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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一樓的狀況可以用亂成一團來形容,首先是收銀台前方的兩個架子都倒了下來,高大的灰色鐵架像倒塌的高樓般委頓在地,CD散成一團。有幾張放在最外面的試聽帶還被摔開,磁片滾得到處都是,乍看之下還真像什麼裝置藝術。
  
  更令我驚訝的是倒在貨架間的人,竟然是小優,好像被倒下來的鐵架劃到,白皙的額角腫了好大一塊。那個黃髮店員正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毫不體恤頭昏腦脹的少年:
  
  「你不是那個被警察逮走的小鬼嗎?竟然還敢來!」
  
  小優細瘦的手臂被那個小鬼緊緊握著,驚慌的臉色全白。圓圓從對面的星巴克衝過來,一手揮開黃髮店員的糾纏:
  
  「不要碰小優!」
  
  「幹什麼啊,妳這婊子!Fuck you Bitch!」
  
  很少人知道圓圓悍起來其實也挺嗆的,雙方很快爆發衝突,崇仔指派來的G少年反應也很快,迅速從店門口殺進來把兩方隔開,否則圓圓差點就被那個店員扁了。黃髮小子一直婊子婊子的罵個不停,他大概不知道他罵的人這次剛好真的是婊子。
  
  我把臉色死白,跌坐在地上的小優拉起來,發覺他正在抖個不停:
  
  「怎麼回事?為什麼你會跑來這裡?」
  
  「小優說有事情要跟誠誠說,突然就跑過來了。人家攔都攔不住,剛追上來就聽到轟──碰──咻的好大一聲,然後人家就看到小優倒在地上了。」
  
  我疑惑地看了小優一眼。
  
  「小優,是你撞倒架子的嗎?」
  
  「除了這小子還有誰,我親眼看見架子倒下來時你他媽的就在旁邊的!」
  
  高大的店長默默蹲在散落一地的CD旁邊,把翻覆的架子重新扶好,其他店員也在一旁幫忙,那個失蹤的三樓店員頂著一頭亂髮現身,大概是開小差跑去睡覺,又被貨架的聲音嚇醒。
  
  唱片行的客人三三兩兩圍在一旁,比起突然倒塌的貨架,那些一看就兇神惡煞的G少年或許還比較引人注目。店長挺直他那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的身軀,皺緊眉頭說:
  
  「少了好幾十張單曲CD,每一張專輯少的數量不一樣。」
  
  「看吧!我就說了!這小鬼故意撞倒架子,趁機把唱片給摸走的!」
  
  黃髮小子勝利似地撇著嘴大叫,活像隻搶到地盤的猴子。小優自始至終不發一語,只是恐懼地咬著下唇,如果不是先告訴我他的性別,我應該會毫不猶豫的吻他。
  
  「等一下,小優身上那有地方可以藏得下幾十張CD?」
  
  我看著小優穿著短褲的長腿,簡單的白襯衫下露出平滑的身體線條,一目瞭然到根本用不著搜身。圓圓說:
  
  「會不會是有人趁亂把CD給偷走的呀?」
  
  「那應該是有共犯吧!由這小子負責製造混亂,共犯就趁現場亂成一團的時候,把CD給摸走,不是這樣子嗎?」
  
  我環視店內一圈,把目光定在把守大門的G少年身上。
  
  「有看到任何人從這裡出去嗎?」
  
  那名G少年擺出十分嚴肅的表情,慎重地向我搖了搖頭。既然是崇仔特地選來給我的人,辦事的精確度當然是不容置疑,他說沒有,應該就是連一隻老鼠也無法走出這家Virgin。這時候高大的店長插話:
  
  「會不會是混進客人裡頭?」
  
  我往四散的顧客群看了一眼,池袋這一帶來來往往都是些年輕人,一樓放的都是熱門專輯,顧客的年齡全部加起來恐怕不會超過一百。不少人背上帶著大背包或手提袋,如果有人順手牽羊,的確是有可能的事情。
  
  我正考慮著要不要動用強制力,來個簡單的搜索之類的,那個黃髮小子不知什麼時候推開擋在他前面的G少年,他耳機一直沒拿下來,像陷入恍惚的吸毒者般對渾身發抖的小優露出惡意的笑容:
  
  「反正不管怎麼樣,這小子都是共犯吧?既然這樣,就叫他指認不就得了?要不然,押著他到他住的地方搜一搜,不就結了嗎?」
  
  從我自那所打架出名的高職畢業以後,還沒有這麼想扁一個人。我把拳頭握得喀啦喀啦響,以穩住毀掉一根鼻樑的衝動,沒想到小優卻忽然朝我撲過來,拉住我T恤的下襬,眼眶發紅著說:
  
  「誠先生,對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幹的!」
  
  「什麼?」
  
  我大叫出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小優說話,聲音比想像中低沉很多,很有變聲期少年的韻味,小優看了我一眼又把視線轉開,放開我的衣襬深吸了口氣,好像要平復自己的情緒,圓圓在一旁瞪圓了眼睛,本來想說什麼,但現場的氣氛沉重到壓住了她的嗓子。小優低著頭慢慢地說:
  
  「誠先生,很對不起,是我騙了你,他們說的沒錯,是我和別人串通好一起行竊的。」
  
  「東西呢?到那去了?」
  
  高大的店長發問。我覺得我的腦袋現在塞滿了棉絮,真希望有什麼人拿根椎子來,把腦殼鑽個洞疏導出去,小優露出有些驚慌的表情,兩手不斷地搓著:
  
  「我……我不知道,那個人背叛了我,我不知道他去了那裡。」
  
  店長瞄了我一眼,又轉頭看著彷彿不斷縮小的少年問道:
  
  「在店裡嗎?」
  
  小優搖了搖頭,緊緊咬住蒼白的下唇,忽然一句話也不肯說了。我們沉默地圍著小優,氣氛僵持了一會兒,店長無奈地說:
  
  「既然這樣,我只好叫警察了,請他們把你──」
  
  「──搜一下那個收銀台。」
  
  我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那個在古典唱片區邂逅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我身後,我那時滿心都是一樓的竊案,竟然把他給忘了。男人大概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從後頭搭住我的肩,他的臉色相當嚴肅,又重覆了一次剛才的話。
  
  離我最近的四個G少年往我這裡看了一眼,我下定了決心,朝他們點了點頭,他們就以接近銀行搶匪的氣勢衝向收銀台。黃髮小子忽然跳了起來,對著店長和我吼道:
  
  「喂,你們想幹啥?店長,這是唱片行耶!你不能讓他們就這樣子想幹什麼……」
  
  G少年的搜索行動並沒持續多久,一名臉上有蛇紋刺青的少年把頭低到櫃臺下方半晌,從裡頭扯出一大包黑色塑膠袋,輕蔑地往地板上一扔。伴隨著一陣喀啦亂響,一大堆CD外殼從塑膠袋裡滑了出來,我和店裡的人都「啊」地叫出聲來,圓圓掩住口:
  
  「怎麼回事呀?共犯把偷來的CD藏在那裡嗎?」
  
  店長在塑膠袋旁蹲下,翻了翻那些成堆的CD,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對……跟剛才少掉的CD不一樣。」
  
  我驚訝地眨了眨眼,幾個G少年也凝起眉頭,我回頭看了看那男人,他卻沒有特別吃驚的表示。小優從G少年衝向收銀台開始就顯得很害怕,不自覺已經退到我身後,兩手搓著自己的大腿,我真擔心他會把自己搓下一層皮來。
  
  我又看了那位皮膚蒼白的男人一眼,大家都被眼前的情況弄得暈頭轉向,也把目光投向他。但是他卻好像沒有要說明的意思,像看熱鬧的普通群眾一樣,平靜地等在一旁。我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天知道我有多想趕快解決事件回到我那四疊半的房間,好好睡個覺讓神智清醒一下,而通往三月午後的鑰匙,就握在這男人手上:
  
  「這位先生?」
  
  男人似乎有點意外我會叫他,視線向我轉來:
  
  「怎麼了?」
  
  我撇了撇嘴,用大姆指朝那袋CD比了比。
  
  「這位先生,你是不是應該……說明一下?」
  
  男人對我露出略微驚訝的表情。難道他是在裝傻嗎?還是這位老先生以為自己像上帝一樣天外飛來一聲指示,找出了不知從那出現的贓物之後,可以什麼都不用解釋嗎?男人似乎也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有點不知所措地擺了擺手,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
  
  「這個……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不覺得這家店的擺設方式有點奇怪嗎?」
  
  奇怪?我又環顧了一次店內,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新曲CD架兩架倒了兩架,還剩一架屹立不搖地立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男人點點頭,指著那個唯一沒倒下的架子說:
  
  「這個店的架子比一般唱片行要高吧?我想那跟店長的身高應該有關,我在三樓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拿第七層的唱片還必須墊高腳尖才拿得到。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整個架子擺滿了CD倒下來,會是什麼樣子不難想像──高處的CD會嚴重毀損、四散傷人,收拾起來也會非常麻煩。但是剛才卻顯然沒有如此。」
  
  男人看了我一眼,指尖從第六層以上劃過: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是一樓的架子並沒有放滿,只放在架子的重心,也就是二、三和四層的地方,雖然這也可以解釋成新曲賣得比較好,架子來不及補貨,但是唱片行為了門面,就算沒有貨補,也會把既有的CD散開擺滿,這樣比較好看,但是這家Virgin卻沒有這麼做,所以才沒有造成剛才說的狀況。」
  
  「但為什麼店員沒有這麼做?剛才這位年輕人告訴我竊案的經過時我就想,只能解釋成是這裡的店員早就知道,貨架一定會倒下來。」
  
  「你在胡說什麼……」
  
  那個黃髮小毛頭忽然出聲抗議,卻被擋在他面前的G少年以師法國王的冰冷目光逼了回去。我疑惑地說:
  
  「所以說店員才是共犯?但是搜到的CD不是剛剛掉的CD又是怎麼回事?」
  
  沒想到男人露出一副「你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的表情看著我。雖然我知道自己的智力本來就不高,最多只算得上中等,是這些池袋小鬼錯愛而已,但事實證明不止我有這個疑問,所有人都以渴望真相大白的眼神望著他: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為什麼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按捺著性子問。男人指了指散落一地的CD說:
  
  「貨架倒塌的時候,就算一樓亂成一團,但要是有個穿著這麼醒目的橘色圍裙、一看就知道是店員的人拿著大塑膠袋把CD往袋子裡掃,他還能若無其事地裝作不知道CD的去向嗎?何況聽到聲響之後,店長和其他店員很快就趕過來了吧?照丟掉CD的數量,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搜羅好贓物而不被看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是嗎?」
  
  我恍然大悟地一擊掌:
  
  「這個意思是,少掉的CD在貨架翻倒前就被偷了?」
  
  男人把頭轉向店長:
  
  「一般店的通常盤點,是在當天晚上關店之後吧?」
  
  店長搖了搖頭說:
  
  「一般是這樣沒錯,但是CD的數量太多,不可能每天都那樣盤點,所以會依照熱門的程度做週期性的盤點,比如像是新曲CD就會每天盤點。但如果是像古典樂或宗教音樂那些CD,就會三到五天甚至一星期才盤一次。」
  
  「咦?是這樣嗎?是這樣啊……對了,也是,啊……非得是這樣沒有錯。不好意思,那我應該稍微修正一下,」
  
  男人有點驚慌地囁嚅起來,唸了一大串沒人聽得懂的自言自語。這人也真奇怪,一副了然於胸的講法,真正說明起來卻又不太有信心的樣子:
  
  「所以說,就算是最熱門的CD,如果是在開店之後,到正午貨架翻倒之間有所短少的話,店裡也是暫時無法知覺的。而店員要摸走CD也很容易,只要趁著補貨上架或是調整擺設之間,把紙箱裡的唱片調包,或裝作已經清空,就可以輕易的把CD搬來搬去,一點都不用擔心被發現。然後再偽造竊案,CD的短少就會被認為是被外賊偷走的。」
  
  這次是店長舉起了手。
  
  「我有疑問。塑膠袋裡的CD怎麼處理我知道,關店前店裡會清一次垃圾,都是由他們拿出去倒的,只是裝作是倒垃圾就可以輕易的把CD帶走。但要怎麼樣在不被懷疑的情況下把CD轉移進塑膠袋裡?我要先聲明,因為一樓人來人往的,被竊率太高,我可是二十四小時親自坐鎮監控。」
  
  我想吐嘈店長這家店並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不過現在說這種冷笑話不是時候。男人點了點頭,說道:
  
  「所以說,並不是在一樓。」
  
  他從收銀臺後面取了一個補貨用的紙箱,然後從地上拿起一疊CD殼,男人似乎十分緊張,第一次拿的時候手還滑了一下,真是奇怪的人:「我剛才說過,他像這樣子把想盜走的CD留在紙箱裡,然後就想辦法把CD藏了起來。」
  
  店長皺了皺他那方正的眉頭。
  
  「藏起來?」
  
  「是的,雖然這家Virgin看起來人來人往,但是卻有個意想不到的死角。補貨應該是三個樓層都要檢查的吧?如果我把這個紙箱裡的CD留著,然後再若無其事地補上要放在其他樓層的CD種類,像這樣混在一起,再把他搬到三樓。然後把要偷的CD和真正要補的CD用手夾在一起,像這個樣子放上架去,這樣就算有人在旁邊盯著,也不會查覺有什麼異狀。」
  
  男人一面示範,一面慢慢地說:
  
  「接下就只要等待三樓沒人顧的時候,再找機會把他放進塑膠袋裡就行了,為了保險起見,還可以像這樣把塑膠袋撐開墊在紙箱裡,這樣就算被撞見,一時也還掩飾得過去。我剛才在三樓待了快一小時,那裡的資詢櫃臺一個人也沒有,連顧客也很少,拿來當作轉換的場所,最適合不過。」
  
  「如果實在找不到機會當天做,反正那個地方的CD平時也很少人翻檢,等到下次輪班的時候再做也無所謂,因為那個區域的CD很久才會盤結一次,犯人深知這一點,所以才會造成贓物錯開的情況形。」
  
  我看向僵立在一旁的黃髮小子,真是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他臉色慘白,要不是旁邊雕像一樣立著的G少年,恐怕早就轉身逃跑了。圓圓不解地歪了歪頭:
  
  「可是如果有人拿光了前面的CD,不是會馬上發現放錯嗎?」
  
  至此我已經完全了解這個事件,我嘆了口氣:
  
  「在池袋這個地方,要讓古典樂被買到見底,恐怕買上一個月都辦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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