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津系列 路遙知馬力


  我聽見電燈開關的聲音,等待已久的門終於開了。

  「唔……」

  我掙扎地抬起頭來,維持同樣姿勢的脖頸一陣酸痛。因為雙手被手銬銬在身後,所以只能微微仰著頭,看見是他,我的心才放了下來。畢竟雖然這是我心甘情願的,我還是不希望這種狀態被他以外任何人看見。

  「小遙……」

  我艱難地叫著,一個晚上沒有喝水讓我口乾舌燥,聲音也變啞了。

  「有好好反省嗎?」

  他冷冷地看著我,一如往常沒有半分同情。

  「嗯。」

  「道歉呢?」

  「對不起,小遙,實在是因為工作太忙了,我的老闆他……」

  「我不要聽藉口,馬述恆!」

  「對不起,小遙,真的很對不起……」

  「繼續說。」

  「對不起,對不起,路遙,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遲到,你特地早一點回來等我,我卻整整遲了十五分鐘。是我不對,是我不好,路遙,請你原諒我,請你別生氣,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一如往常地壓低姿態,輕聲地道歉著。路遙朝我靠近了一步,我的手被手銬磨得出血,赤裸著靠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浸溼了四周的地板,讓我無法輕易撐起身子。路遙仍舊冷冷地看著我,像個孤單的孩子佇立在黑暗中。

  我看著心中一疼,倚著床頭直起身來,更加委婉地輕聲說道:

  「對不起,小遙,對不起,對不起……」

  路遙看了我一眼,我在他眼中看到些許的動搖。

  「吻我。」

  他以命令的口吻道。我從命地捱著床頭站起來,卻因一夜沒有進食感到腿軟,路遙站在那裡等我,我撐著膝蓋的疼痛蹭到他身邊,用乾裂的舌頭觸碰他飽滿的上唇。

  他像個冰冷的雕像般一動也不懂,這樣的漠然鼓勵了我,我攫住他的雙唇,把舌頭探入他的口腔。重新接觸到水分的感覺令我迷醉,但路遙的熱度更令我怦湃。我熱情地吻著他,彷彿我們真是一對熱戀中的伴侶。

  「幫我脫衣服。」

  他命令我,我聽話地直起酸澀的身體,捱近他直立的身軀。發覺手銬的制錮,只得請命似地看了他一眼。他完全無動於衷,我於是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彎下身來,用牙齒咬開他襯衫的鈕扣。他身上的衣服,是今年他生日時,我買給他的東西。

  我順從地褪下他的上衣,他蒼白瘦弱的軀體坦露在燈光下。我安靜地湊近他胸前,像服侍天下最脆弱的東西般舔吮著。

  他站在那裡一會兒,忽然扳住了我的肩頭,把我往床上帶。我們雙雙倒在床單上,他把頭靠在枕頭上,開始輕微地挪動身軀,伸手拉下牛仔褲的一角,微微揚起頭來,用睥睨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他的暗示,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他卻吼道:

  「快點做!你想違抗我嗎,述恆?」

  我於是背著雙手,像羔羊一般跪在他膝間,咬下他牛仔褲的拉鍊,仍舊遲疑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耐煩地抬起上身,叫著:

  「你到底照不照著做?」

  「小遙,可是你……」

  他忽然笑了起來,媚惑的笑法令人幾乎無法直視。

  「述恆,你在同情我嗎?」

  他用柔和的嗓音問我。

  「不是的,小遙,我只是…………」

  「你一直覺得我很可憐,對不對?明明是同一個母親所生,卻只有我變成這樣子。還是你覺得如果我發病了,日久他會很辛苦?好善良的述恆!好盡職的哥哥!」

  「小遙……」

  我跪在他的膝蓋間,像個等待審判的死囚。路遙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我,忽然從床頭的桌子上拿起打火機,我和路遙都不抽菸,打火機多半是日久來時留下的。他笨拙地用指尖滑開點火鈕,然後就往自己裸露的乳尖上燒:

  「小遙!」

  我嚇壞了,雙手被銬在後面不能動彈,只好整個人往他撞過去。打火機被遠遠撞飛出去,路遙只濺到幾點火星,但這已經讓我心臟停止。路遙點火的手仍停在半空中,一臉嘲笑地看著我,半晌食指和姆指慢慢伸到自己的乳尖上,挑逗似地搓揉著:

  「述恆哥,不止有打火機可以傷害我而已喔。你做不做?」

  「小遙,不要……」

  「做不做?」

  我看了他一眼,他臉上的笑意更深。我心裡明白,如果我在這裡拒絕他的話,他肯定會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我用微不可聞的方式嘆了口氣,因為被他發現的話,他又要怪罪我的憐憫,忍著全身的疼痛跪回床頭。

  我再一次伏到他的大腿間,含住他疲軟無力的器官,像往常一樣殷勤地服侍著。我一直很小心,幾乎是做個兩三次,就抬起眼來觀察他的狀況,他的臉頰潮紅,我便馬上停下來。但他很快查覺我的小心翼翼,掛著笑容抓過我的頭髮,把我按在枕頭上,又從衣櫃裡拿了一條絲巾,把我的眼睛結實地綁了起來,再命令我繼續為他口交。

  我先用舌頭舔舐,而後慢慢地旋轉深入。路遙發出輕微的喘息聲。我忍不住又抬起頭,卻換來他一句尖叫:「馬述恆!給我專心!」我只好再次專注到他微微漲大的器官上。安靜的寢室中,只有口腔和肉體接觸的微弱水聲,我忽然覺得有些茫然起來。

  我和他,什麼時候變成這種關係的?

  一開始,只是非常擔心他,像擔心一個一碰即脆的玻璃娃娃般憂心。從小到大,他向我要求什麼,記憶中我從沒有拒絕過。從孩提時哭著說對我要冰棒的路遙、到中學時用囁嚅的態度,向我說他沒有錢買隨身聽的路遙。還有大學時,哀嘆著別的同學都有能耐出國深造的路遙。我總是這樣習於滿足他的要求,也樂於滿足他的要求,即使這必須讓我選讀自己深惡痛絕的法律系,成為我輕視律師的秘書,也在所不惜。

  這麼多年來,滿足路遙的要求,幾乎就是我的一切。以致於大學畢業典禮那天,路遙對我說:『述恆哥,做我的男朋友吧!』的時候,我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

 畢業後的他,因為那個病的緣故,工作總是做不長。日久希望路遙搬過去和他一起住,兄弟間也好有個照顧,但我卻說,我想要照顧他,把他留在身邊的話,我心裡也安心。我向日久報告我在大安區租了一間雙人房,準備和路遙一起搬進去時,日久跑來找我,他再一次勸阻我把路遙交給他。

  『日久,你抽菸不是嗎?不適合和小遙住在一起吧。』

  『我知道,但我可以為了他而戒菸。但是述恆,你的毛病卻戒不了。』

  『什麼毛病?』

  我當時一愕。但日久沒有回答我,他只是沉靜地點起另一根菸。

  『你會後悔的,述恆。你會後悔的。』

  他這麼告訴我。當時我只是笑了笑,以為他不過是擔心我顧不了他的小弟,或是擔心我們分手之類的。同居之後,我們也確實過了一陣子夫唱夫隨的甜蜜生活,那時候我以為,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了。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

  路遙發出一聲細膩的呻吟,伸手抓住了我紊亂的頭髮。聽見他的聲音,我不禁也忘情起來,彷彿回到我們剛交往那段日子。那個時候,路遙總是纏著我,不分晝夜地向我需索性愛,而且堅持讓我做進攻的一方。

  我一開始覺得疑惑,但後來也就習於他的喜好。畢竟在和路遙交往前,我並沒有與男性上床的經驗,是因為對象是路遙,我才不論如何地應允。所以做為主動的那方,比較符合我平日的習慣。第一次和他交合時,他激動得哭個不停,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哭泣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述恆……述恆哥,你會愛我對不對?你會真的愛我對不對?』

  『嗯,我當然愛你,小遙,我一直都很愛你。』

  『你騙人!馬述恆,你在騙我對不對?在騙我……你在騙我……騙我……』

  當時我輕柔地吻著他,像雨一般地吻著,千遍萬遍地說我絕沒有騙他。他卻仍然哭叫著同樣的話,直到我們倆都達到高潮。

  感受到路遙輕微的顫抖,他削瘦的頰,在黑暗中顯得更為蒼白。我忘情地深入他的根部,尺寸不算大的器官很容易挑逗,路遙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溫度,都滿滿充斥著我的口腔,讓我暫時把手銬和整夜監禁帶來的疲憊都暫時忘了。我張口輕呼:

  「小遙……」

  我撐起身子,想要順勢舔上他的囊袋。路遙發出一連串不規律的喘息,大腿又晃動了兩下,我的舌處碰到他的敏感點,然後很快就查覺到不對勁了。

  「……遙?小遙?」

  沒有回應。眼睛綁著圍巾讓我目不見物,手上的手銬又讓我無法動彈,我全身都緊繃起來,路遙仍在急促地喘息著,我聽得見他呼吸的聲音,長久的經驗讓我僅憑聲音就能判斷,這孩子又病發了。

  「小遙!路遙?該死!這手銬……」

  急促的喘息變成一串吸不到空氣的嘶啞,路遙的喉嚨發出『荷,荷』的掙扎聲。饒是我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冷靜的人,現在也急得快流出淚來,我使命地靠到五斗櫃旁,用手上的手銬拚命敲擊。我知道路遙這些玩意是從SM情趣專賣店買來的,不可能太堅固。他去買時沒有告訴我,晚上的時候,他在我面前把那些駭人聽聞的玩意一字排開,用他那種招牌笑容對我說:

  『述恆哥,我想玩這個,可以嗎?』

  而我一如往常,並沒有拒絕他。仔細想想,這好像也不過是去年夏天開始的事。從那以後,我便經常傷痕累累地去事務所上班。

  我聽見手銬鬆動的聲音,心中不禁一喜。手銬發出「嘰」的一聲怪響,然後是東西斷掉的聲音,我耳裡已聽不見路遙的喘息,強烈的恐懼感讓我簡直要心跳停止。我飛快地甩開手銬,顧不得全身赤裸,扯掉眼上的圍巾就往床邊跑。

  「小遙!你沒事吧!」

  路遙的臉色蒼白地伏在床單上,已經說不出話來。果然是病發了。我快速地從五斗櫃裡抽出他隨身攜帶的支氣管吸入器,確認藥已經插在上頭,我一手托住他的頭,恢復往常對他的溫柔:「小遙,不要怕,慢慢呼吸。來,述恆哥在這裡,別怕,不要怕,慢慢來,對,就是這樣——」

  我耐心地導引著他,他露出一臉說不出是什麼意思的苦相,臉色發青地含住了吸入器,就這樣一呼一吸了幾下。我看他臉色稍緩,心裡正高興,他卻忽然伸出手,把我手上的吸入器揮到地上,然後趴下去嗆咳起來。

  「路遙!」

  我大驚失色,趕快跑過去把吸入器撿起來,再次塞到他口裡。他這次沒有再反抗我,或許是沒有力氣反抗,眼簾微微閉著,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心裡擔憂,路遙的病在嚴重的時候,光靠吸入器是不夠的,我正想著是否要打電話叫救護車,臥室裡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我一手托著吸入器,一手夾住電話。還沒有開口,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就傳了過來:

  「……恆?」

  「你怎麼知道是我?」我有點驚訝,那個總能準確地判斷我和路遙的差別。

  「因為只有你接電話時,會遲疑很久才說話。怎麼了,你聲音聽起來很虛弱。」

  「唔……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對著電話的那頭,路遙的大哥,也就是褚日久大喊:

  「日久,拜託你快點來!最好開車過來!小遙他……又病發了。」

  ◇

  護士把路遙推進臨時病房時,我像是虛弱了一樣坐倒在醫院的長廊上。一夜的折磨,加上剛才的驚嚇,已經把我僅有的精神全都磨光了。

  醫生說,患者是因為做了激烈運動,加上心情在短時間內變化過劇,才會忽然引發重度氣喘。他問我到底帶路遙這種病人去做什麼運動,我根本難以啟齒,只好面無表情扳起的公式臉孔說只是去爬個山罷了。那個老醫生就一面寫個不停一面唸了我五十分鐘,並嚴正地警告我以後除非在萬全準備下決不能帶患者去爬山。

  爬出診療室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快得先天性呼吸道疾病,倒在潔白的牆上喘著不停。直到臨時病房的門打開,日久和護士一起走了出來。

  「後悔嗎?」

  他劈頭便這麼問我。他絲毫不顧現在人在醫院裡,拿起懷裡的打火機就抽起菸來。

  日久實在是個很嚴苛的男人,我每一次看見他,都有這種感覺,總是特立獨行、總是為所欲為。除了路遙和我以外,我從未見他有過其他朋友。我勉強撐起身軀,張開口想回答日久,卻只能無力地微笑著。弄了一整晚,醫院外的太陽似乎升了起來,我看了一眼潔白牆壁上的掛鐘,原來已經清晨六點了。

  日久好像看不過去,他把嘴邊的菸推到一旁,伸手把我扶了起來。

  「後悔了嗎?」

  他又問了一次,我勉強睜開眼睛看著他:

  「後悔?」

  「小遙的事,我當初就警告過你了。」

  我以為他是問我後不後悔照顧路遙這個決定。我於是笑了笑:

  「不後悔。」

  「不後悔嗎?」

  「不後悔。」

  日久把兩手攏到香菸前,再慢慢放開,白色的煙霧在我們之間飄散開來。他俯視我一陣子,然後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述恆,你沒救了。」

  他抖落手上的煙灰,交跨著雙腿說道。

  我沒力氣弄懂他的話,從小時候認識他以來,日久對我而言,就是個高深莫測的人。我和他們兄弟的關係,說起來也夠微妙了,他們的母親是我父親的情婦,同時也是我父親的現任妻子。我們是在情婦與妻子的談判會上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時候,日久才剛上國中,而我和路遙都還在唸小學。

  日久和路遙也不是同一個父親。日久是他母親帶過來的拖油瓶,他身份證上的生父從來不明,據說是一夜情的產物。我們三個人,各自只有一半的兄弟血緣。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的母親和他們的母親,約在一間燈光幽暗的喫茶館見面時,日久就牽著路遙的小手,靜靜地靠在那頭的牆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們母子。

  那時是夏天,喫茶館的冷氣很強,我的手心卻全是汗水,手上捧著劣質的陶杯,我的母親在哭,她總是這樣,自從發現父親的口袋裡出現來路不明的手帕開始,她就一直在哭。哭到父親在一夜爭吵後一去不返,她還是哭個不停。

  在我的印象裡,母親似乎總是在哭。一直到她離我而去時仍是如此。

  當時我乖乖地待在她身邊,低頭看著手上的茶杯,耳邊聽著母親的哭聲,盯著陶杯上的雕刻發呆。陶杯上的圖案很奇特,那是隻長得很醜的怪物,有著方形的、冰冷的瞳鈴大眼,咧著長長的獠牙。談判過程中我一直望著他,而牠也望著我。

  後來我查了資料,那種怪物叫饕餮。是種吃人的怪獸。

  談判很快有了結果。我的母親同意簽下離婚協議書,但是條件是,父親的新家庭必須接納我,並且至少供我讀書讀到大學。當時不覺得什麼,年紀漸長後,我才慢慢發覺我的母親實在異於常人,通常都是母親死命地保住孩子,就算不要贍養費也要取得孩子的監護權。但是我的母親,卻如此輕易放棄了我。

  「恆?」

  我聽見日久叫我,大概是見我太久沒反應。我恍惚地半睜開眼,才發覺日久不知何時已伸手扶住我的後頸,香菸的白霧遮得我看不清他的臉,聽他的聲音,似乎有些擔憂的樣子:「嗯?」

  「……你睡著了,還是昏倒了?」

  「我睡著了嗎?」

  我呆了呆,日久的五官稍稍清晰起來。很多年後我才發覺,陶杯上的饕餮,原來真有幾分日久的味道。

  母親簽下離婚協議書後,我隨著父親他們一家,搬到了桃園的新房子裡。我並沒有像八點檔連續劇一樣,在後母的虐待下過著悲慘的生活。平心而論,父親選擇的人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她從來不假裝我是他的親生孩子,做些虛偽的一視同仁。第一天她就和我說,她希望能和我做朋友,但也僅止於是朋友。

  她非常能幹,但骨子裡又十分溫柔。她聰慧、冷靜,卻偶爾有些小迷糊。遇見事情時,不像母親只會哭鬧,孩子和她訴苦時,她也會認真地傾聽。就各方面來講,都是比我母親優秀太多的女性。如果和父親易地而處,說不定也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因此我生母去世時,我沒有掉眼淚。但我高一那一年,父親和她雙雙因為車禍去世時,我生平第一次抱著路遙痛哭失聲。

  「你太累了。」

  見我呆呆看著他的臉,日久很快又轉過身去,望著臨時病房冰冷的門呼了口白煙:

  「你先回去休息吧,小遙有我陪著就夠了。」

  我來沒來得及回答,口袋卻忽然一陣振動,原來是行動電話響了。我伸手想掏手機出來,但被綁了一夜的手根本沒法動彈,掙扎了一陣子。

  日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鼓起的口袋。

  「別接了。」他冷冷地說。

   「不行不接……說不定是梁先生……」

  我的手摸到口袋,好容易把手機拿了出來,才按了接通鍵,手就不聽使喚地一滑,手機滾到板凳上。我剛要伸手去揀,日久卻忽然伸手搶過手機,貼到我耳邊。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卻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保持著原來的動作轉過頭去。

  我忙湊近手機。打電話來的是梁先生的另一位女秘書,平常只負責應接的工作,她和我說,梁先生急著找我,因為今天忽然有重要的客戶,說是馬上要和他見面。

  「不好意思,我三十分鐘後才能到,現在人在醫院。」

  我用公事的嗓音說道,那個女秘書似乎嚇了一跳,我只好又解釋道是弟弟病了。她一面說著保重,一面再三催促後才掛了電話。

  我把手機放回口袋裡,隨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日久看著我:

  「你要去那?」

  「去事務所一趟,老闆有事找我。」

  「你這樣子還想去公司?」

  日久咬著煙盯著我胸口。我臉紅了一下,被路遙這樣一嚇,我也沒穿好衣服,就隨日久衝了出來,現在身上只穿了件隨地撿來的襯衫,扣子還掉了兩顆。我伸手拉攏領子:

  「啊,我應該會先繞回去換個衣服。不好意思日久,麻煩你陪一下小遙,如果他醒來要找我,就跟他說我中午一定回來陪他吃午飯……」

  「……述恆哥?」

  我話還沒說完,病房裡就傳來微弱的呼聲。我和日久同時回過頭去,我忙打開半掩的門,裡頭是一個個躺在簡陋病床上的急診病人。小遙從角落的床上撐起身,臉色蒼白地望著我。我扶著牆奔到他身邊:「小遙!」

  「……述恆哥,你要走了嗎?」

  「嗯,公司有點事……」

  我伸手想扶路遙,他穿著醫院的檢查服,臉色蒼白的像張紙。他卻伸手推開我,自己靠著牆坐直了身。日久走到我們身邊,路遙卻交扣著十指,盯著自己的指節不發一語,我不知所措地縮了縮手。

  「述恆哥,我想吃麵線。」

  他忽然說。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從昨晚開始什麼也沒吃,雖然我也是。

  「啊,麵、麵線嗎?」

  「嗯,要大腸的,不要加香菜,還有黑醋要多加一些。」路遙淡淡地說。

  「好,沒問題,我馬上去買。」

  我說著,穿上掛在病床旁的大衣就要出去。肩頭卻忽然被人一扳,我抬頭一看,日久高大的身影已捱近了病床,擋到我們兩個之間:

  「我去買就行了,你還要上班不是嗎?」

  「咦,可是……」

  「我載你回家換衣服,順便買你和小遙的早餐。你也沒吃東西,是吧?」

  日久用不容違抗的語氣說道,不由分說地轉過我的身子。但是路遙卻開口了:

  「我要述恆哥替我買。」

  我回頭看著他,他望著我的臉,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看著他幾乎沒有血色的唇,清晰又帶點誘惑地開口:

  「我要述恆去買,我只吃他買的東西。」

  「啊,日久,我想還是由我去吧,醫院樓下應該有……」

  「不要太過份了!」

  日久忽然大吼道。我嚇了一跳,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床頭,冷冷地瞪著路遙,煙被他吐到一邊。路遙也望著他,臉上掛著嘲笑一般的表情,懶洋洋地望著他的親哥哥:

  「怎麼了,哥?忽然有空關心我了嗎?」

  他說著,忽然咯咯笑了起來,握在膝上的十指笑得發顫。我怕他激動起來病又發作,想要勸阻,日久卻始終擋著我。他凝視路遙的笑容半晌,又從懷裡抽出一根煙,卻不點上,只是夾在唇邊咬著。

  「小遙,給我適可而止。」

  路遙又笑了一陣子,然後懶懶地倚回牆上:
  
  「哥,你心疼了嗎?」

  「述恆還要上班。」

  「是啊,真可惜我天生是個包袱,死了還比較乾脆。」

  「褚路遙!」

  日久低沉地叫了一聲,路遙完全不為所動。他掛著笑容,把視線轉向了我:

  「述恆哥,去買麵線吧。」

  「小遙,你……」

  「你問他,希望自己幫我買麵線還是你幫我買?喏,述恆哥?」

  路遙的聲音很柔和,笑瞇瞇地望著我。我穿好大衣:「日久,還是我去買吧,我比較知道小遙的喜好,何況待會還要麻煩你照顧他。小遙,你乖乖待在病床上,我很快就買回來,要喝什麼嗎?平常的果汁可以吧?」

  路遙傭懶地點了個頭,然後抬頭望著日久,對著他笑了一下。日久似乎有些生氣,我卻不明白他憤怒的理由。他回頭瞥了我一眼,又撇回頭去,拿起打火機點上了菸:

  「隨便你。」

  他的表情再次冷靜下來,轉過身去背對著病床。

  「隨便你們了。」然後他冷冷地說。

  ◇

  我氣喘噓噓地跑進辦公室時,已經是近午十一點了。辦公室裡的人都抬頭看著我,到最後我沒空回家換衣服,借了日久的大衣套在外頭便從醫院直奔事務所,所以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一個女律師驚訝地叫住了我:

  「馬先生!你怎麼了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禮貌地點頭示意。因為買了麵線之後,路遙又嫌醋加得太多,所以要我重買一次,我只好又往返店舖一趟。本來想叫日久載我,但是他在我買完麵線後就失蹤了,打電話找他也不通。我只好自己搭電車過來,才花了這麼久的時間。

  「梁先生在嗎?」

  我喘息著問。辦公室裡的女同事紛紛對我抱以關心的眼神,甚至還圍了過來。

  我始終不懂,我在工作場所向來低調,和異性同事甚至連話都不多說一句,以免路遙知道了生氣,平時總是扳起一副公事臉孔。為何這些女孩子仍舊像潮水一樣地熱情,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啊,梁先生嗎?」聽了我的問題,她們開始七嘴八舌起來:

  「來了很可怕的人呢,馬先生。」

  「是啊,每個人都穿著黑色西裝,客戶身後還站了兩個彪形大漢,好像保鑣一樣。馬先生,你要小心一點啊。」

  「梁先生和客戶在那裡?」

  我截斷她們的碎語問道。女秘書指了一下會議室:

  「在那邊談事情,馬先生,你都不知道你沒來我有多慘,大魔王老嫌我不夠機伶。」

  她說著吐了吐舌頭,「大魔王」是她們給梁先生,也就是這間事務所的創始人梁又真安的稱號,同時他也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微一點頭便快步走了過去。

  剛打開門就發覺氣氛不太一樣。梁先生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主位卻被一個男人給佔據了。一見到那男人,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那是個長相俊秀的男子,皮膚卻蒼白的可怕,臉頰削瘦,連身材也瘦得異乎常人,乍看之下竟有種吸血鬼的壓迫感。

  饕餮。他不像日久,日久除了壓迫感外,還給人一種莫名的溫暖。

  他斜靠在秘書椅上,一雙淡色的眼瞳盯著梁先生,而他的身後正如那些女同事所說,站了兩個面無表情的西裝大漢。他開口,聲音相當禮貌:

  「梁律師,那麼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三天後會有人把現金匯到你的帳戶,律師先生還有什麼意見嗎?。」

  「我能有什麼意見嗎?」

  梁先生冷冷地開口,看得出來他相當不愉快。我把四個紙杯放到託盤上,三杯沖了烏龍茶,一杯放了梁先生平日喜歡的咖啡,盡量低調地走了過去。把紙杯放在那個吸血鬼面前時,他還抬頭看了我一眼,向來處變不驚的我,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梁先生也看了我一下,我對他微一點頭,安靜地退到會議室的一角。聽了梁先生的問題,那男人愉悅地笑了:

  「你是不能有意見。」

  「那不就結了。你們還要我做什麼?」

  「也不需要你做什麼,我們會把一些東西帶過來,你找個地方把他藏好,任何人來問你,你都說沒見過我,這樣就夠了,其他就交給我們處理。怎麼樣,這麼簡單的工作,換個三千萬很划算吧?」

  「哼。」

  梁先生不置可否地轉過頭,然後伸手往會議桌上的表格。我馬上踏前一步,拿著筆和表格紙在男人對面坐了下來。

  「你把名字和一些基本資料告訴述恆,我們替你登錄事務所的檔案。」

  梁先生補充。男人「哈」地笑了一聲,交扣著十指往秘書椅上一躺,淡淡地說:

  「能不能活到明天,還是個問題呢,登錄什麼檔案呢。」

  「請至少告訴我您的名字,這位先生。」

  男人聽了我的話,掉頭看了我一眼。我深吸一口氣,和他四目交投,剎那間彷彿又回到了那間茶館:母親的哭聲、過涼的冷氣、日久的眼神,饕餮。

  我正想移開目光,男人卻自己閉上眼開口了:

  「何問渠,你就寫這個名字。」

  他說著,就從秘書椅上站了起來,我端給他的茶一口沒動。他對著梁先生說:「見過我的事情,還有名字的事情,請你務必保密,律師先生。」

  梁先生哼了一聲。

  「我有基本的職業道德。」

  他聽了梁先生的話,又笑了一陣,擺了擺手,從桌邊站起身來。後面的男人一步上前,替他套上外衣。我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想了一下,從口袋裡抽出一樣事物:

  「律師先生,還有件事情……得麻煩你。」

  他遲疑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我從他臉上,看到些許不符這男人的表情,這個像吸血鬼一樣的人,竟然也能有至種似苦澀似甜蜜的神情,實在令我好奇。他應該是一刀下去,連眼睛都不眨一眨的狠角色。

  「什麼事?」

  「這個東西……請幫我交給這個人。」

  我和梁先生都朝他手上看去,才發現那是一卷錄音帶,樸素的樣式,裡頭的標籤紙上,似乎寫了什麼字。梁先生接了過去,草草看了一眼,然後問:

  「我要怎麼交給他?」

  「不……你不必去找他,你只要收著就好了。未來……我也不知道是那一天,或許有人會來找你,問我的下落……不,也或許永遠都不會有,那樣也好,唉……咳,總而言之,假使有一天,錄音帶上寫的人,向你探問我的事情時,你就把它交給他吧!」

  男人有些語無倫次,和剛剛的咄咄逼人全然不同。梁先生也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把錄音帶一並收到資料袋裡,

  「我知道了。」他說。

  我替他打開會議室的門,他走到門邊時,忽然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你有個很俊俏的小秘書。」

  「他不在業務給付範圍,請不要動他的腦筋。沒了他我會很困擾。」

  男人聽了梁先生的話,爽朗地大笑了幾聲,背對著我大步走出了會議室。女同事們紛紛擠在門口目送他,還不時竊竊私語。我覺得臉頰發燙,卻盡量不顯露在表情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說「俊俏」,連路遙也沒這麼說過我。

  「別在意,述恆,那種人就是這樣。」

  梁先生拍了拍我的肩。我問道:

  「梁先生,那個男人究竟是……」

  我的老闆卻嘆了口氣,走到會議室的落地玻璃窗前,望著男人走進車裡的身影,

  「每種職業都有他的無奈之處啊,述恆。」

  他難掩落寞地說著。隨即又恢復平常的語氣:

  「怎麼了,述恆,今天遲了這麼久?」

  「非常抱歉,都是我的錯。下次絕對不會了,梁先生。」

  我馬上說。

  「……不,我是在關心你。」

  梁先生用一副拿我莫可奈何的表情看著我,語氣溫和下來:

  「述恆,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梁先生。只是舍弟病了而已。」

  「病了?嚴重嗎?如果想找好醫生的話,我倒可以推薦幾家,絕不會起醫療糾紛。」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舍弟並無大礙,勞您費心了。」

  「你呢?你的臉色很蒼白。」

  「稍微沒有睡好罷了。梁先生,我會注意自己的健康,不會給您添麻煩。也請梁先生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您的健康和飲食都是我的工作。」

  梁先生坐回辦公桌後,抬頭看著我,好像要從我臉上看出什麼東西來,我有些不自在,只好越發冷著一張臉。梁先生看了一會兒,露出有點無奈的笑容:

  「述恆,你會笑嗎?」

  「梁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進事務所這麼久了,印象中,我從沒見你笑過。你好像很討厭這間事務所……不,你打從心底討厭這個領域的職業吧!唉……但是你又把工作做得那樣一絲不茍,從來不出一點錯……」

  他似乎苦笑了一聲。不知為什麼,梁先生的聲音,在我耳裡竟逐漸遙遠起來,有好一大段我都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麼,我忙甩了甩頭保持清醒。梁先生繼續說著:

  「……但你越是完美,我就越是擔心。述恆,有時我看著你,就好像看到過去我的一位……大學室友一樣,他也很討厭法律人,可是為了某些理想,他還是逼著自己唸、逼著自己和大家相處,縱使他完全不適合這個環境,」

  梁先生嘆了口氣,

  「到後來,他終於斷線了,他對自己,還有自己身處的環境感到絕望。於是他開始放棄自己、作踐自己、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等我發現時,已經無可挽回了。」

  我的視野晃了一下,辦公桌像在水中一般模糊。我稍稍眨了眨眼,還是一點幫助也沒有。怎麼回事?果然是太累了嗎?午休的時候,還是小睡一下好了,這樣晚上才能去陪路遙……我這麼一面想著,一面逼著自己站得筆直,因為梁先生還在說話,

  「……述恆,有時你真令我感到害怕。你還年輕,比我年輕得多,可是我每次看見你,都覺得你好像在把自己往懸崖上逼一樣,」

  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一面嘆氣一面站了起來,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他笑著擺了擺手:

  「罷了,和你說這些,你一定會覺得我撈過界。只是你是個很好的秘書,我不想失去你。站在前輩的立場,我也希望你能活得開朗一些,雖然這本來就不是什麼開朗的工作……好了!今天上午的行程是什麼?昨天律師公會那裡的人……馬述恆!」

  我聽見梁先生的大叫,但還沒有醒覺發生了什麼事。我的身體不像我自己的,我好像站在一個清醒的高處,看著我自己摔倒在地上,梁先生衝上來托住了我,站在門口的女同事尖叫了一聲,然後就是無止盡的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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