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倡曰:「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既惸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道卓遠而日忘兮,願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

  ◇    ◇    ◇

  刑天不是第一次來到十四皇子府,但每回踏入這條冷僻的街道,仍是令他感到陌生。

  這幾日為了李夔六十壽誕的事,朝廷上上下下忙得湯滾似地,從禮部到典客署一片雞飛狗跳,但這分熱鬧卻半點感染不到此處。雖說王子不成家,不外設皇子府,但純鈞自小愛靜,幾年前同胞的太子遠遊失蹤,這從來沉默的嫡子竟破天荒向上皇開口,要了廢棄在城郊的舊宅子為府,從此搬出宮外獨居。日後少年歸來,純鈞也沒有回去的意思。

  柳樹清泠的石子路上投下斑駁陰影,地處皇城東首偏南,緊捱北揚子江支流渭溪北岸,由於水流湍急,漕運不設港駁,官署商家到此處幾乎絕跡,入夜行來,幽森森的甚是淒涼。少年幾次要替他改宅遷址,純鈞卻似愛上了這種淒涼執意不肯,由於缺乏外官走動,儀門前一般車馬冷落,只有幾個灑掃的小童進進出出,在石道上掀起一陣陣煙塵。

  「在下有事找十四殿下,煩請通報一下。」

  踅了半天找不著門房,刑天每次來都很頭痛,雖然一樣是皇子府,和制度儼然的東宮卻有天壤之別。幾個小童和雜役聞喚一驚,也不先迎客傳報,縮到門後便窺探起來,看模樣竟是群小半獸。

  時皇朝強盛,外邦人遣使來朝學藝者甚多。有些流離邊境的異族人,也常趁亂移民皇朝,只是天朝上國思想,特別是北疆,對外來文化的兼容並蓄只在嘴上說說而已,外邦人連找些綑工僕役的下等工作也會被排擠,更別提在朝為官。純鈞府裡便收容了大量這樣的流民,半精靈、獸人、野妖精、黑艾達甚至北島巨人;少年常打趣地說,純鈞光家裡就可以自成一塊大陸了。

  「刑大人!」

  好在還有人認得刑天,幾個皇子府把總忙趨出門前行禮。刑天露出憨厚的笑容,望著那群五花八門的異族人,在皇朝裝束下微顯局束,卻又不失本性,遂笑道:

  「你們主子在嗎?我奉太子命來找殿下的。」一個黑黝黝的侏儒忙抬手致意:「主子在家,在書房裡待了一下午呢。」旁邊一個似乎是野妖精的女孩悄悄靠近,附耳道:

  「主子今早才發過病,醫局的人來看過一遭,胡射大姊要我們別驚擾。」

  刑天點頭表示理解,三五步並入偏堂,見滿室寂然,只三五個異族小婢湊在一塊偷懶擲沙包,見刑天來了,尖叫一聲便做鳥獸散,躲在柱後竊笑窺看。除此之外只有風撫松林,在失修的房頂簌簌低語,十四皇子府的家奴本來少,未料清淨到這地步,刑天不自覺放輕腳步,深怕驚破這神聖的寧靜。

  「麒殿下?」

  一路走來無人通報也無人攔阻,刑天在房戶微啟的書房自行尋到了純鈞。畢竟給東宮的嚴刑峻法嚇慣了,詹事府司直不敢擅入主地,在門外喚了十七八聲都無人回應,這才大著膽子跨檻而入。

  入眼不禁一呆,只見成堆的書後一人伏案而臥,柔順的長髮披肩流下,呼吸安和均勻,缺乏血色的頰微微起伏,顯正睡得香甜。要不仔細瞧,還真以為那個美人偶然倦臥此處。

  好像天使啊。刑天一時看得入迷,幾乎捨不得打擾熟睡的純鈞。

  「嗯……?」

  癡癡看了一會兒,未料對方眉角一抽,竟似轉醒過來。皺了皺如玉的鼻樑,似還不能辨認眼前景象,像冬眠初醒的小熊,修長的五指不知往案上摸索什麼;刑天連忙警醒,躬身答道:「麒殿下,屬下詹事府司直刑天,擅闖貴府,多有失禮,還請殿下恕罪。」純鈞瞇著眼睛「唔」了一聲,五指總算接觸到一樣物體,遠看竟似兩片玻璃,他迅速將它安上鼻頭:

  「刑……大人嗎?」

  從那怪異的玻璃鏡片後抬起眼簾,純鈞從小便低血壓,縱使生活規律的他再如何倦也能準時出席大小朝議,比起精力充沛時間觀念卻奇差無比的哥哥,刑天一向敬服。無奈身體實在弱質,每每見他習武時倚樹瞌睡,要不就在太學博士面前昏昏欲墜,刑天總不自覺會心一笑,畢竟從小服侍少年,看純鈞就像看自己主子一樣。

  制止純鈞起身迎接的動作,刑天搶先拱手下拜:「主子遣屬下來詢問殿下,往城郊行宮的車隊子子時出發。請殿下先行準備,待會便有車駕相迎,好一道入宮去。」由於刑天覆誦的是太子的話,純鈞本依禮法要站起聆聽,未料才離座便身形一晃,顯些摔倒在地,連忙扶住案頭坐了回去:

  「啊……多謝,我知道了。您快起來……對不起,我這時節頭總痛得厲害,看東西也不清楚,刑大人,請旁邊隨便坐。」

  勉強扶額起身,披衣便從肩頭滑落,刑天見案上盡是墨跡文帖,料想純鈞正在習字,心中大是感嘆,傅太師前輩子鐵定沒燒好香,要是教到純鈞這種學生,恐怕會笑到嘴角抽筋罷?抬頭見他氣色甚差,比之幾天前在花間裡又憔悴許多,鏡片下的黑眸黯淡無光,看慣李鳳的神采飛揚,刑天不禁為這對比一陣心揪。

  舒了舒太陽穴,純鈞好容易恢復平衡感,自失一笑道:「我真是沒用,皇兄難得從大內求來的藥,沒吃幾帖便心煩惡心,只得又服回老方子,這帖藥總讓人頭昏眼花。」刑天關心地道:「我聽門口的小奚說殿下又病發了,這話可真?」純鈞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揮手道:

  「老毛病了,犯不著大驚小怪。刑大人,關於皇兄吩咐的那件事……」刑天忙左右一望,躬身答道:「都查妥了,正等著向主子回報呢。」純鈞含笑頷首,擺了個手勢道:「這就好了。後面有人在麼?麻煩上盞熱茶給刑大人。」刑天見他回首招人,忙立起身來道:

  「啊,殿下,屬下還得去向主子覆命,茶就不用麻煩……」只見純鈞嘴角浮現一絲笑容,正不知作何理會,內閣忽地掀簾走出一人,刑天喉頭一哽,下面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閭麈和胡射她們都去房裡午睡了,奴婢本是掃庭院的,聽殿下叫不著人才出來。」

  人隨聲出,背影在座前一晃而過,來人邊說邊將茶盤子捧出,掉頭卻見刑天愣坐在那裡,秀目一眨,差點把手上的東西砸下。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異族女子,從古銅的膚色和淡金的秀髮,可以看出應屬奧塞里斯一帶人種,耳上一串琥珀,雙眼竟和寶石同色;透明的絹罩自長髮籠蓋至足踝,更添一分大河風情,若不是她自稱灑掃,如此氣質幾讓人以為她是那家迎娶的閨秀。

  「妳是棲梧罷?幾月前才新來的不是?閭麈就讓她們睡罷,煩請妳來沏個茶。」仍停留在照面的震驚,女子愣了一兩秒,撫了撫鬢邊輕紗,這才俯身應是,掉頭執起壺耳忙碌起來。刑天只是呆呆坐著,目光挪不開女子婀娜的背影:

  「對了,這位是刑大人,你們是第一次見面罷。」

  難得露出曖昧不明的微笑,純鈞很快起斂肅容,望著女子低首沏茶的身影,似乎用不慣皇朝茶具,舉手投足略嫌笨拙,卻也別有一番意趣。純鈞府上既多外族,也就任他們各自保留家鄉習俗,女子足上還戴了十幾二十個腳環,走起路來叮叮作響,十分好聽。

  「啊,不,其實我們在街上見過好幾──」

  「回殿下的話,奴婢和這位大人確實是第一次見面。」

  驀然截斷刑天剖白,少女含嗔的琥珀色眸若有似無瞪了他一眼,弄得直率的大漢心頭乒乓亂跳。純鈞微微一笑,支頤頷首道:「第一次見面倒好,我來給你們引見引見,刑大人,這位姑娘是府上小婢,從奧塞里斯流亡過來,血統是化獸人,棲梧,我記得妳的本名是……仙里婭(Cinya)?」

  「是,殿下記心很好。」故鄉的本名重被喚起,少女臉上油然一陣懷念,她五官明晰,堅忍中帶著秀氣,皇朝的氛圍馴化不了大河波濤的野性,目光如刀,彷彿隨時能拔刀出鞘。皇語說得字正腔圓,只是掩不去故鄉舊調,純鈞笑著續道:

  「如果我所記不錯,奧塞里斯的女子名字後面以『婭』(ya)做結尾的,通常代表兩件事,一是公認的美人,二是地位顯赫。」仙里婭聞言神色驀地一緊,放下茶壺垂首道:

  「殿下博學,但也多慮了,婭在古代確實是貴婦的稱號,後來平民為自高身分,多也偷偷以音近者為女兒取名,日子久了規矩也就破了,現在奧塞里斯滿地都是這樣的女子。」

  刑天聽她言語流利,態度從容,不卑不亢,不禁如癡如醉。他和仙里婭確實見過,而且不止一次,頭一次就是在純鈞府前,那日天氣熱得燎火,純鈞老毛病犯,食慾不振,下人替他熬得藥茶一口未動,只得喚仙里婭拿去棄了。她一面嘀咕一面走到溪畔,未料撞見刑天沿河過來,在熾陽下氣喘如牛,正從大街趕回詹事駐府。

  仙里婭看了看手中的茶,於是大著膽子走過去,纖手擋住刑天去路,一介女婢竟如此大方,刑天當時呆愣之餘也不禁多看了兩眼;掩在面紗下看不清面容,只覺兩隻琥珀色眸煞是好看,不敢接受來路不明的茶水,刑天紅著臉瞥過頭推拒,那知卻換來對方的喝罵:

  「你不喝我才麻煩?那有男人似你這般婆媽?」

  說完把茶水連茶具往溪裡一倒,女子便揚長而去。刑天怔怔望著她背影,耳邊猶存那聲霸氣十足的喝罵,一時心神俱醉,連回去覆命的時間都忘了;他從小服侍李鳳,對男女之事看得極淡,早已不存嫁娶之心,少年也沒給他餘暇談情說愛。

  孰料那天渭溪河畔邂逅,刑天灌滿水泥的愛情線驀地活絡,而且迅速發光發熱,那之後他便常偷執勤空暇徘徊溪畔,盼望能再一睹伊人芳蹤。只要見到仙里婭出門辦事,他便欣喜若狂,裝作若無其事倚岸散步,實則不住窺看。幾次下來仙里婭也注意到了,常遙遙把茶具一放,轉身便走入府中,等刑天吶吶喝完了茶,走得遠些,仙里婭才探頭探腦出來收拾。

  兩人始終沒再說過話,只茶水攤的內容逐漸豐富,先是簡單的糕點甜品,到後來連酒水也一應俱全,有回仙里婭來收茶具時,發現陶杯裡竟插了朵小雛菊,那整天便都帶著花朵做雜務。

  「外面天熱,走久了恐怕中暑,叫我府上的長工用轎送大人回去罷?」

  雙方正各自思索往事,純鈞的插口驀地逸入耳中,嚇得兩人俱都一顫。純鈞卻似沒察覺,戴穩鼻上透鏡,持筆蘸墨續道:「我寫個條子給棲梧,否則馬房的人不會理他,大人請稍待。」

  刑天油然一陣感動,細看純鈞仍身披家居輕襖,排褂整整齊齊從肩頭垂落椅旁,一手輕扶鼻上的凸凹透鏡,握筆的五指既修長又白皙,專心時和李鳳更是相像;刑天突然有種落淚的衝動,啊,要是主子也這麼溫柔、這麼善良,這世界該有多美好!他已不知多少次幻想少年向他噓寒問暖,即使假以辭色他也開心。但每次主子還是用那張近乎完美的臉,兇巴巴地對自己大吼大叫。

  「……人,刑大人?」

  從夢想中驀然驚覺,抬頭見純鈞提著紙條等待風吹墨乾,一臉問號地望著自己,刑天不禁大赧,自己竟有這種非分之想,詹事府司直無地自容,忽地舉起大掌,竟左右開弓扇起巴掌來:

  「該死,該死,我打死你這不乾不淨的蠢牛。殿……殿下,真對不住,是屬下不好,不該想這些事……」純鈞一怔,仙里婭卻在一旁抿唇偷笑起來:「想什麼?」刑天只是苦著臉搖頭,半晌又打起嘴巴來。純鈞看著好笑,為免這老實人活活打死自己,緩緩摘下透鏡,澄澈的黑眸一覽無遺:

  「可以問刑大人一件事嗎?」

  聽二嫡子忽然見問,這莽直的大漢險些從椅上跌下:「是,是的,殿下!」太習慣少年的應對模式,刑天對這位面貌相仿的主子胞弟也投注同樣的敬意,純鈞笑起來真像月光:

  「刑大人是為什麼……願意服侍皇兄呢?」

  這話若從雍和或鹿蜀任一人口裡問來,恐怕很難不認為是挑撥離間。然而純鈞眼神是如此誠懇,若有人懷疑其中蘊涵了惡意,那反倒是自己心懷鬼胎了;刑天愣了半晌,在混沌中捕捉字彙:

  「這,這個……要說原因的話,也有很多原因。主……主子他,他生得很好看,不,不是,嗯……因為主子很聰明、也很能幹,無論學什麼都是一教就會,總是充滿自信、充滿動力,只要他想做的事,從來沒有辦不到的;睡著時像天使、笑起來像太陽,耍起脾氣來又像隻小貓,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就沒人能把目光移離主子身上……也,也不僅止於此,總之……」

  困擾的抓耳搔腮,這回純鈞出乎意料地沒有替他解危,只是含笑望著他:

  「這個嘛……總之,下官總覺得,他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只要是稍具理性的人,都能輕易發覺刑天的結論和邏輯全然不符,果然仙里婭在一旁簇起眉頭。刑天今年二十四歲,比太子整整大上九歲;當他和李鳳一樣是十五歲少年時,對方只是個初封儲君的小小男孩。猶記第一次見到李鳳,是在暢春園外的亭階上,那時他還是內僕府新進的小奚,由於生來粗壯,經常被典設局的長官派去搬沙運土。

  正當他一臉泥巴、揮汗如雨地應喚奔過園門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刑天於是往階上一瞧,身高連他腰都不到,一身簡單的全白窄袖袍衫,外表只有六七歲的男孩就坐在他上頭支頤遠望,澄澈的黑眸已鎖定了他。宮制嚴於國法,雖說是進宮找差使,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辦事無不清清楚楚,刑天平時也沒機會見著園奚以外的人,更別提那些遠在天邊的皇親國戚。

  但內僕府在錄用時便曾耳提面命,在宮內凡事恭謹便不會出差錯。戇直的腦袋不及細想,行個禮便想敷衍過關,男孩卻再次開了口:

  「喂,你過來一下。」

  完全頤指氣使的叫法,刑天當時畢竟年少,對來路不明的命令微感不快,扛起土包後退兩步:「有什麼事嗎?」男孩沒有說話,只是又端詳他兩眼;刑天心中微微一突,即使入宮幾日讓他眼界大開,他發誓自己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粉雕玉琢的孩子,若說造物主給了人類十分眷寵,男孩就佔盡了八分。仍舊是支著下顎,半長的黑髮隨意垂在肩頭,刑天看見那對紅潤的唇歙動起來:

  「嗯,我不小心把鞋子給弄掉了,就掉在那兒,喏。」正看著發呆,男孩舉起白得幾乎透明的指尖往假山石前一遞,刑天忙回神細看,果見一隻襖紅挖雲小靴委頓在泥濘裡,和男孩足上正巧成對,一時怔愣:「是,是有隻靴子沒錯。」男孩皺了皺眉,似乎難以置信他的遲鈍:

  「光是有什麼用?」刑天一呆,脫口便道:「那要說不是麼?」男孩這下也愣了,沉默半晌,露出一抹本質是嘲笑、在刑天眼裡卻像旭日東升的笑容:「笨蛋,當然是要你幫我撿回來,我在這坐上一時辰了,叫來叫去總沒有奚奴理我。所以我在等,到底什麼時候有人肯幫我去撿。」

  刑天更加大惑不解,混亂的腦子順著直覺發問:「這樣你自己撿不是更快麼?等人去拾那多費時間啊。」男孩看來又好氣又好笑,唇角勾起老成的弧線:「就是要人幫我,你到底撿是不撿?」

  至今刑天仍不知道什麼原因,總之最後他遲疑地放下土包,手腳並用地爬進泥巴堆裡,沾了一臉污濘地替男孩拾回了鞋。男孩把腳一伸,甚至命令他穿鞋,說也奇怪,平時在家鄉,要有人這樣命令他,刑天肯定先揍對方一頓然後掉頭就走。

  然而如今他卻破天荒的平靜,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孩自有一股魔力,能叫頑石也為他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在那當差?」

  躍地確認兩隻鞋子都安然穿回腳上,男孩顯得心情愉快,又多踏了兩踏,驀地躍下山石,回頭露出微笑。刑天一怔,肩頭土包顯些滑落地上,他忙一緩將他扶正:

  「呃,小的叫刑天,在典設局做奚奴……」才說到一半,園裡傳來長官的吆喝,少年不得不回首答應。那知再掉頭時,亭階上人去樓空,男孩竟已不見蹤影了。

  三日後,刑天在上工時接到內僕府的人事調令,要他立即到東宮詹事府報到,在那裡做個舍人。起初他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只得乖乖照命;直到有一天長官喚他過來,說是東宮主人要見他,東宮主人?刑天貧乏的知識庫裡還弄不清那代表的是誰,直到見著鵬園裡那倚樹而笑,狡狹又精緻無比的面容時,這才恍然大悟。

  從那以後刑天便成了太子身邊的近衛,當初撿那一次鞋,換得的是往後比撿鞋多幾百倍的勞務;但若不是那次邂逅,他永遠是暢春園搬沙運土的奚奴,小時候曾聽說書的講過故事,某個有名的將軍因為幫老人穿鞋,因而獲贈兵書以致日後飛黃騰達;如今細節雖有所差異,刑天回想起來仍有股不可思議的感覺,世運之巧,當真只有天才參得透了。

  仙里婭仍舊提著茶壺,站在一旁靜靜凝視著他,兩人均是不發一語,彷彿時空就此停止,彼此都將心思放在重要的對象身上。猛聽案旁純鈞呻吟一聲,竟抓著椅背倒了下來,滿桌的毛筆、絹紙隨之揮落在地,刑天和仙里婭俱都一驚,忙圍了過去:

  「麒殿下!」仙里婭捧住純鈞頭顱,咬牙道:「糟糕,定是病又發了,刑大人,你摸摸殿下懷內,該有他慣服的丸藥。」刑天忙依言去搜,一面道:

  「怎麼會這樣?聽門口小童說今早才發作過,小時候明明不曾這樣頻繁的。」長期跟著少年,對純鈞的狀況刑天也略知一二。仙里婭見他笨手笨腳,尋了半天尋不著,心中一急,也不顧嫌隙,探手便往純鈞胸口滑去,不防和刑天粗大溫暖的掌斗然相遇,忙觸電似地縮回了手。

  「找……找著了。」

  一般滿面通紅,刑天低垂著眼遞過藥包,仙里婭沉默地接下,站起來斟水和了,令刑天扶著純鈞頸項餵了下去,這才凝眉靜靜地道:

  「原來還不曾這樣嚴重,一月發作一兩次也就罷了。最近卻越來越頻繁,三兩天便作祟一次,多半是心口血液舒不開,流進去卻流不出來,我在這府裡三年,殿下的病始終沒起色,」主動打破靜宓,仙里婭眉間湧起擔憂,不自在地瞥過了頭:

  「我家鄉有座圖書館,專搜羅大陸各地的書籍,當中也有不少前世人留下的醫書,雖然不若神都的伊甸豐富,基礎的知識倒也不缺;殿下的心臟從出生就壞了,東土醫術恐怕也無力回天……」刑天聽得也心痛起來,搖首道:

  「麒殿下的心最好不過,怎麼說壞了?」仙里婭啐了一口,心下也自惻然:「偏偏心好的人,卻得為心而痛,這世界當真殘忍的很。」

  略略平復心口劇疼,純鈞兀自喘息不已,一頭長髮無意識地擱在刑天膝頭,額角全是冷汗,手趾足趾欠缺血液眷顧,通體一片慘白。扶住一旁仙里婭的手,似是偷得半分說話氣力,純鈞掙扎地轉向刑天:「刑大人……這事情,請您千萬別……別和皇兄說,好麼?」刑天一陣為難,本來打定主意找李鳳過來出主意,這神通廣大的太子說不定能救得弟弟性命,純鈞只是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天命,多強求只是擾人煩己而已。」

  刑天心中一痛,似曾相識的說法他不知在李鳳那聽見多少次。只是少年提到天命時總是充滿自信,令人聞之備受鼓舞;同樣的話由純鈞口裡道出,竟是如此聽天由命的蒼涼。正想勸慰幾句,純鈞平復呼吸,扶案緩緩站起,忽地斂起肅容:

  「刑大人,我知道自己命不久長,皇兄的事,就要拜託你了。」

  「麒殿下!」

  見純鈞突出此言,刑天嚇得渾身一顫,一旁的仙里婭也神色一變,純鈞完全不為所動,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人各有命,這點刑大人肯定天天聽皇兄說。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明白不過,只盼活著能多幫皇兄一點,也就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了。」刑天受不住這話,老實地雙膝觸地,一旁小婢也都跟著跪了。只有仙里婭倚柱靜觀,琥珀色瞳一刻未離主人:

  「殿下吉人天相,將來……將來還要和主子做一輩子兄弟,何出此不祥之言?」

  純鈞笑著擺了擺手,刑天微微一凜,只覺那動作柔和依舊,當中的果斷卻多了幾分少年的影子,一時看得呆了,純鈞輕輕續道:

  「刑大人,皇兄雖然英明果決,凡事都有自己計較,許多小地方還是要人幫襯著。特別是生活上瑣事,你大概不知道,皇兄常把鞋子穿反,扇子擱在那裡,轉個頭就忘記了;有時興起想自己泡茶,水沒沖又去忙別的事,回頭舉起杯子就喝,結果弄得自己滿嘴茶葉。但這些都還是小事,」

  目瞪口呆,無暇去問純鈞為何如此清楚李鳳的私密事,這種面貌的主子刑天倒也是第一次聽見。聽嫡二皇子還有下文,刑天連忙正色傾聽:

  「皇兄他……對自己的安危沒有自覺,特別越是光明正大的挑樑,他便越托大。皇兄的武藝,未來假以時日,或許皇朝境內也難有敵手,這是實情,但馬有失蹄,皇兄的血液裡流著一分皇朝子孫的野性,我害怕有天這分野性會害了他。刑大人,所以在下要拜託你,替我好好保護皇兄。」

  這是極正式的託付,刑天無話可說,只得伏地再嗑了個響頭。純鈞滿意地淡然一笑,轉頭將紙條遞給仙里婭,頷首道:「讓仙里婭送你過去罷,刑大人。」兩人同時一愣,刑天率先紅起臉來:「麒殿下,這個──」仙里婭才剛要開口,純鈞已沉下聲來:

  「棲梧,這是我的意思,請妳好生送刑大人回去。」

  少女只得把口邊話又吞了回去,刑天見純鈞態度堅決,只得赧然謝恩。不多時車駕備妥,早有奚奴提燈來請,仙里婭忙將宮燈一把奪過,搶在前頭走出門去。

  「這幾日我都會在行宮那,妳不必隨駕服侍,所以外宿也無所謂,我這有胡射和閭麈在。」這話讓已然走到儀門外的兩人當場僵住,刑天不住往額頭抹汗。或許他終究錯看純鈞,到底是李鳳的親弟弟,捉弄人功力是一娘胎養出來的,只不過李鳳是惡魔,純鈞卻頂著天使臉孔罷了。

  目送刑天的背影沒入夜色,純鈞呼了口氣,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緩緩跌坐回太師椅上,臉上仍舊掛著笑容,半晌把筆管一擱,闔上眼輕道:「胡射、閭麈,你們兩個,好戲看夠了罷?」卻聽簾門後咯咯一陣亂笑,兩個身影你推我擠撞了出來,在純鈞面前躬身請安,隨即齊齊抬起笑臉。

  「我就知道是你們在弄鬼……這時節睡午覺,你們那捨得?」

  卻見眼前竟是兩個異族孩子,左首女孩身形高大,長耳在麻布下躍動,皮膚微褐而光滑,顯是來自大漠的精靈種族;右首卻是個男孩,蒼白得近乎病態,只及肩短髮是幽深的黑色,一雙發育未完全的黑色翅翼在身後飄動,竟是個翼人。精靈女孩首先笑出聲來,手指開心地捲動鬢邊褐髮:

  「嘻嘻,到底是主子聰明,安排這種機會。」

  純鈞望了他們一眼,那日在月旦閣前聽阿黑談及此事,素來敏銳的他便已猜到一二,回家再一問棲梧的狀況,竟與刑天暗然相符,當下便決定推波助瀾。見兩個貼身小僮笑得猥鎖,純鈞略帶責備地微笑道:「你們這兩個精靈蟲,就會躲著弄鬼躲差使;胡射,是妳出的主意罷?」

  女孩背著手淨是笑,仰首道:「要不是咱倆躲著,那懶姑娘那肯出門見人哪?」一旁男孩忙附和道:「就是啊,我和胡射是好心湊合那對冤家。」名喚胡射的女孩又道:「不過倒嚇了我倆一身冷汗,要不是見她倆一心,主子病發時差點就衝了出去,對罷,閭麈?」男孩拍了拍胸口,尚未發育完全的長翼隨之拍了兩下:

  「感戴神恩,殿下當真要傳個御醫來瞧瞧了,以往從沒早晚各嚇一次的。」

  純鈞支著頤只是笑,半晌緩緩從懷中掏出一篋琺瑯鑲金錦盒,修長乾淨的指甲輕輕一翹,盒蓋便開了。胡射一呆:「這不是主子平日裝丸藥的盒子?啊,可剛才邢大人他們拿的不是……」閭麈比胡射還機伶三分,立時參透機關,大喊道:

  「殿下,你是為了她倆……」

  純均凝視一丸未動的藥盒,輕輕嘆了口氣。「刑大人太木訥了,又一心惦記著哥哥,棲梧素來自矜,沒有人推波助瀾,這段感情到頭來還是逆水行舟,」他闔上琺瑯盒又收回懷裡,又道:「要當真病發了,這藥也沒太大用處。」胡射從驚訝中轉醒,興奮地一推純鈞肩頭:

  「今天當真開了眼界,跟著主子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見主子演戲。」純鈞搖了搖頭,伸手將滾落的毛筆架回硯上,撫平宣紙被風吹皺的痕跡:

  「我常說謊的,只是沒拙劣到被人發現罷了。我和皇兄……血液裡都有這劣根性,有時總讓我非常害怕,好像體內深處,住著一隻連自己都不認識的獸一樣。」

  不自覺地抱緊肩頭,純鈞垂首黯然。胡射和閭麈對看一眼,從小服侍純鈞到大,這主子的個性沒人比他們清楚。多愁善感、溫文儒雅,就是君子這詞也嫌玷污,「濫好人。」有時見純鈞被欺負的太過,胡射總會暗自嘀咕,明明是一父所生,一樣米還當真養出百樣人。

  「我……已經注定要孤單一輩子,遲早有一天得離開哥哥,」無焦聚地望著遠方,晚風將純鈞額髮吹得翻飛,閭麈一愣,插口道:「殿下剛才和刑天人說的話……」純鈞眼簾微闔,輕道:

  「古來帝王將相,在豐功偉業的背後必有幾個默默無聞的推手。他們是良弓、是走狗,替主人出生入死、鞠躬盡瘁;而這樣的人不必多,知己者一二而已。」目光斗然一深,純鈞支頤道:

  「然而這樣的人同時也是最危險的人,一但窩裡掣肘,王者一敗塗地也是常有的事。如果不能穩住這寥寥數人,皇兄大事難成。」感受到斗室氣溫微降,胡射不敢直視純鈞偶然閃過的幽深,忙陪笑緩場道:

  「主子開口閉口都是太子,也好管管自己的事。快添個主母來給我們奉侍罷,主子生得那樣俊,娶個絕世美人回家不成問題。」

  深深嘆了口氣,純鈞目送仙里婭和刑天提燈疾走的背影,燃起一抹寂寞的笑容:

  「要是……這世上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那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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