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助衍生 紅葉

(*本文為「貓與狗」續篇)



  『一起去泡溫泉吧!石岡君。』

  『你說什麼?』

  晚飯的時候,御手洗放下攪在味噌湯裡的筷子,忽然對我這麼說。

  『泡溫泉……去那裡泡?』

  『去京都啊。』

  『為、為什麼啊,御手洗?太突然了吧?』

  這年秋天,我和我的朋友,私家偵探御手洗,仍舊住在馬車道的寓所裡,過著獨身男人的同居生活。

  由於我最近剛更換了出版社,認識了新的編輯,所以格外忙碌;御手洗好像也從之前短暫的低潮中爬起,開始著手某件工作,據他所說是關於腦科學的論文,也因此最近他的房間,總是堆滿了幾乎可以把人壓死的各類書籍。

  而他本人,簡直像是著迷一樣,整天窩在房裡,不是看書,就是面對著文字處理機,全神貫注地寫個不停,比我這個作家還要認真。生活上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飲食一概由我這個同居人從外面買回來,或直接在家裡烹飪,我也因此學會了不少家常菜。

  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現代日本都會年輕人有種叫『繭居』的病,指得是某些人無法面對社會現實,於是就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去上學、不去工作,連吃飯喝水都由家人協助。雖然我知道御手洗不是那種人,但這種生活方式還真是很不健康,我多次勸告他,他都置之不理。

  所以現在聽到他自動提出旅遊計畫,我驚訝極了。

  『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一早出發,就坐東京到京都的寢台特急線。』

  『明天?慢著,可是御手洗,我還有工作,明天會不會太急了?』

  『不方便嗎?也罷,不勉強你。』

  御手洗說著就逕自往房裡,竟然開始收起行李。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何況我真的和牛越編輯約好明天要討論新書事宜,我趕快從餐桌旁跳起來。

  『明天是沒有關係,但你總要告訴我為什麼啊!御手洗。』

  我不禁想,難道是有人委託御手洗,在京都有什麼懸案之類的。但御手洗卻看了我一眼,說,『你不喜歡溫泉嗎?』

  『喜歡是喜歡,但是這太奇怪了,而且現在還是初秋不是嗎?』

  『有規定什麼季節才能泡溫泉嗎?對了,石岡君,記得帶足夠的錢,京都的溫泉旅館都不便宜。』

  『可是御手洗,你預定房間了嗎?』

  『現在又不是旺季,當場Check in就可以了。就算沒有,我也有認識的人可以幫我們,民宿什麼的京都也很多,我們預計在那裡住個三天,換洗衣物要多帶一套。』

  『那車票呢?總不能用走的去吧!』

  『擔心那麼多做什麼?會讓你平安的到京都就對了。』

  聽御手洗的口氣,竟像是什麼都計劃好了,這個人對溫泉這麼執著,實在令我大開眼界,而且平常也沒看他在閱讀什麼旅遊書,讓我有種眼前的人不是御手洗,而是某個披著御手洗皮異形生物的錯覺。但御手洗沒有讓我多問,關了門就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聯絡了牛越編輯,告知她御手洗的異想天開,並和她道歉。本來以為她會暴跳如雷,沒想到她一聽到是我和御手洗要去,馬上就眉開眼笑地原諒了我,還對我說『加油!』。看來秋天一到,不止是御手洗,連出版社的人都有點腦袋不正常了。

  我帶著困惑掛了電話,馬上被御手洗催著收行李,還慎而重之地叫我要帶齊各種旅遊用品、地圖和導覽,自己卻只輕輕鬆鬆帶個小背包,真是會慷他人之慨的男人。

  我和御手洗安搭車前往東京,趕上下午兩點的特急線,旅途還算平順,我們坐的是四人面對面的廂席,因為旅客很少,這個車廂只有我和御手洗兩個人。御手洗穿著輕便的秋服,一路上都把手肘靠在玻璃窗檻上,眼睛看著外頭,像在思考什麼事情,明明是他主動約人出去,卻什麼也不和我聊,我只好認命地看起文庫本的小說。

  『你沒去過京都嗎?』

  列車停靠在船山站時,御手洗忽然問我。我呆了一下。

  『你在說什麼啊,占星術殺人事件的時候,不是才和你去過一次嗎?』

  御手洗雙手抱胸,吊著眼睛看著列車頂,好像想不起來有這回事。

  雖然說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但當時我可是為了他疲於奔命,竟然就這樣被他忘了。讓我不禁想,會不會有一天,我和御手洗如果分開,別人問起『你記不記得那個石岡和己?』時,御手洗也會回答,『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吧?

  不過那一次,我和御手洗忙於查案,並沒有時間好好遊覽京都。我想起前陣子在街上遇到,御手洗大學時代的那個朋友,曾說過御手洗是唸京都大學,只是後來輟學了,這麼說來,京都對御手洗應該有特別的意義才是。

  『御手洗,你去京都,是想見什麼人嗎?』

  我問御手洗,但他已不再理我,只是一味地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

  我只好又低頭看書,看沒多久我就睡昏昏欲睡,因為倉促成行,我也十分疲累,一下子就沉入夢鄉,直到查覺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踢我,我才驚醒過來。

  睜眼發現竟然是御手洗,我含糊地問了聲,『怎麼了?』御手洗沒答話,只是又把頭轉向窗外。

  我不自覺順著他視線看去,這才發現已經夕陽西下。列車駛近大阪的近郊,遠處是連綿的高山,因為已經是秋天,京阪的楓葉逐漸轉紅,雖然還不到最繁盛的時候,但透著夕照看去,整個天空和山嵐連成一氣,好像被人灑上淡紅的染料般,美不勝收。

  我不由得『哇』地一聲,在日本住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色。我看見一直靠在窗邊的御手洗,也露出一抹不易查覺的笑容,認真地凝視如畫的自然風光。

  這是我和御手洗第二次的京都之旅。在那時候,我還全心沉浸在旅遊的樂趣裡,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坐在我對面火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我也放下剛喝完的湯碗,結束了我們在旅館裡的第一餐。

  「沒想到人不多嘛。」火村整了整浴衣的襟口,迫不及待地抽出菸點上。

  「因為還不到旺季啊,再過半個月,這裡就會擠滿來看楓紅的旅客了吧!」我拿起椅背上的毛巾,邊伸懶腰邊說。

  如今我和他置身在京都的「紅葉」溫泉旅館裡。之所以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源自於上回在命案碰頭時,我無心的一句話:

  「你住京都這麼久,好像都沒好好在京都玩過,下次有空一起去泡個溫泉好了。」

  沒想到我的朋友竟然就真的把行事曆從口袋裡掏出來,開始研究空閒的時間,讓我後來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因為京都這地方,火村是地頭蛇,所以一向由我負責安排的旅遊計劃,這回就直接仰賴副教授的能耐。其實以溫泉的距離,直接住火村家也可以,但一來那裡實在亂到擠不下兩個男人過夜,二來是我堅持「泡溫泉就要住溫泉旅館才有感覺」,所以這次就變成推理作家和犯罪學者的溫泉旅館之旅了。

  本來我以為兩個大男人相偕來住這種家庭式旅館,大概會被人側目,可是火村不知道怎麼找的,找來一家又偏僻人又少的市郊旅館,晃來晃去看不到幾個人,就連自助式的食堂,也好像專為我們而開似的。

  「總覺得住在這種旅館裡,會發生命案耶。」

  和火村並肩走回房間的路上,我這麼說道。

  「喔?」

  「午間推理劇場不都這麼演嗎?大富豪老爹和他想爭奪繼承權的子女一起來住旅館,晚上老爹自己去泡溫泉,第二天就發現被人殺死在溫泉池裡。」

  「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就有題材可以寫了,推理大師。」

  「喂,這應該是你的工作吧!」

  「饒了我吧,犯罪學者可不是死神!」火村顯然對我的話不以為然,吸著他的駱駝牌香菸說道。

  這間旅館規模不大,是間兩層樓的木造建築,據說從明治時代保存至今,十幾個房間全採傳統的日式榻榻米,踩在木造的地板上,還會喀吱喀吱響。

  但我們經過二樓的房間長廊時,有間開著的紙門裡,竟然傳出女人的尖叫聲。

  「怎麼了?」

  我頭皮發麻,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應該不會一語成讖吧?

  火村的表情也十分嚴肅,紙門裡卻跑出來兩個人,兩個都是女的,穿著女性專用的浴衣,其中一個正拉著什麼人走出房門,剛才尖叫的好像就是她。

  「啊,老師穿起浴衣真的好帥喔!」

  女人繼續用她高亢的嗓門叫道,為了這點小事竟然可以尖叫成這樣,我驚魂未甫地撫了撫胸口。那個少女把臉轉過來,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女,看來很活潑的樣子。和她一起的另一個少女卻一直低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長相。

  而被那個活潑的美女拖出房門的,則是一個年紀比我和火村小上一輪的青年。被這樣的少女包圍,青年好像也很尷尬,被半推半搡地拉到長廊上,抬頭看見我和火村,帶點鬍渣、戴著眼鏡的俊秀臉上泛起紅暈,對拉著他的少女做了推辭的動作:

  「和香小姐,這裡有人……」

  「有人有什麼關係?我早就想看東野老師穿浴衣的樣子,真是太棒了!和美,你說對不對?」

  那個叫和香的少女對著旁邊說,另一個少女慢慢抬起頭來,看了青年一眼,然後很快地點點頭。我驚訝地發現,兩位少女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原來是一對孿生姊妹。

  「嗨,那邊那位帥哥,也是來泡溫泉的嗎?」

  和香大膽地對著火村揮手,我才發現少女口中的帥哥並沒有靠過來,只是待在走廊另一邊等我。那個青年可能看到我徬徨的樣子,很誠懇地向我致歉:

  「對不起,嚇到你了嗎?我們不該在走廊上大吵大鬧。」

  「啊,真對不起。」少女也跟我道歉,還吐了吐舌頭,露出頑皮的表情,看她的年紀,應該是個大學生吧!

  「妳們是雙胞胎姊妹嗎?」

  難得在這種地方遇見美麗的少女,讓我心情愉快,我再回頭看了一眼火村,發現他已自顧自地抽起另一根菸,不想和人打交道的樣子。於是我決定不理會他,繼續和旅館的客人聊天。

  「是啊,我是宮部和香,她是我的妹妹和美。和美,跟這位先生打聲招呼吧!」

  為什麼火村是「那個帥哥」,我就只有「這位先生」呢?我知道在意這種事情很不成熟,但就是會覺得不甘心。和香的雙胞胎妹妹看了我一眼,微弱地說了聲「初次見面」,又低下頭去,看來是個很內向的女性。

  和香又轉過身,好像要介紹那個青年給我,但是他卻自己開口了。

  「我是不是……在那裡見過你?」

  我「咦」了一聲,然後抬頭仔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隨即想了起來。

  「你該不會是……亂步獎那時的新人吧!」

  「啊!是的,果然沒錯!敝姓東野,你就是有栖川先生吧?」

  身為作家,大部分藝文活動我都會參加,雖然得獎的每次都不是我。在上次亂步獎的頒獎典禮上,就是這個年輕的新銳作家引起我的注意,明明年紀比我小,以好像叫《上課前》的處女作一舉奪得評審青睞,現在是各大出版社炙手可熱的爭奪對象。

  這樣的作家竟然記得我的名字,讓我有點沾沾自喜。其實在頒獎典禮上,我們也曾有過短暫的交談,也交換過名片,沒想到他到現在還能認出我來。

  「其實不瞞您說,我在獲獎之前,一直是有栖川先生的書迷呢!」

  「真的嗎?」我覺得心裡有泡泡在竄升。

  「是啊,老師的作品給了年輕的我很大的啟發,也常是激勵我靈感的來源。」

  東野慎重地點著頭,我真想拉著他的手,向火村炫耀一下,以免每次副教授每次看完我的稿,都對我說「真想看看你的書迷都是些什麼人?」。

  「我和和美都是東野老師的崇拜者喔!因為老師是我們大學推理研究社的顧問,所以和老師很熟!這次為了慶祝老師出新書,就一起來京都玩,和美,你說對吧?」

  和香再次徵詢妹妹的意見。和美聽到我叫有栖川時,好像有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不禁想,會不會是她有看過我的書,很想問她,又不想自取其辱。正在猶豫,和香已經一手拉著東野,一手招著妹妹,拖著他們往大浴場走了。

  「真是個活潑的女孩子啊!」我目送著她們。

  「是啊,如果也是你的書迷那就更好了。」副教授不知什麼時候又站回我背後,彷彿洞悉我心裡般露出惡質的笑容。

  真對不起喔,反正我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家嘛!

  火村對像孩子般嘟起嘴的我不予理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東野的背影,還用食指撫了撫唇。我覺得奇怪,想開口問他,他卻回過頭來。

  「那我們也走吧!」

  「走什麼?泡溫泉?啊──不行啦!剛吃完飯不能馬上浸到熱水裡,會消化不良,而且老得快,反正大浴場開到晚上十點半,至少要先散步兩圈再說。」

  火村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有栖,飲食不正常加上日夜顛倒的你,竟然會說出這麼有健康概念的話!」

  「對一個已經被尼古丁腐蝕消化系統的人,當然要小心一點啊。」

  我如此反擊著火村,一面和他走過轉角。我忽然又想到,和火村一起泡溫泉的話,不就等於可以看到火村裸體嗎?雖然我們是從大學時代交往至今的好友,但是因為火村是個孤僻的人,我還真沒有這樣的經驗,好像連裸上半身都沒看過。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沒注意看前面,直到聽見火村大喝一聲「小心,有栖!」,已經來不及了。我就這麼直直撞上了來人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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