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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就是這件事情的始末。
  
  崇仔委託我的時間是星期六,跟據池袋KING的情報,竊賊是每逢星期三、五正午會蒞臨這Virgin。我決定來個守株待兔,星期三早上一大早,我先跟老媽商量好放我一天假,在附近的Lawson買了兩個飯糰和冰麥茶,三兩口吞掉權當午餐,在十點鐘左右走進了那家睽違已久的唱片行。
  
  自從這家Virgin把古典音樂區越縮越小之後,我就比較少來這裡購買唱片,不過還是常來這裡的名產──免費上網區偷點資源。我向崇仔調了五六個反應機敏的G少年,守在唱片行的出入口以防萬一,自己則擔負起勘探場地的工作。
  
  少年小優和圓圓自告奮勇地在Virgin對面的Starbucks落地玻璃前坐鎮。從一樓可以清楚看到他們的大腿,圓圓還用力揮手向我打招呼。小優則一直啜著眼前的冰沙,他今天穿了件水藍色短褲,兩手幾乎把膝蓋抓出血痕,看起來很不安,看來他對我這個冒牌軍師的能耐感到十分懷疑。其實我也是。
  
  收銀臺後站了一名店員,不愧是混唱片行的,上班都還戴著耳機。那個店員整顆頭都染成黃色,年紀大約和G少年那群小鬼差不多,穿著寫有「Kiss your Ass」字樣的醒目T恤,大概是聽音樂聽得太專心,連我走近都渾然不覺。
  
  這樣難怪會遭竊吧?我拍了拍那個男孩的肩頭,他才像嗑藥一樣全身抖著轉過身來:
    
  「結帳,先生?」
  
  我思索著適當的開場白。
  
  「我找不到我要的唱片,你可以幫個忙嗎?」
  
  那個小鬼仍然沒把耳機拿下來,讓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找唱片的話,去問那邊的人。」
  
  他抬起手指往單曲CD架那裡指了一指。Virgin的制服是橘色塑料圍裙,上面用黑色羅馬體大大的印了店名,很好認,我心中一動,看了看後面沒人,故作輕鬆地把胳臂架在櫃臺上:
  
  「我要找的不是暢銷排行榜上的歌,我找得是古典樂。」
  
  黃髮小鬼用一種在清教徒的彌撒上看到戴奧尼索斯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用食指往上比了比:
  
  「古典樂在三樓,那裡也有店員會幫你。」
  
  「這家店總共有幾個店員?」
  
  我切入正題。
  
  「三個,每人負責一樓。假日那種顛峰時段會有一兩個工讀生啦,但正式店員就只有我們三個,當然加上店長。」
  
  他手指頭往後隨便一比,貨架旁邊有個高大的男人正在向顧客解說,看來這店的店長還真是懂得如何物盡其用,讓我想起池袋之王的用人法則。
  
  「很辛苦吧,有換班嗎?」
  
  黃髮小子不疑有他,大腿跟著音樂的節奏抖個不停。他用中指比了一下放在身後成堆的紙箱,上面印著不同印刷廠的名字:
  
  「還好,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換一班,我只做一三五六而已。有時候假日加班,不過很少啦,像樓上那個是做全職的咧,忙得沒有時間把妹。不過老實說也只是做點補貨、上架或盤點的簡單工作而已,不怎麼屌就是了。怎麼樣,想應徵啊?」
  
  我舉手對他表示謝意,他看我無意多問,便再次沉進耳機隔絕起來的異次元,我一時好奇,又問道:
  
  「你在聽什麼?看起來很不賴。」
  
  「Guns N Roses的《I Don’t Care About You》,歌詞從頭到尾都是『fuck you,fuck you,fuck you!』,炫吧?要不要來上一片?」
  
  黃髮小鬼咧嘴一笑,口氣還真像涉谷街頭那些湊上來問你「要不要哈一根」的藥頭。謝了,雖然一樣跟女人有關,我還是把錢花在莫札特或普契尼比較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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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爬上Virgin的最上層,三樓靜得跟鬧鬼一樣,大概店長也覺得,在池袋會有人來偷古典樂或爵士樂的不是瘋子就是醉漢。三樓本來應該有個Information專櫃,但是卻沒看到半個穿著橘色圍裙的人,大概是無聊到讓負責這裡的人都待不住了吧!
  
  我看了看我的swatch防水錶,現在是十一點十六分,距離唱片怪盜駕臨的時間還有四十多分鐘。反正既來之則安之,我決定替他們的古典唱片掃掃灰塵。
  
  果然不出我所料,古典樂的專區已經縮減到只剩下三排架子,而爵士樂更慘,除了依附著古典樂沒放完的半架,就只有自己獨立一架,而且每一張CD都放得厚厚一疊,看來這個區域應該不太需要補貨。反觀剛才一樓的新曲CD,被拿空到只剩下中間幾排,真是驚人的差別待遇。
  
  這家店的架子還挺高的,一共有七層,連我這樣的成年男子,拿最上面一排時都要略微抬高身子。我從第七層的架子上拿了一張普羅高菲夫的《Peter and Wolf》的試聽帶,想要放到立式迷你音響裡聽,才拿起耳機,就驚覺我旁邊竟然還有個人。
  
  那個人聽音樂聽得很專心,似乎也沒發現我的存在。我瞥了眼他身邊的試聽帶空殼,灰色封套,上面寫著Gary Burton,我雖然對爵士樂不熟,也認得那是鄉村爵士大師的成名專輯。另外還有一張我不認得的鋼琴選輯。
  
  但是真正吸引我注意的,並不是他聽的音樂,而是他聽音樂的表情。
  
  那是個年紀大約有五十出頭的男人,穿著Dolce&Gabbana的灰色斜紋西裝外套,頭髮半灰半黑,皮膚很蒼白。他用兩手抓著全罩式的黑色耳機,既沒有小鬼聽雷鬼那種瘋顛的舉止,也沒有樂評家聽歌劇時那種如癡如醉的傻樣;老先生沉靜地望著前方,偶爾會隨著歌詞動一下唇,眼神卻專注的像父親在聽離家出走女兒的電話留言,溫和,但是給人十分深刻的印象。
  
  我放下剛拿起的普羅高菲夫,走到男人臨近的架上,從第五層拿下另一張華格納的《Die Walkure》組曲。
  
  男人似乎也注意到我的存在,側過身子來看了我一眼,露出驚訝的表情。我今天穿著Uniqlo的黑色長褲,除此之外全身都是從GAP大拍賣標來的年輕行頭,讓我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前衛的嘻皮。對昭和年間出生的人來講,像我這樣的小鬼頭會來聽古典音樂,可能是比麥克阿瑟忽然跳起啪拉啪拉舞還要令人驚異的事情。
  
  「午安。」
  
  我開口說道。男人把耳機拿下來,對我稍微點了一下頭,大概以為我要用迷你音響,作勢把還在轉的CD按鈕停下,我對他搖了搖手:
  
  「這裡人很少啊。」
  
  男人又看了我一眼,露出有點靦腆的笑容。
  
  「是啊,現在會聽爵士樂或藍調的人,已經越來越稀有了。」
  
  我指了指他身邊的鋼琴專輯:
  
  「這是什麼?」
  
  「這個嗎?這是奇克․柯瑞亞的第一張成名專輯,輕如鴻毛(Light as a Feather)。剛剛在聽的就是裡面的『Spain』。」
  
  我並不知道奇克․柯瑞亞是誰,但是男人用笨拙的片假名唸法唸出曲名時,卻帶著一種深度的溫柔,讓我直覺那應該是首好曲子。男人又說:
  
  「以前聽奇克柯瑞亞還是用唱盤的,現在幾乎都轉錄成CD或MD,要找原版的,幾乎已經找不到了。其實轉錄會讓音質有微妙的改變。」
  
  我幻想我家水果行上面那一大堆CD,如果全換成電影裡才看得到的那種黑色膠片會變成什麼樣,老媽應該會是第一個抓狂的人。男人又往我手上的CD看了一眼:
  
  「這是華格納嗎?」
  
  「啊,對,是華格納的女武神。」
  
  華格納是個傳奇的音樂家,他到二十多歲才開始正式作曲,和奧地利那一拖拉庫的神童不可同日而語,卻以他自己的方式成為一代巨匠。每次想起他,都會讓我有種錯覺,即使是我這個二十多歲還在水果店和G少年間鬼混的廢柴,人生也還有點希望。
  
  「華格納啊……」
  
  男人看著我手上的封套,唇角浮起懷念什麼似的笑容:
  
  「沒什麼,以前我有一個朋友也很喜歡華格納,除了尼布龍根的指環,他也很常唱《帕西法爾》(Parsifal)和《希格莉德牧歌》(Siegfried Idyll),不過那些都是德文,我實在弄不懂這些歌在唱些什麼。」
  
  我點點頭,男人說的那些歌我也常聽,就算不知道演員在鬼吼些什麼,單純體會華格納的激情也很過癮。而且帕西法爾這首歌會讓我想到「骨音」那個案子,想起那些遊民的遭遇,總讓我不勝欷歔:
  
  「你朋友呢?沒和你一起來?」
  
  男人盯著手上那張奇克柯瑞亞,臉上仍掛著像海水一樣透明的笑容。
  
  「他不在了,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對他的說法感到捉摸不定。意思是說他的朋友已經不在人世了嗎?像他這樣年紀的人,說不定雖說是朋友,其實是在說自己死去的妻子,或者至少也是年輕時候的老情人之類的。至少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知道那是對他意義非凡的一個人。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像這樣站在衰老的池袋唱片行裡,用每一首曲子回想我和崇仔他們經歷過的荒唐事蹟?
  
  「你喜歡爵士嗎?」
  
  男人反問我。我對爵士和搖滾理解都不深,這點常被池袋那群搞Band的小鬼嘲笑,男人看見我搖頭,湊近CD找了一陣子,從架上取下一張合輯:
  
  「聽過披頭四(The Beatles)嗎?雖然年代早了一點,不過你應該會喜歡。」
  
  我禮貌地接過,那是一張賣相黯淡的專輯,四個頂著頹廢龐克頭的男子抱著吉他看著鏡頭,我對樂器完全一竅不通,也沒正式學會半點音樂,連高音譜記號和低音譜記號都分不清楚,這點也常被國王拿來調侃我。男人向我解釋道:
  
  「披頭四之所以特別的地方,在於他們的創新性。以前藍調和爵士只流行在黑人之間,是披頭四把他們帶入美國白人的社會,他們在舊有的爵士中加上一些短詩、弦樂的成分,再加上深具實驗性的錄音技巧,好像革命一樣,」
  
  他微微一笑,可能是看到我忽然燃起的眼神。
  
  「例如像是很有名的曲子『一夜狂歡』(A Hard Days Night)裡面的歌詞:『白天累得像隻狗,我該回家睡得像根木筷,但當我面對你,發覺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會讓我覺得這一切還不那麼壞。』(註五),就很有詩的味道,以前我的朋友很喜歡這首歌,常常一個人在家裡唱個不停。他們也因此被譽為爵士搖滾史上永遠的王者。」
  
  我開始產生興趣了。
  
  我向男人道了聲謝,打算把我這月的零用錢捐獻給古老的樂手。這個老先生是很容易讓人生起親近感的人,我自認不是個善於裝熟的人,竟和他不知不覺聊了起來。
  
  我提起唱片行的竊案,順道向他套取情報,既然是這麼熱愛音樂的人,對唱片行應該也相當熟悉才對。但他卻露出意外的神色,往落地窗外張望了一下:
  
  「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不住在這附近,這是我第一次來這家Virgin。我家在橫濱,橫濱的馬車道,我來東京是為了要上課。」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上什麼課,事情就發生了。即使人在三樓,還是可以聽見一樓傳來的轟然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下頭傳來顧客的驚叫聲,還有店員的咒罵。
  
  我從靠著的架子上猛地跳起,看了一眼手錶,指針正指著十二點。
  
  「該死!」
  
  寧靜的三月午後,我像隻怒號的獵犬般往螺旋梯下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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