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高辛之靈盛兮,遇玄鳥而致詒。」

  ◇    ◇    ◇

  回憶在秋風中捲成落葉飄落,李鳳伸手將它截住。

  「妳知道嗎?精衛,一直到今天,我仍舊相信一件事,」

  昨日年輕的太子,如今已歷經十年內戰、年屆三十的皇朝之王;而當年青澀單純的刺客,如今已是少婦年紀的御用秘書,時間創造了很多,也帶走了很多。李鳳揚起唇角,仍像當年一般高傲:

  「我生來便是為了做王。精衛,我很清楚這一點,沒有人可以改變我的天命,」握緊右拳,輕輕在殿頂擊打,李鳳的神色堅定異常:

  「有人說宿命論是種消極,我卻不這麼覺得,我相信天命,也相信天意站在我這裡,所以無論做什麼事,我都能勇往直前,不猶豫、不迷惘,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命中該得的;倘若有朝一日我失敗了,那就表示天意棄我而去,君主失了天命,本該滅亡,所以我遵從宿命,我無怨無悔。」

  精衛有點吃驚。縱然十六年來,天天聽李鳳把天命掛在嘴邊,心底深處總以為不過是藉口而已;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剖析自己的信仰,李鳳善於演戲,但精衛明白那些是真話:

  「所以妳遇上我,也是我的宿命,我們的宿命。」

  如果十六年前聽見這話,精衛必定二話不說拿劍劈過去。猶記她從東宮床上醒來時,少年就坐在床畔,第一時間阻止她大叫大嚷,然後便是長時間的軟禁。這期間精衛不知朝他扔了多少東西,也不管對象就是這國家新登基的統治者。

  剛開始李鳳只要一接近,精衛便滿懷敵意地退避,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像隻遺棄小貓般充滿戒心。每次見精衛驚慌失措,李鳳便只是笑笑退開,連一根手指也不多碰;漸漸的精衛安下心來,李鳳又三天兩頭噓寒問暖,堂堂皇朝至尊,卻屈尊降貴地替她打點生活鎖事,連貼身衣物也親自採選。

  那之後戰事迭起,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李鳳領臣子忙得焦頭爛額,幾乎身心俱疲。

  精衛默默看在眼裡,這印象中殘酷的太子卻還記得在夜深人靜時,潛進她房間談心,說是怕她寂寞,事實上她也的確是;起初精衛以為他心懷不軌,未料李鳳只揀些趣事促膝,真累得受不了,在她身邊倒頭就睡,孩子般半點沒有防備。當年的花花大色狼,十六年來竟對他以禮相待,精衛從不相信奇蹟,如今她卻困惑了。

  這是很長很長的故事,長到精衛總記不起來自己何時開始妥協。但有天開始,她主動向李鳳說了第一句話,有天開始,她陪著李鳳在庭院裡散心,有天開始,李鳳親口命她為貼身答應,有天開始,她擔負起李鳳身邊大小雜事……

  有天開始,她發覺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個男人。

  「精衛,妳知道,做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耳邊傳來李鳳的聲音,十六年來,他總是如此漫不經心地和她聊起家國大事,倘使真如古書上說,女人干政罪大惡極,李鳳得擔去一半罪惡。知道主子只是缺個對話的人,精衛終於開口:

  「是什麼?」

  這個人男騙了她是事實,救了她,卻也是事實。

  如果這是李鳳設下的陷阱,精衛得承認他大獲全勝。當年殿頂上的誓言,不知何時已全數實現,他不單要了她的人,也要了她的心,形式不如她所想像,卻比她想像的更殘忍;當年的荒唐太子,如今風流依舊,靖亂十年間觸手更廣,精衛旁觀他上過一個又一個女人,在他歡渡春宵時隨侍左近,十多年過去,她從矇懂的少女成長為近三十的少婦。他妻妾成群,而她仍孑然一身。

  苦澀嗎?精衛卻沒有感覺,她甚至不清楚李鳳對他的想法是什麼。

  「為王最重要的一點,是自私,精衛,你必需先學著自私起來;」

  入耳的詞讓精衛一愣,不知何時李鳳已轉頭望著她。那瞬間他以為對方猜透了她心中所想,自私嗎?她不確定自己自不自私,雖然周圍的人都說她過於遲鈍:

  「假如你是為了百姓而王,無論你多麼善良、多麼悲天憫人,人天生的惰性終究會讓你打退堂鼓。十年,二十年,最多撐著三十年罷,如果你壽命夠長,臣子夠忠誠,那時你就會想,我幹嘛這麼拚命?我用自己大好歲月、青春人生換取這個國家,到頭來誰感謝我?」

  伸手執起殿頂上碎石,李鳳將它遠遠扔向夕陽;

  「君王也是人,不是神,就算有些君王真的涵養不少美德,人性的醜惡他也一樣有。妻子對丈夫都有厭煩的時候,何況王之於一群素昧生平的愚民?人不可能永遠為別人著想,對別人好一定會希望報償,但人永遠不會嫌對自己太好,只有對自私自利才是毫不費力的生存之道;」

  「皇朝是我的東西,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食糧、每一個人民都是我的財帛,所以我焚膏繼晷、做牛做馬,並不是因為我憐憫百姓,而我想好好多活幾年,有甘醇的好酒享用、有美貌的女人作伴;我知道國家完蛋,我也會跟著完蛋,所以為了自己,我必須要管理好我的財產。如果人民因此而得到任何利益,那也只是恰巧沾光而已。」

  精衛愣愣地端著奏章,傾聽李鳳這一長串近似荒謬的論點。為王必須自私?古書總是諄諄告誡,君王要仁民愛物、君王要視民如傷,決不能因己利而為害人民,從殺手轉職御用秘書,精衛著實讀了不少文章,然而這男人的所做所為,卻總是超出丹青評比的範圍。

  這就是變態的特權麼?精衛不自覺盯回膝上堆積如山的奏折。

  「對了……主子,懷親王的母親承妃,請人上了折子給主上。」李鳳「喔」地一聲,眼神嘲諷起來:「怎麼了,我那賢明的九皇兄又有不滿?」精衛為那冷中帶狠的語氣一縮,放輕聲音道:

  「折子上說,懷親王久病在身,已然拖了幾年,御醫說得多動才有復原的可能,希望主上慈悲,允他每月中能到外頭走走,一方面運動,一方面也好散散心。」不等精衛說完,李鳳早哼了幾聲,沉著臉一語不發。沉默的帝王往往是最可怕的帝王,精衛只得悄悄瞥了他一眼。

  「主子……你不許麼?」

  難得主動開口,會這麼問也實在是出於同情。靖亂七年鹿蜀正式投降,懷仁府軍潰不成兵,懷王被人千里押送至京城,精衛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她對年輕的鹿蜀幾乎沒半點印象,但皇城待久了,多少也聽得點下人傳言,都說他仙風道骨、出塵絕俗;

  然而當她悄立李鳳身後,陪他秘見懷王時,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老邁、疲憊,講句話便彷彿用盡胸中氧氣的早衰青年,會是當年人人稱頌的「賢九王」?戰爭奪去太多東西,但他補給李鳳歷鍊後的沉穩和大好江山,還給懷王的卻只有失落和痛苦。李鳳卻殘忍地將最後的尊嚴也剝奪,讓鹿蜀住進他在皇城舊日的駐府,在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悔恨中了此殘生。

  「上回……奴婢和方大人去瞧他,親王他……親王他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即使冷感如精衛,對此情境也不免心揪。李鳳賜鹿蜀親王爵位,八多年來表面功夫作足,卻派了密探在府裡各處潛伏,懷王連上個茅廁於是都有人監護;由於嚴禁外人探勘,粱蕖和她進門半天也無人通報,倒把書房裡鹿蜀唬了一跳,捏著翻破的韋編便當堂跪倒,一個勁兒朝粱蕖叩頭,似乎連人也認不清,只是山呼主上饒命。要不是精衛在場安撫,只怕懷王會活活被嚇死。

  「喔,他不是過得挺好?滿屋子的書,正好由得他吟詩作對,高談闊論,比起滇王,我都羨慕他清幽呢!要是嫌運動量不夠,叫邑司多送幾個秀女進去,做做床上運動也很不錯。」

  絲毫不為所動,精衛相信李鳳對此心知肚明。成者王,敗者寇,或許是和李鳳相處久了,精衛將結局歸咎於天命,她不怪誰,只因沒人比她更清楚,靖亂十年來只消有一刻失閃,如今四方天裡圈的就是李鳳。而且他說得對,比起雍和,他是幸運許多。

  弘和三年滇王受上皇之命,戴罪前往南疆理亂,雍和喜出望外,豈料到南疆沒幾天,便被暴民手刃白芨山下,屍體燒得面目全非,死在他一輩子統領的土地上。他的元配容妃在京城聽聞死訊,二話不說便拔劍衝出,在東華門前給人攔了下來,雖然事後消息被李鳳鎮壓,精衛還記得容妃當日的呼喊,聲聲泣血,傳遍整片宮闈,幾乎道盡這女子一生的剛直與烈性:

  「李鳳!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戕害手足,喪盡天良,瞞得了人,卻瞞不了天!我和雍和在閻王前等你!」

  語畢當場橫劍自刎,戍衛們嚇得臉色蒼白,鮮血濺上了東華門檻,至今還洗褪不去。活得如此無怨無悔、從一而終,李鳳事後也不禁感嘆「不愧是曾讓藤黃兄馴服的人。」。

  容妃和滇王相繼逝世後,同胞妹妹李英招竟忽然失蹤,誰也不知她去那裡,魁妃傷心過度,據說當夜便香消玉殞;滇王一雙少年兒女早在十多年前便因父罪貶為庶民,在如今是刑部尚書的鄔杜衡府上為奴。

  至於他的同胞弟弟李肥遺,兄長死去七天後,被人發現陳屍在皇子府地牢裡,也就是他豢養凌虐孿童的所在地。屍身被恨他至深的男童女童們蹂躪的不成人形,性器割成數塊分食殆盡,死狀之慘,據說連到場的杵官也不忍卒睹。

  「很適合一頭畜生的死法。」李鳳在聽聞消息後愜意地評論。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雖然還有太多爛攤子沒收、一屁股人情債要還,沒有時間讓任何人為過去落淚,因為將來還有更多事情得去煩心。

  「別擔心,真要生什麼事,有我在這裡。」或許是見精衛凝起眉頭,李鳳泛起寵溺的笑容,攬手想將她抱到懷裡,卻被她晃身躲了開去:

  「天命站在我這裡,而我說過,我要的東西,從來就逃不出我手掌心。」

  靜望李鳳微現傲氣的臉龐,精衛忽地無限感慨起來。這位上皇的一生近於傳奇,六歲立為太子,十三歲便走遍大陸,十五歲歸國篡位,剷除異己,狠毒不亞於沉浮宦海的老手;十六歲開始穿梭疆場,領兵蕩亂,十年來幾乎沒睡過同一個地方。二十六歲正式登基,帝號大言不慚地定為媧羲,意為人類之始,甫上任便大刀闊斧,弄得皇朝官場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直到如今弘和已六年,雖然情勢已比慶武晚年好得太多,皇朝離真正的「和」卻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而這個少年的童年、人生,卻已註定葬送在權力傾軋的鮮血和烽煙中;精衛不知道,是命運選擇他如此,還是他選擇了自己的轉輪,只知道而今而後,兩隻鳥將一起飛過皇朝的歷史。

  「或許……只除了他罷。」傲氣染上些許遺憾,連笑容也相對柔和。李鳳撫過手中短劍,指尖勾勒劍鞘上褪色的鳳凰,幽幽嘆了口氣:

  「我永遠也……無法原諒那傢伙,竟就這麼離開了我,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

  精衛低下首來,每回提起他唯一的孿生兄弟,李鳳總以這句話開場白。用語雖怨懟,但精衛聽得出來,那之中包藏了多少外人無從理解的感情。

  「至少麒殿下……也陪了主上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嗎?」

  那年行宮驚變,李夔突然駕崩,純鈞在大火中毀去容顏,李鳳得知後震怒不已,下令保密。倒是當事人相當平靜,傷好後長時間戴著面具走動,只在和李鳳獨處時才取下來;宛如詩畫的孿生兄弟,而後從傳說中除名,靖亂十年間無論敵我卻多了段軼事,媧羲陛下身邊有位神秘的面具軍師,乃是天神降世,輔弼帝王得成大業。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純鈞的瀟灑,真該供在鳳儀殿裡給那些滿腦肥腸的傢伙愧疚愧疚。」輕輕嘆了口氣,李鳳將心神短暫的遠離皇朝,馳騁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漠,簫聲隨駝鈴而來,他側耳傾聽,試圖從中分辨屬於故人的樂音。

  「麒殿下他是……靖亂七年,也就是南山精靈敗北的那年……離開的罷?」

  和李麒僅有七年相處的光陰,而且還是在舉國揭杆、朝不保夕的朝廷裡共事。精衛對李鳳這忠誠的影子總有種筆墨無法形描的感受,只要純鈞在場,主子臉上就看得到年少時真正的笑容,這對兄弟之間沒有她介入的空隙,或許該說,他倆打從出生便是一體。

  「嗯,就是凰姊……不幸死於戰亂中那年。」

  然而這雙無法分離的半身,卻被戰火、被命運和人生悄悄地撕裂了。方法非常平靜,李麒臨走前留下了書簡,沒有華麗的詞藻詩句,李鳳覽卷時她就在一旁,手書依舊平靜如水,純鈞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淡泊而不矯揉:

  『萬里之外,黃沙之濱,不肖愚弟,願見皇朝盛世到臨。』

  打從十六年前跟隨李鳳開始,除了作戲必要的怒氣,精衛從未見過李鳳情動衷腸。那日他卻當場發飆,也不顧身處沙場,親領四十近衛窮追百里,純鈞卻像摸清了兄長個性,整整三月搜索也徒勞無功。面具下的軍師,從此在皇朝歷史上消聲匿跡。

  好在當時朝廷已節節勝利,餘下幾個跳樑小縣負隅頑抗而已,不知是否也在純鈞算計裡,兄弟分離三年不到,歷時十年的內戰由李鳳大獲全勝,朝廷凱旋班師回京。

  直到如今,精衛仍常看見李鳳獨處龍床,撫著字跡泛黃的訣別信沉思,每當這時她便彷彿看見一雙手,握住主子的五指,嗓音和手書重疊:「皇兄。」即使登基多年,兄弟間還是不改舊時稱呼,這聲蘊涵血緣和地位的呼喚,而今而後只能在回憶中找尋了。

  「純鈞是……我的麒麟,」撫摸手中短劍,鑲金表面已因主人長久磨擦而蝕平,將精衛從沉思中喚醒:「古書裡記載著,麒麟是種靈駿仁善的生物,天下將有大治時出,他會降臨在即將成王的人身畔,助他天命得成。那些年,要是沒有純鈞,我……就不會有今天。」

  精衛知道,對一個帝王而言,這句話有多麼難得。

  皇朝自英王以後,除三省長官之外,另設一名權利地位均凌駕諸官,名符其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而今媧羲朝宰輔虛懸已久,但熟識李鳳的人都知道,對皇朝的新主人而言,這個位子將永遠為某人保留;曾有不識相的官員上奏遞補,他的下場讓接下來六年無人敢再舊事重提。

  「麒殿下……一定是上天借給主子……不,是借給皇朝的禮物罷。」

  感慨地嘆口氣,精衛還記得,純鈞離開前半年與她特別親近。彷彿早預知自己的離去,他悉心教導精衛,從李鳳的喜好到習慣,愛喝什麼樣的茶、什麼時候就寢和看折子的挑剔處;從年輕起便給組織收去,精衛本來大字不識幾個,除了殺人國家大事一概不懂,純鈞一個字一個字帶著她讀,拉著她寫,不厭其煩地替她講書,撐著日益病弱的身子諄諄教誨。

  現在回想起來,純鈞教她的多半是國計民生的大題目,這才明白他是多麼熱切地希望自己代替他,陪在李鳳身邊,做他一輩子的輔佐。就在純鈞離去的前夜,精衛替夜飲暢談的兄弟收去酒碟,微燻的純鈞竟忽然覆住她手,體溫熾熱卻溫和,她忘懷不了那時的笑容:

  「謝謝妳……精衛姑娘,真的很謝謝你。」

  如今精衛才明白起來,純鈞是謝她的到來,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癡癡遁入大漠,去尋他永遠也尋不著的凰影。她是純鈞的替代品,雖然在李鳳心中,一輩子也沒人能取代純鈞的位置,這點她知之甚深。只是對精衛而言,若能替代純鈞這樣的人,她倍感殊榮。

  「不過除了純鈞,這朝廷倒多虧了那幾個囉嗦的傢伙,倒也是真的。」

  語調輕鬆起來,李鳳忽地笑道。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靖亂十年縱讓朝廷損失慘重,卻也從沙礫中瀝出了珍珠,那就是一批堪稱國士的能幹朝臣。

  『治國不是一個人的事業,不懂得這句話的君王,就等著和國家一起做到死罷。』

  不知是李鳳的懶人哲學,還是不學無術的太子對政治真有幾分見地,總之這十六年來,李鳳無所不用其極地貫徹這論點。只要不必他做的,他一概扔給下面的人,垂拱而治至少還有垂拱,李鳳卻連手也懶得提起。「是啊,多虧了他們。」這不是誇獎,精衛是在嘆氣。

  梁蕖恐怕是這之中最值得敬佩的一位,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考語彷彿為他專設。舉凡李鳳疏忽的、藏匿的,懶待辦的奏折,他全都撿來逐一看過,重要的做成摘要,仍呈給李鳳聖裁。年節也常加班到三更,三過家門不入已是慣例,就是傷風感冒也照常上陣。

  另外就是獬角,這從敵營誤投賊窟的獨臂青年。

  他的痛苦指數幾乎和梁蕖相仿,只是他到底聰明,苦幹實幹的功夫往手下一扔,最大興趣便是處理人事部門,十六年前李鳳一眼看出他天生注定當壞人,這位中書長官也不負眾望,弘和初年便一肩擔起裁撤冗官、減俸改科等種種天怒人怨的差使。舉凡扮黑臉的、背黑鍋的,獬角無不樂於享受大魔王的快感。似乎看某些官員的家眷含淚指摘他禍國殃民,對獬角來說是種莫大滿足。

  至於杜衡,這連精衛也不禁佩服。承襲他自己說的「做人家做剩下的事」精神,凡事獬角和梁蕖沒想到的、做不到的、拉不下臉去做的,這個黑溜溜的南疆漢子全都可以一手包辦;若說梁蕖佈得是點,獬角連得是線,杜衡就把朝政那張大餅的缺角全補齊了。

  「這個朝廷最不需要的人好像就是我嘛!」從弘和元年確立這種三省共治的體制開始,李鳳就常酸溜溜地這麼說。此時累得焦頭爛額、幾近崩潰邊緣的三人便會伙同精衛一塊反擊:「不然你來做啊!」這便足以讓這位皇朝主人摸著鼻子躲回後宮 。

  不過說歸說,這些做臣子的倒也不敢當真背著李鳳亂來。梁蕖就常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一個一年折子看不到幾封、上朝不是摳腳指就是打瞌睡的上皇,竟然可以挑出諸如撥給狻泥道的軍帑多了幾兩、諸牧監的馬少了兩匹之類支微末節的小事呢?

  「那個人是不能用一般人類標準去評斷的,你就當他是怪物就好。」來自門下張中丞獬角的冷酷評論,老實的梁蕖到近幾年才能慢慢理解。

  至於精衛,苦命三人口逕一致地尊稱她為「主上的死穴」。李鳳再怎麼死不認錯,只要精衛宣稱冷戰七天,到第三天李鳳就會自行來道歉;而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垃圾筒花圃茅坑都不惜迂尊降貴,精衛總有本事拎著耳朵嗅他出來。

  雖然除李鳳外沒人知道這神秘女子出身何處,但梁蕖等人都甘願把她當女神來膜拜。

  望著一樣低首沉思的李鳳,俊雅的容顏不減當年,精衛忽地低下了頭:「主子。」李鳳應了一聲,察覺到精衛語氣異常,不禁望了她一眼:「怎麼了,精衛?」精衛瞥過視線,頰上紅雲頓起:「主子為什麼……硬要把奴婢留在身邊?」李鳳一訝,隨即笑道:

  「還能有為什麼?因為我的精衛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

  「但主上……主上為什麼又……又……」

  忽略李鳳的甜言蜜語,下面的話難以豈齒,老實的御前秘書羞得垂下頭去,要是在她頭上鑽個洞,李鳳很確定會冒出蒸氣來。一時怔愣,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妳是要問我,為何放妳在身邊許多年,卻連一根手指都不碰?」

  精衛早窘得連話都說不出,恨不得找張繭把自己裹起來,背著主子蜷縮到殿簷一角埋頭。李鳳忍不住大笑起來,挪過去牽住精衛的手,不意外地立刻被掙開:

  「我好驚訝,沒想到精衛也會在乎到這個。」

  見對方悶著臉大力搖頭,李鳳也不打擾她困窘,何況難得秘書這麼可愛,還是讓她多害羞一陣子好。雙手交疊膝頭,李鳳遙望遠方雲彩,眼神緲遠起來:

  「我留妳在身邊,卻不把妳納入後宮,其實有兩個原因。」

  吞了口涎沫,精衛渾身緊繃起來,凝視李鳳雖屆中年,仍挑不出半分皺紋的眉目。要說他今年三十有一,鬼才信。雖然這麼說有點哀傷,李鳳是不會老的人,無論生理、心理或生活倫理:

  「第一個原因是……妳是『那件事』唯一的目擊者,我必須將妳牢牢看在身邊,妳離開了我,只有死路一條。」

  氣溫劇降,李鳳眉如刀削,光是輕挑便足結成寒霜。精衛沉默下來,雙手絞在膝前,她很清楚李鳳說得是實話;那日的情景總在精衛夢中反覆出現,若不是李鳳再次提及,她幾乎要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場夢。然而李夔的鮮血、絕望的眼神深深烙印在腦海,跗骨之蛆般揮之不去,時時刻刻提醒著精衛,她不過是權力傾軋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溫厚的掌撫過精衛顫抖的肩,這男人總在人和獸間徘徊,自由的讓精衛迷惑不已,摟過懷抱的臂有力而體貼,少女不自覺瑟縮,他卻往她額上一吻:

  「其次,我不想讓妳失去特別。」微微一愣,精衛從絕望中抬起頭來。撈起御前答應一縷秀髮,李鳳輕嗅髮間芳香,望著精衛的眼神一深:

  「女人之於帝王,永遠只能是工具。一旦弄上了床,我就必須告誡自己她們只有兩種功能:一是供我洩慾,二是產生子嗣,除此之外別無它用;精衛,妳讀過歷史,知道和帝王結合的女人會帶給國家多大禍患,唐明皇再愛楊妃,終遺馬嵬坡之恨;君王之側,沒有一個工具能長久保留,」

  挑起答應削瘦的下顎,那抹凝視彷彿又回到當年,鵬園月光下初次見面那刻,李鳳低首吻她臉頰,精衛難得的沒有閃避:「而讓妳常伴身畔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把妳當女人。」

  咀嚼著李鳳所言,歷經十六年沙場與宮闈的洗禮,精衛早已不是當年單純的月影。李鳳的話她懂,手上的奏折啪答一聲,霎那與她的君王四目交投:

  「當我踏上十六年前那步開始,很多東西……精衛,命運就是這樣,當你選擇踏上某一條路,就註定和另一條路分道揚鑣;凰姊、純鈞他們都走了,走得遠近不一,但重寧宮的茶宴、純鈞的簫聲,今生今世再也回不來我身邊了。」聲音溫和起來,李鳳遙望遠方,又是精衛看不見的方向:

  「所以精衛,我要妳……陪我一輩子。」

  深吸口氣,精衛有種了然的爽快。這就是她的定位,一直以來昭然若揭,她奇怪自己為何從來不懂,鬱積多年的塊壘如今撥雲見日,精衛首次有回應李鳳懷抱的衝動。

  她這麼做了。猛然伸手攬住李鳳後頸,精衛的指尖顫抖起來。

  「小時候……我住在很貧窮很貧窮的村莊裡,」對精衛突然的熱情吃了一驚,李鳳查覺小鳥的恐懼,嗓音很弱,他聽得見精衛的心音:

  「那村子在那裡,我幾乎不復記憶,只記得每個人都過得很苦,三歲我就被父母賣給人販子,人販子又把我賣進一間下九流的妓院裡,那年我才七歲,什麼都不懂;印象中有很兇的大人強著我進房裡,有個男人撲上來,撕開我衣服,我大聲尖叫,又哭又鬧,他摑了我一巴掌,我嚇傻了,躺在那裡動也不敢動了,只是睜大兩眼,怔怔的看著野獸再次撲來……」

  身子開始微抖,精衛瞪大了眼睛,語氣開始迷亂起來:

  「那時我只是想……只是不斷地想,這是……這是什麼樣一個國家呀!連一個七歲的弱女都保護不了,連讓我免於眼前的災厄都辦不到,那個男人……那隻野獸在原野吃掉我,而我連呼喊的權利也沒有,這是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樣的皇朝……」

  終於情緒失控,精衛全身顫抖,將臉掩著埋入膝中。李鳳無言地攬過她肩頭,任由貼身秘書的淚水染濕代表國家威儀的長袍:

  「於是我……我開始恨這一切,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那時救我的,就是組織的前代『流星』,他……他的目標,就是那頭野獸,他救了我,問我要不要一道,我……別無選擇,因為我所認識的世界、我所相信的事物,在那一刻,已經蕩然無存了……」

  緊緊挽住她頭臚,李鳳撫過她烏黑的長髮,一面輕輕道:「精衛,不要緊的,已經不要緊了……」精衛抬起淚眼,驀地四肢據地,顫抖著拜倒在地:

  「主上!拜託你……求求你,我把一切,我們把一切都交給了你,請你一定要……一定要還給我們一個……再沒有女孩會像我那樣遭受欺凌,再沒有那種悲劇會重演的,一個強盛、安和、太平的皇朝……」再次叩首,精衛已泣不成聲:

  「一切都……拜託你了……」

  那是李鳳見過最意味深長的叩首,足以讓王座添加千鈞重量。

  「我明白了,」泛起微笑,李鳳重新將精衛擁入懷中:「朕……明白了。」

  純鈞,你在看著罷?或許也在笑我罷?笑我這自作孽不可活的傢伙。

  那麼,就請你繼續看著,和精衛一道睜大眼睛看著,鳳凰如何重回九天罷!

  「啊,我就說嘛,果然又跑到這裡來,總算給我找著了!」

  難得兩人氣氛堪稱良好,殿頂旁冒出的人頭立時把精衛從李鳳懷裡嚇跑。同樣抱著一大疊不明書簡,來者是個黝黑的青年,揚起唇來一笑,在殿頂朝李鳳拜倒,順道不動聲色堵住去路:

  「微臣鄔杜衡,給主上請安了。」

  李鳳一臉不爽,畢竟對方現在是朝廷重臣,也不好說踹就踹,沉著性子道:「幹嘛?有什麼事非現在說不可?」杜衡年紀已長,嘻皮笑臉的功夫不減當年,揚了揚手中書簡道:

  「主子說笑了,昨天才答應微臣要親閱刑部檔案,精衛姑娘還在旁作證呢。」見精衛一本正經的頷首,知道這些文武百官狼狽為奸,絕不會站在自己這邊。但杜衡手上的分量看起來實在很恐怖,加上奏折非熬夜三天不可,李鳳臉色大變,正想循機遁走,一顆人頭又從身後冒了出來:

  「主子!太好了,總算找著你了!」回頭竟是刑天,一臉落腮鬍,兼之滿臉憂心。從詹事府直司晉升御前侍衛總管,這李鳳永遠的褓姆仍像當年一樣老實,只是工作的難度與日俱增:

  「屬下四處都找不到陛下,還以為出了什麼事,還好上次精衛姑娘跟屬下說,找不到主子就到屋頂上……」冷不防李鳳舉腳一踹,刑天慘叫一聲,頭下腳上摔得慘烈,成了十足的出氣筒。好在他早有防備,知道主子決不會按兵不動,不多時又自己爬回來行了大禮。

  「副宰相和御前侍衛一道擠屋頂上,這算什麼朝廷……」

  雖然始作俑者不是他們,精衛也知道怪不得杜衡和刑天。但天知道她多想看到一個井然有序,就像古書記載那種君臣和樂、鼎鼐調和的美好國家,為什麼現實總是不從人願?

  看杜衡一臉倦容,冠帽歪戴一旁,隨便披了件肯襖便匆匆上陣,雖是三位副宰輔裡最年輕的,十六年來服侍李鳳的精神虐待也替他平添不少皺紋。由於不是正經讀書人出身,戰事穩定後李鳳便安排他進太學。也虧得杜衡一顆心玲瓏聰慧,又懂得抓時機上進,不用李鳳特別安排,弘和初年取得進士及第,爾後飛黃騰達,自是不用細表。

  刑天命運相對坎坷許多,鼻青臉腫似乎成了他繼豪豬鬍後的最新造型。而且精衛懷疑李鳳根本就在整他,先是說服刑天年紀不小,面上光溜溜不好看,硬是叫他去留鬍子;留了鬍子又嫌他太醜,不准刑天隨便出現在視線範圍,搞得他保護主子還要躲躲閃閃,更給了李鳳腳底抹油的大好機會。

  「拜託,秋官決斬一定要他欽點,就是重大刑案也得偵詢他的意見,這是皇朝千年定制,否則姑娘以為我想啊?可以不用找他的事情我早叫大理院那批老頭徹夜辦妥了,要等這個三天逛花街、五天出遠門的上皇決策,犯人大概都等成仙了罷?」

  低聲抱怨,杜衡還得不住斜眼往李鳳瞄。這位皇朝至尊對下人脾氣之差,從皇儲時代便朝野有名,梁蕖為此上諫多次。但獬角輕描淡寫一句:

  『你得多留幾個以後替你擋刀子的笨蛋。』

  雖然這種理由好像很缺德,倒也挺合李鳳胃口,從此文武百官的命運才被拯救,不會在新官見駕時就因多看旁邊的答應一眼被上皇親手宰殺。

  「其實在陛下身邊,我每天都以為明天會被砍頭,每天睡前就默唸一次遺言,結果就這麼過了十六年。」苦著臉自嘲,杜衡悄悄放下書簡。

  「啊,其實主子如果一整天都沒踢我吼我,我反而會覺得怪怪的,晚上睡不安穩。」比苦命,大約沒有人比這年資三十的奶爸勞苦功高了,從小看著惡魔長大,刑天最大的收獲就是耐打。

  「再有人死在御書房裡,我非叫主子自己清地板不可。」精衛面無表情,這個只會給人添麻煩的暴君,不好好教訓絕對不行。

  「不過嘛……習慣了,其實也還不錯啦。」見李鳳皺著眉在一旁翻弄多出來的工作量,陷入自怨自艾的迴圈中。杜衡雙手背在腦後,放輕聲音道:

  「平常忙得像條狗一樣是沒錯,但遇見大問題時,總有種安全感──很奇怪,明明知道陛下決不是個值得倚仗的人,陣前亂箭他會開溜、國家傾頹他鐵定第一個逃跑,但等真的撐不住了,想望後一倒束手不幹時,我竟然莫名的相信他會在後頭接住──」

  「然後一臉輕鬆地跟你說,『別擔心,其實我還在後面蓋了一堵牆』──」刑天笑著接口。

  「最後趁你驚魂未甫、喘息方定之際,端起酒杯來回眸一笑:『順便告訴你,剛剛那只是場遊戲而已。』」怨嘆意味縱使大於玩笑,精衛終於也不禁莞爾。

  是啊,與其說百官都不信任這位新王──或者說不知道該在那裡找到他,李鳳就是李鳳,敢大言不慚地以女媧伏羲為帝號,這位上皇的本領就在此;當世界不順他意時,他就另造一個,開天闢地,唯我獨尊。精衛相信李鳳可以做出任何蠢事,卻無法想像他跪地求饒的模樣。

  「不過也希望主子管管自己,至少別不聲不響鬧消失。否則屬下實在擔心,作夢都會夢到主子被人刺殺。」托著腮鬚,純鈞的托附猶言在耳,刑天這御前侍衛恐怕是有史以來最難做的。

  「這就要靠女人了。要綁住一個男人,沒什麼比一個愛他的女人更有效了。精衛大姊,你要加‧油‧啊!」曖昧地推推精衛肩頭,杜衡揚起笑容。老實的婢女頓時全身通紅,剛才冷卻的火又熊熊復燃。

  直到如今,她仍不清楚自己對李鳳的感情是什麼,對她來講,她想要的是個安和樂利的王朝,而能讓她達成夢想的只有眼前這個男人,所以她幫助他追隨他,至少最開始是如此。她也深深明白,李鳳並不能給她一般定義下女人的幸福。

  但就像李鳳的哲學,這是她的天命,即使並非最好的結局,她也甘之如飴。

  「這是什麼?」

  三個人正笑鬧,李鳳的聲音驀地打斷眾人。啪答一聲,一封形制特異的紙籤自膝上成堆的奏折間滑落。舉起唐紙斂成的信封,李鳳以指展卷,透在夕陽下觀看,精衛恍然道:

  「啊,主上,那是日出的請柬。日出若葉家族遍邀各國世家,參加長公主若葉千姬的壽辰,以往從不曾有這樣慣例,方大人猜測這其中別有隱情。從公主今年二十有六還待字閨中看來,祝賀壽辰是虛,覓得良配才是真的。」

  說這話時臉上一紅,因為精衛自己也二十八九歲了;似乎沒注意到婢女的窘態,李鳳興味地撫了撫下顎:「日出啊……自從慶武三十八年隨父皇去過一次後,好像就再也沒踏上去過,啊,那裡的溫泉實在是絕品,還有陪浴的女人也不錯……」

  「主子,想都不用想。」那不知道李鳳肚裡乾坤,御前秘書第一時間否決。

  「哎喲,精衛,別這樣嘛。妳想想,自從弘和三年遠赴茱萸樓以後,我已經好──久都沒有出遠門了耶,京城這麼悶,我都快給悶笨了,妳不希望皇朝有個笨蛋上皇罷?」

  這是一國之王說得話嗎?屋頂上三人一致搖頭。「沒關係,本來就已經夠笨了,再笨也笨不到那去。」精衛面無表情;杜衡額角淌汗,嘆了口氣道:「主上,你也為我們這些辦事的人想想,日出也不是多近的地方,要去個十天半月,皇朝就真的亡國了。」李鳳橫了他一眼,沒良心地反駁:

  「反正有粱蕖和獬角在,古代皇帝微服出巡個半年都沒出什麼事,不過玩個把月,我就不信你們那麼需要我。」這話倒也是實話,只不過梁蕖恐怕會當場昏厥就是。刑天搓了搓手,囁嚅地道:

  「可是主子……微服出巡不比國外,若讓日出知道赴會的是人皇,不知要慌成什麼樣,主子的安全也……」這才是他最頭痛的事,光是李鳳半夜出門找人單挑就已經夠恐怖,何況到國外去,更不知會鬧成什麼樣;未料李鳳撫了撫下顎,竟捉狹地笑了:

  「只要不是以人皇的名義,那就沒問題了罷?」

  「什麼?」這回是三人異口同聲。

  「精衛,我記得純鈞離開的事……一直沒有對外公開,就連京城的百姓也未必曉得罷?」

  精衛愣了愣,對於胞弟的離開,李鳳情感上始終無法接受。長期保留宰輔的大位不說,連提也很少提起,好像只要大家不說,純鈞就仍然待在他身邊一般。如今聽主子主動提及,精衛心中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主上,你該不會是想……」

  將手中請柬一拈,緩緩收回袖裡,李鳳朝精衛眨眨眼睛,淡淡地笑了:

  「妳說呢?」

  鳳儀殿頂的金色鳳凰,向日出的方向展翼高飛。



  ─精衛與鳳凰‧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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