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看,純鈞,重寧宮的朱槿都開了。」

  盛夏蟬鳴,越晚越變本加厲。深居宮中的嬪妃往往不堪其擾,招呼小奚或婢女拿著黏杆四處搜捕,還是阻不了夏蟬一年一度的盛會。

  少年闔目靜聽,和純鈞沿著重寧宮道前成排的花樽,低首鑽過蓊鬱蔥芳的藤架,夏季最熱情的花種紛紛在園林中爭妍。

  看來不單人如此,花也會爭寵。

  只要是龍子鳳孫,為防嬪妃專擅,出生時起依宮制便需與生母隔離,由一班奶娘宦婢各自分門別院教習規矩。只每日向父親、生母和后裡晨昏定省,這種制度造成天家往往親情極淡,就是姊妹兄弟,一方面人數多,一方面一年到頭難得見個幾次,幾與陌生人無異。純鈞若不是少年幾次大鬧東宮,從小便變法子要和他一道玩耍,恐怕也是形同陌路。

  「每年這時節,凰姊都會同司竹監的人一道整理那些花花草草,分送給我們和諸宮公主,上回收到凰姊的朱槿,皇兄你才剛從西地遠遊回來呢。」

  公主成年後多半駐進自己的公主府裡,等待婚配額駙。但和頤公主李凰因生母早逝,李夔對夜妃又有種莫名的情愫,竟令女兒搬入母親生前住屋,就這麼在偏遠的重寧宮住下,由於地處禁宮僻處,倒也沒有什麼重兵把守,少年人脈又廣,塞了幾次銀子便在不通報下輕鬆登堂入室。

  「聽你這麼一說……我們確實也很久沒來這裡了。」

  一路賞花踱步,重寧宮不愧曾為四夫人居所,地方大自是不在話下,飛樑畫棟、玉砌雕欄,難得的是滿園花卉,從春季的桃到冬季的梅,少年最愛的還是朱槿,象徵熱情的黃色蕊心,急於傾訴衷腸般地搶出簇擁的花瓣,就是含苞待放,豔紅的顏色也像在重寧宮放了把火,燒去一切塵羈與穢氣。也最適合重寧宮現任主人的稟性,純鈞望著滿園殷紅感嘆。

  「沒想到……被那傢伙擺了一道哪。」

  「嗯?」

  正賞花賞的心悅,純鈞為兄長斗然低沉的語調回過頭來。一般望著朱槿怒放的芬芳,以指尖輕掐扇橋,少年從小就有玩扇子的習慣,思索時撫著扇骨來回磨蹭,高興時以扇擊掌,憂慮時對扇嘆息,生氣時又六親不認毀扇擲牆;純鈞得承認沒有人比兄長更與扇相襯,有些簪纓子弟好附庸風雅,沒事總愛拿把扇子揮過來揮過去,看在純鈞眼裡直像馬槽裡插蘭花──這已經是他平生所能想出最尖刻的評論,換作少年鐵定會說:「這就像公蚊學人交配,徒然折煞了那玩意兒。」

  「九皇兄這人也夠長袖善舞,不知那得來……和親的消息,手腳這麼快,連護花的事都請纓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我還不知道『賢九王』這麼憐香惜玉哪!」語帶諷刺,少年難掩天性裡的自傲,半晌以扇點唇,目光沒和純鈞對上,只是扯過一叢榕鬚,漫不經心地丟出習題:

  「這事你怎麼看?」

  凝視少年良久,純鈞悠悠垂下了首。「皇兄自己已有計較,何必問我呢?」

  少年聞言停下腳步,彈指摧殘身邊一叢翠竹笑罵道:「就是要聽你說,少拖拖拉拉的,難道要皇兄求你?快說!」

  凝視兄長略帶脅迫的眼神,純鈞闔目嘆了口氣:「父皇以六十大壽名義遍召諸子回京,一方面是年老思親,想頤養天年安享人倫,另一方面,諸皇子手綰重兵,分散皇朝各地,控管不易,父皇已屆耳順,擔心自己萬一那日……那日不幸駕鶴西歸,諸王不服儲君,舉兵逆反,到時……將會是禍國殃民的大難。」

  少年淡淡應了一聲,雙手背後轉過迴廊:「嗯,然後呢?」

  「但只是下旨,恐有王子不服,或藉言推託,或竟仗勢抗旨,那就枉費了父皇遠慮;所以放出風聲,讓舉國都知道皇朝有個……有個……」一時語塞,純鈞望著兄長只是沉吟。

  少年神色安靜,頷首接口:「有個不成材的太子。」

  純鈞微一抿唇,豁出去般快步跟上:「如此一來諸王必定有所猜測,不論他們心底打什麼算盤,總有來京一探虛實的動力。或者一窺謠言的真實性,或者趁機博取父皇歡心,滇王、懷王,以及散落皇朝各地的庶王,存得多半都是這個心思。除此之外,萬一當真出了什麼大事,掌握機先也勝過坐以待斃。」

  黑眸淡淡流動,純鈞的語言似音樂般流暢:「但九王的機心又更深一層,有了護送公主的藉口,便為回領地留了個伏筆,到時留京是一條路,情勢不對時還可順理成章溜之大吉,九皇兄素來是個深謀遠慮的人。」

  少年以扇頂住下顎,似在思索純鈞的分析,半晌合扇一攏,慢條斯裡地撫摸扇骨。

  「對於我們那些勤政愛民的可愛哥哥們,你有什麼想法,純鈞?」

  微微一悚,純鈞為這問題抬起頭來,一雙帶水秀目遲疑地看著兄長:「這話再說下去便越分了,皇兄,我還是……」

  難掩缺乏耐心的本性,少年瞥了弟弟一眼,輕輕用扇柄點了他額角一下:「你這死腦筋到底要那年那月才會開竅?倘若有話連我都不能說,還能向誰說去?難道你寧可同外人背底裡說我的不是?」

  凝望彷彿自己水中倒影的兄長,純鈞再次嘆了口氣,終是下定決心:「現在看來,六皇兄滇王饒富軍才,統率南疆一帶方鎮兵,來京又支手掌握十六衛舊有人脈,恐怕發起事來難纓其鋒;至於懷王有治世之才,待人親和,文武官員都和他親近,這是皇兄臺面上不及的,但真正出了事還得看九皇兄手段,他是遠憂,並非近患。」

  「其餘大過二十的皇兄,長皇兄在香妃被廢時便出了塵,三皇兄紅王受制於羽化勢力,缺乏實際權力;二皇兄風燭殘年,早已不問世事,其餘四皇兄、五皇兄、七皇兄和八皇兄都沒有封王,十皇兄唯滇王馬首是瞻,沒有獨立行動的能力,至於以下的皇子,年紀都太輕了,大都還不曉事……倒是兵部尚書炎大人,皇城的鎮戌盡歸他管,一但揮戈反日,恐怕會有麻煩。」

  少年的臉幾乎埋到扇橋後去,凝神傾聽,眉毛連動都沒動一下。聽純鈞緩聲喘息,不禁笑著攬住他肩頭:「說完了?」

  感受兄長語氣特異,純鈞不由一呆:「啊……是,皇兄,至少我知道的僅止如此。」

  半帶戲弄,少年躑躅半晌,覷著他微微一笑:「你還少提一個人。」

  純鈞一時反應不過,脫口問道:「什麼人?」良久見少年只是盯著他看,冰冷中微帶笑謔的黑眸映著他徬徨的目光,這才恍然大悟:

  「皇兄,你……」一陣涼意浸透背脊,他知道少年指得是他,皇朝僅存的兩名嫡子之一。的確若照常理推斷,太子最大的芒刺便是自己;身為顯而易見的次順位繼承人,要若他和李鳳是尋常兄弟,一旦來日生變,少年最先踏過的屍身也不會有別人。

  見外貌老實的弟弟慌得連話也說不出,少年優雅地笑了,姆指撫過與自己擁有相同曲線的面頰,輕輕道:「純鈞,你看這張臉,幾乎看不出差別,那天你坐在龍椅上,文武百官興許都不知道換了人呢!」

  純鈞渾身顫抖,被少年逼至柱旁,掌心背抵欄檻,淡色眸子瞪得大大的,不知做何回應。半晌只見少年放開他面頰,緩緩背過身去,純鈞欲言又止:

  「皇兄,可我……」

  正囁嚅間,卻見少年背脊一陣輕顫,先是幾聲悶笑,隨即無節制地大笑起來,純鈞完全愣住了。

  「啊,純鈞,你真的是太可愛了,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人?」兀自笑個不停,少年倚著牆柱捧腹不已,望著弟弟錯愕的神情,笑得更加沒有德性:「我這樣說……你也相信,而且還緊張成這樣子,一副要自裁以明心跡的樣子,哎,純鈞啊,我的麒弟,我們是什麼交情,怎麼可能會懷疑你?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比我合適做儲君,只要你說一聲,我樂得把這爛攤子推給你,你說是吧?」

  見兄長笑的搥兄頓足,純鈞臉上卻無對等的笑意,蒼白的面頰犛過一抹霞紅,隨即雙袖一攏,竟是著地跪倒。

  少年大吃一驚,別說是私人場合,就是百官之前純鈞也從未對他行過大禮,這當然出於太子本身的威脅,本能想攙他起來,對方卻向後一讓,執意拜了下去。

  「純鈞,不要這樣……」嗓音一沉,少年臉上閃過一絲陰霾,眼神像打翻的顏料,充滿複雜色彩。

  見胞弟拖著半殘疾的足踝,艱難地雙膝觸地,認真的眼神幾讓少年無法直視,純鈞再次伏地。

  「臣李麒,願效忠太子殿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日後有二心,不用皇兄動手,麒也會自縊於兄長座前。」

  純鈞天生左足踝萎縮,兩腳長短不同,緩緩走路還勉強可以應付,遇到需要奔跑跳躍的場合便只能旁觀;小時候還得靠拐杖才能走長路,少年經常看見他跌倒在庭院裡,卻不肯喚人來攙,一個人咬牙抓著觸手可及的樹枝山石,使盡吃奶力氣,滿頰冷汗地重新站起。

  從那時起少年便明白,這個弟弟外表雖然柔弱,自尊心卻比誰都剛烈。

  但純鈞的自尊唯一剋星就是他這位哥哥。擁有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裡的霸氣,少年每每枉顧純鈞拒絕,輕輕從後將跌倒的弟弟一把托起,就像現在這樣:「好啦,對不起嘛,純鈞,是哥哥說錯話了,別跟我嘔氣好不好?」

  氣氛一變,少年最擅長陪笑臉,這是他在風月場中學足的功夫;雖然兩人身高相等,基於保護兄長意識,少年還是習慣撫摸純鈞柔順的額髮,安慰似地一躬到底。

  「不過你說得對,有這麼多哥哥疼愛固然不錯,不過太多了……反而是個麻煩,你說是嗎?」

  見兄長靜靜地望向園裡水澤,純鈞不由得一陣寒顫,彷彿從這句話中窺見一絲帶有血腥味的未來,只是垂首不語。以扇柄輕輕抵住下顎,少年歪了歪充滿纖細美的唇角:

  「你覺得……方粱渠這人怎麼樣?」

  忽地轉了話頭,少年目光始終沒和他對上,開始玩弄伸近超手遊廊的朱槿。

  純鈞沉忖半晌,秀雅的眉輕輕一簇,再舒開時已有答案:「一旦為人所用,便會從一而終、絕不會背叛的人。」

  少年輕笑一聲,指尖繞著花蕊湊近輕嗅,白皙的面頰和朱槿熱情奔放的色彩交織成迷人的畫面:「說得好,我也是這麼想。」

  純鈞躊躇了一下,忽地瞥開視線,接口輕道:「唯一怕的只有……被用他的人所背叛。」

  雙方俱都沉默下來。純鈞自悔出言太快,正想道歉改口,少年揚起與自己相仿的唇,臉上神情說不上是笑容,比笑容更深遠:「放心,難得的寵物,我不會輕易浪費掉的。」

  腦中浮現某位詹事府司直的臉,少年毫不掩示地綻放笑容,正要再問些什麼,一旁的純鈞卻驀地雙眉一凜,側身擋到兄長之前:

  「皇兄……你剛剛有沒有看見什麼?」

  語氣猶疑,光天化日之下,純鈞神情卻似撞了鬼,連少年也跟著吃了一驚:「什麼?」撫顎沉思,純鈞不動聲色地移目觀望,目光驀然定在三里外一株晃動的竹枝上,喃喃自語起來:「我不知道……皇兄,但總覺得從月旦閣一路過來,似乎有什麼東西一直盯著我們,剛剛又……」

  少年渾身寒毛一豎,力持鎮靜道:「又是那些人?」

  純鈞呼了口氣,舒了舒眉頭,盡力讓嚴肅的談話滿溢輕鬆外觀:「應該不是,來人功夫高過太多,皇兄既沒查覺,或許是我太過敏感也未必。」

  少年微咬下唇,半晌冷笑一聲:「你既感覺到了,那便決計錯不了。自小你的靈覺便天賦異稟,躲貓貓誰也玩不過你。」

  純鈞臉上一紅,放低聲音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輕捏扇骨,折扇又折斷了一橋,少年一慣冷笑。「沒關係,既然對方沒有意思動手,我們也別打草驚蛇。」

  純鈞剛要接口,兩人不自覺已近重寧宮主屋,卻聽院裡刷刷幾聲劍響,兄弟倆對看一眼,快步便往聲音來處走去;轉過一節超手遊廊,山石後主屋前繁花似海的園林便映入眼簾。

  「啊……」

  滯足不動,純鈞率先發出讚嘆。不是預料中的危機,盛開的朱槿掩映劍光,滿園只見羽衣帶水、紅袖翻雲,庭院裡舞動的劍影很快攫奪兩名十五歲少年的所有感官。

  舞劍的顯然是位妙齡少女,腳上一雙嵌金紅香羊皮小靴,上繫便利行動的貂頦綁腿,衣物極盡輕便灑脫之能,尋常仕女慣穿的長裙披帛一概不用,只簡單著了件小袖短襦,外罩鵝心領圍腰;幾道宮條隨劍亂舞,在庭石上輕移蓮步,不綁不束的長髮便自然風動。這樣的風光該在原野上見著,而非這座深宮內苑的鳥籠,純鈞情難自禁,忍不住出口叫喚:

  「凰姊……」

  那想未及傳達到對方耳裡,一旁少年沉默半晌,重寧宮主屋不同一般園林,似乎迎合主人興趣,月牆上竟掛滿了刀劍等兵器。少年忽地從中卸下一柄劍,捏訣起手,唇角勾起笑容。

  「皇兄?等……你要做什麼?」

  見他驀地拔劍出鞘,二話不說便往庭心刺去,目標正是練劍練得正專心的少女,純鈞不禁大驚失色。

  少年武藝高低,從小和他一道練武的弟弟最清楚不過,此時只聽長劍龍吟,轉眼便遞至少女身側,對方似乎吃了一驚,收劍退步,秀目流瞰,很快認出來人,眼神也跟著一哂:

  「我道是那山的賊!原來是你這猴寨大王來了。」

  聲音輕泠,柔美中帶幾分豪爽,說不出的乾淨悅耳。說罷長劍不斂反攻,逕往少年咽喉疾去,絲毫無意手下留情。

  少年微微一笑,右手輕捏劍訣,側身架開長劍,只聽兩鋒相交,星花亂迸,泠泠不絕於耳;「不敢,沒有三兩三,那敢進你凰大王的洞仙宮?」

  少女撤劍啐了一口,趁少年不備,又翻掌刺向他心口,忍不住也露出微笑:「幾日不見,你這小猴妖劍術沒長進多少,嘴上道行倒最發精深了。」

  長劍迴雪,嘴上讚人,手上卻絲毫不念姊弟情面,出手既狠且快。少年霎時手忙腳亂,忙將馬步一沉,仰身攔住少女勢頭;對方更不打話,長髮掠過少年鼻際,致命的幽光來得更快,只聽唰唰兩劍,雖然主要是敗給少女體香,劍尖點在咽喉是事實。少年很有君子風度地棄劍投降:

  「凰姊武功蓋世,湛廬甘拜下風,不過再不趕快撤劍,純鈞恐怕會嚇到不敢進來喔?」

  「麒弟也來了?」

  聞言一呆,少女驀地收劍停步,目光往朱槿花叢裡一遞,果然看見純鈞吶吶地步出小徑,朝她斂紝為禮。不禁臉上一紅,忙把劍藏回鞘裡。

  純鈞趨前一躬到底:「麒見過皇姊。」

  少女霞紅略斂,喜悅的光華跟著燃上眉梢:「好久不見,麒弟又長得高些了。身子還好麼?」

  純鈞直起身來淡然一笑:「托姊姊的福,一切安好。」

  雖是幾句尋常寒喧,或許只有當事人體認的出來,其間蘊涵的意義無論對這些少年男女有多麼重大。

  少年忙搶著道:「我也一切安好。」

  少女瞪了他一眼,卻難掩臉上笑意:「沒人問你,你這人還能不好到那去?」

  純鈞和少年對看一眼,彼此都在對方臉上窺見難得的笑容。

  在這諾大皇禁宮裡,能讓兄弟倆自由馳騁笑顏,放下所有機關心防的處女地,恐怕就只剩這方小小的宮宇了。

  這少女便是李凰,也就是朝野有名的神秘夜妃之女,今年才剛滿十八;李皇朝女子習武者雖不在少數,但學到似李凰這樣精湛者卻極罕有,據說她曾親手擋架連御前羽林都無法對付的刺客,救了龍翼一命,從此名動京城。

  少年每回和她比試,都會嘲笑她以後沒有額駙敢要,註定一輩子老處女。然而今天這笑話卻不合時宜,純鈞和少年都心知肚明。

  「進來吧!愣在那做什麼?」見兄弟倆呆立不動,少女笑著站在門檻後招呼。

  隨李凰收劍入室,少年也不需要主人說「把這當作自己家」,自己早已付諸實行,兀自笑著道:「凰姊玉閨,沒翻牌子召喚,在下那敢造次?」

  李凰從後頭踢了他一腳,笑道:「還說嘴!要不是看在麒弟面上,才不讓你這潑猴進我重寧宮一步。」

  大剌剌在耳房貴妃椅上歪下,少年一臉幸福地闔目輕嗅空氣中的清芳:「啊,偵測到食物在前方一尺東北方位,呼叫凰姊!我們的大廚又做了什麼擄獲男人的新武器麼?」

  純鈞聞言靦腆一笑,也為那清香陶醉起來。

  李凰不知從紗櫥裡取了什麼,邊走邊啐道:「什麼擄獲男人,老大沒正經的!」

  少年笑著往旁邊一指,手肘一搡純鈞肩頭:「至少這邊就有個證人,純鈞,還不快招,你是不是屈服在凰姊手藝的淫威下,才三天兩頭望這裡鑽?」

  「……殿下還要添桌椅麼?」

  正打鬧得高興,驀地身後幽幽響起問句。汗毛直聳,少年和弟弟雙雙回過身去,一名約莫五六十歲的老婦就站在身後,要不是兄弟倆經驗豐富,又有李凰在側,此刻必定大呼有鬼;穿著簡單的趣青罩袍,那是宮裡奶娘專用的服飾,正是重寧宮的邑司嬤嬤,也是李凰的奶娘。

  李凰自小失恃,全由這位不知那來的奶娘悉心撫養長大,少年對她也不是沒有敬意。只是這位奶娘實在太過另類,常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房內,有本事在大伙聊得天南地北時挾鬼火之勢,忽然出現在任一人背後,幽幽的問你一句:「殿下還要添茶麼?」通常被附身的人反應是立時跳高十尺,然後驚魂未甫地撫胸答應,純鈞和他私底下都叫她「背後靈」。

  唯一不會被嚇到的只有李凰,似乎頗習慣奶娘的行事作風,即使在洗澡時忽然從背後遞過毛巾,李凰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由於她從小沒了媽媽,又素敬這位奶娘,因此總以母親相稱:

  「啊,娘,您來得正好,請幫我取紗櫥裡的糕點和茶具來好麼?還有後院冰鎮那桶酸梅汁也夠了,一並替我拿來,多謝您了。」李凰的奶娘微一躬身,這才幽幽飄去,少年和純鈞都一邊吞涎沫一邊鬆了口氣。

  李凰瞪了少年一眼,擺出姊姊架勢,唇角卻不慎洩露了笑意:「要吃東西還不坐好,難道要姊姊請你們麼?」

  說罷親自送上滿疊果餅糕點,在小几上羅列一席。純鈞忙起身相助,少女笑道:「麒弟不用忙,上回勞煩你教姊姊水粉湯圓,都還沒謝你,今天做幾樣小饌,算是給麒弟回禮。」

  話未說完,少年在一旁蘸指,早拈起一塊糕掀入口中;李凰身手何等敏捷,當掌背一打逼他物歸原處:

  「饞鬼,叫你動手了麼?就只有吃的時候最勤快。」

  少年撫著被打痛的掌大聲抗議,李凰的奶娘捧了茶具器皿來,和少年一樣崇尚格調,只見李凰取了兩盞綠玉斗、一碗白犀茶海,纖指捏住蓋頂,向風爐上扇了滾水,第一泡先在茶海裡棄了,再慢慢傾倒一輪入壺。用茶巾溫上半刻,這才替純鈞斟了一斗,笑推茶盅到他身前:

  「這是南疆陸羽的紅茶,舊年雪水融的,悶了一年總算重建天日,你倒替凰姊嘗嘗。」

  旁邊少年忙攬過茶來一笑:「凰姊好偏心,只給純鈞斟茶。」

  李凰笑著連啐數聲,起身奪回茶斗,又推回給純鈞:「給你這味覺白癡,嘗得出來麼?就是陰溝水泡得茶,你也嘗不出所以然。」

  少年支頤几上,笑嘻嘻地望著她:「只要是凰姊泡得茶,就是陰溝水我也喝。」

  純鈞卻連忙起身,把茶讓給兄長,自己持壺再斟了一斗。少年忙不迭地舉杯湊唇,一手挽住弟弟笑道:「你們瞧瞧,到底是純鈞講義氣,懂得孔融讓梨的規矩。」
  李凰沒好氣地啐道:「麒弟該讓的都讓盡啦,你還求他什麼?老天爺當真沒眼睛,叫麒錯生成你這種人的弟弟!」

  少年也不反駁,湊近純鈞頰畔笑道:「我和純鈞天生來註定要作兄弟,那是誰也沒得挑的。」

  李凰聞言微愣,不禁仔細端詳這對平日最熟悉的異母兄弟。孿生子的五官固然神似,仔細觀察仍能覺察微妙的不同;哥哥最大魅力在於睫毛,一雙烏黑的眼睛襯著緊實健康的年輕肌膚;傳聞炎家先祖曾是已然滅絕的森林精靈,后裡炎鸞本身已帶三分外邦習氣,李鳳抄襲了精靈的逸秀卻保有李皇朝的銳利,薄而輕挑的唇更是經典所在。

  純鈞瞳色則較兄長略為暗淡,蒼白的面頰微帶病態美感,髮色也柔和一層,感覺像少年餓了三天發高燒到四十度後的模樣。可惜鸞后終其一生沒有女兒,否則皇朝恐怕又會多段傾國傾城的傳說,每回這對孿生嫡子自廊上雙雙經過,李凰總會偶然聽見下人私語,無論是豔羨的崇拜,還是曖眛的閒言閒語,即使是太子的敵人,也無法否認少年兄弟撼人感官的魔力。

  見少年盯著自己,李凰忙從失神中覺醒,一搓雙掌,和頤公主枉雇形象地逼近弟弟腋下笑道:「好啊,竟敢頂姊姊的嘴?太久沒整治你,看我今天怎麼調教你這忘恩負義的小猴子?」說罷磨拳呵手,陰影已籠罩少年全身。

  「要調教誰?怎可不算我一分?」

  才準備施以搔癢之刑,笑鬧中少年和李凰同時停下動作,廊下迴蕩的笑語還在七里外,人影夾帶桂香已迅風般捲入。少女猝不及防,攔腰被人影撲倒在椅上,未及反應,胸脯已覆上一段秀雲:

  「凰姊姊,幾日不見,妳又變得更美了!」

  嗓音和人一樣甜美,埋首李凰雙乳間的顯然是個女孩。約只十一二歲年紀,一雙秀眸似夜晚的大海,側看是湛藍,直視卻又黑不見底,若是她端坐不動,封個冰山美人的渾號沒有問題;然而一開起口來結冰的海便全碎了,繁花自桑田盛開,重寧宮登時因女孩的到來春回大地:

  「阿麟,又是妳這小老鼠,又背著嬤嬤們溜來了?」

  「人家想念凰姊姊嘛!」語笑嫣然,對李凰的指責不以為意,少年和純鈞也笑著起身相迎。

  這便是已廢香妃唯一替上皇添來的禮物,人稱「七太歲」的李麟公主。雖然對母親忤逆聖意震怒,李夔倒對這小女孩兒疼愛有加,從幼便生就一張伶牙俐嘴,活潑外向且善體人意,皇子不分庶嫡,只恨不能把她捧在掌心。李麟也因此常有偷溜出宮的契機,少年知道她私下廣結江湖朋友,常女扮男裝惹事生非;奇的是從小堅不學武,少年曾問她為什麼,李麟只嘻嘻一笑:

  「倘我學了武,就是正式的江湖人,他們不會讓我一步。女人學武永遠贏不了男人,我有我的武器,幹嘛學你們動刀動槍去?」

  少年一聽倒也言之成理,李麟聰明不亞諸皇子,容貌也未曾玷污了李家血脈,李夔就曾感嘆她錯生成女性,終究也只能拱手讓人。笑嘻嘻地爬上李凰膝頭,這七公主還有個毛病,讓少年更憂心她婚嫁大事,一把攬住姊姊後頸,李麟趁李凰有機會迴避前沾唇一吻:

  「凰姊姊用什麼水粉胭脂?這般香甜,改日也借給麟打扮打扮。」

  李凰格格一笑,秀指輕沾她水嫩滑潤的臉蛋,笑著側首避開:「妳才多大年紀,用什麼勞什子胭脂水粉?定要把妳皇姊姊比下去才甘心麼?」

  李麟眼珠子一轉,撒嬌似地將臉埋入李凰胸口,闔眼感受心口暖意的躍動。「還是凰姊姊懷裡熨貼,軟綿綿的,寧熙宮的床都沒這麼好睡。」

  說著竟拿指尖去戳,慌得李凰忙將她推開,笑聲中秀頰微紅:「妳這捉狹鬼,敢作弄妳凰姊姊!」

  李麟笑著滾了一圈,捲土重來又向同一處進攻:「皇姊好小氣,欺負麟自己什麼都沒有,連碰都不給碰。」

  李凰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明白她指得是什麼,臉上霞雲更熾,她才不是任人宰割的廩犧牲,當即積極反攻:

  「好樣的,我倒要看看妳這些年長了多少,是不是……是不是什麼都沒有!」

  李凰一旦認真起來,妹妹那裡是她對手,冷不防胸口一涼,已給逮個正著。李麟笑個不住,翻下椅來迴身抱住她蠻腰,兩人在椅旁追逐打鬧,目標都是對方胸前防線。李麟畢竟人矮,繞到空處忽地腳下一滑,五指恰巧停在李凰衣襟,救命之際不及細想,只聽「唰」地一聲,上身衣料登時撕下一大片,李凰自也應聲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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