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前序為島田莊司的SIVAD SELIM, 是下面那篇翻譯後的後續故事。^^
  (SIVAD SELIM翻譯請見:http://www.wretch.cc/blog/bananaism&article_id=12709797)





御石衍生 Strawberry Fields


  散場之後,我站在門口的那一端遠望著他們。

  我那日本的小友人被淹沒在人潮中。好在他也很機靈,似乎早就預料到會被包圍,倏地抓住那位日本青年的手,把他從圍過來的女性潮水中拯救出來。那位日本青年還在發呆,彷彿還沉浸在音樂的餘韻中。潔對他喊了一聲:『結束囉,石岡君?』他才像稍微醒過來了一些,跟著我的小友人慌慌張張逃出會場。

  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把樂器收進隨身帶來的黑色箱子裡,靜靜站在會館牆外的一角,看著他們相偕狂奔到會館旁的巷子裡。潔仍舊緊緊抓著那位日本青年的上臂,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而且喘個不停,在路燈的殘影下相視而笑。

  『真是災難啊,石岡君。』

  他笑著用日語對那位青年說道,

  『以後真的不要再寫以我為主角的推理小說了,否則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公寓前被那些女孩子叫住:「嘿,御手洗潔!」,然後槍殺也說不定啊。』

  青年沒有回話,潔於是又說:

  『不管如何,這真是愉快的夜晚。我餓死了,石岡君,我們去吃飯吧?』

  潔走在日本青年的前面,想要走出小巷子。但那個日本青年,卻忽然扯住了潔的襯衫下襬。我的小友人似乎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著那個青年,然後說:

  『怎麼了,石岡君?』

  青年沒有回話,只是站在那裡不動,看起來比誰都單薄的肩微微顫抖著。我想起剛才潔在舞臺上的表演。因為從舞臺的後方,我看得比誰都清楚,潔無論是上臺的時候、走到麥克風前說話的時候、還是演奏的時候,始終都面對著這位青年。在他忽然岔開,演奏起之前沒商量過的間奏時,我心裡就明白了,今天晚上他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

  青年依舊揪著他的衣襬,因為燈光太暗的緣故,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他忽然把頭埋進了潔的胸口,然後一動也不動地待著。

  我的小友人似乎吃了一驚,他把背著吉他的一手舉高,向投降一樣地僵著雙手,也不敢去碰青年的背。青年把額頭和臉頰靠在他的身上,彷彿要藉此冷靜什麼情緒,我看不見他的臉,但從他不斷起伏的蒼白後頸看來,應該是哭了吧。

  『喂!石岡君……』

  潔有些驚慌,叫著青年的名字。他的手放緩了一些,幾乎要碰觸到青年的背,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把雙手垂了下來。

  青年用力地扯緊潔的襯衫,扯到襯衫幾乎變成了抹布,他沒有哭出聲音來,用令人心悸的無聲啜泣著。潔又叫了他幾聲,從我認識他以來,從未見過他這副呆樣,『石岡君、石岡君……』他叫著哭個不停的友人,最後終於有些苦笑地嘆了口氣:

  『石岡君,不要哭了。』

  他用難以言喻的柔和嗓音說。

  我想起我和潔第一次在茱莉亞學院見面的事情。我相信這世界上,所有人降生之初,都是寂寞而無助的。人類就像殘破無依的影子,哀嚎著尋找另一個影子的依靠,即使走到雙腳流血、喊到聲嘶力竭,人還是執著於這世間有另一個人,或另一樣事物,能夠滿足己身空虛的靈魂。而文學、藝術與音樂,正是這樣一種呼聲,我們用盡靈魂的力量發出聲音,正是為了找尋與生俱來那塊失落的環結。

  我遇見他時,是某一年的春天。潔站在學院後棟的防火梯上,獨自演奏著吉他,多麼年輕的孩子,卻能演奏出我從未聽過的感性,也演奏出我從未聽過的孤寂。這個孩子,肯定從出生開始,就背負著比一般人還多的才華,同時也背負著比一般人還多的孤獨。那是我這個向來自負的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為別人的音樂潸然淚下。

  從那時我就明白,這個孩子,若不是在高潔的絕望中獨自死去,就是神賜給他僅此一次的奇蹟,讓他得以為另一個人活下去。

  而看見他現在的笑容,我明白,神已然賜福於我的朋友。

  『Hey,Kiyoshi!』

  我用沙啞的聲音呼喚我的小朋友。他抬起頭來,發現我的存在,高興地舉起了手。靠在他胸口的青年也驚覺過來。他慌張地抬起頭,潔的襯衫上溼了一大片,他好像很不意思,路燈下的他雙頰緋紅,抓著潔的手心躲到陰影裡去。

  像兔子一樣害羞的日本青年哪!我不禁又笑了起來。如果不是上帝給我的時間已太過有限,我還真想和他好好交個朋友。

  『Miles?』
  
  潔叫我的名字。我沒有走向他們,只是背著我的盒子,直立在長街的另一頭。潔遠遠看著我,我也遠遠看著他們,然後我舉起了我的樂器,對著他們燃起微笑,

  『Farewell。』

  我說。潔似乎吃了一驚,半晌才點了點頭,舉起了他的吉他:

  『See you。』

  他這樣回覆我。

  來會館的路上,我問潔該演奏些什麼。但我們幾乎是眼神相會就找出了答案。『The Beatles,』潔用一貫輕快的語調笑著:『還能有別的嗎?』他說。而談到要演奏那一首時,我的小友人倒是思考了很久,然後才看著我,慢慢地、謹慎地說道: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這首怎麼樣呢?』

  後來他始終沒告訴我選擇這首歌的理由。我們都是約翰•藍儂的愛好者。悲劇發生的那一年,潔曾經寫信給我,信上著墨不多,我只記得信尾這麼寫著:『我們終有一天也能回到Strawberry Fields嗎,Miles?』藍儂的故居旁邊,就是一座規模不大的草莓園。如今那裡葬著藍儂與他的髮妻,他離開了這個世界,卻回到了他的草莓園。

  我看著背著電吉他的潔,問他:潔,你也想到你的Strawberry Fields去嗎?但潔沒有回答我。只是在電車上,用他仍舊年輕溫醇的聲音,唱起了那首令人感懷的歌:

  Let me take you down,
  ’cus I’m going to Strawberry Fields
  Nothing is real,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我重新背起樂器,頭也不回地轉過頭。我和潔都是不善於感傷的人,特別是潔,在我與他相處的短暫記憶裡,從來沒有見他掉過眼淚。這孩子的感性,是充斥在全身上下、每一顆細胞、每一根神經裡的,所以凡人反而不容易看出來。

  如果有一天,有什麼人能將內心的門打開,接受到潔的感性,草莓園也好、世界的那一角都好。那個能讓潔毫不猶豫地牽起他的手,一起到某個地方去的人。那想必會是潔的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吧。我如此衷心地祝福著。

  『好啦,石岡君,我真的餓了,一直待在這裡吹冷風的話,可是會感冒的。快點把衣服穿上,我們去中華街怎麼樣?我想吃炒飯。』

  我聽見他們在巷口的餘聲,潔的嗓音充滿了精神。

  『……回……煮……』

  青年的聲音整個是哽咽的,潔放大了聲量。

  『什麼?石岡君,你說什麼?』

  『……回家……青花魚……我……』

  『石岡君,你不要邊哭邊說話啊,這樣我聽不見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回家吃,我做青花魚味噌煮給你吃啦!』

  感謝上帝,賜與我們這樣的音樂,還有這樣的奇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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