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對杜衡來說,這真是畢生最難忘的一日。

  以往身為太子身邊的小童,是連籍別也沒有的奚。像圍獵壽辰這樣的大事按例不得隨駕,少年於是替他安了京城的籍,給他他典事舍人的位置,雖然只是小小的官位,連九品也算不上,至少可以在行宮任事排班,繼而以奉主身分出入重大場合;

  行宮「帝丹朱臺」位於蓬萊山以東,距皇禁城只有二三十里之遙,馬行只需一日不到。柔王五年竣工,由於地傍森林,又不受高山阻擋,百年來除供做皇室舉行祈雨、納賓等重大儀式外,也是歷代君王夏日避暑的第一首選。龍翼上皇因壽辰恰巧落在盛夏,慶武十年開始禮部便將夏獵和壽宴並為一事,年長的皇子如紅王和滇王,參與這類圍獵便已不下十多次。

  對杜衡而言,這卻是破天荒第一次。道旁警蹕線外擠滿百姓,爭著一賭四年一度的盛事,不單是上皇的法駕,由於諸子並公主嬪妃都有部分隨行,車隊綿延數十里,前頭已到了帝丹朱臺,押尾的還在西華門前徘徊也是常事;旌旗蔽天、鷹揚鳳翽,大地隆隆回響,朝天宣揚皇朝千年的氣魄:

  「恭迎陛下法駕!」

  過了蓬萊山腳的官道,帝丹朱臺的琉璃宮頂便在熾陽下招手。車隊在草礫地上拉出深痕,杜衡趴在車轅上伸長的脖子,只見文武大員依次在行宮前排班而立,先是一聲磬響,由太樂署和鼓吹署九品樂正親領,諾大山郊登時鐘鼓齊鳴、八音共奏,杜衡由腳跟到腦囟一陣興奮;一排宦官執拂麈踱至儀門口,隨樂朗唱頌歌,震聾發聵,天地都給撼得肅然起來。

  三十二名宦官舉華蓋領路,分成八行八色,流蘇纓絡隨風飛颺,一派華貴景象。殿後的是六排整整劃一的羽林剽騎,頭上紅羽花翎,一色黑韁赤馬,蹄鐵上都安了鐵扣,走起路來雷震山響,四十八面旗琳瑯滿目,繡著鳳凰、磐龍、麒麟、黃鵠、鴛鴦、熊羆、白澤、角瑞等祥獸,明金旗桿鑲銀花扣,掩不盡的富貴風流,看得杜衡兩眼都發直了。

  「真是……了不起……」

  正喃喃自語,杜衡被管隊的喝下了車,跪在道旁伏首靜待。驀地鼓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漸擊漸響的鼙鼓,當先一人騎在馬上,身披明黃馬褂,手執節杖,滿臉得色,卻是九王李鹿蜀,原來這回李夔囑意他做御駕領隊;忽聽道旁山呼價響,十多匹黃剽駿馬疾馳而出,馬上男子個個華服麗冠,年紀有長有少,最小的不過十一二歲,便知是諸皇子到了。

  杜衡瞥了半天,獨獨不見少年身影,忍不住低聲向管隊的詢問:「太子殿下呢?」他會這樣問,是因他明白皇朝古來定制,凡此正式場合,只要有皇子隨行,為彰百年武家精神,不許男子乘轎,即使太子也不例外。管隊的瞥了他一眼,附手道:

  「太子萬金之軀,那能和諸子同列?據說陛下特要他驅馬隨駕,不一會就現身啦!」另一名管帶湊上前來,也是低聲細語:「不過聽說太子的同胞弟弟因為病弱,陛下特許他乘轎入宮,瞧來該是真的。」管隊的嗤笑道:

  「當真?那不跟公主嬪妃一般了,好個娘們皇子。」杜衡聽得老大不爽,雖然和純鈞算不上熟稔,但成日跟著少年,十四皇子府也不知去了幾遍,純鈞溫和善良、體貼下人的氣度帶給自幼失怙的杜衡莫大好感,心中暗暗把這兩個管帶臉孔記了個實。

  忽聽鼓樂又起,正經的上皇御杖終於抵達。四個宦官抬著一列警蹕長牌,緊接著是百二十名金吾侍衛,又三十名宦官手捧痰盂巾奩、沐盆香爐等日常用物,搖搖擺擺疾走而過;耀目的金光映入眼簾,上皇的大駕這才現身道中,由二十多名宦官齊力扛肩,近衛前後左右簇擁的密如鐵桶,八根龍柱雕得金碧輝皇,明黃帳帷被綿繩繫起,連背靠椅上靜坐一人,雙手攏靠膝頭,威儀棣棣、滿頭白髮。杜衡雖不是第一次見到李夔,仍為這征戰多年的沙場帝王氣勢震懾。

  驀地儀隊一陣鼓噪,一匹黃剽駿騎搶道而出,杜衡終於看見他了。勒馬隨侍御駕之側,轡頭上五彩穗帶隨風而揚,詹事府官兵手執金瓜領路,少年臉上仍掛著一貫冰冷的笑容,黑眸遞向遠方,雞紅花翎襯得挽起的黑髮柔順如緞,上身白緞珊瑚套背心,腰間以黑色帶穗腰帶束牢,另墜一枚明黃玨子,裡頭仍是淡紫金色連身夏袍,三指寬的琺榔金絲劍鞘則懸掛腰際;

  少年素來穿著隨興,杜衡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盛裝,不禁看得呆了,足下黃剽馬噴氣一聲,彷彿也為背上的的主人驕傲。道旁靜了好一會兒,這才價天雷般爆出歡呼:

  「陛下萬歲!太子殿下千歲!皇朝萬歲萬萬歲!」

  雖是早已編排好的口號,杜衡心中是真的有些激動的。眼看這人間繁華,南疆那裡見得著這般景致?縱使鄔家已是南方殷商,出入單是乘轎便已羨煞眾人,錦衣玉食鐘鼓饌玉,父親為此汲汲營營一生,卻落得樹大招風的下場。

  反觀自己,現在何嘗不是身處險地?仰頭凝視舉手致意的太子,忽見對方目光一轉,竟與杜衡短暫對上,彷彿洞悉他心中所想,不禁心中一凜,忙又低下頭去。

  步入行宮左殿,文武官員早在殿內恭候多時。一見李夔和太子相偕而入,禮部一聲唱和,一片禮服齊唰唰地伏地跪倒,煞是壯觀;杜衡站在遠處看得分明,見李夔在攙扶下緩緩坐上龍椅,虎目四遊,慨然有睥睨天下之勢,不由嘆了口氣。莫怪這丹樨之下血流成河,如此尊榮誰不夢寐?

  「臣等叩請陛下萬安!」

  重臣由宰輔方諸懷領班,在丹樨前跪倒一排。李夔親自上前扶起諸懷,笑道:「都和朕一般歲數了,還這樣三跪九叩,你吃不消,朕也受不起,來人,給宰輔大人賜坐罷。」諸懷忙再叩頭謝恩,這才在上席落座;諸子尾隨御駕紛紛入座,公主並女眷則在另一頭扶下紗轎,逕入別閣開席。

  杜衡看見為首的鹿蜀已恢復往常冷靜,領著諸庶子向父親跪拜請安;李夔心情似乎特別好,揮了揮手道:「免了,今天是朕的大好日子,難得見你們這些孩子,都入座罷,和朕好好聊聊才是正經。」諸子答應一聲,隨即在上閣依例入座,百官這才退至外殿;太監挽起內閣外殿間的紗帷,一時樂聲混雜人聲,觥籌交錯、霓裳羽衣,即便天宮也無此等盛景。

  「在想什麼?酒都快溢出來了。」

  正怔怔地出神,柔和的嗓音春風般吹入耳際。杜衡這才猛一抬頭,因為少年囑他隨侍身側,特別再替他加補奚宮署少司酒的職,才能在殿內進退侍酒;純鈞掛著淺淺的笑容,在儀官攙扶下緩緩入座,杜衡沒料到他會和自己說話,卻見他呼吸微促,臉上仍舊蒼白如紙,連忙低下了頭:

  「十四殿下!」

  伏地請安,杜衡心中忽地泛起一絲疑念。皇朝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爵,其上又有王、郡王和親王等封誥,皇子一到成年,只要不是太不成材,多少都有爵位俸祿,年紀大些拜王封地也是常有的事;就只純鈞一人,雖然身為太子胞弟,李夔卻不曾頒賜任何名號給純鈞,要說是失寵,龍翼對十四殿下卻算得上關愛有加;純鈞性子又淡極,自不可能主動要求什麼。

  「今早腿疼得厲害,皇兄硬是跟父皇求了車來,本來騎馬也無妨的。所以姍姍來遲,有勞你了,杜衡君。」聽對方喚了新名字,杜衡不由得一驚,純鈞微一頷首,笑道:

  「皇兄和我說過了,往後皇兄便多勞你照顧了。」望著純鈞溫柔的笑容,還有與李鳳相似的面容,男孩不禁一時呆愣,好半晌才記得叩下頭去:「殿……殿下言重了,小的自當肝腦塗地,以報殿下知遇之恩。」

  純鈞又是淡然一笑,見品級較低的官員也紛紛入座;殿口低首進來一位青年,滿臉憂心忡忡,卻是前些日子在廷議上與滇王起爭執的宰輔之子梁蕖。純鈞見他環顧大殿,瞇眼望著這片紙醉金迷,似乎嘆了口氣,這才在末席落座,不禁留上了心。

  皇子的席位則熱鬧起來,幾個年輕的皇子七嘴八舌,談得大柢都是白日圍獵的盛況,純鈞見雍和一臉不爽,肚裡暗暗好笑。雖說是圍獵,有道是金枝玉葉,又怎能讓龍子鳳孫真和野獸搏生死?英王以來由諸子彎弓,狩獵由總苑監雜役趕來的可憐囚獸便成定例。

  縱使如此,歷代仍有藝高膽大的皇子不願屈就,雍和就是其中之一;本來圍獵前磨拳擦掌,務要在眾兄地前一展頭臉,誰料先是懷王鹿蜀意興闌珊,巡狩途中一直若有所思,隨意喚幾個奚奴圈幾隻兔子交差了事;再來是十四皇子舊疾復發,連臉也沒露便逕入轎內休憩。

  更可惡的是太子!雍和邊入座邊咬牙切齒地想,弟弟病弱也就罷了,他這十五年連感冒都不曾得過的傢伙湊什麼熱鬧?竟然會突然肚子痛?更神奇的是父皇竟連質問查證的手續也無,就這樣批准他逃過一劫,因為太子素來荒唐,除了他以外也沒人計較。捏緊手中長弓,即使在其餘諸子中出類跋萃、滿載而歸,手下敗將少了儲君,雍和便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諸子獻壽!」

  聽禮部司儀高唱。按照慣例,獻上白日圍獵所得為禮,是皇朝近百年來舊俗,即使抱著滿腔不忿,雍和也只得將成堆的獐子、野兔和雛鹿充作晚宴佳餚;好在李夔還算賣帳,對兒子的戰積頗感滿意,加上壽宴歡喜,當下喚人拿了兩把鑲金鞘馬刀賞了雍和,樂呵呵地道:

  「呵呵,吾兒不愧是南疆猛將,這賀禮朕就收下了,看見沒有,這才是武家風範!愛兒們要多學著點,來,皇兒,賜你坐次席,今夜諸子中你居首!」

  這話說得雍和又振起精神,才揚高鼻子坐了。殿裡逐漸熱鬧起來,五色琉璃宮燈在大殿投下炫麗的光芒,成千上萬的燭火將殿頂映照的有如海底龍宮。屏開孔雀,席設芙蓉,各宮佳麗也換上七彩禮服,隨樂蹁躚而舞,編鐘、大呂、姑洗、排律等大樂器羅列一排,清揚激越的合聲穿透雲霄;簫笙簧笛等吹奏手則跪坐帳後,為壯闊的樂曲添幾分悠揚。

  純鈞靜靜跪坐左首次席,皇朝文物沿用古制,長几不過膝高,酒器或漆或青銅,型制全是民間已然廢棄不用的爵、觥、尊或角缶等,微鏽的巨鼎在大殿角落飄散肉香,更添幾分古色古香。

  純鈞素來與酒無緣,尋了半天尋不著慣用的茶盅,正想喚人替換,一隻手自身後遞上紫砂陶杯,純鈞呆然接過回首,對方卻已在身旁一屁股坐下:「這衣服熱死人了,都是尚儀局那些混帳,說什麼太子得體面,也不看看現在幾月天氣?」

  用力扯著襟子上的穗帶,少年不顧旁人目光,先就卸下了白套背心;純鈞和杜衡見是太子,連忙起身行禮,杜衡伏首陪笑道:「難得看主子打扮起來,平時那些綾羅珠飾放得都起塵了。」少年對杜衡視若無睹,只顧扶著純鈞一道坐下,平素凜冽的眼神也緩和起來:

  「你身子還好?我操心你的緊,大典在即,又不能說見面就見面。早上才請刑天過去,未料那混帳盡費了半日才來向我通報,也不知那裡鬼混去了,氣得我踢了他一頓。」

  即使是壽宴,純鈞仍是一身素服,頭上明月珠玉冠已然取下,長髮盤成辮髻,他素畏夜露,因此多披了件紗氅禦寒。本來太子該在大座隨侍,孰料兄長關心自己,竟趁亂偷溜了來:「皇兄白踢刑大人了,是我悶得慌,巴住了他和我聊聊的。」少年「哼」了一聲,半晌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

  「你少來,瞞得過別人需瞞不過我,自家奴才我會不清楚?你倒會慷他人之慨,做得好月老!」純鈞淡然一笑,索性接過酒來遞給少年:

  「皇兄不許他們麼?」少年不規矩地跨膝而坐,冷笑著撇過了頭:「他娶幾個老婆關我屁事,要為女人誤了公務,我就不許!」杜衡一愣,他所認識的少年素來呼風喚雨,難有不順心的事情。這種酸溜溜的語調還是第一次聽見,簡直像在喝醋。酒杯還沒遞,司儀便把滿場熱鬧給截了:

  「神都使者到,恭祝龍翼陛下六十壽辰!」

  「神都?」

  少年和純鈞對看一眼,心中大感意外,雖然為著禮貌,舉凡大陸各國有重大活動,依國際慣例都會發帖相邀;然而神都地位不同一般諸國,是大陸上公認的中立國,舉凡神都的意見仲裁,各國道義上有遵守義務。就是外交貿易,禮儀上對十字的祭司也需敬重三分,和遠在西南離島的龍族一樣,如非必要,神都也難得迂尊降貴。

  神都這回竟會來獻壽,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破例。席上一陣騷動,不一會階前宦官掀開紗簾,一群白影浩浩蕩蕩翩然而入。在場官員並諸子俱都起立迎接,李夔挺直身軀,傳說神都居住的都是白羽翼人,首都是浮於半空的磐石,得靠順風振翅才能通行無阻,然而不常在人類面前現身;連純鈞也好奇地探出頭來,只有少年一臉安靜,彷彿早已司空見慣。

  「這就是神都的白翼人啊……」

  清風從殿外捲入,解消不少暑氣,純鈞對來客打從心底感到舒服。沒有眾人想像的翅膀,使節團個個身著白衣,顏色不一的長髮整整齊齊束起,青一色長杖在階梯下頓出清脆回響;雖不至個個傾國傾城,清晰的輪闊宛如白玉雕琢,油然一股聖潔智慧,百官並諸子俱都大氣不敢出一口。

  典客署的通譯吞了口涎沫,這才意識到自己該上前說話,才清了清喉嚨,領頭一名祭司打扮的女子忽地綻開笑容,在滿殿目光下踏前一步,朝李夔躬身行禮:

  「讚美神恩,十字教庭恭祝軒轅李皇朝龍翼陛下六十歲生日喜樂平安,以維兩邦永世之誼!在下是耶和華歌羅西家族七十六代次女,簡名是抹大拉‧G‧歌羅西,目前在敝國擔任樞機主祭,家姊因事不克前來,特譴我等獻上祝福,請陛下笑納。」

  沒想女祭司口齒清晰,出口便是一串流利皇語,縱然用辭新鮮,字正腔圓的程度連皇朝人都自嘆弗如。李夔似也吃了一驚,隨即還座莞爾,蒼白的長鬚隨笑聲顫動,望著神都來使的眼神也親切起來:「神都有此虔心,朕心實慰。皇朝當盡地主之誼,在國期間,必使爾等賓至如歸。」

  少婦有著一頭淡色金髮,搖頭時隨之擺動,滿殿燭光都相形見絀;長杖隨笑容斜置,單手覆在胸前又是一躬:「陛下撫遠之德,我等無任感恩。只是敝國近來適逢大事,在下身負重任,不便長久叨擾,改日若有餘暇,必定親至敬謝陛下盛情。」李夔一聽起了興致,隨口問道:

  「大事?神都幾時出了大事?朕怎麼不知。」女祭司嫣然一笑,染得她本來蒼白勝雪的頰更添光華。少年聽見鹿蜀在背後與諸官議論:「女子在外拋頭露面,神都這國家未也太蔑視禮法。」目光卻捨不得移開女祭司左右,少婦佯作沒聽見,仍是笑容盈面:

  「是喜事。神都定制,教宗的子嗣有一世的傳位保留權,敝國一百五十五代教宗猊下卻始終未有一麟半兒,好在我主眷顧,家姊終在去年夏天替猊下產下一子,兩族上下無不感戴神恩;過幾日便是以弗所殿下周歲生日,說來也巧,和陛下生辰沒差幾天;在下身負重任,需回國籌辦相關事宜,還請陛下見諒。」李夔「喔」地一聲,好奇地道:

  「要是一直生不出孩子,那該如何是好?難不成得收養?」女祭司眼簾輕闔,笑答:

  「敝國有三十多個樞機家族,一個家族至多只能執掌教庭兩代,所以猊下若無兒女,也僅是提早放棄保留權,重新從樞機裡遴選出候補人罷了。」

  李夔更加興致,挺直身軀,目光斗然一深:「要若一個家族子嗣不止一個,怎麼決定誰繼任教宗?」女祭司想了一下,微笑道:

  「敝國遵循神的旨意,一夫只能匹配一妻,加上敝國以禁慾為美德,因此同代兄弟姊妹本就不多,同胞的更是稀少,一脈單傳的情況很常見。如果當真出現這種狀況,自以資質最佳、年齡最適當者為繼承人。」李夔一愣,又問道:

  「不以年長者為當然繼承人?那要出現爭執怎麼辦?」女祭司雙手握杖,笑瞇瞇地道:

  「這個嘛,爭執是有的,不過反而是哥哥推給弟弟,弟弟推給哥哥,沒人想接下這種重任;為了逃避繼承相繼離家出走的,歷史上所在多有。畢竟對泰半學者和祭司的敝國而言,接了政務就沒空研究學問了,做繼承儲備人得從幼接受一連串訓練,是名符其實的苦差事呢!」

  次席一陣騷動,少年百無聊賴地瞥了異母哥哥們一眼。真該叫這些人給傅太子師抱大腿哭幾次,再坐在書房整整一日接受大學中庸魔音傳腦,順道跪幾個小時祖宗太廟,才會明白女祭司所言句句屬實;王子公主人人稱羨,誰管他們過著幸福快樂日子前有多少火龍要對付?

  李夔似乎特別喜歡這少女,加意問道:「妳皇語說得忒好,可是在那裡學過?」女祭司又是一笑,深色的瞳子流露些許回憶:

  「其實敝人幼時曾在貴國羽化留學過一陣子,對貴國文化風土無限欽慕,可惜後來家姊相邀,這才回國效力,否則只怕已在羽化做個女先生也不一定。」仍舊是那副笑臉,女祭司的話倒讓少年一愣,莫怪她舉止大方,一派見過世面的模樣;凝視少婦躬身退出的身影,興味地摸了摸下顎。

  少年聽對面雍和竊竊私語,似是討論神都特殊的政治制度。風聞耶和華家族共治的國體,和皇朝專制君主大權獨握的家天下制度大不相同,少年暗忖這方法好是好,至少避掉骨肉相殘的人倫慘劇,然而一旦繼承出問題,沒有血緣制度作後盾,恐怕禍害不單是煮豆燃萁而已。莫怪幾年前黑羽和白羽的鬥爭如是慘烈,為一向高潔的神都旗幟濺上不少血跡。

  「日出貢使到,恭祝龍翼陛下六十壽誕!」

  日出和皇朝結為兄弟之邦已有數百年歷史,彼此互派使節、交換留學生已成慣習。因為地緣親近,習俗相類,就是一般慶典也都會遣使出席,日後日出縱然政局不穩,幾次政壇風雲變色,新的掌權者也不敢任意輕慢這層關係;少年聽說過現任天皇家高天原氏,執掌朝政已逾六十年,算是近百年來日出最穩定的王朝,不過這倒是他第一次親見日出來使。

  「日出恭祝龍翼陛下六十壽誕萬安,在下乃高天原氏須佐分家長子義芳,捎來天皇的誠意,願陛下福壽雙考,千秋……哇啊啊啊──!」

  連同李夔在內,殿中人不是被使者跌倒嚇到,而是被那驚天動地的尖叫。似乎踩到自己的褲腳,來者是個只比純鈞兄弟倆大上七、八歲的青年武士,沒有少年人的英姿逸秀,這人彷彿一天到晚漫不經心,連到了李夔面前也東張西望,眼神渙散無光,走起路來也毛手毛腳。

  「對,對不起!」挽救名譽,青年武士很快自行掙扎站起,未料起腳時又踩了一次後襬,這回跌得更是驚天動地,蹬蹬蹬地往後跳了幾步,碰地一聲撞倒燭臺。燭燄不客氣地反擊武士臀部,野火很快燎原,燙得他一飛沖天,撫著屁股慘叫起來:

  「水,水,水,水呀!」驀地跳至少年身前,也不看裡頭裝得什麼,搶過純鈞手上酒杯便往下倒。好在純鈞不善飲酒,盅裡裝得是清茶,否則這傢伙的臀部可能要長期失去功能。驚魂未甫地撫了撫胸,青年武士放下酒杯鬆了口氣,也沒和純鈞道謝,逕自撲回丹樨下躬身:

  「這個……剛說到那?啊,陛下福壽雙考,千秋萬世,在下謹代日出臣民向陛下致意!天皇大人特地修書一封,著在下呈與陛下,以表其誠……」一面說一面往懷裡掏去,掏了半天卻沒有動靜,武士臉色驀地一變,揉著太陽穴跳起腳來:

  「咦?奇怪,我明明有帶在身邊的啊,怎……怎麼不見了?」

  神色驚惶,青年武士竟不顧人在堂上,開始拍打衣物四處翻找起來。不止李夔錯愕,隨侍身側的鴻臚官員也不禁一愣,那人翻了半天,差點沒把內襯都倒翻出來,該找的東西還是沒找著,只得憨憨地抓了抓頭,汗已從額角滴落:

  「真……真對不住,上皇大人,我……我好像把天皇大人交代的東西給搞丟了,真是不好意思,但在下一定會找著的,真的,請再等我一時半刻。真奇怪,難道是從驛館樓梯滑下來時掉的?還是在門口被門檻絆跤時?啊,鐵定是掉進陰溝時不見的……」

  官員的座席冒出幾點零星的笑聲,幾個皇子早不客氣地大笑起來,雍和笑得最大聲不過。那少年卻渾然無覺,彷彿早已習慣眾人的嘲笑,認真地往隨從身上搜查起來。隨侍的日出侍從無不滿臉通紅,礙於李夔在前,這才沒有轉身逃跑;少年雙眉一簇,低首湊近純鈞:

  「這到底是什麼人?」純鈞凝視那青年半晌,靜靜道:

  「據說是前代月讀天皇兄長的孩子,叫作義芳,日出與我朝相仿,原則上也是嫡長子繼承制,本來義芳的父親是第一順位繼承人,繼位一年前在海濱遇刺身亡,因為死前沒有子嗣,順理成章便由弟房繼承,但後來事情發展卻出乎意料。」

  少年已猜到一二,舒眉道:「遺腹子?」純鈞點點頭,道:「說來也傳奇,月讀登基後三個月,哥哥的元配被證實有了天皇世家的親骨肉。」少年冷哼:「這下可就天下大亂了。」純鈞凝眉道:

  「是,可那位元配很識大體,主動宣布放棄繼承權,害怕兒子──也就是這位義芳,遭到和父親一般下場,然後帶著兒子避居城外。幾年後月讀天皇被人毒死,長子即位,就是現在的勾瓊天皇,義芳才回朝任事,這些都還是五六年前的事情而已。」半晌又一長嘆:

  「這種繼承制度……害死多少無辜的骨肉。」少年玩弄手中夜光酒杯,思索似地旋轉著,目光也攙入幾許複雜:「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誰也怪不了誰,不是麼?」半晌以扇點了點下顎,凝視義芳的黑瞳忽地深邃起來:

  「哼,天皇的表兄啊……純鈞,你看出來了嗎?」

  「嗯,這個人……是個練家子。」頷首確認,純鈞學兄長凝望義芳責罵隨從,滿殿亂竄的身影:

  「糊塗歸糊塗,這人指尖始終不離劍帶三寸,雖然現在因晉見卸除武裝,不難想他平日習慣,這是身經百戰的人才有的謹慎。而且他的手……非常靈活。」少年抱臂胸前,雅然一笑:

  「能從你手中奪下酒杯來,光這點就十分了得。」純鈞點了點頭,重握酒盅道:「我適才也被唬了一跳,好厲害的手法。」少年又瞥了青年武士一眼,冷冷道:

  「卻不知這傢伙裝瘋賣傻,究竟有何企圖。」

  殿心仍舊是一團亂,因為怎麼樣也找不到卷軸,義芳幾乎快哭出來,手足無措的模樣當場博得眾人同情,連李夔也不禁開口圓場:「既是掉了,日出的心意朕就神領了,賢姪毋須擔心。」武士大力搖了搖頭,跪下地來又叩了幾個響頭:

  「在下有辱使命,前失禮於陛下,後失信於吾皇,有何顏面茍活世間?請讓在下以死謝罪罷!」

  說罷竟當場扯開衣襟,似要就地自裁,摸了半天卻連把刀也摸不著,早給隨行的侍從壓了下來:

  「大人!」義芳淚流滿面,忠厚老實的臉上油然一片悔恨;李夔似也呆掉,從寶座上站直身來,一旁宦官忙上前攙扶:「賢姪切莫衝動,蠢材,還不快照應?」一旁鴻臚寺官員這才警醒,七手八腳湧上前去奪刀攔人,好容易奪下小刀,滿殿都充斥著驚嚇下的喘息聲;青年大夢初醒般驀地抬起頭來,好在他這麼做了,鴻臚寺官員一個個癱軟在地,這糊塗蟲力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我是傻瓜,陛下壽辰大喜,僕又怎能作此不詳之舉?我回驛館慢慢切,在下僅代日出臣民,恭祝陛下福壽雙考。」伏地叩首,青年輕道。雖然不懂他「回驛館慢慢切」的真意,滿殿人驚魂未甫,李夔在宦官攙扶下重新坐了,喝了口茶這才微一頷首:

  「把這當自己家,有什麼事情,讓鴻臚寺的人照應便是。日出皇朝本是一家,賢姪毋須太拘。」

  少年躬聲應是,這才領著一行人退席,途經少年和純鈞座席時,垂頭喪氣的他竟驀地抬頭一笑,隨即灰溜溜地穿簾而去,兄弟倆都愣了一著:

  「皇兄……」放下玉箸,純鈞望著義芳背影一呆。少年以指劃過唇畔,冷哼一聲:「真是好耳力啊,這人當真小看不得。」半晌又道:「只可惜是日出人,否則倒是不錯的玩具。」

  正說到一半,驀聽殿外一連串驚呼,幾個衛士持戢攔人,卻攔不住風一般入殿的身影。司儀還未及宣報,來人早已疾驅入殿,純鈞驚訝地抬起頭來,雖然改換了盛裝,他仍認得出那便是當日擅闖重寧宮的不速之客:

  「希……拉吐凡部藩王,恭祝陛下六十壽辰聖安!」

  連忙補上賀詞,司儀狼狽地追趕已至殿前的遠客,少年看了純鈞一眼,低聲問道:「就是他?」純鈞隨意地「嗯」了一聲,似乎心不在焉,兩眼已離不開丹樨前大步走近的青年;兄弟倆安靜下來,大殿也安靜下來,幾百隻眼睛俱都掃向這位希拉的來客。

  ──他就是要把凰姊搶走的人。少年和純鈞聽見彼此的心音,腳步輕盈如風,吐凡王半點不愧精靈盛名,盱衡間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都是力量,彷彿這巍峨大殿,瓊樓玉宇,在他面前不過是糞土污牆罷了。他是大漠的狂風,吐氣便能席捲整座皇城。

  「陛下。」

  挺直身軀,沒有預先排練的祝賀詞,精靈青年定定凝視著李夔,終於右手橫置置前,以希拉獨有的禮儀鞠了個躬,開口說了一串話,竟是無人懂得的語言。連典客署的通譯都愣在當場,青年不以為意,又多說了兩句,李夔往通譯一望:

  「他說些什麼?」那官員汗流浹背,拿袖子拭起汗來,饒是他自詡精通耶皇雙語,連庫姆蘭的約語和北島的狼語都略有涉獵,這語言由青年詮釋是如此優美,他卻一字不懂。正忖度著是否隨意翻譯兩句,否則恐怕丟頂子,次座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承蒙陛下相邀,吐凡族上下深感榮幸,願希拉神護祐陛下萬壽無彊。」

  殿內一陣騷動,精靈青年回過首來,少年也悚然一驚,代作翻譯的竟是純鈞。淡淡一笑,純鈞起身朝父親行禮:「兒臣家中本多外族,長久耳濡目染,彆腳外語也學了幾句,父皇若是不棄嫌,兒臣願效薄勞。」李夔大是高興,剛要頷首同意,精靈青年眉頭一舒,再開口時竟已換作耶語:

  「聯姻之約,還望陛下切勿反悔。」那通譯如釋重負,也不管禮貌與否,連忙搶著這句譯了。大陸上雙語是各國貴族的必修課程,泰半皇子都聽的懂耶語。李夔眉頭一皺,對方竟在大庭廣眾下質疑自己信用,沙漠寵兒的孤高膽大果真名不虛傳。

  正想再幾句客套,純鈞竟開口了。朝吐凡王遙遙一躬,仍是那種高深莫辨的語言,語調卻嚴肅起來,吐凡王怔愣半晌,隨即揚起唇角──這實在不算是笑,即便是少年也從未見過精靈笑,他們是不需笑的種族,扳著臉便能表達七情六慾。思索良久,精靈青年終於回口,用的卻是耶語:

  「我可以。」

  連同李夔在內,殿內眾人無不一頭霧水。少年湊近純鈞,和胞弟交頭接耳一陣,純鈞凝視精靈,強調似地又多說了兩句。吐凡王深吸一口氣,出口仍是耶語:「她失去的東西,我會全數還給他。」少年冷哼一聲,不客氣地以耶語插口:「你不配。」

  吐凡王沉默良久,回敬兄弟倆目光多了幾分讚賞,以及同等敵意。潤了潤唇,這回出口竟是青澀的皇語:「你也一樣。」少年面色一沉,同樣以皇語回敬:「你連皇語也說不好,不是麼?」這回滿殿上下都聽懂了,老皇帝不由怵然:

  「鳳兒,豈得放肆?」精靈青年朝李夔擺了個手勢,似乎代表感謝與挽拒,半晌往公主座席一遞,神色微顯激動;抿了抿唇,不再陪吐凡王掉家鄉語,少年的耶語比在場任一位通譯都流俐:

  「給我個讓我信服的理由,否則我和純鈞,絕不會把凰姊交給你。」他故意說得又快又急,間或夾雜幾個伊語字彙,通事一頭霧水,只得隨便揀聽懂的部分翻給李夔聽。精靈青年又沉默下來,半晌竟真的笑了起來,笑聲雖輕,卻足以撼天搖地,連少年也不禁一凜:

  「Altair是我的鷹,她天生是沙漠的蒼鷹,不是你們的東西,我只是把她帶回她該回的地方而已。」

  純鈞一怔,直到精靈青年再向李夔行禮,昂首闊步而去,兩人耳邊仍盈繞著這句豪語。一時兩人默然對坐,各自想各自的心事,杜衡戰戰兢兢地又替少年斟了杯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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