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小國使節,均是例行祝賀,兄弟倆也無心細看。一時酒酣耳熱,壽宴的氣氛達至頂峰,少年瞥了純鈞似乎更蒼白的臉色一眼,壓低聲音道:

  「純鈞,你照我吩咐的做了麼?」純鈞「嗯」一聲,目光不和少年對上,只是深鎖著眉,好半晌才答道:「若按皇兄所述,刺客竟能在深宮內苑登堂入室,只怕行宮也……」

  少年點了點頭,抱臂思索起來:「恐怕就是看準了行宮,說是戒備森嚴,實則近衛只有京城一半不到,對手布局縝密,果然來頭不小。」純鈞沉吟道:

  「照皇兄的說法,那女子似乎無意行刺,真正的刺客另有其人。」少年目光一凜,默默揚起唇角,不自覺地舉爵湊口,溫熱辛辣的酒氣貫徹心脾:「無論如何,今晚對方必有動作,走著瞧罷!」正議論間,驀地大殿一靜,卻是李夔說話了:

  「諸卿,還有愛兒們,」見上皇開口,官員紛紛棄杯起立,少年和純鈞也站直了身。龍翼環目四顧,黯淡的黑眸泛起一絲光澤,往左首湘簾內瞥了一眼;皇朝極重男女之防,未嫁女即使親兄弟也不得擅見,故雖然是壽宴,公主並女眷也得以翠屏隔開。李夔嘆了口氣,擺擺手道:

  「都是自家人,犯不著這麼拘泥。朕活到六十歲壽辰,卻不能和兒女齊聚一堂,這是什麼道理?來人,把翠屏撤了,朕有家常要和自己的骨肉話話,諸官都退了罷。」

  見上皇下旨,百官也樂得早點回家歇息。一時滿席只剩下諸皇子,少年眼睛一亮,翠屏一撤,只見席上一片鶯鶯燕燕,李夔的嬪妃在皇朝歷代分屬極少,卻也還有十多位公主,眾公主繼承李家血脈,就算不是國色天香,容姿在皇城裡也算少見。要不是都是自己異母妹妹,少年還真想染指幾個試試。(其實他心理真正想得是,就算是妹妹也沒關係,但要等到自己登基再動手)

  眾公主平時隨侍生母身側,本來少見男人。此時一面嬌呼萬歲盈盈下拜,一面總偷眼將父兄瞧個清楚。目光在眾女間逡巡,少年驀地瞥見靜坐末席的李凰,回望純鈞,早已怔怔地緊捉皇姊不放;似乎特別打扮過,今晚的李凰英氣猶存,卻添了幾分平素沒有的嫵媚,處在眾公主間宛若盛開的牡丹,當真只有「豔冠群芳」四字足以形容。

  「父皇今天真好興致,敢情是思念麟兒,連簾都撤了。」

  或許還差了一點。牡丹左近必有芙蓉,李麟從宴席開始便不安分,在翠屏前探頭探腦,見她一身雙蝶搶枝青綠夏服,身披丹陽薄紗,在席位間穿梭如飛燕。門禁一解,李麟不愧「永樂」的賜號,當即三步並兩步上前下拜嘻鬧。李夔似也特別開懷,招手要七公主坐到他身畔榻上,宮裡盛傳李麟出身的謠言,似乎半點不礙上皇的寵愛。

  李夔樂的呵呵直笑,喚人從丹樨上扶他下來,走至殿閣上覓了個瓷墩坐了,皇子也都聚至膝前端坐。環視自己所有的兒女,李夔深吸口氣,語氣忽轉嚴肅:

  「吾兒,你們都是天家兒女,比之庶民多享了些福,卻也多擔了分責任,」

  聽父親開口,諸子女俱都正襟危坐,一時席內安靜下來。李夔布滿皺紋的雙目燃起些許光芒,從少年開始逐一掃過,眾皇子無不伏首:

  「朕自登基四十多年來,什麼綾羅綢緞沒穿過,什麼山珍海味沒用過,人世間的福氣,朕該都享盡了,但只尋常庶民俯拾可得的天倫之樂,朕卻無福消受。」這話說的大殿一靜,鹿蜀跪上前一步,伏地叩首道:

  「父皇位尊體重,垂拱九洲萬民所仰,自不能與庶民百姓一概而量,兒臣不能克盡孝道,當以臣綱輔之,古人說齊家治國,乃是一體之大業,父皇也毋需太過傷感。」少年在底下暗啐了一口,他聽見一旁雍和低聲道了句「馬屁精。」。

  李夔聞言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一團酈影卻已無顧忌地撲上龍座:「父皇,您別難過,」甜而不膩的嗓音,整個大殿無燭而光,除了李麟還有誰 ?雙手渥住父親冰涼的大掌,公主的笑讓在場眾人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既是難得的家宴,光是喝酒忒地無趣,女兒家也喝不多;父皇,聽說民間文人雅士,喝酒總伴著投壺行令,不如咱們也來。」見底下幾個皇子眼睛一亮,李夔搖了搖頭,寵溺地一撫女兒稚髮:

  「到底是妳古靈精怪,淨出些鬼主意。」李麟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似乎早有預備,接過僕役遞來的籤筒,七公主思索地搖了起來:「是要作詩呢?還是聯對呢?」雍和一聽忙直起身來,道:

  「作詩可就掃興了,我皇朝以武立國,學什麼文人腐儒的玩意?」風花雪月自小與他無緣,拉不下臉在李夔面前自承,雍和只得變法子阻止;李夔亦頷首道:

  「談詩就悶了,不如罰個笑話兒,大家也好樂樂。」李麟以指點頰,聞言躬身笑道:「父皇若不嫌棄,女兒這倒有個老令;趁著今天人多,來個『兩物相仿』的令,既不太雅亦不過俗,又可讓眾位皇兄逞逞才學,要耍樂子也有了。」李夔一喜,頷首笑道:「這敢情好,就依妳了。」

  「兩物相仿」是民間瓦巷由來已久的文字遊戲,取部首相疊的一字,比如「炎」、「呂」等,性質相近的兩物,比如酒與水,配以一定限韻和格式,作成雅俗共賞的打油詩;雖說成詩簡單,佳作卻也不易,諸子無不磨拳擦掌,務要在李夔面前露露臉,連公主們也躍躍欲試起來。少年鬆了口氣,真要玩「射覆」、「花名籤」之類文謅謅的古令,他就要考慮是否再拉一次肚子了。

  「誰做令主?」有人問道,李麟嫣然一笑,端起一爵酒道:「這是我出的令,自然是我做令主,父皇說好不好?」李夔溫柔地凝視女兒,呵呵笑道:「這個自然,有到是酒令大如軍令,今晚妳們七皇妹就是御冊將軍!」李麟格格一笑,搶著又道:

  「這麼著,父皇自是不能罰的,李麟既做令主,可也不能罰我。」一句話未完,少年已忍不住插口:「好一個機伶的小鬼頭,繞了這半天,原來是怕罰酒。」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李夔也不禁莞爾。回身朝少年吐了個舌頭,李麟笑道:

  「太子殿下就會貧嘴,冒犯令主該當何罪?就罰你地第一個!」忽略少年的慘叫聲,滿殿又是一片笑聲。卻見她一本正經的執起籤頭,夾起一隻籌起來:

  「上聲侯韻,拈的是個『口』。」

  少年附手胸前,見眾皇子抓膝的抓膝,搔腮的搔腮,都在等他技窮,好在父親面前一展才學。於是故意托頦,假作思索,等雍和忍不住開口搶棒,少年這才開口漫吟,弄得滇王大窘:

  「兩物相仿酒與尿,呂字分開兩個口,不知那口喝酒,不知那口撒尿!」

  說完逕捧底杯飲了,模樣逗趣,眾人先是愣了一陣,隨即爆起鬨堂大笑。李夔難得笑出聲來,指著少年不住搖首,一旁宦官忙上來替他揉心口:「你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少年微一攤手,躬身陪笑道:

  「兒臣資質駑鈍,只想得出這些來,何況令嘛,還是貼近生活些好。」

  李麟更是笑得東倒西歪,邊搖籤筒邊豎起大姆指:「到底是皇哥哥,麟兒服了你啦,不過這韻倒了,按令還得罰上兩杯。」少年搖了搖首,滿臉苦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眾公主聞言又是一陣笑,幾個皇子卻形容乍變,分不清太子是單純玩笑還是有所警告。猶疑間李麟纖指又動,這回面向純鈞:

  「還該十四皇兄了,平聲之韻,拈的是個『夕』!」

  純鈞思忖半晌,忽地抬起首來。李凰渾身一顫,雖然滿座無人查覺,她卻知道他正看著她,潤潤乾澀蒼白的唇,純鈞的嗓音一如往常平靜淡雅:

  「兩物相仿生與死,多字分開兩個夕,不知那夕獨生,不知那夕同死。」

  此令一出,滿席霎時變得陰沉。別說是壽旦,在年老父親面前拈此哀句早足以大不敬,少年霍然轉身,準備李夔一發難便出言相護,諸子均附手靜坐,打定了主意隔岸觀火;李凰眼波流瞰,心臟跳個不停,只有純鈞一臉平靜,彷彿天榻下來他也處之泰然。誰知李夔咳了一聲,出乎意料地並無半點怒容,半晌慨然一嘆:

  「麒兒像我,天生是多愁善感的種。」

  不止李凰,諸子也訝於父親的反應。少年鬆了口氣,朝純鈞遞了個理解的眼色,暗地裡卻捏了他一把,未及發言,李麟搖了搖籤筒,滿席已被她的笑語洗回壽宴氣息:

  「下一個該九皇兄啦,去聲職韻,拈的是個『人』!」

  鹿蜀擱下羽扇,聽令低頭沉思,好半晌都沒有下文。少年等得心生不耐,心中暗罵他不乾脆,半晌只見他長髮一晃,緩緩吟道:

  「兩物相仿真與假,從字分開兩類人,不知何人真心,不知何人假意。」

  這令造得文辭流暢,涵意深遠,頓時大殿上一片贊嘆聲,李夔笑道:「老九到底是讀書人,果然不同凡響。」鹿蜀只是躬身謙讓,雍和和少年卻同時臉色一變,弄不清他腹笥裡賣什麼藥。中間幾個皇兄的令遂都無心細聽;正不自在,驀地李麟已點名到雍和,嚇得他一驚抬首:

  「該六皇兄,平聲東韻,拈的是個『子』!」雍和聞言雙臂抱胸,想了好一陣子,半晌目光一深,似是下定了決心,連嗓音也因激動而顫抖:

  「兩物相彷王與皇,孖字分開兩種子,不知那子成王,不知那子成皇!」

  氣氛一時如入冰窖,殿上眾人形容慘變,僵硬地望向李夔。雍和表情跋扈,眼光不知何時已和少年對上,半點也不退讓;純鈞雙唇乾澀,他看見父親扶椅直起背來,臉上陰霾一片,似乎正待發作,李麟的笑聲驀地打了進來:

  「哎呀,六皇兄這韻錯的離譜,該罰你兩杯!」說著遣雜役硬是遞上了酒,雍和微顯尷尬,盯著少年好一會兒,這才放棄似地垂下眼簾,攤手道:

  「這文謅謅的玩意兒,老子只會打仗,可不會這些。」

  這話讓大殿又重燃笑意,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氣氛已不如先時活絡,幾個無關利害的年輕皇子都暗罵滇王魯莽。李麟抽籤一笑,這回轉向了公主席:

  「皇兄們都如此利害,我們也得不讓鬚眉,是吧?不如讓四皇姊先來,入聲真韻,拈的還是『人』!」

  她會挑李凰倒非全出於私心,除了和頤是四夫人所出的長公主,在諸皇女中地位最高;李凰的才學和純鈞相當,琴棋書畫都是眾女間有名的。起身團團一福,純鈞瞇起眼來,目光再也離不開李凰左右,只見她托腮思索半晌,輕輕開口道:

  「兩物相仿愛與恨,仁字分開兩個人,不知何人我愛,我知何人我恨。」

  語畢將盞子一放,帶水秋眸卻在無人注意下悄悄往次席遞去。眾人聞令正自讚嘆李凰才情,純鈞卻忽地全身劇震,扶案跪直起來。少年忙跟著起身一扯,純鈞卻似渾然無覺,好半晌才頹然坐倒回座,李麟笑道:「不愧是凰姊,果然好才情,妹子服啦,這酒留給皇兄們飲。」

  少年往純鈞一望,見他兀自顫抖不已,額角冷汗直淌,臉色也蒼白一層,李凰卻已掉回頭去。擔心地一拍他肩頭,那知胞弟竟忽地直起身來,躬身朝李夔行禮:

  「啟稟父皇,恕兒臣……身體不適,久待恐怕失態,先行告退了。請父皇體恤兒臣宿疾在身,無法盡歡之處,兒臣惶恐。」說著伏地行了大禮,李夔顯得有些意外,倒無怒容,只是理解地頷了頷首:「身子要緊,皇兒還是小心為是,朕有太子陪著,你就下去罷。」少年眉頭一擰,低聲道:

  「純鈞,你……」那知純鈞渾身僵硬,竟破天荒不管兄長說些什麼,據地再拜後便轉身而去。少年凝視他蹣跚的背影,半晌無奈地搖了搖首。卻聽下首肥遺低聲打趣道:

  「病西施又要回房去囉!」幾個年紀相仿的皇子無不悶聲忍笑,少年目光一深,不動聲色地在筷上一彈,玉箸直達對桌,重重在肥遺肚上戳了一記。饒是他皮多肉厚,含著內勁一擊仍痛的他當場抱腹痛叫,抬頭卻尋不著凶手,只得隨意揍了兩個雜役出氣。

  「朕也有一令,不知咱們小令主聽是不聽。」待純鈞在雜役攙扶下步出殿門,李夔忽地沉聲說道,虎目不經意地瞥向諸子席位。李麟一愣,見李夔有興致,忙放下籤筒一笑:

  「既是父皇要頑,那也不用限韻了,好說來給大家學學。」

  老皇帝沉默半晌,語氣忽轉威嚴:「既然如此,現在席上忒多燭火,朕就拿『火』字做令,你們仔細聽著。」席上燭光跳影,李夔目光橫掃千軍,也為此令添加千鈞重量:

  「兩物相仿家與國,炎字分開兩把火,不知那火焚家,不知那火燎國!」

  大殿靜的針落可聞,李夔的話宛如一道雷,深深打在每個皇子耳際。見年長的幾個兒子俱都垂下了首,雍和尤其臉色慘白,公主們不知所措,少年闔目端坐,不動聲色地啜了口酒,直到有個年幼的公主興許是嚇到,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奶娘們忙上前照應,這才打破了悶殺人的寧靜。

  「父皇這令做的好,不愧是父皇,麟挑不出毛病,這杯酒算女兒敬了父皇。」說罷取過旁上酒爵,竟是仰頭飲盡,在場只有少年素知她豪邁,李夔愣了一下,隨即神色稍霽,讚賞著笑了起來,一時氣氛頓緩:「看不出妳這小妮子,倒也學人海量起來。」李麟抹唇放下空碗,忽地笑道:

  「父皇,人家不依。」李夔剛要再斟一盅,聽這話不由一怔:「不依什麼?」李麟笑靨如花,語氣近似撒嬌,橡皮糖一樣黏至老皇帝身側:

  「人家今天頭一遭作令主,父皇說女兒稱不稱頭?」李夔大笑,大手撫摸李麟溫潤的秀髮:「自然稱頭,沒人比妳更合適了。」李麟小嘴一扭,復又笑道:「既然這樣,父皇看不看女兒的賞?」龍翼恍然大悟,笑得更加山撼地搖:

  「原來是討賞來著,該,該,妳要什麼?」李麟想了半天,這才芙容花開似地嫣然一笑:「既然如此,女兒就說了,還是……」話至半途,本來滿殿人側耳傾聽,卻見七公主纖掌掩口,忽地呻吟一聲,竟從丹樨上滾落。李夔大驚失色,只見女兒雙目緊閉,唇角溢出的酒漿混雜鮮血,襯托少女白皙勝雪的肌膚,一時所有人霍然起立:

  「麟!」

  首先離座的竟是少年,單掌托住倒下的七公主,太子矍然抬目,空下的手唰地一聲,遞向還呆立王座旁的宦官:「抓住那傢伙,問他酒從那來!」將李麟酸軟無力的身軀往圍上來的宮婢一搡,大殿內亂成一團,早有侍衛往端酒來的太監湧去;那宦官似乎「嘖」了一聲,不知彈了什麼出去,異物在半空炸出花火,頓時萬燄齊顫,泰半蠟燭被突如其來的激風滅了。

  「有刺客混進來了,保護陛下!」

  發話的是諸懷,發覺情勢不對,一直等待在外的老宰輔從殿外衝入,聲嘶力竭的大呼道。周匝都是公主鶯鶯燕燕的尖叫聲,皇朝禮制,除六品以上禁衛外均得解劍入殿,諸子空有一身功夫,沒了武器只得束手待斃。一時喝斥聲、交擊聲、酒菜倒篋聲充斥大殿,無人有暇重新點上燭火。

  少年背靠玉柱,冷眼掃視四下死角,驀地肩頭被人一拍:

  「皇兄。」

  冷靜沉著的嗓音,一聽就知道是純鈞。少年背對著他點了點頭,指尖觸碰到胞弟遞來的金屬物,他滿意地微微一笑:「了不起,藏在那兒?」純鈞自己似也拿了把長劍,唰地一聲出鞘置於胸前,聲音略帶笑意:「我今天是坐轎來的。」少年恍然,燭火和宮燈在慌亂中又撲滅了許多,他淡淡一笑:「原來如此。沒想到會讓阿麟給佔先,這種開場也不錯。」

  「讓家僕們進來,我可不想死在這裡!」

  「關上宮門,掩護公主們回閣!」

  龍子鳳孫遇上了兵荒馬亂,求生本能也跟市井小民無異。好在御前近衛多少有些理智,懂得輕重緩急,登時持刀在李夔周遭圍成一團,少年看見對桌的雍和慌忙站起,在王府衛士協助下迅速撤離,李凰在閣上站了起來,夾手從路過近衛身上奪過長劍,緊靠父親遊目四望,一雙如水秋眸因警戒而威武,颯颯英姿讓純鈞看得不由一愣,忙別開了目光。

  「發現刺客了!」

  不知誰先發了聲喊,先時的假宦官早已逃之夭夭,卻見大殿左首一道黑芒自殿樑滑下殿柱,動作敏捷不似常人,守在殿外的羽林宮兵此時破門而入,混著近衛一齊提刀追了過去。感受到背後少年驀然一顫,雖然身處黑暗,洞悉雙胞兄弟的情緒向來不需五感:

  「竟是……她嗎?」

  費解的囈語讓純鈞不由一愣,接下來少年的動作更出乎他意料。單手撕下衣襟,學戲裡的賊子當臉一蒙,再將外袍也一並脫了;長劍一挺,純鈞只覺肩頭被少年一按,還來不及出言制止,只得目瞪口呆地望著兄長借力躍上橫樑:「皇兄,你這是……?」

  好在大殿裡早人仰馬翻,誰也沒看見太子變身。純鈞挺劍正想追上,冷不防背脊一涼,回頭正巧接住迎面而來的刀光,饒是純鈞靈覺敏感,竟沒察覺有人潛入身後。對方一擊不中,竟不再戀戰,銀光往純鈞一擲,隨即消失在視線內;純鈞左足一絆,竟沒能避開,好在敵人意不在傷人,利刃堪堪擦過上臂,純鈞撫肩跪倒在地:「什……麼?」

  這是有目標的襲擊。純鈞心頭一緊,上皇、太子,接下來是他了嗎?長劍隨目光回首,正好看見一角官服逸出僅存的視線,忽地上臂給人一抬,有人攙了自己起來,卻是杜衡:「麒殿下,您沒事罷?您要出了事,太子殿下會剝了小的皮的。」純鈞頷首表示一切安好,隨即狐疑地望向龍座:

  「紫金色官服……那種顏色的官服並不多,難道說……」

  相對於胞弟的遲疑,少年倒是相當勇往直前。純鈞的弱視換來少年自小超乎常人的眼力,很快補捉到樑上倩影,重整蒙面巾,少年一握掌中劍柄,意圖潛近黑影身側,那知對方身形實在太快,不愧是曾跟縱自己這麼久的探子,無計可施,只得冒著被發現的風險低聲叫喚:

  「姑娘,請留步。」

  破釜沉舟一喚果然奏效,黑影煞住了車,兩枚幽幽的眸子在漆黑樑間驀然回首。少年又是一震,聽柱底下近衛一片嘈雜,遂微笑道:「這裡不好說話,到外頭去如何?」那知對方只是盯了自己半晌,彷彿聽不懂少年的話,扭頭就要躍下。少年垂下長劍,復又叫道:

  「妳不想拿回妳的東西?」

  這問題果然奏效,黑影回過頭來,少年總算看清了她。依舊給蒙面巾遮得滴水不漏,即使沒了月亮,那雙靜如止水的眸子也自成一道月光,見對方目光流露疑問,少年邪氣地一笑,從懷中取出那枚破碎的衣布,黑影形容一變,五指如勾,瞬息已遞到面前;少年笑著後退一步,黑影更不打話,旋身長鐮出鞘,利刃在黑暗中潛進如彎月,只聽「鏗」地一聲,已給少年抽劍接下。

  「給我。」沒半點陰陽頓挫,少女只是單純陳述心中所思。少年第一次聽見她說話,只覺清冷中帶著生澀,比想像中稚氣許多,少年笑道:

  「還妳可以,妳和同伴可不許再來鬧場。」彎月似地眉一皺,少女似乎抿了泯唇:「非殺不可。」卻沒了下文,少年大感有趣,刻意將衣布湊進鼻尖聞了聞,在少女殺人目光中微微一笑:

  「是非殺不可,但在還不是你們該動手的時候。」

  似乎為此話一愣,刺客被少年熾熱的黑眸懾住,長劍搶得先機,隨遞兩招,直取對方咽喉,刺客不得不低首相避;這一避覆面巾竟驀地一鬆,回身卻撲了個空,面巾已落入少年掌中。

  「咦……?」

  幾乎是同聲,少年為面巾下過輕的年紀吃驚。兩道柳葉眉,一雙尚嫌稚氣的黑眸,縱然神色間稍嫌僵硬,細看仍窺得出美人雛形。應該不超過十五歲,少年以對女人老道的經驗判斷。

  「還我。」

  單純地陳述要求,不驚不慍,女孩姣好的面龐無一絲漣漪,彷彿上天精製的面具,不為世間一切外務動心。少年舉高持巾的手,更往殿頂逃躲:「妳叫什麼名字?還是妳沒有名字?」少女連眉也沒多挑一下,大鐮揮上斬下,砍向少年天庭,依舊道:「還我。」

  真好玩。少年不由得笑瞇了眼睛,女孩對蒙面巾異常執著,只消不經意地持巾遁走,便如拿逗貓棒誘貓一樣,很快便成功將少女誘出殿外,夏風涼爽,滿天星辰琳瑯,殿頂二人卻無心欣賞;少年唰唰兩劍,這回挑向少女衣襟。對方大鐮一揮仰身避開,未防少年左足一掃,輕身功夫甚好的她也不由著道,頓時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下殿去,少年單手一撈,恰巧將她接個正著。

  「殺上皇沒有這麼簡單,別說禁宮戒備森嚴,今晚這麼一鬧,再得手便難如登天……月影姑娘。」

  聲音冰冷,彷彿口中的「上皇」不是自己親生老父。這話果然成效彰然,少女臉色一變,這才意識到自己依偎在少年懷中,忙用鐮把一頂躍開,胸口隨喘息起伏;少年也不再追,笑吟吟地道:

  「放心,查到這分上的只有我和純鈞,你們的大計尚未曝光。不過若要輕舉妄動,我也只好先下手為強。」少女仍是抿唇不語,近看直像隻倔強的小貓,半晌朱唇歙張,少年滿擬她必有驚人之語,那之她一甩額髮,仍是道:「還我。」少年又好氣又好笑,微一思忖,反將蒙面巾收入懷中:

  「妳只負責監視,不負責殺人,這是月影的工作,對麼?」

  少女皺了皺鼻頭,似乎少年收布的舉動讓她頗為困擾,正在尋思奪取之法。八成沒在聽他說話,少年心想,這少女倒是意外的單純,只得苦笑:

  「敢情還有內應罷?」少女表情仍是冷冷的,半晌無釐頭地丟出一句:

  「那是夜梟的事,和我沒有關係。」

  少年捉到了話頭,忙循跡追擊:「夜梟?那是誰?」少女盯著他胸口不放,又問道:「你到底還我不還我?」少年差點笑出聲來,要不是對方仍提著鐮刀,他會以為自己在和小孩交涉糖果:「夜梟也是你們的成員麼?可西地公會的情報裡,並沒有這樣的人。」少女似乎頗不耐煩,隨口答道:

  「夜梟會變成你們的人,變成誰我從來都不知道,那和我沒有關係。」

  真是悲傷的合作關係啊。少女的話卻著實讓少年一愣,莫怪這刺客組織能如此輕易登堂入室,自在鵬園與少女照面後,少年便立囑純鈞和刑天各處查訪,從那塊遺落布料的質地、產地,以及關鍵武器「長鐮」,最後連上了西地的刺客圈,這才明白這回遇上的對手不小;那是西地著名的殺手組織,只是見過又存活的人實在太少,連帶資料也相對貧乏,只勉強查出少女可能的代號。

  純鈞推斷今晚必定生事,於是兄弟倆運來武器,帶上精銳。只是純鈞錯估了兄長的個人興趣,沒想少年竟會親自試探。少年低頭思索一陣,既是有內奸混入,那又會是誰?驀聽殿下喧嘩聲近,大批近衛蜂湧而上,那女孩皺了皺眉,留戀地瞥了少年藏布的胸口一眼,隨即擺鐮而走。

  「別擔心,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少年扶了扶蒙面巾,望著少女背影的目光充滿神采,這話讓少女腳步一頓:

  「妳走不了的……我要妳,我要定妳了。」站定風聲虎虎的殿頂,少年瞇著眼目送女孩遠遁。刻意讓她聽清,少年的語氣格外悠長響亮,勾勒出淡淡笑容:

  「而我想要的東西,從來沒得不到過……後會有期。」

  不知是否風寒的緣故,大鐮沒入夜色的前刻,竟輕輕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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