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默契地看了我一眼:
  
  「嗯,而且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這家的爵士樂未免進得太多,我在其他店家都不曾見過那麼多的。所以我就隨手翻了一疊,果然發現這種狀況,」
  
  他從身後抓了一疊放在收銀臺上的CD,我認出那是德布西《牧神的午後》,真是適合為這鬧劇畫下句點的標題。男人把CD一字抹開,前面幾張還是德布西,後面就換成了宇多田光,真是奇妙的組合啊。
  
  店長把眼睛瞪向黃髮小子,身高對氣勢果然很有加分效果。黃毛小子立刻淌下汗水。
  
  「少來了!你們那來的證據是我做的?所有的店員都可以這麼做啊!而、而且不管怎麼樣,那小子都是共犯吧?你們為什麼不先問他,他認不認得我?」
  
  小優聞言顫了一下,抓著我的衣袖又縮到我身後,黃髮小子得意地看著他,顯然是吃定了他不敢指認。我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想說他應該拿得出決定性的證據,卻發現男人正看著小優,眼神裡充滿著某種複雜的情緒。我於是問:
  
  「怎麼樣,有可以證明這個小鬼就是犯人的證據嗎?」
  
  男人似乎被我叫醒過來,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地撫了撫灰白的頭髮:
  
  「……這個,我沒想到。的確是每個店員都可以做這種事,共犯也是。」
  
  他特別強調了後面四個字,又看了一眼小優。我一時沒弄清楚男人的意思,只感嘆他為德不卒,那個剛睡醒的三樓店員卻搔了搔他那頭亂髮,對著黃毛小子說:
  
  「喂,我看到了喔。」
  
  我們全都轉過身去。
  
  「看、看到什麼?」
  
  「看到你莫名其妙的舉動啊,明明就不是收垃圾的時間,你卻拿著大垃圾袋鬼鬼祟祟的從三樓走下來。而且三樓又不是你負責的區域,你應該也沒這麼好心,一天到晚巡視別人的區域吧?再說,上個禮拜三下工的時候,我看到你在後門和那個人說話。」
  
  他用單手指了指小優。小優一直把頭埋在我背上,看來我的男人緣真是女人的十倍數,黃毛小鬼指著店員大吼:
  
  「你胡說,你用什麼證明我認識那小子!」
  
  「我說啊,小鬼,為什麼你一眼就看得出他是『小子』?」
  
  我終於忍耐不住,抱著雙臂對他揚起下顎。我雖然女人緣不好,但也沒到葷素不分的地步,好歹也交過幾任女友,像小優這個樣子,如果不是像圓圓那樣本來就認識,我這種情場老手(我承認這麼稱呼自己是有點心虛啦,可以吧!)也沒法一眼就判定。
  
  店長遲鈍地瞪大眼睛,好像到現在才發現,用一副「原來他是男的啊」的吃驚表情看著小優。小優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滴了滿臉。
  
  「混帳,你們這兩個臭婊子!」
  
  這黃髮小鬼鐵定是槍炮玫瑰的音樂聽太多,開口閉口都是婊子。大概有感應到被G少年帶走會是什麼下場,再卒仔的狗被逼急了也會跳牆,他一把揮開人群,就往唱片行的自動門衝去。
  
  G少年試圖攔住他,卻看見銀光一閃,小鬼手上已經多了把迷你型的蝴蝶刀。
  
  「媽的,讓開!」
  
  男人站在最靠近出入口的收銀臺旁,對這變故十分驚訝,好像在兔子的牢籠裡忽然看見猛獸,以至於當蝴蝶刀揮到他眼前時,他還站住沒動。
  
  我啐了一聲,丟掉CD想衝上去救人,但下一秒我就聽到黃毛小鬼的哀號聲,然後是令人心悸的骨頭粉碎聲,小鬼被人單手扭著手腕貼到收銀臺上,從手肘以下軟綿綿的情況看來,他這輩子休想再拿筷子之類的東西吃飯。
  
  池袋的王者出現的時機永遠恰到好處。
  
  黃髮小鬼也不是省油的燈,左手接過右手落下的刀,迎面給了背後的國王一擊。竟然敢和崇仔正面對槓,我只能感嘆這小鬼運氣不好,崇仔的臉微微向左一偏,其實我也不確定他到底偏了沒有,總之蝴蝶刀完全撲了個空。
  
  國王則冷漠地對他的下巴回擊了一記手刀,只是輕輕擦過下顎,但從我認識崇仔以來,我還沒看過他對包括我在內任何一個人出招第二次。果然小鬼發出一聲不太像是人聲的慘叫,全身僵硬地倒了下來,然後就一動也不動了。
  
  「阿誠,我不是說逮人的時候要通知我一聲?」
  
  崇仔用腳尖輕輕一挑,掛在小鬼手上的蝴蝶刀便輕易地翻進國王手裡。我攤了攤手,故作無辜地插著腰:
  
  「沒有辦法,突發狀況嘛!」
  
  國王飛快的掃視一圈現場狀況,對我露出冷峭的笑容:
  
  「看來都解決的差不多了嘛,真是無聊,你這次效率還挺高的。這小子就是犯人?」
  
  踢了倒在地上的小鬼一腳,崇仔逕自向我走來,幾個機靈的G少年早撲上去把他五花大綁起來。我看見收銀臺旁的男人驚異地看著這一幕,對於白色世界的人來說,統領灰色領土國王的處事方式,恐怕不太能讓人一下子就接受。
  
  「媽的,那個小子也是犯人,為什麼你們不逮他?賣得贓物他也有分啊!」
  
  黃髮小鬼痛到額角發汗,竟然還有力氣大喊,我不禁佩服佩服。小優聽見他的話抖得更厲害了,特別是國王把視線轉向他的時候:
  
  「我……我……」
  
  圓圓好像想過來保護小優,卻因為崇仔在場而有點遲疑。我雙手放在他肩膀上:
  
  「小優,你為什麼要幫這個人?」
  
  小優抬頭看了我一眼,潔白的牙又咬緊下唇,嘴唇都快被他咬穿了。我加重按在他肩膀的力道,試圖給他一點穩定感,如果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在崇仔這個仲裁者面前保他,因為畢竟他的確是共犯。好在他終於斷斷續續地開口:
  
  「我……那個人……是我的……顧客,我有很多人客人……都是他……幫我介紹來的。一開始……我……很謝謝他,因為新人……確實……很困難……」
  
  我和崇仔默契地對看一眼。這麼私密的事,難怪他不想當眾說出來,我拍拍他的背,他卻搖了搖頭,深呼吸了幾次,說出來的句子總算比較平順:
  
  「有次他來找我的時候跟我說,最近缺錢用,想要找點外快做,所以就叫我幫他一次,只要偽裝成竊賊製造騷動就行了,不用真的偷,這樣就算被警察逮到,也會因為罪證不足被釋放。我想只有一次,就同意幫他,但是他嘗到了甜頭,叫我一做再做,還說……還說他拍了我在唱片行附近探頭探腦的照片,只要交給警察,我就會被當成小偷抓走,然後他還說……」
  
  雖然看得出來小優很努力忍住眼淚,但是十幾歲的小鬼那有這麼好的情緒控制力,因為連我都快控制不住,小優還是抹起眼淚來:
  
  「他還說,如果不聽他的話,他就……他以後就……不讓那些人……不讓所有人……來找我……但我想那樣不行,圓姊和誠先生都那麼……相信我,我卻利用他們,我想告訴誠先生真相。結果他一看見我跑進店裡,就把我推向貨架,然後就……」
  
  圓圓跑過來抱住小優,小優就把頭埋到她懷裡,一點聲音也不出的抽動著。
  
  「媽的,你出賣我!婊子就是婊子,You fuck bitch!」
  
  黃髮小鬼大叫著。崇仔冰山般的表情沒有一點變化,只是隨手從收銀臺拿了張CD,蹲到還在不住呻吟的小鬼面前。
  
  「你很喜歡CD是不是?」國王靈活地用指尖頂的CD殼,讓他在手中旋轉,對著他微微一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那麼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把你賣贓物拿的錢全吐回來然後滾出池袋,另一個是把這張CD連殼吞下去。如果你辦不到,我會幫你。」
  
  雖然是三月天,我還是輕輕抖了一下。我知道崇仔說到做到,真讓他把CD塞到這小鬼的胃裡,他下半輩子大概都要靠人工食道和胃管過活了。
  
  就算是小鬼,也知道這種事情的嚴重性,他顫不成聲地向國王選擇了前者。為了確保黃髮小子能履行債務,G少年押著他直接上了崇仔那台白色RV,至於帶他到那裡,怎麼挖出錢來,那就不是我這小小水果店員所應該了解的事了。
  
  一直站在門口旁觀的男人似乎漸漸平靜下來,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覺得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著小優。
  
  「另外那個就交給你了,阿誠。」
  
  國王對我點點頭,聲音仍舊一如往常的缺乏溫度,我卻明白他的意思,對他比了個「包在我身上」的手勢,他則回我一個G少年的招牌動作。我目送池袋王者在一大堆G少年簇擁下翩然而去,然後轉過頭來面對小優。
  
  「店長,可以放過這個少年一次吧?」
  
  我帶著試探的語氣說道。不過那個店長的脾氣和他身高一樣難纏,他說:
  
  「被偷的東西我可以不管,畢竟是那個人唆使的。可是這個小伙子三番兩次把我店裡搗得一團亂,可不能就這樣算了。我是開唱片行,不是在做慈善事業。」
  
  我不禁頭痛起來,店長的意思是想把小優送給警察,雖然比送給G少年好得多,但如果圓圓工作的地方發現旗下的人動不動惹上警察,應該也不會再願意提供場所給他。我雖然想幫小優,但我的錢包一向處於害羞狀態,也不可能代小優賠償什麼。
  
  「店裡的損失大概是多少?」
  
  我吃了一驚。說話的是那個男人,他目光直視著店長,嚴肅地問道。店長摸了摸下顎,又看了眼店裡的慘狀,抱著雙臂說:
  
  「我不想刁難人,但是有些試聽帶摔壞了,立式音響之前也壞了好幾個,至少沒個十萬不能全部修好吧?我還沒算妨礙營業的部分。」
  
  小優一聽到就把頭低下了,看來這筆錢要他還,他寧可吃牢飯。男人卻沒說話,只是默默從西裝內側裡取出一枚信封,在我和小優驚異的目光下從裡頭數了十張福澤裕吉的人頭,然後把總數十萬元的鈔票塞到店長手裡:
  
  「這樣可以嗎?」
  
  店長也有點被嚇到,因為很難得看到人出手這麼乾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當……當然。」
  
  「那麼這孩子可以走了吧?」
  
  男人盯著店長的臉,直到他確定地點了點頭。然後他把信封收回外套裡,只稍微看了眼小優,然後便快步走出Virgin的大門。小優完全僵在那裡,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我呆了兩秒鐘,這才用跑的追了出去。
  
  「喂,等一下!」
  
  男人的步伐看似很慢,一下子卻已經走了很遠。我擔心他聽不見,又喊了一次:
  
  「等一下!偵探老伯,先別走!」
  
  我很高興地看到他終於停下腳步,在公園的春櫻下轉過身來。夕陽在他身後投射下溫暖的光芒,照得飄落的櫻花也添上幾分哀愁的意味,返家的車輛在道路上呼嘯而過,另一個池袋的夜即將接續午後而來。
  
  「偵探老伯?」他對我苦笑了一下,大概是為了我的稱呼。不過我覺得他對「老伯」比較在意一點,因為他重覆的時候加強了語氣:
  
  「我不是偵探,最多只能算是推理小說作家而已。」
  
  作家?我沒告訴他,我也是個業餘的專欄作家,但我不覺得我生產的東西有好到值得向人誇耀地步,我只單純地問他:
  
  「為什麼要幫小優?」
  
  男人微微側了側首,單手抱住另一手的上臂,笑容很像他在Virgin三樓和我討論爵士樂時,那種交織著回憶和感傷的溫柔:
  
  「沒什麼……只是覺得如果那個人在場的話,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吧?」
  
  「那個人……是指你的朋友嗎?」
  
  我問道。男人卻沒有回答我的意願,只是淡淡一笑,在櫻樹下對我微一鞠躬,轉身似乎就要離開,我又跑了幾步追上他,大聲叫道:
  
  「喂!我是真島誠,池袋的人都叫我阿誠。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嘴唇動了兩下,好像要說些什麼。但一個聲音突然插入了我們之間:
  
  「石岡先──生!」
  
  我和男人都吃了一驚,同時轉頭往圓形廣場的方向看去。我眼睛一亮,來得是個美眉,穿著一身亮紅色的套裝,就算是在池袋街頭,也很難找到這麼正又這麼年輕的女孩了,而且不是那種路邊的貨色,少女很明顯帶有點書卷氣質。
  
  「石岡先生!原來你在這裡,真是的,我找你找了一下午啊,你跑到那裡去了?」
  
  男人回頭朝我看了一眼,然後便向他的同伴走去。我猜測他們他們的關係,這樣的年齡差距,一般應該是父女吧!可是那個女人又叫他先生,難道是援助交際嗎?但老實說,如果是援交反而才會叫「爸爸」。(註六)何況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們像是那種感覺。
  
  「不好意思,我逛唱片行逛到入迷了。你等很久了嗎,里美?」
  
  「廢話,石岡先生,下次要逛街要先跟我說一聲啊!下了課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走失了,要一起吃晚飯嗎?」
  
  「里美……抱歉,可能要先跟你借點錢吃飯。」
  
  「咦?為什麼?石岡先生不是才剛從出版社那裡領稿費嗎?該不會全部拿去買唱片了吧?」
  
  「是可以這麼說……不,總之不好意思,我會盡快還你的。」
  
  「借錢是沒有關係啊,但是石岡先生……你到底是怎麼在一個下午花光所有錢的?快告訴我啊,是不是又遇上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我看著他們並肩往車站的方向走去,直到消失兩人在公園的牆那頭,還是想不透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不過嘛,既然事件已經解決了,小優也得以順利找回工作,Virgin也不會再被竊,我也毫不懷疑崇仔會從小鬼身上榨出贓物的下落。在這種舒適的三月午後,人的腦袋是不適宜做太多運動的。
  
  還是鑽回我那四疊半的小窩,聽聽披頭四、偶而也看看別人寫的推理小說吧!





 ─牧神的午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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