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石衍生 嫉番外 清楚


  我走上大學圖書館的台階。這裡是全瑞典最大的圖書中心,烏普薩拉人稱呼他為Carolina Rediviva,裡頭藏書量十分豐富,對於做研究的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地點就在烏普薩拉大學附近,和我的研究室只有幾步之遙,轉入這間大學後,我就經常來這裡消磨光陰。

  因為和海因里希約好了一起吃午餐,我隨身帶著要拿來還的書,先在中庭的湖邊轉了一圈。再過兩天就是耶誕夜,海因里希窗檯上的蠟燭,也點到了第四根。街上到處彌漫著過街的氣息,歐州不比日本,從耶誕節到新年這段期間,是他們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一隻鷓鴣輕巧地掠過結冰的湖面,停到一旁的洋梨樹上。我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呼了口氣,才轉身走進圖書館裡。

  我幾乎才走進服務台,就看見海因里希的身影。他背對著我坐在檢索區的椅子上,專注地使用著電腦,兩隻眼睛瞪得直直的。我不動聲色地走到他背後,他也渾然無所覺。

  『海因里希?』

  我呼喚同事的名字。他好像被我嚇我一大跳,渾身抖了一下,然後猛地回過頭,看見是我,臉色立時泛起紅暈,

  『潔?是、是你啊!怎麼這麼快?』

  他一面說著,一面不動聲色地用手臂擋住螢幕。我把這一幕看在眼裡,卻沒有詢問,只是上半身稍微靠近了點。

  『你在做什麼呢,海因里希?』

  『沒、沒什麼啊,我什麼都沒做。』

  海因里希站起來,稍微側了側身。

  『那是什麼?』

  『什麼?什麼什麼?』

  我從他的身後瞥見PC螢幕上的字,好像是日文,有個醒目的『鯖』字,下頭卻是成列的英文。我不禁失笑。

  『海因里希,你在查食譜嗎?』

  『食、食譜?什麼食譜?我絕對沒有在查食譜!』

  海因里希心虛地說。然後他很快站起來扳過我的肩膀,

  『那個,潔,你來了,我正想著城中心開了一家還滿不錯餐廳,我肚子餓了,還是快點去吃飯好了。』

  海因里希思考的動作總是很有趣,不是雙手緊抱著臂,就是習慣咬自己的指關節,自己卻渾然無覺。我想起剛才他咬著食指,仔細研究螢幕上資料的模樣,差點就笑出聲來。我看著他匆匆忙忙把PC畫面關掉,把臉轉過來。

  『海因里希,鯖魚在日本語裡,指得是青花魚(Makerel)的意思。』

  『什麼!原來如此!我還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海因里希擊掌說。

  『那種魚剖開了,放在網架上用烤的,灑上一點鹽,也非常好吃喔。』

  『啊!是這樣啊!所以不用那麼麻煩的煮法也可……啊……不,我、我只是忽然很想吃青花魚而已,是、是真的!』

  我看他揮著手,不自在地瞥過視線。我忽然把手放在他肩頭,放了力道拍了拍,他有點驚訝地回望著我。

  『謝啦,海因里希。』

  我說。他的肩膀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後小聲地「嗯」了一聲。

  我們並肩走出圖書館,在冬日的暖陽下漫步。我忽然想起自己還有東西擱在研究室裡,於是跟海因里希說了一聲,我們就暫時轉往研究大樓的方向,因為是假日的緣故,所以這裡十分冷清,只有值班的管理員悠閒地打著盹。

  我拿了鑰匙進了研究室,在櫃子裡找了一陣,沒有找到我要的東西,就叫海因里希在那裡等一下,打算到走廊另一頭的資料室去尋找,然後離開了研究室。

  ◇

  潔關上門的時候,我聽見研究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看潔已經走到走廊另一頭,便跑到桌邊,替他把電話接了起來。

  『Hej。』

  我用瑞典語打了招呼,心想大概是那個醫療機構打來請潔諮商的,想請他稍微等一下。但是對方一等我接起電話,就馬上開了口:

  『御手洗?』

  十分標準的日本語,我第一次意會到潔的姓氏,可以用如此東方感的腔調來詮釋。那是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年紀和我們差不多,卻帶點青澀的怯懦感,但並不讓人討厭。

  『Yes?may I ask who•s calling?』

  我換成英文問道。瑞典雖然使用瑞典語,但是電視和報章雜誌有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英語節目,英語在這裡也十分普遍,我和潔,平常也常使用英語交談。但對方好像被我嚇到似的,竟然低低的嗚咽一聲,像隻飽受驚嚇的小狗。

  『Hello?Who are you?』

  因為那頭很久沒有聲音,所以我又開口問了一次。對方發出奇怪的窸窸窣窣聲,好像很驚慌的樣子。我不自覺把耳朵湊近話筒,然後就聽到很大的聲量。

  『I……amu……Ishioka!』

  我趕快把電話拿離二十公分避免耳膜破裂。那實在是很微妙的英語,至少我在各地旅行這麼久,從來沒聽過這種口音的英語。對方繼續說,

  『edo……I……汪,禿,死匹克!edo……禿,Mitarai Kiyoshi,普力死!』

  我拿著電話僵在那裡,有點把電話掛斷會不會比較好的衝動。但潔的全名我還是聽得懂的,對方的自我介紹也讓我愣了一下,我忽然明白電話那頭的是什麼人。是那個青年。那個令潔念念不忘,在降臨節時,令他痛不欲生的傢伙。

  知道這點之後,我心中微微一動,還是貼近了話筒。

  『He’s not here。』

  『嗯?』

  『I said, he’s not here now。』

  『呼?』

  『What?』

  『Who……』

  『……Kiyoshi。I mean, Doctor Mitarai。』

  『Mitarai?』

  『Yah。』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艱困的一次英語對話。

  那個男人聽了我的話後,開始自言自語地講起日文來,我甚至還聽到疑似翻書的聲響。我仔細聽他的嗓音,那是相當溫和的男聲,和潔充滿自信的基調不同,這個人的聲音,給人一種親近感,彷彿不管你怎麼欺負他,他也不會對你怒目相向。

  我忽然有點可以明白,為什麼潔總是對這聲音的主人念念不忘。

  『Ishioka kazumi……』

  我不自覺地默念出聲。

  『咦?』

  男人很快對自己的名字有所反應。

  『你是潔的朋友嗎?』

  我繼續用英語問道。

  『嗯?』

  『你‧是‧他‧的‧朋‧友‧嗎?』

  我放慢速度。

  『嗯……yes。』

  『Lover?』

  『什麼?』

  『……forget it。潔他現在不在這裡,我是他的同事海因里希,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轉告給他。』

  對方發出『嗚嗯--』一聲為難的長音,我本來想叫他留下電話號碼,等潔回來再撥給他。但我忽然聽到窗口有動靜,抬頭一看,發現潔交抱著臂靠在門口,竟然已在那裡偷聽多時。他的表情非常認真,甚至唇角還有一絲笑意。

  『潔……』

  我吃了一驚,反射地就想把電話交給他。但是他對我搖了搖手,又眨了一下眼睛,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卻悄悄推門進來,走到另一張研究桌邊,拿起了電話的分機,又把食指放在唇邊,要我不要透露他的出現,然後繼續和他說話。

  『潔?』

  他聽見我的話,疑惑地問。

  『呃……這個,我是說,我想潔很快就會回來,我們就聊到他回來好了!』

  我趕快說。

  『咦咦?』

  我覺得他快要哭出來了。潔在一旁拿著分機聽著,害我也跟著緊張起來,我只好挑簡單的英文,和他聊起瑞典的天氣,比如像是『今天天氣真好』,或是『樹上有隻小鳥』之類的句子。這種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英文老師了。

  然而那個男人,雖然剛開始聽起來很害怕,但是漸漸地,我發覺他的聲音沒那麼抖了,開始能適度地回應一、兩句對話,句子也慢慢流暢起來。

  我抬頭看了一眼潔,他安靜地斜靠在桌邊,表情專注地傾聽著,我從他的表情中,知道他正陷入某種滿足的喜悅中。那是平時,他在逐步接近真相時,才會一閃而逝的神情,如今卻滿滿地充溢在潔的臉上。我覺得心頭又點沉,卻又同時為他感到高興,潔的心裡,現在多半充滿了幸福吧。

  『嗯……請問,你是,Mitarai的,同事嗎?』

  聊到一半,他忽然開口問我。他艱難地說出『Colleague』這個單字,我愣了一下,反射地說。

  『是朋友。』

  『朋友?』

  『嗯,朋友。』

  我強調地說。那頭又傳來翻字典的聲音,

  『……室友?』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我愣了一下。

  『不,只是普通朋友,我們沒有住在一起。』

  這句話我講得稍微急了些,他好像聽不太懂,於是我又解釋了一次。忽然覺得旁邊有悶笑聲,抬頭才看見潔瞥過了頭,手上仍然握著話筒,竟然笑到渾身發顫。我睜大了眼,記憶之中,我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孩子氣的潔。

  『那個,我,就是……』

  他忽然開始拼湊起字句,我和潔耐心地聽著。

  『嗯,我,就是,上次,御手洗,資料,叫我寄,我,好像發現,頁數,弄錯。所以,我想,是不是,御手洗,再一次,地址給我,我,寄過去,才可以。所以說,請你,告訴,轉達他……』

  笨拙、樸實又錯誤百出的句子,由他輕柔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縱然看似可笑,但不知為什麼,我竟彷彿可以看到一位終於鼓起勇氣的男人,用和潔同色的黑眸凝視著我,那一瞬間,我竟覺得胸口被什麼給填滿了。我順了順喉嚨。

  『嗯。』

  『還有,那個,嗯,御手洗,上一次,嗯,他聽到的事,告訴他,我很好,沒什麼事,我現在,正在努力,自己,改變。很努力地,改變,自己。所以,擔心,不必。還有,就是,御手洗……對不起。』

  我從未聽過比這更意味深長的『I am so sorry』。我看著潔,他的五指緊握著話筒,臉上的表情很嚴肅。電話那頭繼續說,

  『I am sorry, Mitarai、And then……Happy Birthday to You.』

  彷彿在心裡預習了很多很多遍,這句話流暢得令我幾乎掉下淚來。

  『Is it too late?』

  他又說。我看見潔勾起唇角,緩緩挪近了話筒。

  『Better late than never,』

  潔平靜地說。

  『And It’s never too late to mend, Ishiokakun。』

  我看著潔慢慢燃起的笑容,悄悄放下了話筒,從半開的門溜出了研究室。



  『海因里希?』

  我掛下電話,從研究室出來時,太陽已經西斜了。我才想起自己沒吃午飯,但海因里希竟也一直待在門口等我,讓我有點訝異。我走近他時,才發現他靠著二樓的欄杆,看起來無精打采,聽見我的腳步聲,才猛地抬起頭來。

  『……潔?』

  『海因里希,你還沒吃飯嗎?不好意思,我說得太久了。』

  『沒關係,我不餓。』

  『現在看來只能吃晚餐了,走吧!至少我們還有一餐不算太遲。』

  我笑著說。海因里希無聲地點了點頭,和我一起走下研究大樓的階梯。

  『他一定會追來的。』

  經過滿佈洋梨樹的街道時,海因里希忽然說。

  『嗯?』

  『那個人,總有一天,會追到你身邊來。』

  海因里希看著我,定定地說道。我微微張大了眼。

  『他會在你不注意時,忽然站到你身後,一掌拍在你背上。等你愕然回頭,他就會笑著對你說:嘿,Mitarai,我已經追上你囉!接下來要往那走呢?』

  他說著,往前走了幾步,慢慢垂下了頭。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我看著海因里希的背影,然後走上前去。他抬起頭來,我伸出五指握緊了他的手,海因里希的掌心,既冰冷又柔軟。

  『那就一起等吧!』

  我說。海因里希的手顫了一下。

  『等他追過來的時候,我也想讓他看看你。我和他,都將會需要你,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沒有說話,只是握在我掌心的手,忽然變得溫暖起來。

  『所以說,烏普薩拉的長舌婦,想去那裡吃晚餐?』

  我放開了他的手,聽到他這麼說。

  『這個嘛,我聽說,菲里斯(Fyrisån)河邊開了一家新的日式餐館,去那裡的話,說不定可以吃到鯖魚味噌煮。』
  
  我笑著說。

  『咦?真的嗎?』

  『去吃個一兩次,說不定下次就可以自己做了。』

  『真的會有嗎?』

  『雖然不能以人格擔保,但有一賭的價值。』

  『賭什麼?你的耶誕夜?』

  『……海因里希,我上次沒扁你並不代表以後都不會。』

  石岡君,我在這裡等你,和他們一起等你。

  所以,請你快點追上來吧。下一次,換我來親口對你說:I am sorry,And then、

  --Happy Birthday to You。


-御石番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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