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薩


  我真的只是來送披薩的。

  打電話來的,是個怯懦的男聲,聽起來年紀很輕,感覺上是個高中生。問他要那一種披薩時,他回答:

  『隨便都可以。』

  『隨便?喔,如果不明白披薩種類的話,我可以介紹給您。』

  『不……我這邊有你們的傳單。放學時有人塞給我的。』

  『那麼,可以告訴我們您喜歡的口味,由我來為您介紹?』我用前輩教的說法。

  『嗯……我只是覺得,吃什麼都沒差了。』

  我一瞬間覺得自己遇到奧客,我旁邊的女店員看著我,好像很能明瞭我的處境,對我抱以同情的眼神,我嘆了口氣:

  『客人……』

  『你覺得,我現在去死會不會比較好?』

  『啊?』我呆住。

  『我想要自殺。』那個男聲小聲而堅定地說。

  『……這位客人,你打錯電話了,這裡是披薩專賣店不是張老師。』

  『不,不!我是真的想吃披薩,請你替我送一客披薩來。』

  ……我無言地拎著話筒,從大一開始就在披薩店打工,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有人打電話來披薩店說要自殺,還說自殺前要吃我們店裡的披薩?我沒好氣地抓抓頭,管他死前要吃還做愛前要吃,只要吃披薩的都是客人,這是我們店長昭示的基本精神,何況我覺得他根本就是在惡作劇。

  於是我問了他的地址和電話,他遲疑了一下,才報了一串類似合租宿舍的地址,因為又是之幾又是幾號的很複雜。

  『你不知道要吃什麼,那最陽春的夏威夷可以吧?』

  『可以,可以,謝謝你!』男聲很高興地說。

  我戴上店裡指定的帽子,把披薩放進隔熱墊,打開計時器,跨騎上摩托車,因為是晚上六點,所以車況還算順暢,我順利地抵達了電話裡指定的地點。

  但我按了半天的門鈴,裡頭都沒有人回應。這種情況下,本來應該再打電話確認是不是跑錯地址,但是電話響了半天,竟然沒有人接。我心想果然是惡作劇,不曉得那個死小孩暑假沒事幹,打電話到披薩店鬧場,這種事情很常見。

  我打算回頭跟店裡報備,但心裡總有些不爽,畢竟三伏天的,叫我這麼白跑一趟真的很幹。我帶著報復的意圖踹了兩下門,但令我驚訝的是,門竟然就這麼被踹開了。

  「…………」

  我心虛地朝左鄰右舍看了一下,確認沒有人準備打電話叫警察。然後才遲疑地握住門把轉開,這種情況,應該不能告我侵入住宅吧?我只是個送披薩的,而且地址沒錯,主人又沒鎖門嘛。我理直氣壯地踏進玄關,那是間套房,專門租給學生的,這一帶都是這種套房,裡頭是個空蕩蕩的小客廳,臥室的門是開著,裡面也暗暗的沒有人。

  我曾經遇過各種送披薩的狀況,最常見的就是我送到了,結果客人辦事辦到一半,還會怪店裡為什麼如此『使命必達』。我還曾經目睹家暴場面,有個男人一面踹著老婆,還可以好整以暇地指揮我把照燒披薩放到餐桌上。

  但是像這樣叫了披薩,沒有人在,但門又沒關的情況,好像還是第一次。

  「客人,您叫的夏威夷S披薩來了!」

  我站在玄關喊了兩聲,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我仔細聽了一下,發現浴室竟然傳來水聲,難道是正在洗澡?我只好走近浴室的門,然後伸手敲了敲:

  「喂,喂?有人在嗎?客人?你訂了披薩嗎?」

  裡頭還是沒回應。我吃了秤砣鐵了心,反正剛才打電話來的好像是個男人,應該不會被指為色狼吧?於是我伸手開了門,才發現他連浴室的門都沒鎖。

  「喂……」

  我才開了門,就被迎面而來的熱氣逼得退了一步。觸眼都是白茫茫的煙霧,我只好先把披薩擱在一旁的洗臉臺上,伸手揮開煙霧,底下溼滑的磁磚讓我差點滑倒,我趕快低頭穩住。但入眼卻讓我嚇了一大跳,地上竟然全是水,而且是熱水,更重要的是,水竟然是紅的。

  「喂,開玩笑的吧……」

  我想起那個訂披薩的混蛋說的話,心中浮起一絲不詳的預感,有點想就這麼扛了披薩就跑。但披薩店小弟的本能還是趨使著我,往可能是我客戶的人靠近,浴室的浴缸旁竟然真的趴著一個人,我睜大眼睛,現在即使我天性再冷靜,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他半身坐在磁磚上,一手擱在地上,一手則浸在浴缸裡,我聽見他輕微的喘息聲。他全身光溜溜的一絲不掛,從他蒼白的手腕上,可以清楚看見幾道不規則的紅色傷痕。

  雖然以前在電視和漫畫上看過很多次,但實際目賭割腕現場還是令我呆了好一陣子,浴缸的水持續在染紅,我不確定眼前的少年是否還活著。我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要鎮定,送披薩到賭場都難不倒我,這點場景算什麼?

  我深呼了幾下,決定先掏出手機報警,不管是啥情況,通通丟給人民保姆比較好。但我才按了一一O的一,就被微弱的聲音制止了:

  「披薩……到了……嗎?」

  我大吃一驚,差點把手機摔在地上。現在是怎樣?這人沒來得及在死前吃到披薩,現在變成披薩怨鬼來找我索命嗎?就算現在是鬼月,也不能這樣黑白來吧?我哆嗦著胡思亂想,但是浴缸旁的男人卻忽然抬起頭,嚇得我整個人跳起來。

  「嗚哇啊啊!靠貝喔!」

  「……披薩……在那?」這是吃披薩的怨念引起的屍變?

  「你不要纏我!我是按照三十分鐘約定時間送來的!一分鐘也沒有少,是你自己自殺殺太早,不信你去摸披薩披薩還是熱的,要找去找不願意買125給小弟的店長不要找我啦啊啊啊啊啊啊──」

  「……多少……錢啊?」

  啊?現在這個僵屍是在問我錢嗎?我終於恢復些許理智,用眼角去看浴缸旁的人,他雖然看起來一臉慘白快掛掉的樣子,但是眼睛還滿有神的,也沒有屍斑之類的東西:

  「……你沒死?」

  「嗯……我才剛割而已……沒……這麼快。」少年又問了一次:

  「多少……錢?」

  「一片220元,但是你有優惠卡的話可以八折再加上夏季優惠還送手扒雞翅。」

  「嗯……我好像有點站不起來了。我的錢包……在臥室,你可以幫我拿來嗎?」

  「等等,我先叫救護車來比較好吧?」

  我忽然清醒過來,我應該跟一個割腕垂死的人收披薩錢嗎?不過照店長的說法,就算是好兄弟點披薩也要收冥紙,那快死的人舉重以明輕,應該也要照算吧?

  「呃,應該還沒這麼嚴重。止血一下……暫時還不會死。」
 
  少年竟然真的顛顛倒倒地站起來,我看見他艱難地伸手到牆邊,拿了毛巾之類的東西蓋在手腕上,繞了幾圈,好像想要綁緊止血。但是五指都沒了力氣,只好讓他鬆鬆覆蓋在細腕上。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站在浴室一角,看著他晃呀晃地晃到門口。

  「喂,你……」

  他大概真的想拿錢包給我,血順著他毛巾邊緣一滴一滴的流,我才剛跟上去,就聽見匡噹一聲,那個少年摔在客廳的地上,我忙衝過去扶住他。他虛弱地倚靠在我的懷裡,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漸漸地沒有焦聚:

  「不要報警……不要叫救護車……客廳鐵櫃裡第三層數來第二欄有止血藥和止血帶……不要擔心,我還……死不……了。披薩……」

  然後,他就昏過去了。我呆了半秒,然後反射性地摸了摸擱在一旁的披薩。

  幸好,還是熱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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