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饕餮。

  那個冰冷的小喫茶店、那個冷氣過強的房間、母親滴在小桌上的淚水,還有日久冰冷的目光。我發現這麼多年來,我竟不曾擺脫那一刻的詛咒,我始終是那個只能端坐在軟弱的母親身旁,看著那個張牙舞爪的茶杯,任由一切宛如與我無關的電影般在我身邊發生的小男孩。我看見瞪著我的日久對我說了什麼,但我聽不見。

  我被饕餮給抓住了、吞噬了,吃乾抹淨了。沒有人查覺我的存在。

  「……述恆……恆?」

  然而有人在呼喚我。

  我艱難地睜開眼睛,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置身於喫茶店,還是其他地方。只覺得肉體的痛苦比什麼都還鮮明地向我襲來。有時這是一種幸福,當肉體的痛苦太過遽烈時,心裡的痛就可以暫時被忽略。我很能理解這世上為何這麼多人要自殘,甚至自殺。

  「述恆?」

  同樣的嗓音喚著我,我的視線仍然迷迷濛濛,過了好久才清晰起來。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那間茶館,因為在我眼前的,是同一雙眼睛。日久的眼睛。卻沒有當初的冰冷,或許是冷氣轉弱的原因,日久的眼神竟與我記憶中相比,要柔和了很多很多。

  「日久……」

  我掙扎地想爬起來,卻被日久用一隻手強硬地按回床上。我才發覺自己竟然在醫院裡,多半是和路遙同一家,因為天花板上有相同的格子花紋。

  「我……怎麼回事……?」

  我覺得頭痛欲裂,右手插著點滴的針頭,冰冷到不像是我的手。

  「聽說你在公司昏了過去。是你的老闆,一個姓梁的男人親自把你送過來的,醫生說你睡眠不足又長期沒有進食,血糖下降,加上身體本來就虛,所以才會昏倒。」日久用聽不出起伏的冷淡聲音說。

  「怎麼會……糟糕,我還在工作中,不趕快回去……」

  「那個姓梁的男人說,如果你膽敢在今天之內爬回去工作的話,他就把你留職停薪還倒扣今年的年終獎金。這是他說的。」

  「咦?梁先生他……這麼說嗎?為什麼?」

  我有點茫然。旋即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時已被更換過了,現在身上穿著乾淨的藍色睡衣,是我自己的睡衣,不曉得誰替我從家裡帶過來了。我回頭一看,病床旁放著一碗還冒著熱煙的大腸麵線。

  我呆滯地抬起頭看著日久,發覺他也正看著我,不曉得是不是煙癮發作的緣故,他的手竟微微發著抖。

  「……為什麼?」

  他覆誦我的話,冷冷的語調透入一絲諷刺。他忽然抓過我的肩頭,把我拖下床,抓到病房浴室門口一張鏡子前,強迫我面對著那張鏡子。

  「馬述恆,你給我看清楚!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你的臉色蒼白成什麼樣子你知道嗎?你對自己的身體一點自覺也沒有嗎?」

  日久忽然爆發出來。我的腦子無法思考,只是直直地瞪著鏡子裡的自己:頭髮紊亂地散在耳後、臉色蒼白中透著枯黃、嘴唇白得幾乎透明,連眼睛也掛了一圈黑眼圈,彷彿幾日幾月都沒睡飽一樣。我靜靜地凝視著鏡子,那是我嗎?那個鏡子裡的人是我嗎?我覺得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從小照鏡子就是這樣,我不覺得鏡子裡的人和我是同一個。

  「日久……」

  我望著微微發著抖的日久,試圖暗示他可以把我放開了。但他卻仍然抓著我的肩膀。我只好說:

  「日久,放開我。我只是睡眠不足而已,補眠一下就沒事了。我有點擔心小遙,我們一塊去看他吧……」

  我一面說著,踏著虛浮的腳步,打算從他身邊穿過。但他卻把我重新抓了回來,我的肩膀被捏得發疼,日久的手勁一向很大,他把叨在嘴邊沒點燃的菸吐到一邊,把我壓在牆上看著我:「你給我回床上躺好。」

  我無力地對他笑了笑:「你不用擔心我,我從小到大,什麼時候讓你們……」

  「就是你不需要我們擔心,我才擔心!」

  日久截斷我的話,我覺得他有點奇怪。一直以來,日久總是那個樣子,冷漠、鎮靜,對陌生的人和熟悉的人皆漠不關心。即使伯父伯母——正確來講是他的生父和後母,因為車禍而去世的那天,他也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一肩扛起所有的雜事:喪事的打理、債務的處理,還有照顧兩個嗷嗷待補的弟弟。即使他當時不過高職畢業的年紀。

  『那兩個人死了,』

  他還記得自己和路遙放學回家,日久就攔在門口。在一堆慌慌張張、來來往往的大人中,日久靜靜矗立的身影顯得特別突兀:

  『以後我們要自己活下去。』

  我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在他的眼瞳中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和在鏡子中看到的不同,我驚覺自己竟然如此渺小,鏡子中的我總像另一個陌生人,也因此夠冷漠、夠堅強,因為那不是我,沒有馬述恆的無用和軟弱。

  我看著日久眼睛裡的自己,不自覺地把眼光別開,但是日久卻伸出手來,把我的下顎猛地扳了回來。我還來不及反應,唇上便淡淡地一暖,我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日久的影子擋住了我的視線,病房一下子陰暗起來。他在吻我。

  「日……唔……」

  他不容我反抗,我偏著頭想躲開,驚恐地叫他的名字。但是日久卻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他的膝蓋抵住我的膝蓋,把我整個人壓在牆上。

  我的腳虛弱的無法移動,他一手壓著我的脖子,另一手竟遮著我的眼睛,舌頭往我的唇間深入,勾住我不斷躲避的舌尖。靈活地挑起我的反應,再順著唇的內壁搔刮,日久身上那股獨特的菸草香便在口腔間漫延開來。我為此渾身戰慄起來。

  我雖然和小遙交往多年,但都是由我做主動的一方,像這樣被人強硬地吻著,還是第一次,而且對象竟然是與我全然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我無法思考日久這樣做的理由,但他的吻確實很舒服,我被他吻的呼吸困難,悶哼不斷,但我只要一試圖掙扎,日久便更加強硬地按住我,我覺得自己會窒息,在他的強勢和呈反比溫柔的吻下。

  「……恆……」

  他的舌頭勾離,卻還帶著一絲唾液。我的眼睛被他虛遮著,看不見他的表情,他輕輕地對著我喘息。我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劃著我的唇線,小心翼翼又戀戀不捨。我想那應該是日久的香菸,他正用香菸描繪著我五官的形狀,從眼睛到鼻子,再從鼻子到嘴唇。彷彿重新確認我的存在,然後再一次朝我吻了上來。

  喀叩一聲,是病房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我被那聲音嚇得驚醒過來,因為小遙喜歡監禁我,所以我總在奄奄一息中聽見他開門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和開門的方式我再熟悉不過。

  「述恆哥……」

  是路遙的聲音。他還穿著家裡帶來的睡衣,手上握著門把,另一手則提著在醫院樓上便利商店買的草莓麵包,我們剛同居的那段日子,我因為忙於工作,我經常吃這種東西裹腹。這是我們最艱苦、卻也最幸福的共同回憶。

  可能是聽到我在公司昏倒,所以從他的病房來探望我,路遙的表情有些擔憂,然後他便看見了在浴室門口交纏的我們。

  我用力推開日久,他也忘記再壓制我,目光和路遙對上。我失去日久的支撐,整個人順著牆壁滑落到地上,抬頭發現路遙呆呆地看著我,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衣物凌亂成一團,白的像紙的胸口急促而貪婪著地起伏著。

  我的嘴唇隱隱生疼,肯定是腫起來了,日久舌尖的觸感還停留在裡頭。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就像日久眼中的我一樣,弱小而一無是處。

  「小、小遙……」

  我喘息著朝路遙伸出手,但是路遙並沒有理會我。他只看了我一眼,目光便對上他的哥哥。

  「……怎麼回事?」

  他質問日久。

  「小遙,沒事的,日久他只是……」

  「我問你怎麼回事?褚日久!你回答我!」

  他用我從未見過的語氣問著日久,聽起來有些歇斯底里,充滿著恨意。我覺得驚慌起來,想要解釋些什麼,但是日久為什麼要吻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原因。路遙更像是瘋了一樣,他撲上去,扯住了日久的西裝領子:

  「你回答我!喔,我還在想述恆哥什麼時候那麼嬌弱了,竟然會在工作時間昏倒,原來是你幹的好事嗎?褚日久?」

  日久原先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不願意和路遙目光接觸。聽了路遙的話,卻倏地瞪了路遙一眼:

  「嬌弱?你對述恆做了什麼,你知道嗎,路遙?」

  「關你什麼事?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在管我和述恆哥之間的閒事,你是什麼人啊?你以為自己很偉大嗎?一個高職畢業生,靠著炒股票賺黑心錢,就覺得自己是個襯職的哥哥了是吧?我在你眼裡永遠是個沒用又無理取鬧的弟弟對不對?啊啊,你或許想著,反正這傢伙不知道那天就會死了,所以早點把他的一切搶過來也無所謂對吧!你……」

  「碰」地一聲,我沒力氣驚呼,日久出拳也太快。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結結實實地給了路遙下顎一拳。

  「日久!」

  路遙瘦小的身體整個倒在地上,但是他很快地從地上跳起來,血順著他腫起來的唇角滴落。我從未見過他這種叱牙咧嘴的表情,像是被逼入絕境的小獸,只差一步就要跌入深淵,卻要在臨死前拖狩獵他的獵人一塊下水。

  他朝日久扔出手上的麵包,出了一拳,被日久給閃了開來。忽然他拿起了浴室裡的蓮噴頭,三兩下把水力轉到最大,對著日久的臉就是一噴。日久猝不及防,腳下被路遙一推,在磁磚上滑倒了,兩個人就滾成了一團。

  路遙拚命地掐著日久的脖子,日久則對著他揮拳。兩人在體型上十分懸殊,要是日久認真起來,路遙肯定打不過他,但是日久多少有所顧忌,一時竟然糾纏起來。

  「日久!小遙!」

  我真的搞不懂他們兩個,隔壁病床的老阿公探出頭來,發現兩個張牙舞爪的男人在地上搏鬥也嚇了一跳。我顛顛倒倒地爬起來,在溼淋淋的地板上走動,強行插入他們兄弟倆之間,我的手虛弱到沒什麼力氣,只好選擇格開力氣比較小的路遙。

  「小遙!你住手!」

  「為什麼要我住手?啊?是我的錯嗎?褚日久,是我的錯嗎?」

  「你這個瘋子!褚路遙,你一直都是個瘋子!」

  我在煙霧一般的水花中按住路遙的肩膀:「小遙……不可以,你別這麼激動。要是氣喘發作了該怎麼辦?聽話點,小遙,你不想死吧?」

  我用平常撫慰他的聲音勸道,反覆說了幾次,路遙好像總算聽見我的話,停下打鬥的動作,然後轉頭看著我。

  「述恆哥,你只關心我氣喘發不發作嗎?」

  他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冷笑聲音說,我愣了一愣,說道:

  「不是,可是小遙,你才剛剛重度氣喘發作……」

  「對啊,你是我的男朋友,又是我的哥哥,要是我氣喘發作死了,你會很內疚吧。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任性了,述恆哥。」

  路遙的聲音越來越柔和,越來越甜。我覺得驚慌起來,路遙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代表他在生氣,可是我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小遙,對不起。我、我跟你道歉,如果我做錯了什麼的話……」

  「不,述恆哥,你沒有錯。你什麼都沒做錯。」

  路遙溫柔地笑了起來,他跪在地上,用手握著我的臉頰,又慢慢地撫下來,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他從溼答答的地上撿起那個草莓麵包,塞到我的手裡。他看了一眼一面晃著腦袋一面爬起來的日久,又看了我一眼,又望著我們一會兒,然後笑著站了起來:

  「啊啊,錯的一直都是我。」

  他說著,就轉身跑出了病房。我叫了他一聲,掙扎地想追出去,但是日久從我身後扯住我的手,把我拉回他的懷裡。我驚慌地回過頭來,叫道:

  「日久,你幹什麼?我要去追小遙!」

  日久抹掉唇角的血漬,他的眼神異常冷靜,像一把靜靜燃燒的火。我忽然想起他吻我的事,日久總是這樣令人難以捉摸,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為什麼不能去?日久,再這樣下去我怕小遙……」

  「你去了結果也是一樣,只是延緩發生而已。」

  「什麼延緩發生?日久,我真的不懂你,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小遙?小遙難道不是你的弟弟嗎?而且還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

  「你也是我弟弟!」

  日久對著我叫著。我發覺他的聲音哽咽了,他緊緊咬著下唇,彷彿悲不自勝般,我看著鏡子裡的他,看著他把我用力擁入懷中。

  「述恆……你也是我弟弟啊!難道不是嗎?有什麼人說過你不是嗎?為什麼你總要這樣疏離自己?沒有人覺得你是外人,那個男人也好、那個女人也好,我和褚路遙也好,每個人都把你當作真正的家人。述恆,你不必做到這麼好,你不必活得這麼拘謹,你無需討好每一個人,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日久……」

  「到底是什麼綁住了你,述恆?是什麼魔咒綁住了你?是那個拋棄你的女人嗎?還是那對被命運捉弄的夫妻?述恆,掙脫開來吧,快點掙脫開來,要是你不掙脫開來,小遙總有一天會被你毀了,而你也會毀了你自己……」

  我看見日久的眼淚,枕在我的肩頭。但我茫然依舊。

  「我想救你,我想救你和小遙啊!恆,我想救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能把你從那個莫名其妙的束縛中救出來……?」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索骨上的傷痕還在,脖子上套過項圈的痕跡,從去年夏天以來,似乎從未從我肌膚上褪去,也因此我總是穿著黑色套頭的毛衣,不論春夏秋冬。什麼時候開始,我和路遙都變得那樣傷痕累累的呢?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除了互相傷害對方,已經什麼記憶都不剩下了呢?

  我聽見日久啜泣般的哭聲,從以前到現在,這些哭聲,便一直縈繞在我耳際。只是過去是我的母親。而現在,是日久。

  「喂,不好了,發生大事了!不好了!」

  我任由日久靜靜地抱著我一陣子,走廊上卻忽然傳來驚慌的呼聲。一個護士從櫃臺那頭飛奔過來,幾乎是花容失色。

  「有人……有病人從三樓的窗口跳了下來!」

  我和日久震了一下,我顫抖地看了他一眼,他卻把目光慢慢對上了窗外的天空。

  「是醫院裡的病人!好像是西院的臨時病房……快點找主任來!」

  還是來不及了嗎?我從他的目光中,彷彿讀到這樣的訊息。

  而後日久緩緩地、沉默地,閉上了他的眼睛。

  ◇
  
  和我分別的那一天,母親很罕見的並沒有哭。

  她替我穿上最好的衣服,為我整理好領子,把一個卡通圖案的錢包塞到我手中,再梳理好我的頭髮。我當時年紀很小,但我卻隱隱感覺到,眼前這個女人應該活不了多久了,她經常在醫院和家裡往返,家中的餐桌上,總是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藥包,其中種類最多的是安眠藥。母親每晚在睡覺前,總是要吃下大量的那種藥。
  
  而她被人發現死在床上的那天,據鄰居的說法,就像是終於做了個美夢一樣,沉沉地陷在棉被裡不願起床。她的手邊,全是散落一地、空空如也的安眠藥包裝。

  我還記得,她用那雙憔悴的眼睛看著我,摸我的頭。她從不曾對我如此溫柔。

  她說:述恆,你要乖乖的。

  她說:述恆,你現在要去別人家裡,那個家不是你的家。你可能會吃很多很多的苦,但人的一生,本來就不斷地在吃苦,人要吃苦才會長大。

  她說:述恆,你一定要乖,一定要守本分,這樣你才能在那個家活下去。

  她說:述恆,媽媽愛你。媽媽永遠都會愛著你。

  她用行動證明了她的母愛。母親簽下離婚協議書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要我改姓她的姓,也就是姓馬。據母親的說法,我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縱然她願意離婚,但她要保有她的孩子,決不讓那個姓褚的男人搶走。

  因此雖然我住進了褚家,卻掛著不同姓。我永遠都是外人。我和日久、和路遙,永遠都不可能變成真正的兄弟。

  這是饕餮給我的詛咒。

  ◇

  路遙很意外地、同時也很慶幸地,並沒有失去他的生命。

  這是我在看到渾身是血、被送上擔架的路遙,二度昏厥過去後,日久和我說的。他從醫院交誼廳的陽臺一躍而下,因為不是重症病房,所以窗戶是可以完全打開的,誰也想不到這裡竟然會有人跳樓。好在當時風往醫院吹,把路遙吹得擦撞了遮陽板一下,緩衝了下墜的力道,所以最終以兩手和右腿骨折,以及輕微腦震蕩收場。

  為了照顧動彈不得的路遙,我向事務所請了長假。我戰戰兢兢地打電話給梁先生時,他竟然只叫我好好休息,還說把我進事務所以來完全沒用到的年假日數一次用完也無所謂。

  我擔心上次那個男人的事,就請示他那件事的後續,卻得到令我意外的消息:

  『那個男人嗎?他死了。』

  『死了?!』

  我坐在沉沉入睡的路遙身邊,驚訝地叫了出來。

  『嗯,死了,在從機場回市區的路上出了車禍,送到醫院時已經不治了。多半是被人做掉了吧!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不過對方寄來了尾款,要我們把與他相關的資料全數處理掉。反正收錢辦事,現在總務還在盤算著要不要多買台碎紙機呢!』

  梁先生的語氣明顯帶著嘲諷。我想起那個男人的言行舉止,想起他拿出那卷錄音帶時,那種難以言喻的眼神。

  『梁先生……那卷錄音帶呢?』

  『錄音帶?喔,你說那男人最後交給我的那卷嗎?我也很困擾,不曉得要不要一起處理掉。』

  『留著吧!梁先生,我想那應該是對他很重要的東西。』

  我看著舊傷漸漸褪去的手腕,深吸一口氣說。但梁先生卻笑了起來,

  『真稀奇,述恆,你竟然會對我提出自己的意見啊?好啊,看在你的分上,我就冒險把他留下來啊。對了,述恆,你……還好吧?』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路遙,把話筒貼緊了一些,

  『嗯,我很好,梁先生,請您不必擔心。』

  我這麼說道。然後彷彿聽見梁先生輕輕嘆了口氣。

  路遙昏迷了三天左右才恢復意識,我們被強制轉院,住進了台大醫院的西館,還有警察來問我們話,後來被日久不知怎麼地處理掉了。

  醒來的路遙異常地沉默,不論我怎麼對他噓寒問暖,怎麼找話題和他說,他都置之不理。他的腳被石膏裹著高吊在床頭,手也動彈不得,不論是吃飯還是洗澡,全靠我的協助。我在尷尬的沉默中擦拭著他熟悉的身體,我在等著路遙,路遙彷彿也在等著我說些什麼,但最終是我們誰都沒說什麼。

  日久在路遙醒來的那天,搭上了去歐州的飛機。

  他從高職畢業開始,就開始做匯兌和外國股份的操作,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永遠和我們不同,都是些理財和投資的專門書籍。路遙喜歡文學,而我喜歡流行音樂和電影,日久卻少見有什麼興趣,他的興趣就是賺錢,我意識到他的時間裡,他總是為了錢在奔波。這次去歐州,好像是馬其頓之類的小國家,據說也是為了趕一筆投資生意的緣故。
  
  過了三個月左右,季節轉入深秋,路遙的傷勢逐漸好轉,日久還是沒回來,我確不得不回到崗位上去了。

  我把擱在路遙病房的日用品小事收拾一下,正彎腰撿起地上的拖鞋時,路遙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像往常一樣,沉默地看著我把拖鞋收到大洗滌袋裡。然後竟然開口了:

  「述恆哥。」

  那是三個月以來,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我嚇得立即停止了動作。

  「述恆哥,你不罵我嗎?」

  他開口說道,聲音平靜而卑微。聽起來不像是他的語氣。從我們開始同居以來,路遙對我的口氣多半頤指氣使,甚至像主人命令奴隸一樣。

  「述恆哥,你不生氣嗎?」

  我看著他那張比實際年齡來得稚嫩的臉孔。失去父親和母親時,他哭成這麼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他是我們之中唯一同時失去雙親的人,也是年紀最小的一個。那時他一直哭、一直抱著我哭,好像深怕我也會在頃刻間離他而去一般。

  他從小也和我特別親,在那個陌生的新家庭裡,他是唯一令我感到迷惘的存在。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氣喘發作時,我緊張地大叫,在大房子裡四處尋找大人。但他卻用他那雙小手,握緊了我的掌心,喘息著、掙扎著對我說:

  『述恆哥,不要緊……我還不會死。』

  我當時整個人茫然了。是什麼樣的覺悟,讓這樣弱小的孩子,能把『死』這個字如此輕易地掛在口邊?從未好好地活過,就要面對死亡了。我抱著他的身子,恍恍惚惚地想,啊,這就是我了,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理由。我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

  但是這個孩子,卻在我面前,試圖結束他的生命。

  你不生氣嗎?

  你不罵我嗎?

  耳邊瑩繞著路遙的話,我再一次感到茫然了。我不生氣嗎?啊啊,我確實是很生氣,知道路遙平安無事的那一刻,我氣得連飯也吃不下,一個人背著日久躲到廁所落淚。我氣的渾身發抖,卻不是在氣路遙,而是氣我自己。

  我在生我自己的氣。我發覺我有生以來,不曾這麼生氣過,也不曾這麼痛恨自己過。

  日久說:述恆,但你的毛病卻戒不了。

  日久說:你會後悔的,述恆,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氣自己,但更氣自己找不到自己生氣的原因。我後悔了,但更後悔自己在這種時候才在後悔。我摸到一堵牆,堵在我和路遙中間,堵在我和日久之間,堵在我和過去那間喫茶館之間,而我卻看不透、打不破。我想放聲大叫,可是我卻做不到。

  「我……」

  我看著床頭的路遙,他看起來和當年的他不一樣了。不再顫抖地握著我的手,不再恐懼又熟悉地說著死字。一直以來,我確信路遙需要我,也確信被他所需要是我的責任所在。可是為什麼呢?不知不覺間,那雙握著我、向我求救的小手,曾幾何時,竟開始推開我、折磨我,把我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終至誰也看不見誰。

  「小遙,我……」

  我才開了口,路遙卻忽然湊了過來。他的行動不便,一動就牽動到傷口,痛得臉抽了一下。我慌張地想伸手扶他,他的唇卻貼上來,輕描淡寫地吻了我一下。

  「放心,我不會再勉強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大為緊張,忍不住叫出聲來,

  「小遙,我一點都不勉強,照顧你是我心甘情願的!你千萬不可以再——」

  「別擔心,我也不會再做這種事了。」

  他看著我,似乎查覺到我的意思,竟然輕輕笑了一笑,十分無力的笑容,我看著心口一疼,想要說話,路遙卻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我們剛交往時那樣溫柔,

  「一直以來,給述恆哥添麻煩了。述恆哥,出院以後我會自己搬出去,以後不會再麻煩你了。」

  我吃了一驚。「搬出去?什麼搬出去?小遙,你在說什麼?」

  「就是這個意思,述恆哥。日久離開台灣前把他的公寓留給我了,說我隨時都可以搬過去住。」

  「日久?可是日久他……」

  「一直這樣強迫你,是我不好,對不起。」

  路遙打斷我的話,低著頭說道。我更加著急起來:

  「我怎麼會被你強迫?為什麼你和日久,總是說這樣的話?小遙,我不是這種人,就算看在這麼多年……這麼多年的兄弟分上,我也應該照顧你一輩子。我不會後悔的,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厭煩,小遙,你懂嗎?我是心甘情願的,我對你……」
  
  我忍不住抱緊了他,他卻沒有反應,只是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心甘情願地照顧我,是嗎?」

  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可是我被你照顧得好累啊,你知道嗎,述恆哥?」

  然後路遙就再也不說話了。他沉回床榻裡,閉上眼睛,我擔憂地叫他的名字,但他又回復剛被救醒時那樣,我一直陪他到深夜,才在殺死人的沉默中獨自返家。

  路遙的康復情形一天好似一天,醫生表示再過幾個禮拜,觀察過沒有問題,就可以收拾包袱出院去了。還說我和路遙的住院費用都已經繳清了,我有些訝異,隨即知道那是日久的傑作。他的手機,我在他出國之後試圖打過幾次,但得到的回應都是未開機。
  
  即使我再擔心他們兄弟倆,假還是有請完的一天。我回到事務所的工作崗位上的時候,已經是秋雨連綿的時節。辦公室裡的女同事辦了盛大的復職歡迎會給我,桌上堆滿了問候的巧克力和鮮花,但我完全無心多看一眼,逕自去見了梁先生。

  梁先生的反應也很令我吃驚,他看起來高興極了,竟然一步上前來抱住了我。

  「梁、梁先生……」

  「述恆,你總算給我滾回來啦!你再不回來,我大概會提早得高血壓死在這間事務所裡。怎麼樣,假放得好嗎?你弟弟沒事了嗎?」

  我不想和事務所的人解釋太多,所以只說了弟弟車禍受傷之類的理由,所以梁先生他們並不知道實情。

  「嗯,沒事,他已經康復了。」

  想起路遙的話,我的心裡又是一陣疼。他下個月初就可以正式出院,那天我進病房時,發現他在和搬家公司聯絡,真的打算搬出我們的家。

  「如果有事的話,記得要跟我說一聲,知道嗎,述恆?」

  梁先生拍了拍我的肩,我冷淡地答了聲「我知道了」,就過去和之前代替我的秘書處理交接的事情。本來以為第一天會特別忙碌,但下午梁先生的辦公室,卻來了個奇怪的客戶。我把客戶的名字告訴梁先生時,他微微簇了簇眉頭,想了好一陣子才叫我帶那個人進來。我看了一下紀事上的名單,是位叫作薛不平的先生。

  那個客戶談的話題也很奇怪。那是個和梁先生年齡差不多的男人,長得非常俊俏,他一進門就往梁先生桌上坐了下去,像個酒店小姐一樣,然後整整一小時都捱著梁先生講些不著邊際的話。我一面處理的文件,一面心裡想著:這世界真是什麼人都有,竟然有人會付律師費來找律師胡說八道。何況梁先生的鐘點費並不便宜。

  「那是什麼人啊,馬先生?好像和大魔王很熟的樣子。」

  「不知道,可是他剛才走進大門時,還吻我的手耶。」

  「他剛才靠近我桌邊時,變出一朵玫瑰花送我,真是個有趣的人!」

  事務所的女性們也很好奇的樣子,好幾個擠在玻璃窗外看著。我雖然對人沒什麼審美觀,但那確實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

  「薛不平先生,你的時間已經到了,述恆,麻煩替我送客。」

  我聽見梁先生的聲音,於是我開門進了辦公室,走到還黏在梁先生身上的男人身邊,他竟然伸手去摟梁先生的頸子,死也不肯走,還叫著:「哎喲,小真真,你好無情喔,人家,人家好不容易才能見你一面——」

  我感到面上發燒,從小褚家的家教就很嚴僅,出了像我和小遙這樣的人已是離經判道。像這種亂七八糟的人,我一點都不想和他扯上關係:

  「不好意思,薛先生,請往這邊走。」

  不過我在梁先生身邊幹這麼久秘書也不是幹假的,偶爾也會有抱怨律師欺騙他的客戶賴在辦公室不久,還曾經有搶女兒搶不到的離婚女人拿刀威脅要和梁先生同歸於盡。這就是我很難理解有人以當律師為志業的原因,實在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行業。

  我拎住那個男人的後領,以還算對客人禮貌的力道往外拖。那個嗲聲嗲氣的男人就一面叫著:「小真真——那我再來找你喔——」一面被我拖出了事務所大門。

  「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我們有業務規定的時間,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希望下次能再為你服務……」

  我冷著臉說著客套話,轉身時卻呆了一下。一離開辦公大樓,那個男人的表情就變了,他筆直地站在大門前,抬頭往梁先生的辦公室望去,秋季的雨水輕輕灑在他臉上,我看見他的拳緊緊握了一下,那種落寞的神情,讓我想起病床上的路遙,心中不禁重重地揪了一下。

  他回過頭來,看見我還站在那裡,於是對我笑了一下,

  「你是小真真的秘書嗎?」

  ……小真真?我記得梁先生的本名是梁又真,這麼說來,小真真是在叫他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想笑,於是就扯動了一下嘴角。

  「啊,原來你是會笑的啊。」

  那個男人說,我臉上一紅,隨即斂起了笑容。但那個男人卻主動靠近我,臉上又恢復那種無賴的表情,懶洋洋地對我拋了個魅眼,

  「吶,一起去附近的餐廳吃個飯怎麼樣呢,我請客。」

  「我在工作中,很抱歉。」

  「現在是午休時間不是嗎?何況你現在別進去打擾比較好喲,你沒看見我出來時進去的那個男的嗎?妨礙別人談戀愛是會被蛆踢的喔。」

  我挑了挑眉,這男人真是一派胡言亂語。「我沒有興趣。」

  「你最近……身邊是不是有人自殺?」

  我嚇了一大跳,瞬間望向那個有著丹鳳眼的漂亮男人。「你……」

  「嗯,因為你看起來腸胃不順,有點便秘的樣子。秋天便秘就是身邊有人自殺的徵兆喲,順便一提腹瀉的話就是情人出軌。」

  「…………」

  「好了,你看起來很需要人傳授一些保護排泄系統的秘訣。我也想聽聽小真真的近況,就當作是利益交換好了,你們律師不是最喜歡談這些嗎?」

  姑且不論他的論點,這男人有種叫人不得不照著他話做的魅力。我被他帶進附近的咖啡廳,我點了一杯紅茶,這男人卻點了一種叫苦瓜蛋蜜汁的東西,在裡面放了很多糖,我懷著馬上得叫救護車的心情看著他喝下那杯飲料。

  「小真真,他過的還好嗎?」

  「如果是業務相關的事情恕我無可奉告。」我冷著臉說。

  「呵呵,小真真有個很可愛的秘書呢。不是這些事情喲,我只想知道小真真的生活近況而已,他還經常吃征露丸嗎?那個楊啟賢常來找他嗎?」

  「……楊啟賢?」

  「就是剛才進辦公室的那個男的。」

  我想了一下,最近這年確實常有個形容畏縮的男人來找梁先生,每次都會帶來一些奇妙的台灣小吃,像是沒有蔥的蔥油餅之類的。我於是點了點頭,他好像說了幾句「是嗎,原來是這樣啊。」之類的話,用力吸了幾口手上的苦瓜蛋蜜汁。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然後笑了一下,

  「你曾經有想得到一個人的愛,卻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經驗嗎?」

  我心中一動,瞬間彷彿又回到那個小茶館裡,五指冰冷,我的手心卻全是汗水,只能緊緊抓著手中的杯子,瞪著上頭張牙舞爪的圖案。而母親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個孩子,我願意交給那個男人。我仍然緊緊地握著杯子,連頭也不曾抬起來。為什麼我會一直盯著那個杯子呢?是了,我在忍耐著什麼、我在等待著什麼,因為我是多麼地想向身邊的那些人,那些大人說——

  「不……沒有。」我淡淡地說。

  那個男人饒富興趣地看著我,說道:

  「可是你最近才和人分手吧?」

  我呆了呆:「為什麼……」

  「因為你屁股的肉很厚,是缺乏愛的象徵喲。」

  「……這是性騷擾。」

  「你這輩子喜歡過的第一個人是誰?」

  男人問我。我又愣了一下,腦海裡浮現出路遙的臉,從我住進褚家起,我就立誓要保護他一輩子了。於是我說:「是我的……弟弟吧。」

  「不,不是這樣的。」

  沒想到那男人卻立刻反駁了我。我清醒過來,想著為什麼我要和陌生人說這些事情,不禁扳起臉來。他卻笑了起來,說真的,如果不是他性格太怪,單就外表看來他還真是個賞心悅目的男人。

  「吶,你覺得,小嬰兒剛出生的時候,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厲害?」

  「……因為害怕?」

  「不是,是因為陰道太小了,硬擠出來會很痛,所以小孩子才會哭得這麼厲害。所以我長期以來都在研究用肛道生產的方法,這樣子對小嬰兒才人道啊!」

  「……抱歉,午休時間結束了,請容我先告辭。」

  我從位置上站了起來,紅茶在桌上完全沒動半口。但那男人忽然聲音一沉,

  「他們是為了自己哭的。」

  「什麼?」

  「因為在子宮裡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舉目所及只有他自己的存在,每個嬰兒在母體裡的戀人都是自己,他吸取母親的能量、外界的營養,為的是讓自己趕快長大。所以他一出生就哭了,因為他發現這個世界不只有他自己,他也不能再只愛著自己,他失戀了,所以才會哭成這樣。」

  我默然聽著這個男人像胡說八道一樣的話,卻不知為何找不到話來反駁他。男人握住我的手腕,繼續說著:

  「每個人第一個愛上的,都是他自己。小真真的秘書,你要從自己開始愛起。」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掙脫他的制鋯,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咖啡廳。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才會認為那個素昧平生的瘋子可以給我什麼建議。從自己開始愛起?這是什麼鬼話?別說自己了,我用一生的時間守護我的路遙,可是現在,那個孩子卻跟我說,他累了,他不需要我了,他要離開我了。我連愛個人,都愛得沒有結果。

  愛自己?我憑什麼愛自己?

  我是個連母親都不要的孩子,或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下定決心,未來如果遇到喜歡我的人,像我期望我母親那樣期望我的話,我一定要用盡所有的力量,呵護他一輩子、疼愛他一輩子。即使自己遍體鱗傷也不放棄,即使犧牲自己也沒關係。

  那男人懂什麼?他什麼也不懂。

  什麼也……不懂。

  ◇

  過了一個耶誕節,年關便將近了。

  路遙出院了,他出院那天,正好是耶誕節,梁先生不知道和誰請假去逛淡水夜市,我替梁先生處理一些重要的事務。而路遙竟然沒有通知我,一大早便悄悄地收拾行李,搬回了日久的公寓。等我去醫院聽到消息,趕回我們兩個的家時,才發現他連自己的東西也全都收拾一空,一件也沒剩下來。

  我去日久的公寓找他,他開了門,身上穿著睡衣,臉色還蒼白如紙。看見是我,他笑了一笑,若無其事地舉起手來:

  「啊,是述恆哥哪。」

  「小遙!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述恆哥,今天是耶誕節呢,」

  路遙仍舊靠在門邊,他歪了歪頭,笑道:

  「你是耶誕老公公,來送我耶誕禮物的嗎?」

  「小遙,為什麼你會在這裡?」我沒時間和他開玩笑。

  「在這裡?這是我的家啊,述恆哥,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了嗎?我不會再麻煩你了,我會自己照顧自己,日久哥把公寓讓給了我,所以我要搬進來這裡。述恆哥全都忘記了嗎?」路遙依舊笑得燦爛。

  「我不是在問你這個!你……你不能一個人住啊!要是氣喘再發作……」

  「這個述恆哥大可放心。這裡的房東是位人很好的大媽,聽說她以前是位醫生,日久哥交代過她,還把她的電話給了我,只要按個鍵就能通知到她。而且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裡,不像述恆哥那麼忙,就是白天也能有個照應。」

  路遙以我前所未見的平靜語氣說。我心急起來,小遙這種什麼都計畫好、完全不需要我的態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你……你……我們不是在交往嗎?你這樣搬出來……我……我畢竟是你的男朋友……」我的聲音顫抖起來。

  「男朋友?」

  我看見路遙又揚起笑容,握緊了門把看著我:

  「我們有交往過嗎?述恆哥?」

  然後他就把門給關上了。

  我茫然地站在走廊上,日久的公寓是相當高級的公寓。不僅內部既大又舒適,我只進去過一次,每戶之間距離很遠,隔音效果也很好。日久是個重視個人隱私到幾乎龜毛的人,除了我和路遙以外,幾乎不讓別人踏進他屋裡一步。走廊上靜無人聲,我手上的公事包落到地上,聲音清晰可聞。

  我做錯了什麼嗎?即使被小遙再怎麼虐待,在他的冷嘲熱諷下拖著疲憊的身子上床,即使他連在床上也不讓我輕鬆,我都咬牙忍了下來。這個人,這扇門後的那個人,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有什麼資格把我拒於門外?

  「小遙,小遙!你開門!」

  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趴在門前,用拳頭槌打著門板,空蕩蕩的走廊上全是我的聲音。我一拳打在日久的門牌上:

  「小遙,路遙!褚路遙!」

  我越敲越生氣,裡頭仍舊是靜無人聲,我用手打不夠,開始用腳去踹門,踹到腳踝幾乎扭傷。如果不是這種公寓的話,恐怕馬上就有警察來把我抓走了,

  「你這個混蛋,褚路遙,褚路遙!給我開門!給我開門!」

  我死命地槌、甚至用全身去撞門,骨頭撞得酸痛,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骨折了。難以隱忍的眼淚在不知不覺間迸出眼眶,我全身發抖,碰地一聲撞在門板上,

  「小遙……小遙……日久……媽媽……為什麼,為什麼都這樣對我……」

  我坐倒在門前,整個膝蓋縮成一團,像隻被母貓遺棄的小貓,痛哭失聲:

  「為什麼……」

  那天晚上,門始終沒有被打開。

  我在門口一路坐到第二天清晨,才近乎癡呆地搭上頭班的捷運。打開家裡的門,裡頭空蕩蕩地只剩我的東西。我覺得自己像顆被戳破的氣球,體內也變得空蕩蕩的。我把自己關進家裡的浴缸,把水龍頭打開,任由微冷的洗澡水灑在我西裝上。我就這麼一直坐在那裡,或許我內心深處,希望自己就這麼消失在浴缸裡也說不定。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客廳的電話響個不停,我卻一通也沒有接。等我再醒過來時,浴室的窗口已經夕陽西斜,我覺得全身重的要命,一根手指也提不起來。西裝全溼透了,我竟然會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情,自己也覺得吃驚。

  把溼透的西裝丟進浴缸裡,我光著身子走出了浴室。我什麼也沒辦法想、也什麼都不想去想,沒有路遙的日子該怎麼過,我也無法想像。

  我隨手包了件浴巾,走回臥室躺在那張大床上。看得出來路遙收拾行李收拾得相當匆忙,衣櫃裡的雜物落了一地,有些屬於我的東西也被拖了出來。我隨手撿起一張看起來像是相框的東西,一看之下卻愣住了。

  那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照片。從褚家搬到現在的住所時,因為十分匆忙,所以小時候母親留給我的東西,大多留在褚家沒有帶走。但是還是有少數的舊物留了下來。

  照片的周圍已經泛紅,我用指腹撫摸著那張照片,無論過了多久,我也還認得母親的臉,永遠是那麼怯懦、陰沉,總是恐懼著什麼事情,卻又只能偷偷地怨天由人,這是在老家那條街上拍的照片,我和母親站在中間。周圍是那條老街上的街坊鄰居。大概是元宵節之類的吧,我的手上提著一枚紙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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