅茶,櫃臺上一樣東西卻吸引了我。我訝異地站了起來,那是個茶杯,只不過現在被人當成了筆筒,裡頭插滿了筆。茶杯的正面,印著記憶中饕餮的圖騰。

  我拿著飲料單走向櫃臺,把單子交給吧臺的人。旋及撫上了那個筆筒:

  「這個杯子……」

  服務生看了我一眼:「喔,好像是之前的店主留下來的東西。我看它還不錯漂亮,就把他拿來插筆了。」

  我把杯子從櫃臺上拿起來,放在手上緩慢地轉了一圈。服務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倒是沒有阻止我。我把有著饕餮圖騰的杯子拿回位置上,仔細地檢視著上頭的紋理。

  記憶中杯子上的饕餮,張牙舞爪的令人膽顫,過去幾次午夜夢迴,我還夢見杯子上的怪物忽然活起來,把我一口吞吃入腹。但如今在我面前的杯子,一掌可以覆蓋的尺寸,上頭的饕餮有著圓圓的眼睛、方形的嘴巴和三角形的尖牙,傻傻地看著前頭,不要說恐怖,竟有一絲滑稽可愛的意味。我看著那隻既熟悉又陌生的饕餮,不由得傻住了。

  突然我笑了起來,先是微微笑著,然後越笑越大聲,終於忍俊不住地大笑不止。還好泡沫紅茶店裡本來就很吵,只有幾個少年回頭看了我一下。啊啊,原來如此,這就是盤踞我心中二十多年的怪物!如果不是太過丟臉,我一定會大叫起來。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來了。為什麼當初我會坐在位置上,一語不發地握緊這個杯子。因為我在忍耐,和母親過去多年所做的事情一樣,我在忍耐,而且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忍耐,忍耐自己不要忽然跳起來,然後大聲地對母親喊:

  『媽媽,我不要和別人過好日子,我要和妳在一起!』

  我想這樣說,當時只有十一歲的我,用盡全身的靈魂這樣吶喊著。但母親始終沒有聽見,我的吶喊,因為母親的怯懦,還有我的忍耐,就這樣被不知名的怪物吞吃殆盡了。

  付帳的時候,我向櫃臺的人詢問:我可以買下這個茶杯嗎?服務生疑惑地歪了歪頭,最後揮了揮手示意要送給我。但我還是給了多到可以買下一打茶杯的小費,畢竟和那些比起來,這個茶杯帶給我的一切,已經超過太多太多了。

  我和泡沫紅茶店的店長借了廚房,店長原先看起來有點疑惑,隨即就慷慨地答應了,還說裡面的調味料可以自由取用。這在人情冷淡的台北,幾乎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我把十幾隻吳郭魚全倒入鍋子裡,不分大小的一並用油炸熟了。又把蚵仔麵線丟到鍋子裡熱了一下,把它們放回塑膠袋裡裝好,又用報紙包起來,跟那些工人道了謝,就抱著一堆食物走進小鎮的夜色。

  當初來這裡的決定倉促,我沒有決定好落腳的地方。想了一下,就往小學的方向走去。小學的旁邊就是大海,台東外港的海,是我小時候記憶最深的東西。我經常和一群孩子,跑到乾的沙灘上賭陀螺,比賽誰能在沙地上把陀螺轉起來。贏的人可以讓輸的人請喝汽水,只不過我似乎從來沒有贏過。

  我在沙灘上找了個位置坐下,肚子也確實有點餓了,就把報紙打開,吃起大雄送我的炸吳郭魚。非常新鮮的魚肉,剛炸完還熱騰騰地冒著蒸氣。

  我一開始還有著都市人的矜持,小口小口地吃,到後來乾脆肆無忌憚地大啖起來。魚肉和骨刺拋了一地,要是事務所那些女性看見我現在的吃相,明年情人節桌上多半就清淨了。我在沙灘上平躺而下,把吃剩的吳郭魚當枕頭,看著遠方黑漆漆的海。

  無可抑制地,我想到了路遙。

  雖然才分開這麼短的時間,我已經思念起他來。但不可思議地,和以往思念的形式不同,以往我想到路遙,就會想到他的氣喘病,心裡總想著要時時看顧著他,不能讓他有私毫失閃。但如今我想起他,卻想起了他的笑容、他那些彆扭卻純粹的表現,我想起他向我表白時,那種必死顫抖的神情。

  而聽見我答應他的剎那,他是多麼多麼地高興,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我同時也想起了別的東西。想起了他那些任性妄為,不顧自己的身體,三更半夜還為了等我不睡覺。想起他明明氣喘剛緩和,就強壓著我要我和他上床。想起去年情人節時,他不要命地和我折騰了一天,結果當天晚上立刻進了醫院。

  我想起那一天,他竟然拋下我,拋下關心他的日久,就這樣投奔另一個世界。

  過去他做那些事時,我只覺得擔心自責,覺得自己沒有盡好哥哥和男友的責任,才會害他如此淒慘。同時也可憐他,竟生來就背負著這麼沉重的疾病。但現在我想起這些事,有種不曾領略過的情緒,在我心底甦醒開來。

  為什麼過去我都沒有發現呢?在那些擔憂、在那些自責背後,更直接更率真的情緒。就像我當年在喫茶館裡,始終不敢向母親吼出的話。就像母親當年,始終不敢向父親吼出的話。這天晚上,我看著台東的大海,有什麼東西一針刺進了我的腦海,我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我從海灘上跳起來,跑向空無一人的大海,

  「老媽!你這個混蛋!」

  我朝著海的那頭大喊,沿著拍岸的海浪不住奔跑,海浪打濕了我的腳,打濕了我的褲管,我就把運動褲脫掉,鞋子也脫掉,一面脫一面大步地迎風奔跑:

  「老媽!妳這個笨蛋,你是個一無是處的女人!不了解妳自己,也不了解妳兒子!」

  我朝淺海跑去,跑得汗流浹背,海浪的聲音越來越響,我索性連上衣也脫個精光:

  「你是個爛女人又怎樣!妳不如老爸的情婦又怎麼樣,我就是喜歡妳!妳再爛我都想跟妳在一起!因為我是妳兒子,妳最喜歡的兒子,妳聽見沒有!」

  我跑得累了,在沙灘上大躺而下,看著萬里無雲的夜空。我連內褲都脫了,一絲不掛地躺在沙灘上,微濕微涼的沙刺激著我的肌膚,這是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活在這世上,是如此輕鬆愉快、如此無牽無掛:

  「我愛你,老媽!我不准妳隨隨便便拋棄我!聽見沒有,妳聽見沒有!」

  那天晚上,整個海灘都迴蕩著我的聲音。我就這樣赤裸裸地躺了很久,彷彿被大海強姦過一樣,肉體筋疲力盡,胸口卻塞得滿滿的。我發覺自己不知何時淚流滿面,同時有什麼骯髒的東西,也隨著眼淚從我心底深處,一絲絲一點點清掃出來了。

  我模模糊糊地想著,如果當年,我在那間喫茶館,對母親說了這些話的話,我母親多半就不會把我送走了。但同時我也不會住進褚家,也就不會認識日久、不會認識路遙,不會遇上我願意為他賭上一輩子的人。就因為那隻小小的饕餮,我和那個女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永遠錯過了,但同時也因為這些錯過,上天給了我另一個彌補的可能。

  我差一點,又要錯過那個可能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等我醒來時,海的那頭已經微露白肚。非常美麗的日出,我撿拾掉落一地的衣物,吃著涼掉的吳郭魚當早餐,窩在沙灘上看著旭日東升。有個聲音在心底告訴我,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

  臨行前,我拜訪了一次所有我記得的同學家。令我驚訝的是,大部分人都還記得我,看見我時,往往愣了一下,然後就「阿恆!」地大叫起來,有些男同學還熱情地抱住我。我覺得既驚訝,又有些感動,為什麼我竟沒有查覺,原來我是被這麼多人所惦記、所愛著的。回台北的火車上,這種心情還一直在我心底搖晃著。

  一踏進台北,我就打了通電話回事務所。是梁先生親自接的,我正想著要怎麼請罪,梁先生就說話了:

  「回來啦?」

  我呆了一下,隨即開口:「梁先生,那個……」

  「老實說沒有你我還真困擾,這些年輕小妞,沒一個有你一半機伶。嘖,為什麼有些人就是學不會秘書的定義呢?」

  「可是梁先生,我……」

  「啊對了,你忘記寫假單了對吧?我也忘記跟你說,像你這樣的資深員工,年假是比照一般員工再乘百分之十。總之休息夠了就趕快回來吧,一堆工作等著你接手啊!」電話那頭的梁先生,帶著些微捉狹的笑意。

  我在電話這頭笑了:「嗯,我知道了。非常謝謝你,梁先生。」

  回車站時,我順道在路邊攤買了蔥油餅,打算買去給梁先生,記得他很喜歡吃這類小吃,還吩咐小販不要放蔥。我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自己的公寓時,才剛打開門,一個身影就朝我撲了過來,然後是近乎嘶啞的叫聲:

  「述恆哥!」

  我吃了一驚,低頭才發現竟然是路遙。他看起來好像幾夜沒睡的樣子,衣物也亂七八糟,抱住了我的胸膛,緊到好像一放手我就會不見一樣。我驚訝地問:

  「怎麼回事?小遙,你出了什麼事嗎?看起來精神這麼差?」

  我扶住他的肩,他卻回頭又抱住了我,死也不肯放手。

  「述恆哥,不要丟下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我吃了一驚,他忽然大叫出聲,然後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任性妄為,明明全是我的錯,讓你擔心成這樣,那天我還講那種話傷你,全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對!只是我實在太生氣了,氣你永遠不懂我的心情,所以才會一時控制不住自己。述恆哥,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以後我再也不會那樣說你了,我全都會改,求求你不要拋下我……」

  他抱緊我說著不停,說什麼也不肯放開。我驚訝極了,抓著他的肩頭把他挪開:

  「拋下你?什麼拋下你?我沒有要拋下你啊?」

  聽了我的話,路遙呆了一下,眼淚還是掉個不停:

  「因為,因為述恆哥那天……在門口那樣大叫了一整夜,我…我那時氣的狠了,裝作沒聽見就睡了。結果第二天醒來很擔心,就忍不住回公寓來看你,才發現你的行李都不見了。我嚇得打電話到你公司去,你老闆卻說你今天沒來上班,手機也打不通。那之後我打給你在台北所有我知道的朋友,但他們都說沒看見你,我又不敢和日久哥說……」

  我這才明白過來,我那時一時倉促,沒有連絡任何人就回了老家,本來想說只是幾天功夫,剛好讓路遙消消氣,手機則是單純忘了帶。沒想到會讓路遙這樣擔心。

  「述恆哥,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以後我不會再說什麼要搬出去住的話了,我愛你,就算你不愛我也沒關係,就算你比較喜歡日久哥也沒關係,只求你留在我身邊,不要不聲不響地走掉……」

  「你在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會離開你……等等,先不說這個,」

  我把扯著我衣服哭個不停的路遙挪開,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你有好好吃飯睡覺嗎?真是的,都幾歲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我雖然也算是你哥,可不是你的保姆!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不會自己小心一點嗎?要是你感冒了,還不是我要照顧你,給我穿好衣服,再亂來我要生氣了!」

  我一面叨唸一面放下行李,從裡面抽出一件備用大衣,把還在發呆的路遙扯過來,幫他套上了大衣。

  「看,都在發抖了,褚路遙,拜託你多像個大人一點好不好?」

  「……述恆哥,你再說一次。」

  路遙忽然轉過身來抓著我的手臂,半帶緊張半帶震憾地說。

  「拜託你多像大人一點?」

  「不,不是,再前一句!」

  「嗯?再前一句……『給我穿好衣服,再亂來我就要生氣了』……是這個?」

  我皺著眉頭問,內心盤算著怎麼把路遙帶去醫院再檢查一遍,他這樣任性胡來,以他的三保身體不知道是不是又感染了什麼毛病。但路遙卻看著我,抓著我的手也顫抖起來:「你……你真的是述恆哥?」

  「什麼話,我當然是馬述恆!你該不會真的發燒了……」

  「述恆哥……述恆哥竟然會生我的氣……」

  他反覆默唸著,像發現耶誕禮物的孩子一樣抬起頭來,雙眼放著光華。但我長途旅行回來又餓又累,老實說實在沒力氣多注意他,正想先去梳洗一番,路遙卻驀地朝我撲上來,不由分說地吻上了我的唇,

  「唔!小遙!你幹什……」

  「述恆哥,我喜歡你,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你!我愛你!」

  他忘情地大喊著,然後摟著我的脖子又吻個不停。我搞不清楚他喜怒無常的反應,正想制止他,抬頭卻發現他又哭了起來,只是這回帶著笑容。

  「小遙……」

  「述恆哥,我喜歡你。」

  他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你可以,和我交往嗎?」

  我愣了一下,他的手還在顫抖,眼神卻無比地堅定。讓我想起當年大學畢業典禮時,他也是穿著學士服,如此誠摯地向我表白。路遙還是當年的路遙,可是當年的我,竟不明白路遙的這些話,對他、對我而言,具有多麼深重的意義。

  因為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個可以被他所愛的人。

  「如果你現在馬上去洗澡穿好大衣跟我去醫院複檢的話,我可以考慮看看。」

  我望著路遙逐漸亮起的臉龐,溫柔地如是說。

  ◇

  年關過後,我打了通國際電話,給現在遠在海外的日久。當然是趁路遙已經睡了的時候,路遙在那之後,又搬回來和我一起住了。現在我嚴格限制他十點以前一定要上床,否則就得罰抄一百次「吳郭魚是男人的驕傲」,他邊罰抄還邊問我為什麼是吳郭魚。

  電話過了很久才撥通。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在歐州的日久,後來又遷到了非州去,好像也是因為投資市場的緣故,雖然我不太懂非州有什麼投資生意可做。

  電話是飯店的小姐先接的,然後很快轉給了日久。日久一拿到電話就開口:

  「嗨,述恆!」

  聲音還是那樣低沉陽剛,他永遠都認得出是誰接電話。我一方面感到懷念,一方面也等不及地插口,

  「你還有臉這樣輕輕鬆鬆叫我的名字?」

  「……述恆?」

  「去非州也不說一聲,我花了多久的時間才找到你在非州的落腳處你知道嗎?先是打電話到馬其頓的飯店,結果那邊的人說你早就Check out了。我問他你有沒有說去那裡,他們說不知道,我磨了好久,打了好幾通電話,他們才說好像有個服務生跟你很熟,說不定會知道你去了那裡,請他來聽電話才問出你的去處。」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說對不起我也不會原諒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對著話筒嚴厲地問。出乎意料的,電話那頭卻傳來日久咯咯的笑聲,這個男人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對著電話越笑越大聲,

  「述恆,你好像變了。」他說。

  「什麼變了?」我沒好氣地問。

  「不……沒什麼。小遙還好嗎?」

  日久好容易收斂了笑聲,不知為何十分愉悅地問道。

  「他很好啊,對了,我還沒找你算帳,為什麼擅自把公寓借給路遙,又沒有跟我說?我不是兄弟嗎?瞞著我做那種事,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日久?」

  「對不起。」

  日久一本正經地說。總覺得他的聲音帶著隱忍的笑意。

  「……總而言之,能回來就快點回來吧!日久,我和小遙……都很想你。」

  我放緩聲音說。日久又爽朗地笑了起來,半晌才說,

  「嗯,我知道了,該回去的時候自然會回去。只是現在有點麻煩還回不去。」

  「麻煩?」

  我呆了一呆,不知為何,日久的聲音有點苦意:

  「嘛,這真是一言難盡。總之,請代我向小遙問好。」

  「沒問題,大概就這樣了,那就再聯絡了。」

  我說,正要掛了電話,卻聽到日久又開了口,「述恆!」我趕忙把話筒又貼回耳際,問道:「什麼?」日久好像在考慮什麼似的,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想叫他不要浪費國際電話費時,他忽然又說話了:

  「不……沒什麼。述恆,你要保重,你和小遙都是。」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語氣像要斬斷什麼似地,有種意味深長的決心,

  「嗯,你也要多保重。」

  我真誠地說著,彼此掛了電話。我走向浴室時,看到那個放在洗臉台上的茶杯,回來之後事情很多,也沒時間細想要拿它來幹嘛。

  茶杯上的饕餮傻傻地看著我,我不禁莞爾,上前把茶杯上拿起來,用指腹磨著歷經歲月,也不曾磨損的精緻圖騰。就在這時候,那天晚上的情景:陰暗的喫茶館、過冷的冷氣、汗溼的手心和吃人的怪人,最後一絲記憶,彷彿也煙消雲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站在這裡的我,還有我所擁有的一切。

  「述恆哥……你還不睡嗎?」

  我聽見路遙懶洋洋的叫聲,應了一聲「馬上就去」,然後把茶杯放回洗臉台上,再插上牙刷。看來當成漱口杯,尺寸正好符合。這隻饕餮,過去是喫茶館的茶杯,後來變成了泡沫紅茶店的筆筒,而從今以後,他將以盥洗用具這個身分繼續活躍著。

  正如他的主人。從前不被人愛、而後學會愛人,而後終於學會了自己原來是可以被愛的人。


—路遙知馬力 全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