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番外 困惑


  聽到教授提出要來馬車道借住一宿的要求時,我曾經遲疑了一下。

  倒不是因為不喜歡教授這個人,他是個相當溫和的人,和御手洗截然不同。不會激烈地批判他人,言談間也會為人著想,當然更不會因為自己的任性而給他人添麻煩。幾次相處下來,我覺得他是個能交朋友的人,和他在一塊,感覺相當舒服。

  只是在馬車道獨居多年,我的性格好像也變得有點孤僻起來。自從御手洗留書離去之後,雖然也常有老友到馬車道拜訪我,但多半是例行拜訪的性質,喝杯茶吃個飯之類的就走了。御手洗曾經說,日本人是一種表面上很禮貌,其實骨子裡對人充滿戒心的民族,總是善盡禮數地招待客人,但是除非是極要好的朋友,否則決不會讓對方踏進自己的領域,更遑論留下來住。我好像也有這種矛盾的心理。

  但看到教授不經意流露期盼的眼神,我又覺得不忍心,不自覺地脫口而出:沒關係啊,歡迎。說了這句話後,我馬上就後悔了,但已經來不及了。

  『好好喔,教授可以去馬車道住,我也想去石岡先生家過夜嘛!』

  里美聽見這件事時,很不滿地抱怨著。我當然不能讓年輕女孩子來家裡住,這樣就太超過了,我想里美也只是開玩笑而已,但這樣的要求還是令我心跳加速了一下。

  但里美繼續自言自語:

  『我想看御手洗先生的房間,也想看他留下來的東西。石岡老師,御手洗先生的東西你都還留著吧?』

  當然還留著。就在御手洗離去的前一、兩年,我都還天真地以為,御手洗只是去解決個事件,等他滿足了自然會回來。所以照樣替他打掃房間、整理書籍,甚至連早上泡紅茶時,都會不小心泡成兩杯,有時想出門吃飯,還會對著房內大喊:『御手洗,我要出去吃東西,你要去嗎?』回神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傻。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把吉他上的灰塵也越積越厚,我再怎麼逃避現實,也漸漸地明白過來,御手洗是有計畫地逃離我,他再也不會踏進這間房間了。

  我為自己的遲鈍感到可笑。打掃御手洗房間的次數也漸漸少了,從每天一次,到每星期一次,現在每個月掃一次,只要我不打開那扇門,單純閉上眼睛的話,彷彿就能自欺欺人地相信,御手洗始終還窩在那個書桌前,為他的腦研究論文奮戰。只要我側耳傾聽,仍舊可以聽見他一時興起、引吭高歌的聲音。

  在龍臥亭事件後,我雖然稍微脫離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對御手洗的思念,卻從水底浮現到表面,我好想、好想他,就連當年那個女孩離我而去後,也不曾這樣思念一個人,我想念他的長相、他的聲音,他自信而荒謬的演講,他跳躍卻又驚天動地的思考邏輯,就連以前令我灰心的狗叫聲,我也願意用一切財富去換取。

  所以當教授終於踏進馬車道,打算扭開那扇藍鬍子的大門時,我彷彿被人在後腦打了一記悶棍,不假思索地大吼出聲:

  『別進去!』

  不要進去,不要進入我編織的幻境。不要揭開我的謊言。

  我欺騙自己、保護自己的謊言。

  教授吃驚的表情讓我瞬間清醒過來,他似乎被我嚇了一跳,我也被自己的聲量嚇了一跳。我對教授的不知所措感到抱歉,他一定已經猜到我這種丟臉的心思。

  我的臉發燙起來,我思念御手洗的事,並不想讓別人知道,畢竟一個獨身的男人這樣想著另一個男人,實在太令人羞於啟齒。於是我在他有機會揭發前,先下手為強。『不,請教授務必要睡在那個房間。』我一面堅決地說,一面不動聲色地背過身,以免教授窺見我漲紅的臉。我近乎強迫地把教授填塞進那間房間,那個曾屬於他的地方。

  清醒一點,那個房間現在已經空了。空到住了另一個人進去,也綽綽有餘。

  把教授送回房後,我覺得渾身沉重,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從我體內被抽走一樣,我脫掉衣物,換上睡衣,慢吞吞地爬上床,翻來覆去,直到時針指向三點,我還是毫無睡意。有什麼在我身體裡亂篡著,又像蟲子,又像火苗。

  等我驚覺那是什麼時,臉頰一下子又發起燒來。像我這個年紀的男人,雖然說不上是清心寡慾,但是早已不像年輕人血氣方剛。被御手洗虛耗了二十年光陰,老實說,我也早就放棄娶妻子這件事,而且或許受到御手洗影響,我對女人總有些恐懼。遇見犬坊里美後,我曾有短暫的時間重燃慾望,但那很快就被現實和自覺的殘酷給打滅了。

  畢竟都這把年紀了,還對年輕女子想入非非。這樣的人連我自己都鄙夷。

  可能是最近天氣太熱,所以才會有這種反應吧!我這樣安慰自己。壓在層層舊書報下的色情書刊,已經很久沒有拿出來看了。以前我在看這些東西時,只要被御手洗發現,他都會翻著白眼,以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語氣說:

  『石岡君,這種二維平面的肉體,真的能滿足你嗎?』

  我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總是匆匆把書掩上。御手洗看我這種反應,又會說:

  『人類的身體是很美的東西,這種美麗要親身體驗才能感受得到,不止是表面的曲線,還有觸摸時的溫度、散發的氣味以及摩擦時的觸感,石岡君,你不是學過畫嗎?那應該更懂得這些事情。人們會覺得性愛和慾望羞恥,還不惜一切地防堵它,就是因為他們不肯面對性愛本質的緣故。石岡,真正的性愛,應該出自對美的讚賞。』

  我完全聽不懂他的話,御手洗說了幾次之後,看我沒有反應,好像也不再囉唆。只是在我身邊坐下來,一頁頁翻起我拋開的寫真集,比我還認真地研究起來。有時看到他在意的地方,還會皺起眉頭,抬頭看我,讓我不知所措。

  我那時心想:真是個口是心非的男人。明明自己也很好色,卻來指責我,真是令人不服氣。

  跟御手洗在一起,幾乎沒機會認識什麼女人。女人不是被御手洗的怪行為嚇跑,就是直接迷戀上御手洗,視我為無物,所以這二十多年來,我竟沒有和御手洗所說的,二維平面以外的女人親密接觸的機會。

  而我最感到好奇的是,和他同居這麼多年,幾乎沒看過御手洗正眼瞧過女人,甚至對女人的肉體表示一下興趣,也從來沒有過。我不太相信這世間有沒有慾望的男人,也因此對御手洗格外注意。御手洗跟女人沒交集,對長相端正、學識豐富的男人,倒是常表達超乎平常的關心之情,這令我感到困惑。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御手洗,你討厭女人嗎?』

  御手洗正靠在沙發上假寐,對我的問話置若罔聞,我又問了幾次,他才搔著一頭亂髮,揚起一隻眼睛看著我:

  『那你呢?石岡君,你討厭男人嗎?』

  『咦?男人?不……我怎麼……』

  『那就是了。』

  『什麼那就是了?御手洗,我是問你女人啊,這跟那又扯不上關係……』但御手洗完全不理會我,倒回沙發上又呼呼大睡了。

  我躺在床上,想著這些往事,不知為何越來越感煩燥。我在黑暗中沉默地解開睡衣的一隅,指尖順著小腹往下探去,我好像就像御手洗所說的,傳統日本人一樣,對於性慾相關的事物,總有一種禁忌的羞恥感,卻又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我試著幻想年輕少女的胴體,思緒不知不覺又飄向過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御手洗喜歡睡在我身上。

  秋天的晚上,我們常在飯後出去散步,御手洗這個人,連在屋內走動都嫌累,每次被我硬拖出去,走沒兩步就說想睡覺。有時候我拗不過他,只好和他坐在長椅上,他就像破抹布一樣掛在我肩頭,後來覺得肩膀不好睡,就改睡在大腿上,把我的腿當枕頭,可以睡上一兩個鐘頭。

  一開始我覺得被一個男人枕大腿睡覺,是很丟臉的事,也曾面紅耳赤地把他搖醒,但御手洗這次換了位置,下回還是依然故我。久而久之,我也就隨他去了,反正當作養一隻大狗,也別有一番樂趣,有時興起,還會趁他熟睡時,用手指梳開他糾結在一塊的頭髮,或試圖把它拉成直的,為此還會竊笑個不停。

  現在想起來,我們兩個生活中很多事情,好像都是這樣,從我的妥協起始,慢慢惡化下去的。我允許他賴在我身上睡覺後,御手洗就連坐電車,也會毫無預警地睡倒,害我被旁邊的中年婦女側目,有一次這個景象,還碰巧被玲王奈小姐撞見,讓我尷尬不已。

  御手洗還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喜歡貼在我耳朵旁講話,明明不是什麼秘密,他就連『替我去樓下買罐裝啤酒。』也要挨著我說。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對他大叫:

  『御手洗,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怎麼樣?』他竟然還一臉無辜。

  『說話就說話,不需要整個人貼過來,這樣很丟臉你知道嗎?』

  御手洗聽了我的話,安靜了一會兒。我以為他在認真反省,但他卻說:

  『石岡君,你這麼怕丟臉嗎?』

  『不,我……但是御手洗,你偶爾也要顧慮一下我的面子嘛!在公眾場合演講也好,老是說話冒犯別人也好,你這樣讓做為朋友的我很困擾啊。』我試著解釋。

  『石岡君,你認為和別人不一樣,就是丟臉嗎?』

  『不是,但是…………』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即使自己不願意,生下就和一般人不同,或是無可奈何地必須走向和一般人不同的道路。石岡,你認為他們都很丟臉嗎?』

  御手洗沒有等我的回答,只是用姆指按住太陽穴,一臉憂鬱地看著我,然後背過身去。從那以後,御手洗就很少再和我有肢體接觸了。

  『嗯…………』

  我在床上翻過了身,怯懦而緩慢地移動著指尖,隱微的快感漸漸擴大到全身,背德和興奮的拉踞令我更加無法自拔。這樣安慰自己,讓我覺得很想掉淚,我是怎麼一個卑微又寂寞的男人,活到這把歲數,除了那個年少輕狂中邂逅的女孩,竟然不曾真正和異性好好相處過。

  里美在龍臥亭時,曾經吻過我,就連年輕女子的吻,也令我驚慌失措。我太長期和御手洗相處,這男人就彷彿一扇鐵檻,把我和外界的世界隔絕,我以他的器量為度,以他的才智為尺,衡量這世間的萬世萬物。因為御手洗討厭女人,所以女人這種生物,在我眼裡,似乎也染上些許妖魔的色彩。

  我沒有接受里美。如果龍臥亭那時,我像個正常男人一樣積極地追求她,她和我的關係,可能不僅止是一個吻而已吧?但我心裡的御手洗阻止了我,讓我裹足不前。

  御手洗離開日本前的那段日子,幾乎都關在房裡,人變得瘋瘋顛顛,比以往更難以理解。我和他相處日久,也知道他瘋病一來,不是我這常人可以應付,所以也就由得他去,我們在同一個屋簷下形同陌路。曾幾何時,那些親密的搭肩、互枕還有咬耳朵等小動作,都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變成過往的回憶了。

  『御手洗,我想去參加聯誼。』

  有一次,御手洗難得走出他的房間,和我一起吃晚餐,我和他這麼說。他看了我一眼,似乎不太想搭理我,我繼續說,

  『我們兩個年紀都不小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總有一天會老吧,你也是,你不想找個適合的人安定下來,成家立業,生幾個孩子,過過正常人的人生嗎,御手洗?』


  御手洗聽完我的話,忽然放下了筷子。我覺得他的表情有點奇怪,但他平常就很奇怪,我也不以為意。可是接下來他卻走到衣架旁,拿起大衣,竟然就要出門去。

  『御手洗,你要去那裡啊?』

  我慌忙站起,但御手洗不理會我,逕自打開大門。那天剛好是颱風前夕,外頭的風雨呼呼吹個不停,我想起御手洗這傢伙從來不撐傘,就想一起出去幫他打傘,但御手洗回過頭來,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推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大雨裡。

  我叫了他幾聲,他都不理會我,我只好回頭收拾沒吃完的晚餐。到了半夜十二點,御手洗還是沒回來,我一方面擔心他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又覺得很不甘心,為什麼我要像他的妻子一樣,坐在這裡等那個任性的傢伙回來?我走進浴室裡洗了澡,換了衣服,因為明天還有工作,所以我早早便進房睡了。

  大概到了半夜兩三點,我聽見浴室裡有水聲,還有微弱的歌聲。我知道是御手洗回來了,心裡鬆了一口氣,背過身去準備好好睡覺。但過沒多久,我聽到有人開我房門的聲音,有什麼人闖進我房間。我警覺地抬起上身,回頭卻看到是御手洗。

  『御手洗,你幹嘛?』

  我睡眼惺忪地問他,他好像剛洗完澡,頭髮也沒吹乾,也沒把衣服穿上,只隨便圍了條浴巾在腰間。他站在那裡看著我,把客廳透入的光都擋住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自來水的東西從他髮間滴落,滑過他高大的身體,把地板都沾濕了,但他還是一動也不動。不管我怎麼問他,他都不回答我,我困惑極了。

  後來我也覺得煩了,反正他胡作非為也不是第一次,我乾脆轉過身,繼續睡我的大頭覺,也不再搭理他。但過了一會兒,我感覺有什麼人爬上我的床,床墊重重一陷,我想轉回去看怎麼回事,但是身後一雙手臂勒過來,制止了我的行動。

  『……御手洗?』

  那個人一句話也不說,他湊進我的耳朵,就像以前和我說話那樣。但這次御手洗沒有出聲,他的熱氣呼在我頸子上,彷彿在找尋什麼,半晌竟然用口含住我的耳垂。

  我們剛認識時,失憶的我曾請求他為我占星,那時他說過,我的耳垂很飽滿,御手洗輕輕地吸,又重重地吮。我的呼吸一時暫停,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流到耳朵裡,耳垂濡濕的感覺在黑暗中格外明顯,唇齒的磨擦更叫我難以忍受,我張開乾澀的唇,沙啞地說:

  『御手洗……你別這樣。』

  但御手洗一如往常不理會我的抗議,就像他忽略我的困惑那樣。

  他伸出手指,繞過我的頸側,用指腹磨娑我的嘴唇,從左劃到右,又從右劃到左,動作很緩慢,卻很堅定。我抿緊了唇,御手洗的手上全是水霧,冰涼潮溼的觸感滲入骨髓,讓我打了個寒顫。我不喜歡這樣,厭惡感和恐懼感竄上我心頭,我扭動身體,想掙脫他的懷抱,但御手洗抱得更緊,好像小孩子在抱他心愛的絨毛玩偶一樣。

  『放手……御手洗,你到底……』

  他低下頭來,開始咬我的脖子。咬得很輕很輕,就像雨水打在肌膚上一樣,磨擦嘴唇的手慢慢上移,五指插入我的髮間,讓我隨著他的動作側過頭,他就順著頸子咬上肩膀。我從來不知道他是這麼有耐心的人,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寸地方,好像要在我身體上編織他的牙印,他一公釐一公釐地囓咬,從肩膀到背脊,又從背脊到手臂,因為咬得實在太輕了,朦朧之間,竟像吻一般輕柔。我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很久以後,我想起這件事,總覺得御手洗的動作,不像是在吻情人。而是孩童面對喜歡的小貓小狗,總會頑皮地這邊碰一下,那邊摸一把,想盡辦法地把他攬進懷裡,翻來覆去地玩弄牠。不管牠做出什麼回應,孩子都樂此不疲。

  到頭來,究竟是御手洗是我養的狗,還是我是御手洗養的寵物呀?我分不清了。

  雖然我沒有反抗,也沒有任何反應,御手洗還是盡忠職守地咬遍了我全身。他咬完之後,像是終於完成一項艱鉅的任務,竟然嘆了口氣,他換了個姿勢,重新抱緊我,把頭抵在我的背上,良久沒有動彈。

  我以為他睡著了,動了一下想要叫他,他卻堪稱緊張地收緊手臂,終於開了口:『一下就好了,石岡,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我於是靜止不動,腦袋裡胡思亂想著。或許他只是論文遇到了瓶頸,所以想做些無理取鬧的事舒解身心,而又剛好看到了我,就過來逗一逗。或者他在做一項研究,想知道人類的皮膚咬起來感覺是什麼,或許……我想了很多很多,時間在我們之間流逝,彷彿過了千年。以致於御手洗忽然開口時,我無法反應過來,

  『是和我在一起,讓你覺得自己不正常嗎?』

  他仍舊用頭抵著我的背,卷髮搔著我光裸的背,可能是低頭說話的關係,御手洗的聲音不如往常明快,好像沉在水底。乍聽之下,竟有些像哭聲了。

  『是和我在一起,讓你變得不正常了嗎,石岡君?』

  然後他就離開了。我的背全溼透了,臉上也是。

  我持續著令我難堪的動作,不知不覺間,我發覺腦海裡幻想的對象,竟已變成了御手洗。我想著他的指尖,他的體溫,他當時每一絲細微的動作,我甚至輕呼著他的名字,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無法克制自己。

  那之後過了兩、三個禮拜,我也記不清確實是多久了,我回鄉省親,返回橫濱後,就看見御手洗留下的信。他走了,走回屬於他的世界裡了。

  在我們最後相處的那段時間,他幾乎不見我的面,連吃飯也關在房裡,我忙於新書的撰稿,也沒怎麼關心他,那晚的事情,我盡力讓自己不去回想。因為一去回想,好像就有什麼恐怖的東西,會撬開潘朵拉的盒子,打亂我二十多年的回憶,甚至我至今為止的人生。我很怕,越怕就越困惑,越困惑,就越想躲避。

  所以當那位教授強行撬開盒蓋,做了與我記憶中重疊的蠢事時,我幾乎崩潰了。

  『住手!住手!住手!通通給我住手!』

  我抱著頭,跪坐在床頭。多年以前我叫不出口的、懼於吶喊的情感,在一瞬間全部宣洩出來,我哭得像個初夜的少女,既狼狽,又膽怯。

  教授和御手洗不一樣的地方是,他什麼都講得好清楚,因為太清楚,反而令人難以致信。御手洗,那天晚上,你想向我說的話,跟這個人一樣嗎?你潛進我的房門,對我做出那些事情,你的目的,跟這個人一樣嗎?

  ……不可能吧?

  在餐桌上做早餐,泡紅茶給另一個人,最後一次做這種事情,已不知是多久以前。那一瞬間,我幾乎要以為我已回到從前,那個坐在餐桌旁,吃個荷包蛋配紅茶的男人,從來不曾離開過我身邊。我不該讓人踏進馬車道的,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因為光是站在桌邊,看著這副景象,我的眼淚幾乎又要奪眶而出。

  我讓錯誤的拼圖納進缺漏的空白,不止那片拼圖痛苦,連拼圖的人,也痛苦。

  好在打翻的紅茶救了我,好像把我的幻境也一並打翻似的。我深吸口氣,跑進廚房躲避這一切,我磨磨蹭蹭地泡著紅茶,裝作很專心、很慎重的樣子,腦袋卻混亂成一團。御手洗離開後,曾經有一段日子,我覺得生命了無新意,一直這樣過下去,自己也不會變得更有價值,不如在這裡中斷,還可以保有最後的尊嚴。

  御手洗說,日本人是把自殺當浪漫的民族。他說的沒錯,但我就連身為日本男人,也完全不稱職,我試著割腕,但割一刀就覺得好痛,後來改吃安眠藥,但仔細閱讀過用藥說明後,又覺得死前一定會痛苦非常。到頭來,我連死也沒死成。

  很丟臉,我知道。御手洗,對不起,我當年說錯了,讓我丟臉的並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一直都是。

  『你到底知不知道,石岡為了你不聲不響地走掉,曾經寂寞到試著……』

  客廳的聲音打醒了我的沉思,我驚醒過來。教授在講電話?在和什麼人講電話?會打來我這獨居老人家裡的,只有里美和那個人而已,但聽教授的口氣,顯然不會是前者。

  我的怒氣一下子湧上心來。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氣,教授在為我說話,我心裡明白,但我卻為此怒不可抑,和搶過電話、報以冷眼、對他惡言相向,我們搏鬥、像兩隻野獸般嘶打,最終我還是落敗,只能靠眼淚換取緩刑。我很想讓那位教授睜大眼看清楚,石岡和己是個多麼卑劣的人,電話那頭的人已經認清這個事實,你為什麼不看清楚?

  『我是真的很看重你、很喜歡你,比那個人還要更加地……』
  
  為什麼不看清楚?

  御手洗掛了電話,他卻說,他很清楚。

  清楚什麼?清楚我喜歡女人?清楚自己很任性?還是他終於清楚地明白,二十年來自己和怎麼樣的人同居?

  你清楚什麼?為什麼總是不講清楚?

  我聽見了教授的哭聲。就在門外,而我停在玄關口,一步也無法挪動,所以聽得很明白,但我卻無能為力。教授,你以為你被我趕出了我的世界,為此而慟哭,但你知道嗎?我們自始至終都和那個人存在於不同的世界,御手洗潔這個人的世界,太高深莫測、太捉摸不定。在他的世界裡,你我注定一生困惑。

  我好容易有力氣走回餐桌時,電話卻又響了。

  我反射地跳了起來,衝到電話前,卻又遲疑了一下,我的心亂跳個不停,手停在電話上,吸了好幾口氣,才有勇氣接起來。『御手洗,剛才我……』然而話筒那頭的聲音卻不如我預期:

  『石岡老師?怎麼了嗎?怎麼會叫我御手洗啊?喔──該不會剛才御手洗先生打過電話來吧!哎呀,早知道就早一點打來了,要是插撥進來的話,我和御手洗先生的電波不就交錯了嗎?這樣很浪漫呢!如果說──』

  是里美。

  我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悵然若失。我平復情緒,慢慢地說:

  『里美,有什麼事嗎?』

  『有什麼事?老師,你還敢問我有什麼事?我剛接到顧問老師的電話,他說你臨時有事不能來了,他說他也臨時高燒不能到,搞什麼鬼嘛!怎麼可以這樣!你知道我為了今天的活動────』

  里美一開始抱怨,就沒完沒了。我的精神仍舊恍恍惚惚,我把話筒拿得近些,夢囈似地開口:『里美,妳是我的書迷嗎?』

  『咦?什麼?書迷?當然是啊!石岡先生,你怎麼會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啊……』

  『你覺得我在書裡,像是怎麼樣的人?』

  『怎麼樣的人?這是推理問題嗎?我想想……真要說的話,石岡先生很溫柔、很傻氣也很善良,在御手洗先生身邊的時候呢,總是特別地老實,總括來說,就是個盡忠職守的助手吧!好像是這樣子。』

  『盡忠職守的助手嗎……?』

  御手洗,你聽見了嗎?人家說旁觀者清,讀者們都這樣認為,你是不按牌理出牌,老愛無理取鬧的偵探。而我是你的助手,盡忠職守的助手,也僅此而已。如果有一天,我的小說被拍成電視劇,或許編劇還會好心地替我安排個髮妻,就像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助手華生一樣,這樣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你清楚什麼?

  御手洗,你什麼也不清楚。


─番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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