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父皇,您……您怎麼……怎麼會來這?」

  臨機應變、巧言令色本是少年拿手好戲。然而李夔的出現實在太過突然,只見老皇帝身上罩著趣青竹紋藍袍,外披靠色坎肩,腰上只繫了條白色穗帶,一派的家居休閒,半白的鬢略略收在腦後,連慣帶的長劍都沒攜著;只聽父親身後一聲輕咳,然後是成熟穩重的女聲:

  「太子殿下在此,妾身不便打擾,主上請保重龍體,早些安歇,妾身告辭了。」

  少年這才注意到父親身後有人,細看竟是魁妃,也就是雍和和肥遺的母親。似乎來鵬園前爭執過什麼,魁妃沉寂的臉難掩激動過後的紅潮,目光也銳利的怕人,見到儲君現身,魁妃也只是簡單斂衽為禮,便隨著一群宮婢娉婷而去,連看也不多看皇朝未來的主人一眼。

  他素來對後宮嬪妃沒有好感,其中最令他頭痛的莫過於這位魁夫人,魁妃出身羽化凌家,和那位畫師算得上遠房親戚,少年篤定小時候父母沒有教她好好說話,以致她陰沉至此,有時窩在龍翼身邊一整天,連嘴角也懶得抽動一下。安靜也就罷了,目光還不安分,捉賊似地往李夔周身半徑八尺搜索,一點多餘的灰塵她都能銳目相向。

  少年覺得父親什麼都好,就是挑女人沒眼光。當然,他母親除外。

  「鳳兒毋需驚慌,朕夜裡睡不著,叫魁妃陪朕四處逛逛,剛好路過這兒,就順道過來瞧瞧你。」

  對伏首跪安的魁妃微一頷首,不等夫人走遠,滿溢威嚴的臉上燃起笑容,頓時替高高在上的霸主添了幾分人性。少年神色稍霽,仍是不敢抬起頭來,李夔又問道:

  「剛才朕轉進洞門時,好像看見有個男人從那裡走了,那是誰?你的清客?」少年一驚,暗道父親果然寶刀未老,好敏銳的注意力,連忙躬身答應:「是,也算是朋友。」李夔眉角一動:「你在遠遊時認識的朋友?」少年只得再次躬身:「是,父皇猜得準。」

  李夔「嗯」了一聲,東官的宮婢戰戰兢兢送上茶來,他順手啜了一口,少年連大氣也不敢出,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不知父親夤夜來訪所為何事。李夔在鵬園裡踅了兩圈,在近宦攙扶下緩緩步進鴻鵠亭,少年瞄了眼尚未收妥的皇城配置圖,連忙趁空偷偷揣在懷裡;由於常對春宮圖做同樣的事,少年的動作格外熟練,冷不防父親又開了口,嚇得他差點失風:

  「鳳兒,你何時滿十六?」巍顛顛在鴻鵠亭玉椅上坐了,李夔揮手道屏退左右,少年未料他問得平常,愣了一下方陪笑道:「還早著,父皇貴人多忘事,兒臣是蠟月年尾出生的,還有五個月才足歲呢。」李夔點了點頭,忽地嘆了口氣:「這樣,還有這許久。」

  少年心頭砰砰亂跳,越發弄不清父親葫廬裡賣什麼藥。大陸上各國計算年齡的方式歧異,皇朝十六歲便算成年,在神都要十八歲,大漠男兒則十三歲就行成年禮;突然問起他年齡,少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這麼說……你做太子,倒也有十一年了。」

  少年心頭重重一突,在父親面前深深一拜,強笑道:「兒臣蒙受父親寵愛,比之歷代天家子女不知幸福多少,除此之外早已別無他求,無才之人忝為儲君,兒臣一直愧疚得緊。」李夔揮手打斷他話頭,正不解父親用意,那雙老而不失威嚴的眸卻驀地揪住了他,看得一波心緊,一波恐慌:

  「父皇……」

  「鳳兒,說實在話,是朕對不起你。」

  未料年邁的父親突出此言,少年頓感背脊千鈞,弄不清對方話中涵義,雙膝一軟,不自覺跪了下來。李夔不理他神色慌張,俯視他蒼白勻稱的後頸,逕自接口:

  「朕知道……立你為儲君,還是那麼輕的年紀,是朕苦了你了。」

  「父皇!」

  「朕知你淡泊名利,無意爭儲,但朕告訴你,人一旦出生,很多事情就得遵循天意。先祖秀王曾告誡過朕,夫人之一世,俯仰如白駒過隙,浮光掠影五六十年,大部分大半時間都花在自己該做的事,而非想做的事。朕早年也像你一樣風流,總想著怎麼拋下肩頭重擔,雲遊四海,梅妻鶴子,而非身處蕭牆之內,忍受這種骨肉相殘、驚濤駭浪的人生。」

  低頭俯視跪地叩首的少年,李夔老邁的眼楮多了幾分溫柔。渾身顫抖,少年似乎深受父親的話撼動,抓地的五指緊了又鬆;老皇帝長嘆一聲,似乎從兒子身上看見些許紅顏東逝的遺撼,從中撿拾出僅存的希望:

  「鳳兒,外頭都說天家殘酷,事實上九百多年皇朝歷史也確實驗證了這事實;歷代為防同根相煎的慘劇,定下『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的千年古制,然而權利這塊大餅太吸引人,任憑你如何防範,還是有人會不惜一切去奪取。朕承祖先遺訓,登基四十年來,未敢有一日稍作懈待,如今即使日薄崦嵫,仍要給皇朝留下一個千秋萬世的典範。皇兒,你抬起頭來,」

  少年依言抬首,第一次覺查父皇已是不折不扣的老朽,幾乎被皺紋淹沒的臉龐,滿鬢雪白的霜華,連年少時銳利的刀目,此時也略顯彈性疲乏;早年鞍馬上積累的骨脊更一日日折磨他衰老的肉體。曾經橫掃大陸、為皇朝疆土奠基的不世君王,如今也只是位單純為兒子憂心,盤算後事的鰥寡老人罷了:

  「立儲不公的呼聲價天漫響,實在阿鸞太晚生下你和麒兒,諸庶子的年紀大都長你一輪,現在立個乳臭未乾的皇儲壓在他們頭上,自然要心生不服;你別怪他們薄情寡義,也是你自己太過荒唐,鳳兒,朕愛之深責之切,現在這地步朕還能保你,來日若是情勢危岌皇朝,朕也不得不忍痛廢了你──但你要知道,在朕心中,你永遠都是朕唯一的太子。」

  前句嚴厲,末句卻急轉直下,竟是尋常父子的慈訓。少年秀軀劇震,忍不住再拜而下,兩行淚登時如泉奔湧,嗓音也哽咽了:

  「鳳兒不肖,惹得父皇憂心如此,其罪當誅;求父皇現在就廢了兒臣,圈禁了反省去!」

  李夔卻搖了搖頭,欲彎下身來,無奈脊傷太重,險些跌落在地,少年忙不迭起身相扶;將顫抖的掌按在少年肩頭,老皇帝長長嘆了口氣,禁不住也老淚縱橫,父子倆哭成一團:

  「鳳兒,鳳兒,你不懂朕的心……朕不是要殺你罰你,朕是恨鐵不成鋼!」

  「兒臣知道,兒臣都知道!」喉口幾乎哽不成聲,雙膝一跪,少年再次翻身下拜,這次意態堅決,重重叩了三個響頭。「是鳳兒不好,是鳳兒……辜負了父皇和母后的期冀……」抬首拭乾面上淚水,少年神色忽地平靜下來,彷彿綁縛刑場前的欽犯,稚氣秀雅的臉上滿溢了悟的灑脫:

  「父皇請寬心,兒臣……明白該怎麼做。」

  緩緩落坐,老皇帝凝視這相處十五年的兒子,良久沒有說話。「好,好……」東宮裡一片靜寂,半晌李夔緩緩頷首,語氣已添入些許不易覺察的讚賞:

  「你能這樣想,不枉朕與你父子一場……鳳兒,即使事態往最壞的方向發展,只要朕有一口氣在,決不會讓任人欺辱。否則阿鸞地下有知,也不知會怎麼怨朕哪……」

  邊說邊伸出手來,竟往少年蒼白稚嫩的面容上撫過,不是長輩的安撫,而是微露情慾的愛撫。見父親忽然如此舉動異常,少年微微一愕,卻不敢任意反抗,只得任由李夔五指滑過臉側,粗糙的觸感磨擦過肌膚,老上皇神色激動,一雙虎目深深往少年投注,彷彿要將他看穿:

  「你真是……太像鸞兒了……太像了。好像是她……把魂托生在你身上似的……鸞兒,是朕對不起妳,要不是……要不是當初強要將妳立為后裡,讓妳承受這般多壓力,不定就能好好生下鳳兒和麒兒。都是……都是朕的罪過,鸞后啊!為何不讓我隨妳而去──」

  少年嚇得呆了。見父親近乎撕心裂肺的呼喊,在他面前跪倒下來,雙掌猶緊緊捧著自己的面頰,往臉上一望,早已淚溼沾襟。甚至連稱孤道寡都忘了,這位統御大片江山的上皇彷彿暫時回到了年少時代,為輕狂的遺憾傾訴衷腸,而他成了母親的替代品,茫然接受父親為時已晚的歉意。

  「父皇……父皇!你要保重身子,母后已然活轉不回來了,倘使你也哭壞了身子,這罪過太大了,兒臣……兒臣怎能擔得起?」

  見父親雙手顫抖,控制不住地撞擊玉欄,少年慌得英容失色,只得冒著失禮握緊李夔骨瘦的大掌。好半晌沒有聲音,只有老父嗚咽的呻吟迴蕩在鵬園裡,不少宮婢從廊下經過,東宮律令森嚴,沒有召喚沒人敢擅自靠近,只得躲在角落竊竊私語。好容易將父親哄得平靜下來,李夔重新直起身來,抹去眼角一泓老淚,語聲近似嘆息:

  「皇兒,朕有東西要給你。」聽父親說得慎重,少年忙磕了個頭;李夔點點頭,終於重露笑容,在懷裡翻掀半晌,將一樣長形事物放入他掌中。

  「父皇,這是……」

  捏緊掌心冰涼,少年發覺手中竟是一柄短劍。通體金黃,劍柄是祥雲繚繞寶珠霞瑞,劍格鑲以鎏金水紋,以白玉雕鐔護著,約莫六吋長劍鞘鏤刻一雙交翼鳳凰,四隻鳳眼栩栩如生,陽雕的工筆幾乎浮出畫面,每一枚羽毛都清晰可見;少年也算愛劍之人,如此華貴的匕首卻是前所未見。不自覺地拔劍出鞘,劍脊平描鼎花,劍身薄薄鍍了層金黃,彷彿朝陽灑上長河,美得令人嘖舌。

  抬首驀見李夔正含笑盯著他,少年連忙收劍謝恩。「這是你娘給你們做的,她臨終前交給我,要我等你們長大了,曉事了,再交給你們。這幾年忙著四處征伐,一時竟把這事忘了,前些日子和承妃一道清理廂櫃,這才給記了起來。」

  未料竟是如此,少年為父親充滿感情的解釋呆然,再次撫過沁涼如水的劍鞘,黑眸倒映在黃金池裡,更顯撲朔迷離:「你們?」聽出李夔話有蹊蹺,少年奇道。卻見老皇帝微微一笑,頷首道:「這劍是一雙的,還有一把磐龍匕首,是刻給麒兒的。適才我去了趟那裡,已經親手交給他了。」

  少年答應一聲,他對母親並不是沒有感情,只是相處時間實在太短,對母愛只有哲學上眷戀,沒有具體的經驗;此時握著專程打造的兵器,雖然和尋常母愛表達方式有些出入,少年卻從中感受人性最真摯的一面──他是有母親的人,直到這刻他才確實體認。

  似乎心事重重,少年捏劍貼胸垂下了首。李夔猜想他多半憂心未來,思忖半晌,忽道:「有人串聯了百多個宮員聯名上奏,參你不似人君,要廢你的儲位,你想知道是誰?」

  少年垂首不語,良久才抬起頭來,將手中劍收入懷中,顯得格外安靜:「兒臣不想。」李夔神色微訝,問道:「為什麼?」少年又磕了個頭,淡淡道:

  「兒臣素行不端,本應受罰,參兒臣乃天經地義之事;況且上本廢儲,此事干孫極大,敢與者無不是忠肝義膽、泯不畏死的忠臣。兒臣要知道是誰,難免存有成見,萬一來日得勢,豈不讓皇朝失了一批人才?」李夔看了他好半晌,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良久背過身去:

  「朕現在才知道,為何前世會有帝王向兒女疾呼:『奈何汝生在吾家。』,鳳兒,你……你要好自為之。」說罷擺手起駕,宦官和宮婢便簇擁著李夔去了,少年望著父親背影,叩首輕道:

  「兒臣理會得。」李夔沒有回頭,只是就著背影頷了頷首,巍顛顛地出了鵬園。少年瞇起眼睛,直到最後一個宮婢絕塵而去,這才恭恭敬敬拍淨塵灰站起,還不忘躬身遙送。

  然而握在少年掌間的扇骨,不知何時已然碎成寸斷。

  靜靜站著思索半晌,少年懶洋洋往鴻鵠亭上一坐。空蕩蕩的鵬園寂無人聲,宮婢都給太子退了,少年闔目沉思,忽地冷笑一聲,對比和李夔說話時的至情至性,語氣已全然換了個調子:

  「出來!敢偷聽父皇和我的說話,你向誰借來的膽子?阿黑?」

  亭柱後身影聞言猛地一顫,僵持了一兩秒,滿面堆笑,既然東窗事發,太子的貼身書僮選擇面對現實。奔至少年身前跪了,阿黑不忘陪笑哈腰:

  「殿……殿下恕罪,小人只是看殿下久未歸房,擔心殿下在園裡著了涼,所以特意帶了加添衣物過來,不防陛下也碰巧在此,一時迴避不及,這才……」不等他說完,少年緩緩扶案起身,背著手在亭裡踅了兩圈,忽地莫名笑了起來:

  「喔,這樣啊,那還真巧……你的目標是誰?」

  大笑聲中忽然問出此句,宛入晴空中打了個霹靂,男孩陪笑的黑臉驀地僵直。定眼一看少年已然附手站定,銳利黑眸幾乎穿透男孩苦心經營的所有屏障;一時腦中亂成一團,第一個想法便是去拔懷間利劍。見少年近似嘲笑地揚唇觀察他,男孩迅速否定這個妄想,少年能耐連詹事府官員都摸不清底,硬碰硬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殿……殿下饒命!」

  跟以往一樣,男孩深信謙卑是生存最直接的辦法,叩頭叩得擲地亂響。少年不耐地搖了搖頭,露出一個不算笑容的笑容:

  「得了,我又沒說要你的命,我只問你的目標是誰?」見男孩眼珠子微動,似在猶疑什麼,少年冷笑一聲,索性陪他蹲下地來,單掌拎起男孩下顎,強迫他與自己四目交投:

  「到了這地步,我要你的命輕而易舉,你還耍花巧,算計我知道多少?」男孩心中一涼,知道再無隱瞞必要,跪地又拜了兩拜,止住渾身顫抖,卻克制不了舌尖打哆嗦:

  「小人……求殿下給小人作主,小人全家……都給滇王害死了!」

  見少年雙目一寒,最後一絲防線也崩毀殆盡,男孩俯著首不敢起身,雙拳在身畔握得出血,情緒隨供詞洩洪奔湧:

  「前些年滇王不知奉了什麼皇命,要來小人縣裡肅清捻匪。小人父母都是規規矩矩作生意的,不過在地方有些威望,那來什麼私通鹽梟?滇王卻硬是不信,把家父給拖了出來,說是要給全村看看,蔑視皇恩的下場如何,叫來官兵便按著打,竟就這麼活活……活活把家父給打死了!」

  「家母拉著屍體哭個不住,說是要告官,那想滇王竟說『告官?本王就是你們的官,你們的天!』便令部曲把家母給拉了下去,然後……後來滇王察來察去沒個頭緒,一把火便把整個莊給燒了,說是要讓鹽梟無處藏身,也好殺雞儆猴……」

  少年安靜的像個完美的雕塑,靜聽男孩敘述,連眉也沒挑一下。禁不住喉口哽咽,男孩盡力吸乾淚水,好容易力持鎮定,眼神也多了幾分恨意:

  「小人靠著家下人維護,佼天之倖逃出生天,那時才不過七八歲年紀,咬著牙一路行乞到皇城,靠著幾個親戚關係,內僕府典事和父親又是舊識,好容易給小人改名換姓混進宮裡來,就是為了……就是為了向滇王報仇,替小人父母討個公道!太子殿下明鑒,小人若有一絲一毫害及殿下之心,就叫小人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再次稽顙泣血,男孩在鼓栗中靜待命運宣判。少年揚唇一笑,語氣和眼神一樣冰冷不似活人:

  「我知道,這半年來,若是你有半點對我圖謀不軌,又豈是讓你不得好死而已。」

  男孩聽得渾身冰涼,才知道自己早在太子監視之下,伏地的雙手滴滿汗漬,腳抖得跪不直,手上披衣掉了一地也渾然不覺,少年吸了口氣又問:

  「你本名叫什麼,家住那裡?」

  第一次聽主子聲音如此暗沉,男孩心中一凜,當即再次俯首:「小人本姓鄔,是南疆歸寧人,因為小人膚色黑,家母便喚我阿黑,除此外沒別的名字了。」

  少年點了點頭,忽地回過身來,男孩不由得全身一顫,不知何時少年的眼已攫住了他,像蒼鷹捕獲獵物,在進食前檢視玩弄;他逃不開也避不掉,現在他才明白,那煙花柳巷、風月場所的「快活十三」只是個假象,是玩弄世人的面具。他瞥見少年掌心緊握的劍,這雙手將會奪得皇朝的權杖,男孩為突如其來的預感興奮地顫抖起來:

  「你聽好,從今以後你就叫『杜衡』,你要拋棄你舊有的一切,包括名字、身分和親人,只為你主子一人賣命;我知道你想報仇,為此可以不擇手段,所以我現在承諾你,若果你一心向我,我就擔保你宿願得償,而且方法會比你自己幹要快意得多。」

  少年的語氣彷彿鐐銬,緊緊從影子裡鑽出,纏繞他每一寸靈魂。咀嚼著全新的名字,男孩胸中熱血上湧,叩首據地而下:「微臣杜衡,僅遵太子懿旨!」少年點點頭,昂首示意他起身,忽地露出一笑;杜衡一呆,少年的笑容像極了綻放的玫瑰,美麗卻帶刺:

  「你以東宮內應的名義,暗地裡和滇王府接洽,藉此搏取對方信任,是也不是?」男孩才剛爬起,聽見這話又忙跪了下來:「是,殿下明鑒,小的只是藉內應之名接近滇王那廝,好俟機報復,決無相害殿下之意,至多也只是拿些無關緊要的情報敷衍而已。」少年冷笑道:「比如我去那家妓院嫖妓,喜歡那種女人。」杜衡汗透背脊,叩頭叩得砰砰亂響:

  「小人罪該萬死,花間裡那次,萬想不到滇王竟如此大膽,敢對主上下此辣手。好在殿下吉人天相。除了那些以外,對殿下不利的訊息,小人當真一字也沒透漏過。」少年的笑容冷豔依舊,目光又銳利起來:

  「你和他們說什麼,我管不著;我只問你,詹事府那個跟你接洽的內應是誰?」

  杜衡一愣,心中怦怦亂跳。知道只要一將那人托出,眼前的魔鬼定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一時心中栗六,抬頭見少年靜待他回話,長髮在颯風中飄飛宛若仙臨;杜衡把心一橫,叩首朗答:

  「是和……刑大人共事的那位直司,姓赭名共工的,上年元春剛晉補,他是滇王的人。」

  「嗯,你說得不錯。」

  話才說完,少年一敲折斷的扇骨,笑謔的眼眸添入些許讚許。杜衡卻驚出一身冷汗,原來少年適才只是試他,要他有一字虛言,恐怕此時早已身首異處。轉念一想自己與那人傳遞東宮情報半餘年,自以為天衣無縫,少年卻洞悉得一字不漏,究竟這位「縱情聲色」的太子還知道多少?

  少年望了他一眼,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思,淡淡勾起唇角。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告訴你也無妨,共工是我的人。」

  「什麼?」杜衡已被嚇得再不敢作偽,對接收的訊息難以致信,少年近乎苛酷地短笑兩聲,梳理斷成片片的扇羽:

  「該說是我送給滇王的人,他想要安內應,我就雙手奉上一個,夠不夠兄弟義氣?他要什麼消息,只需說上一聲,我立即讓共工報給他知曉;所以他知道我今天去春華樓,明兒去花間裡,在京城的日子便是一間妓院跑過一間,至少在他眼裡是這樣──你來了之後就更方便,只消在你身邊不經意講上兩句,連共工都不必召喚了。」

  男孩越聽越是大汗淋漓,常聽滇王與同母弟妹齊聚一堂,最常談的笑話便是今天太子又造訪那處溫柔鄉。如今這些笑談本身全成了笑話,原來自己假意接洽的「滇王親信」,全是少年掌下一著棋罷了;平素機伶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是顫抖著伏下了身。

  知道對方已失卻最後一絲頑抗之心,少年恢復稚氣的笑容,一腳踹往他胸口:「起來吧,倒是你作戲也作的一流,好幾次我懷疑是否錯怪了好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挺是挺不起,怎麼屈卻給學透了。」見太子用回平素頑賴的語調,杜衡卻再不敢存輕慢之心,恭敬地直起身來。少年素手一揚,一張紙籤驀地飄至他眼前:

  「你瞧瞧,最新消息,共工這小子做臥底比你利索,才一時辰前發生的事就上報給我知道,多跟他學著點。」杜衡手忙腳亂地接妥,見那上頭寫道:

  「同窩的南方鼠耐不住性子了,沒等大老鼠歸西,就要先佔鼠窩,鼠爪已在城裡動了。關外鼠還在觀望,大概想等南方鼠先出來鬧一陣,再暗底裡渡陳倉,牆頭鼠很危險,今晚跟關外鼠一道來了,關外鼠有顆好牙齒;老大和我都拿夾子待命,只消他們敢動,包管夾得他們哭爹喊娘。」

  下面還多寫了行字,寫得較為凌亂,還畫了個箭頭插入,顯是臨時起意之作:

  「附注:從今天起屬下改名叫赭公共,請主子叫我公共。」杜衡又多讀了兩遍,前頭他還隱約明白意思,一時心悸神搖。最後一句卻怎麼也讀不通,忍不住凝眉問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少年只略略瞥了一眼,神色漠不關心:

  「喔,大概又是共工那傢伙的冷笑話罷,他有時有點冷。」

  杜衡一時啞然,拜見過刑天的戇直,看來怪主子身旁也盡都是怪人。夾手奪回紙條,少年慢條斯理地放在燭燄上燒了,冰冷的神色在燭光下更顯陰森:

  「老鼠就是老鼠,晚上不睡覺,白日夢做到夜裡去了,看來不放隻貓去嚇嚇他們不行。」

  杜衡見少年神色不善,才剛要賭咒立誓,不防少年忽地伸手掩住他口,諾大鵬園靜悄悄的,少年卻神色警緊,半蹲下來窺視四周。杜衡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吃了一驚,到底是歷事的人,男孩很快平靜下來,卻見眼前銀光一閃,少年竟拔短劍出鞘:

  「別出聲,現在你假意拿那些衣物去放,回頭拿我擱在堂上的長劍過來。」杜衡機警地沒有回應,只是朗聲道:「殿下,夜深了,小人去給殿下鋪床,殿下早點來歇著罷。」仍忍不住低聲問:「又有刺客?」少年並不正面回應,只是咬著牙齦低聲一笑:

  「純鈞真了得,要不是那人跟縱我這許久,又聽話聽得露了情緒,我還真察覺不出來。」

  杜衡正要起身回房,驀地亭外葉聲大作,一隻鷓鴣從樹叢驚飛,在男孩來得及搞清狀況前,銀光已撲天蓋地而來:

  「殿下!」少年長身站穩,冷靜地拔劍出鞘:「安靜,別張揚。」只聽叮叮幾聲清響,杜衡渾身發抖地站在原地,周身地面紮滿了銀針一類暗器,要是剛才他再多移兩步,現在早成了刺蝟,這才發現竟是太子以短劍替他擋架下來:

  「跟蹤我又不殺我,遮莫是我的愛慕者嗎?既然如此,來個感動的初次會面如何?」

  緩緩拔起誤陷亭柱的銀針,少年以舌舐了舐新得的短劍,揚手一揮,銀針應聲斷成兩截,切口處平整如鏡,顯見匕首銳利。西南方竹林又是一陣篡動,銀光暴起,這回卻凝聚成一彎淺月,未料對方忽然改變攻擊方式,少年猝不及防,短劍矮身相迎,只聽好大一聲巨響,出乎預料的大力讓少年虎口震麻,險些放下武器,卻也捕捉到了敵人蹤跡。

  「鐮刀……?」

  月光朗照鵬園,一道身影自頭上越過。少年旅居西地那幾年,曾聽不少吟遊詩人說過西地閻王的故事;不似皇朝牛頭馬面,西地十字一帶民間盛傳「死神」這種神祇,傳說他會拿著鐮刀,像農人收割麥草般收割人類的生命,而只有將死之人才看得見他們。這聯想讓少年微失凝穩,拿在人影手上的確實是鐮,而且不像尋常農具,鐮柄長達一人半高,若是做為兵器,倒真是奇門。

  對方卻似無意和他正面相碰,短劍太過銳利,在鐮柄上嵌出一道口子。持鐮者微顯驚慌,少年看得更清,來者渾身黑衣,連頭髮臉容也給夜行衣包裹著,直立月光下身段修長,好像月亮本身的影子一般;少年與他四目交投,連眼眸,也像月影般神秘:

  「等一下……別走。」

  意識到對方有逃竄的意思,少年也不知自己何出此言,伸手便去捉逸入月色的身影。好像一放他離開,對方便會奔月而去;持鐮者似乎更加緊張,右手捏緊大鐮,不由分說便往少年頭上斬落,少年只得側身避開,單手快若遊龍一探,竟將對方衣衫撕下一片來。

  只聽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呼,少年清楚看見衣杉下白晰如月的肌膚,不禁一時失神。就這麼緩得一緩,持鐮人早已掙脫少年,翻牆躍出鵬園,瞬間消失在夜色庇護中。

  「怎麼……回事?」杜衡這才回過神來,止不住渾身發抖,勉強趨前站定。見少年兀自怔怔望著月下,男孩遲疑著開口:「殿下?」卻見少年忽地低首,輕攏手中黑紗,以修長的五指搓揉,湊鼻去聞紗布中異樣的清芳,半晌輕輕一笑,杜衡為他奇異語調一呆:

  「是個女人啊……這下可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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