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國王斬釘截鐵地說,他跳下馬來。作家一片茫然,他弄不懂國王的意思,看著他背好獵槍走近自己,他穿著上好的白羊襖,國王只穿了件披風,卻絲毫不見冷態。他抓住作家的下顎,用姆指撫著他蒼白的唇。作家為他這個動作顫抖著:

  「你在為我擔心嗎,作家蘇藍?」

  「我……」

  「不要掉眼淚,蘇藍,你又在掉眼淚了。有時候我真的不懂,你的眼淚代表什麼意思,你總是那麼愛哭,總是……這麼輕易地惹人心慌。」

  他用半帶諷刺、半帶無奈地語氣說道。作家的心裡充滿了疑問,很不得抓住國王問個清楚,但他卻也同時恐懼著,但恐懼什麼,他卻全然不明白。

  國王的視線順著他的唇往下,落在那個銀白色的項圈上,作家曾試圖解開,卻發現他牢不可破,好像焊死在他脖子上一樣。項圈內側貼著作家的肌膚,彷彿還留著國王指尖的溫度。

  「這個戒指……現在是頸圈了,是我僅存的心,在這一切虛幻的城堡裡,只有他是真的,」他用指尖挑住了項圈,在有限的空間裡滑動著,作家停止了呼吸:

  「如果有一天,這個城堡,還有我……都消失的時候,你就帶著它離開吧!蘇藍。」

  他溫柔地說著。那瞬間,作家彷彿看見了維茲的眼眸。

  烽火延燒得很快,藍鬍子的不義之舉,早已傳遍了整個國度。作家站在塔樓上,看見四處都燃起了火苗,光禿的枝枒助長火勢,火勢更煽起了人民的怒氣,到處都有人喊著「推翻藍鬍子!」,「殺死藍鬍子!」。倖存的作家們帶著籐箱,講述藍鬍子如何殘害作家的故事,一個個紙人繪聲繪影,在田野間演出國王的惡行。

  作家聽見有人談論起沙瓦。小丑們說,討伐軍中,有個英勇的平民,帶著農民們一路殺上了河岸,不用多久,大約就會延燒到城堡。他們說完,又轉過頭去商量如何逃跑的事宜,國王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滿地都是被丟棄的面具。

  大火燒上山坡的那天,大雪也緩緩地落下。國度裡一片浪漫的銀白,火炬和白雪形成鮮明的對比,宛如一場特別的慶典,大張旗鼓地燒上了國王的城堡。僅存的小丑們用森林裡的巨木擋住了山下的城門,但只能擋得一時。

  在情勢漸漸無法收拾的時候,國王忽然下令,要作家搬到他房裡去。作家對這個命令大惑不解,但還是硬著頭皮走近國王的寢房。

  小丑們幾乎都跑光了,國王顯得異常沉默,作家張口欲言,他卻不由分說地抱著他,像以往出遊時一樣,把他當玩偶似的抱著。彷彿珍惜即將漫滅的燭光,國王用全身感覺著作家的存在,這讓作家不知所措,又經常被窗外的殺聲驚醒,睡得很不安穩。

  城門被攻破的晚上,國王忽然不睡覺了,他從酒窖搬來一桶桶葡萄酒,要作家一起跟著他喝。作家看著他一杯杯下肚,終於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來,抓住國王的手:

  「陛下,你快點逃吧。」

  他聽見國王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然後翻過了身。

  「逃?逃去那裡?」

  「那裡都好,你……一直待在這裡,會被他們殺死的。」

  「你要陪著我?」

  作家呆了一呆,看著國王深夜一般的瞳眸,最後點了點頭。

  「我陪著你,陛下。」

  「為什麼你要陪著我?蘇藍,為什麼你不逃?」

  「我……」

  作家欲言又止,他看著國王的眼睛,聽著他的聲音,又摸到脖子上的項圈,只覺得胸口有股熱熱的東西,上不來也吞不下去。他衝口而出:

  「因為……您把您的心放在我這裡,我想我也應該放下我的。」

  他一說完,便因難堪而轉過了頭。但國王的視線仍追著他,他忽然苦笑起來。

  「蘇藍,我想你真的變了。」

  他說著,卻又細語似地低下頭:

  「但是我卻變不回來了,再也變不回來了。」

  他反覆說著這句話,作家還在疑惑他的意思,猛地手腕被人一扯,半身跌到酒桶旁。國王的臉湊了過來,然後吻在他的唇上。

  熾熱的唇接觸的剎那,作家還反應不過來,直到國王放開了他,用深邃的眼神凝視他時,作家才驀然醒覺。他覺得自己的臉燙如火燒,不自覺地倒退了兩步,視線卻離不開國王,國王拉住腿軟的他,把他拉進自己懷中,緊緊地擁抱著。

  「我真該毀掉你的,蘇藍,我真該毀掉你的……」

  他宛如夢囈一般反覆說著,開始瘋狂地親吻作家,從頭髮到頸子,又從頸子到項圈。作家不斷地發著抖,他分不清自己是興奮還是恐懼,還是兩者兼有。

  國王吻完了作家,又重新擁緊了他,半晌,又反覆地說著:

  「蘇藍,我真不懂你,真不懂你……」

  他忽然放開了作家,把所有的酒杯酒瓶都揮到地上,玻璃器皿發出碎裂的聲響,碎片濺了一地。黑暗中,國王雙頰緋紅、眼神迷亂,作家驚慌地退了兩步。

  「你滾!全部給我滾出去!」

  國王指著門口。作家撿起地上的羊毛襖,不確定是否要離開,國王自顧自地叫了一陣子,停下來看著作家,良久,露出一抹作家有記憶以來,所看過最苦澀的笑容:

  「蘇藍……我想我錯了,我們終究是無法一起看到大海。」

  作家的心臟驀地一停,然後又重重跳了起來,他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

  「維茲……是你嗎?你是維茲嗎?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門碰地一聲關上了。作家敲著寢室的門板,卻聽見國王綿長而溫柔的聲音:

  「我不是維茲……」

  他深深吸了口氣,對著門耳語。一如當年在地窖的洞口,對著他耳語一般:

  「維茲他,早已經死了。」

  然後門內便再無聲息。作家徬徨得說不出話來,也困惑得說不出話來,他是維茲嗎?只有維茲知道那些話,只有維茲會邀請他去看大海。但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說呢?他既然平安無事,這幾年又為什麼不捎點信息給他?真的見了面,卻又裝作不認識?

  維茲,是你嗎?你還是我的維茲嗎?

  情勢的變化不容作家多想,城堡發出驚人的巨響,一顆巨石砸中了城牆。窗外傳來小丑的慘叫聲,有人大叫著:『城門攻破了,大家衝啊!』作家心慌意亂,根本拿不定主意。但他很快想到了拉卡,他必須先確保他的安全。

  他奔往新娘的臥室。這裡的變化令他吃驚不已,長廊上每一扇門都打開了,走廊的地板上,丟滿了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臥室的門依舊深鎖,但作家已顧不了這麼多,他撿起一根鑲金的拐杖,往門鎖上重重一敲。

  門鎖發出鬆動的聲音,就這樣敲了幾十下,門終於應聲開了。

  進門的時候,作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裡堆滿了成山成堆的織布,每一張都令人驚豔不已。角落則堆滿了高高的珠寶,一群美貌的織娘正圍在珠寶旁,貪婪地比對著合適的式樣。各色玩物和寶物堆得像山一樣高,作家幾乎看不到其他東西,房間的中央,放著一桶桶漫溢醇香的麥酒,還有能滿足人所有口腹之慾的食物。

  作家翻過織布和寶石做成的山,終於在麥酒桶間找到了拉卡。

  拉卡的穿著難以想像的華麗衣物,身上掛滿了璀燦奪目的飾品。黃金的戒指、祖母綠的手環,珊瑚的墜飾與鑽石的腰帶,整個人攤坐在地上,笑得像花一樣燦爛。他的頭上,戴著馬戲團小丑般的帽子,上頭一般綴滿了寶石,懷裡抱著一束稀有的花束,頭上也插滿了鮮豔的花朵。身邊則放著堆積如山的水果,而美麗的少女正為他斟著麥酒,和他一起觀看織布山上的樂手,演奏世界上最美好的音樂。

  「好呀,好呀!再來一首!」他拍著手傻笑道,身邊的少女高興地摟住了他。

  作家大吃一驚,他忙衝向前去:

  「拉卡!拉卡!」

  他的手觸碰到拉卡的肩,但對方卻渾然無所覺,他只好扳過他的身子,強迫他正視著他,又把斟酒的少女推到一邊。拉卡傻笑了一陣子,或許是查覺娛樂被剝奪,他的笑容緩了下來。作家見狀連忙說:

  「拉卡!你不能再待在這裡了,你的哥哥們帶人攻進來了,這個城堡指日就會毀滅,快點跟我走吧,拉卡!」

  拉卡疑惑地看著作家,微微地歪了歪頭,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你是誰?」

  「什麼?你不認得我了嗎?拉卡,我是你的蘇藍叔叔啊!」

  「蘇藍叔叔?那是什麼?新來的樂手嗎?」

  拉卡拍著手笑著,身邊的少女也附和著他大笑起來。作家呆若木雞地直起身,沒了作家的限制,拉卡又轉過頭去,對著織布山上的樂手喃喃自語:

  「新來的樂手嗎?可是你沒有華麗的衣服,也沒有樂器,該怎麼辦才好呢?啊,不過沒關係,再開門就有了,我跟你說,門裡面什麼東西都有,什麼願望都能滿足呢……」

  他一面咯咯笑著,一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踏著醉步走到被織布埋起的長桌旁,拿下那串鑰匙。鑰匙全都變成血一般的紅色,只有最後那把鐵製的鑰匙還維持原樣。拉卡看著那隻鑰匙,甩著鑰匙串笑道:

  「走吧,我們……咯,去開門,去把最後那扇門打開吧!那裡面……一定有……咯,令人意想不到的……咯,咯,大寶物喔!」

  拉卡邊笑邊往前走,走近長廊末端的鐵門。作家連忙跟了上去,趕在開門前攔住了拉卡,他奪下了整串鑰匙:

  「拉卡!不可以,你快清醒清醒,不可以再開門了!你忘記國王的話了?」
  
  「國王……的話?」

  「是啊,國王說……萊比烏斯王不是說過,如果你擅自開了這扇門的話,他就會,他就會……」
  
  轟地一聲巨響,不知什麼撞上了城牆,作家聽見有小丑大喊著:『他們衝進來啦!衝進來啦!快逃命,快點逃命!』作家的腦袋空白起來。是啊,現在城堡被攻破了,國王也自身難保,國王的命令也即將失效。為什麼不能打開這扇門?

  這扇門後,到底有著什麼?

  作家用發抖的手拿著鑰匙,城堡裡的燭光因為剛才的震動,幾乎全撲滅了,長廊上一漆黑。作家站在鐵門前,拉卡的喊叫,他也聽不見了,有什麼聲音呼喚著他,把門打開,快點把門打開。但他卻又聽見自己說:不,絕不能打開。劇烈的拉扯幾乎令他暈厥過去,他舉起鑰匙,對準門鎖,又頹然想要放下,但一個聲音制止了他。

  「為什麼不開呢,蘇藍?」

  長廊不知何時燃起了大火,壁毯和毛氈、華麗的布置,盡數捲入火舌的吞噬中。是國王的聲音,作家知道,他就站在他身後,

  「蘇藍,為什麼不打開?嗯?你在害怕什麼?」

  背後的國王,已經全然沒有臥室裡的溫柔,像某種冰冷的毒物,攀在他頸項上細語著。半晌覆過作家的手,和他一起舉起鑰匙,插入了門鎖,作家張口想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鐵門發出鏽蝕的刺耳聲響,然後應聲而開。

  「不要……!」

  他大叫著,房內是整片的漆黑,國王和拉卡皆不見蹤影。他抬起頭,卻發現令他熟悉的身影,全身傷痕累累,就掛在黑暗那頭的白牆上,渾身釘滿了椿子。

  是維茲。

  「不——!」

  作家心驚膽顫,維茲臉色蒼白地靠在牆上,腳下是川流不息的血泊,淡金的頭髮與姣好的五官,和他們分離時一模一樣。作家拚命地搖著頭,

  「不,維茲不會是這樣的!你騙人,萊比烏斯王,你騙我!」

  十一

  他朝身後無垠的黑暗大吼著。然而白牆上的維茲,卻忽然睜開了眼睛,作家嚇得退了一步。維茲天藍色眸凝視著他,鮮血順著眼眶往下流:

  「維茲已經死了,就如我和你說過的一樣。」

  維茲的屍身笑著對他說。作家聲嘶力竭地反駁。

  「不,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他已經死了。蘇藍,維茲他,是被你殺死的。」

  他聽見蓬車輪子的聲音,作家驀然回首,卻找不到蓬車。但蓬車的聲音越來越響,作家越聽越害怕,不自覺地蹲在黑暗中,雙手拚命地掩住耳朵。但忽然間他發覺自己變了,變回十多歲的模樣,稚嫩的小手、柔軟的褐髮。

  那是豐收節的晚上。在那之前,城堡裡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國王要這個國家裡最美麗的男孩,穿上白袍,戴上百合,在第一隻知更鳥啼叫的時節送入城堡。而這個雀屏中選的人,就是維茲。

  消息剛到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安妮姑媽揮舞著鍋鏟,大罵國王的不義,蘇藍的母親則哭著不停,直說真是個苦命的孩子。而維茲的阿姨則高興得不得了,因為終於可以擺脫妹妹留下來的,這個來路不明又討人厭的孩子了。

  而蘇藍當然是哭著不停,以致於豐收節那天晚上,維茲偷偷邀他到農莊的麥草堆上時,他還像斷線珍珠般止不住眼淚。

  『蘇藍,你不要哭了。』

  『可是,可是,你就要被送到城堡去了啊!國王……國王又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媽媽說,媽媽說國王居心不良,你去了……去了……恐怕就回不來了……』

  『我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啊!蘇藍,但這是個大秘密。』

  『什麼……秘密?』

  『我會和你說,但你千萬別再和阿姨或是誰說了,你能保守秘密嗎,蘇藍?』

  『嗯。』

  蘇藍點了點頭,把小指伸到維茲眼前。兩個男孩慎重地打了勾勾,維茲才緩緩說道:

  『我跟你說,我是國王的私生子。』

  『咦?』

  蘇藍呆了一呆。

  『是真的,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了。就是那個消息公告的那天,國王的使者偷偷跑來找我,那是個像小丑一樣的人。他說,我是國王十多年前到這裡巡視時,和我母親生下的孩子,因為私生子沒有繼承權,也會害他被臣民唾棄,所以他拋棄了我母親。後來我母親病死在家裡,死前完全沒提國王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國王的……私生子……』

  『嗯,但是因為國王現在年老了,又生了病,他的妃子又一直沒有子嗣,所以希望我回去繼承。但又不能光明正大地把我召回來,所以用這種方式,瞞過臣民的耳目,再假裝我是王子一般地策封我。』

  『維茲要……繼承王位?』

  『是啊,反正是國王對不起我的母親,多少我也要討回一點公道。』

  『維茲會……成為國王?』

  蘇藍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應該會吧!對了,蘇藍,國王的使者和我說了,原來詩人的能力,是皇室代代都具備的。詩人可以創造,所以能成為王者,詩人能夠毀滅,所以能起而革命。這個國家每一代的國王,都是真正的詩人,能實現別人的願望,毀去不義的罪惡。使者和我說,我也有這樣的能力,只要假以時日,便能成為稱職的國王……』

  『我不要!』

  蘇藍大叫了出來,他的淚淌出眼眶,悲傷地看著玩伴:

  『我不要!維茲,你不可以變成國王!』

  『你放心,蘇藍,一切安頓好之後,我一定會常常回來看你。等你大一點,我就把你接進城堡裡,你不是想當電報員嗎?你可以做皇室專屬的電報員,然後等國家穩定一點了,我們再一塊坐上馬車,到國度的盡頭去看海……』

  『不!你不可以走!維茲,你不可以去國王的城堡!』

  蘇藍依然哭叫著,眼淚撲蔌蔌地流下。維茲看著他的淚眼,又嘆了口氣:

  『為什麼我不能去國王的城堡呢?』

  『因為我不想要你去!』

  『為什麼你不想要我去?』

  蘇藍遲疑了一下,眼淚再次氾濫成災。
  
  『因為我會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但維茲只是微微苦笑著,說著安慰蘇藍的話,承諾他成為國王後,一定還會和以前一樣。蘇藍哭著哭著,就窩在維茲的懷裡睡著了。

  作家再次置身於黑暗中,他看著麥草堆上的男孩,震驚地說不出話來。維茲是國王的私生子?維茲將成為國王?是的……是的,他的玩伴確實和他這麼說話,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段記憶,在他的紀錄裡喪失了。他的籐箱裡,遺失了這部分的故事。

  維茲預定在知更鳥啼叫時,起程前往國王的城堡。但是這件事情,卻發生了難以逆料的變故。維茲的阿姨知道了這件事。

  『國王的私生子?』

  他們像貪婪的蜘蛛般,圍住了弱小的維茲。維茲無法抵抗,被他們結實地毆打了一頓,綁住了雙手,扔進暗無天日的地窖裡。

  『像你這種小雜種,想做國王,想都別想!放心好了,我會告訴來訪的使者,說你受不了和大家分離的痛苦,已經跳河自盡了。我想他們走投無路的話,說不定會接受和你有點血緣的其他孩子,做為國王的候選人呢!』

  阿姨尖聲笑著,關上了地窖的門。而維茲始終一語不發。

  入夜的時候,蘇藍來到了地窖的洞口,他仍舊紅著眼眶,呼喚著維茲。

  『維茲…………』

  他說到一半,又抽泣起來。

  『……是你去告訴阿姨他們的嗎?』

  『不是……』

  『那他們為什麼會知道呢?』

  『我不知道,他們好像,是自己偷聽見的……』

  『你來麥草堆的事,有和任何人說嗎?』

  『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你的表哥,他質問我要做什麼,我只好告訴他,你有話要跟我說,叫我到麥草堆上,我……』

  蘇藍小嘴一扁,愧疚地大哭起來。他聽見維茲再次嘆息,蘇藍趕快說:

  『但、但是這樣也很好不是嗎?維茲,你可以留在這裡,當一個自由的詩人,當國王多無趣,整天要關在寢宮裡,要是我悶都悶死了。維茲,真的很對不起,我……』

  『好了,不用道歉,也不用替我擔心。我不會這樣就認輸的。』

  維茲的聲音添了幾分狡狹。蘇藍收乾眼淚,他聽見鑰匙敲擊的聲音。

  『我有料想到可能會有這種狀況,所以早就打了地窖門的鑰匙,也學會了解繩索的方法,想關我維茲一輩子,才沒那麼容易!蘇藍,你等著看好了,等我當上國王,我要把這筆帳好好地討回來。』

  維茲語調輕快地說。蘇藍愣了愣:

  『那你現在不出來嗎?』

  『如果現在逃出去的話,難保不會又生變故,在抵達國王的城堡,接受策封之前,我的身分都還只是一文不值的私生子而已。我也不打算隨國王的使者回城去,要是被暗殺什麼的,目標太明顯了。我會自己去找國王,所以蘇藍,我需要你的幫忙。』

  『幫忙……?』

  『嗯,你聽好了。在你常去玩的那個農莊裡,有一個穀倉,穀倉裡頭,如今有四十九個小麥袋子,現在正等著要賣出去,』

  那時的蘇藍和現在的蘇藍,一起聽著維茲的話,那個拆散他們十多年的指令:

  『我親愛的朋友,明天早上,國王的使者到來以前,我會把其中一個袋子的小麥倒掉,躲到裡頭去。天亮以後,你就到河的那岸去等我,到時你的安妮姑丈,會駕著裝滿小麥袋的蓬車經過那裡。你只有一次機會,從四十九個袋子中找到我,把那個袋子拉下來,把我從裡面放出來,讓我可以坐上火車,到國王的城堡去。』

  蘇藍專心的聽著,忍不住問:

  『那要是選錯了呢?』

  『選錯的話,就沒有機會了。蓬車會載我到市集裡,姑丈會發現我,把我帶回阿姨的家裡。』

  『為什麼,我不要這樣!』蘇藍緊張地大叫。

  『放心,你會找到我的,』

  維茲的聲音如風般輕柔,眼神卻如豺狼般驀地一深:

  『只要你有心的話。』

  作家又回到黑暗中。他的紀錄混亂了,籐箱裡的紙張飛了出來,在他身邊嘲笑似地飛舞著。作家開始發抖,想抓住那些不受控制的故事。但一雙手出現在他他身後,從黑暗中伸出來擁住了他,他聽見國王、聽見維茲的細語:

  「怎麼了,繼續看下去啊!蘇藍,你為他人編織故事,卻不敢聽真正的故事了嗎?」

  作家整個靈魂彷彿被抽走般,倒在國王的雙臂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維茲,維茲!我……」

  「噓!提起精神!看,蘇藍,你等待的篷車來了。」

  維茲指著黑暗的那頭。篷車的聲音越來越響,滿車的小麥搖搖晃晃地,走到了蘇藍眼前。蘇藍的心忐忑不安,他朝篷車踏出一步,又怯懦地縮了回來,好在彷彿有天助似的,拖車的馬被石頭砸傷了腳,馬車略停了一下,蘇藍便飛快地爬上篷車,找尋起玩伴交代的麥袋來。

  他用心地摸索著四十九個袋子,其實藏有人的袋子並不難找,蘇藍很快發現一個高高股起的麥袋,裡頭有什麼微微起伏著,像是在呼吸。蘇藍心中一喜,知道找到了維茲,他跨過真正的小麥袋跑過去,這時篷車又緩緩動了起來,要救人就只能趁現在了。

  蘇藍的手放在繫麥袋的繩子上,忽然停了下來。啊,作家的思緒和蘇藍接了軌,真要解開這個袋子嗎?把維茲救出來以後,他就是國王了。就像以往的維茲,做什麼都很優秀一樣,他一定也能成為很優秀的國王。維茲成為優秀的國王後,一定就不會理會自己了,他會忘記自己,而他必須跪下來親吻他的手,以示對他的敬意。是的,維茲總是很優秀,不管在家庭老師面前,在瑪哈醫生面前,還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

  他永遠追不上維茲。

  解開了繩子,維茲就不再是他的維茲了,他會去看海。一個人去。

  彷彿著了魔似的,蘇藍的手,從繫麥袋的繩子上放了下來,篷車仍舊徐徐前行著。他將有點重量的麥袋拖到篷車旁,然後咬緊牙關,伸手用力往河的那頭一推。

  翠綠的青蛙伸出了舌頭,吞噬了即將展翅高飛的蝴蝶。

  麥袋沉入了河中。就在這時,拉篷車的馬彷彿查覺到蘇藍的詭計似的,朝天嘶鳴一聲,以突如其來的速度拉著車向前狂奔,站在邊緣的蘇藍猝不及防,大叫一聲,隨著麥袋摔進了河水中。

  他驚慌失措的掙扎著,但河川的力量對孩子而言,是無法抵敵的強勁,他就這樣被沖過森林,沖離國境,沖到另一個未知的國度去……

  在沒頂前,作家陪著當年的蘇藍,再一次看了篷車一眼。

  駕駛席上,坐得竟不是安妮姑丈,而是他的童年玩伴,維茲。

  作家溺在河水裡,和維茲短暫的四目交投,他從未見過維茲這種眼神,不是憤怒、不是悲傷,不是鄙夷也不是嘲笑,那是一種死寂的眼神,彷彿在那瞬間,生命裡最珍貴的東西已離他而去。他的靈魂,從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是他殺死他的,是蘇藍殺死維茲的。

  十二

  作家又跌回了黑暗裡,國王輕柔地接住了他。他的眼神空洞,看著白牆上滿目瘡痍的維茲,國王湊進他的耳邊:

  「那天晚上,我趁著半夜打開地窖的鎖,潛到安妮姑丈的房裡,把他迷昏了,跟他換了衣服,讓他代替我藏到地窖裡。然後清晨一到,我就把準備好的小鹿,打昏了塞到小麥袋子裡,藏到四十九個麥袋中,駕著篷車,到你和我約定的地方去。蘇藍,我要看懂你,我要明白,你的眼淚裡究竟藏著什麼樣的心思。」

  「維茲……」

  「然後,我坐在駕駛席上,拉低著帽沿,眼睜睜地看著你爬上篷車,眼睜睜看著你找到『我』,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你……把『我』推入河中。蘇藍,那個時候,我就發誓,我維茲今生今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把心放在任何人那裡……永遠也不。」

  作家的眼睛依舊空洞,他躺在國王的臂彎裡,看著童年玩伴的眼睛,伸出手來,像觸碰星晨的孩子,說夢話似地開口:

  「但你的眼睛……」

  「眼睛的顏色嗎?蘇藍,詩人可以毀滅任何東西,也可以創造任何東西,我對著鏡子,看見那雙藍眼睛時,就會想起那個一起看大海的約定,我對那雙眼深惡痛絕,所以把他給毀了,把維茲最後一部分給殺死了。」

  他忽然微微顫抖著,像是說不下去似地撇過頭,又強迫自己繼續說:

  「所以我說,蘇藍,你的維茲已經死了。」

  「你……一直知道我就是當年的蘇藍?為什麼這麼多年了,才把我找回來?」

  作家茫然地問著。

  「因為我害怕!」

  國王忽然大叫道,聲音有些哽咽了。他看著作家:

  「我知道你沒死,也查到你人在鄰國生活,但我卻不敢去找你。老實說,我很怕再見到你,因為我……不知該拿你如何是好。後來,我終於下定決心,把你的姪子召入宮來,果然引得你回國來,在火車上看見你時,我幾乎……把持不住自己。蘇藍,我要不是一槍把你打死,就是緊緊地抱住你,然後這輩子再也放不開,」

  他們似乎回到了鐵門內,四下仍是漆黑一片。作家覺得頭髮上有水珠,他茫然地看著國王的眼淚。他的維茲,哭了嗎?

  「後來我發現,你修改了自己的紀錄,用作家的天賦,用以逃避你的罪惡感。我發現這點後,就決定要捉弄你,我想讓你感到恐懼、感到痛苦,就像我當年所承受的一樣。但是蘇藍,你終究不是個稱職的作家,你的記憶仍然殘留著這些東西,」

  「你知道嗎?把你逼進城堡裡後,我每天晚上都到塔樓上去看你,你每天晚上都作惡夢,叫著:『維茲!維茲!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你再和我一起看月亮好不好?』要不然就是:『維茲,你什麼時候要帶我去看大海?』一面叫一面哭得像個孩子。我不知克制了多少次,喝了多少夜的悶酒,才能阻止自己衝過去擁抱你,吻你,把你搖醒,把一切都問個清楚。唉,蘇藍,蘇藍,我的蘇藍……」

  作家才知道,原來國王的病,國王的憔悴,是這樣來的。

  「剛來到城堡,繼承王位後,我確實曾想著要報復你。我隱瞞了父親的死訊,把男孩用父親的方式召到城裡來,一方面避免人懷疑我的來歷,另一方面,我想看看那些男孩,是不是可以取代你,把我重新找出來。但他們都開了太多的門,獲取太多分外的東西,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即使後來我叫他們回去,他們也無家可歸。」

  他在黑暗裡擁緊了蘇藍。走廊上,火光越發瀲灩,熱騰騰地照亮著國王的面容。

  「蘇藍,我很恨你,恨到恨不得毀掉你。我有多喜歡你,就有多恨你,我恨你的天真無邪,恨你的無知,恨你的自私,恨你的嫉妒和怯懦,蘇藍,我用我整顆心去恨你,卻沒有辦法不同時用整顆心愛你。蘇藍,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該拿你怎麼辦?」

  國王的淚沾溼了頰,一滴滴落在作家的銀項圈上。他的維茲,他最驕傲的維茲,怎麼會哭呢?哭是他的專利才對,那個怯懦、膽小、卑鄙又無知到小男孩,只有他才需要用眼淚搏取別人的同情。維茲是不會哭的。

  「維茲,不要哭,你不要哭了……好嗎?」

  於是作家伸出手來,用沙啞的聲音,拭去國王的眼淚。國王的眼睛微微張大,然後苦笑著抱緊了他:

  「蘇藍,我真不懂你……我真的永遠也弄不懂你……」

  長廊的火燒得熾熱,燒斷了房間的樑柱,金碧輝煌的宮殿,一瞬間盡成了灰燼。維茲說得對,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不是虛幻的呢?但作家和國王都沒有動,只是在黑暗的房內靜靜相擁著。

  這時火燄的那端,卻忽然傳來了聲音,聲嘶力竭地大叫著:

  「蘇藍!拉卡!蘇藍叔叔!你們在那裡?」

  熟悉的聲音稍稍喚回了作家的神智,他微微直起身來,朝黑煙瀰漫的那端看去。是沙瓦,雖然才一年不見,農夫的身影,竟變得陌生了,他變得粗野許多,似乎也堅強許多,他的手上拿著大斧,一邊喊一邊逼近走廊的盡頭。

  「拉卡!」

  他的身後跟著兩個久違的哥哥。發現委頓在長廊上,傻笑不已的拉卡,沙瓦顯然大吃一驚,連忙把他拉了起來,撥掉他身上被煙燻黑的裝飾,將弟弟緊緊抱進懷裡。作家聽見沙瓦喜急交雜的聲音:

  「拉卡!幸好你還活著,蘇藍呢?蘇藍在那裡?他是不是也在城堡裡?」

  他又聽見二哥說:「應該也在這裡!城裡的小丑說,國王身邊有個新的作家!」

  然後是沙瓦毅然的聲音:

  「二弟,你照顧拉卡,我去找蘇藍!」

  腳步聲踏著火燄接近,作家看著國王,伸出手來,描繪他似曾相識的五官,忽然間,兩人都笑了起來。作家癡癡地看著他,彷彿也失去了一切的過往,只有當下,只有他和他的維茲:

  「維茲,我們還能去看海嗎?」

  「來不及了吧,大海太遠了。」

  「有多遠呢?」

  「很遠很遠,遠到用雙腳走的話,要用盡生命才走得到。」

  「維茲,你覺得我能走得到嗎?」

  國王笑了。

  「走得到的,蘇藍,我會用盡我的生命帶你走到。」

  「蘇藍!」

  現實的呼聲將他從夢境一般的幸福中驚醒。農家的長子喘著氣,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鐵門門口,他的手上提著斧頭,背後是不斷竄升的赤燄,侵蝕著人每一寸生存空間:

  「沙瓦!」

  「放開蘇藍!藍鬍子,你這個暴君!」

  沙瓦舉起了利斧,對準了國王的頸子。國王依舊緊握著作家的手,對沙瓦微微笑了。

  「你就是沙瓦?」他溫柔地問著。

  「是!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就是為了砍下你的頭!藍鬍子,你受死吧!」

  「你喜歡蘇藍?」

  無視於沙瓦露骨的威脅,作家訝異的發現,國王的臉上又長出了藍鬍鬚,遮蔽了他英朗的面貌,唯一不同的是,國王的眼睛,又恢復他所熟悉的藍色,大海一般的湛藍。他慢慢走向虎視耽耽的沙瓦,後者因為國王的問題而臉色微紅:

  「是又怎麼樣!蘇藍是我最珍視的寶物,我絕不允許你傷害他!」

  「無論蘇藍變得怎麼樣,你都依然愛他?」

  農夫為國王的問題愣了一下,隨即面紅耳赤地開口:

  「這個當然,我會永遠保護著他!」

  「是嗎,這樣很好。這樣很好……」

  作家完全清醒過來,沙瓦和國王互相對恃,他看著國王往房裡退,不知為何,覺得心越跳越快。他想朝他的維茲撲過去,但國王卻驀地對他一笑:

  「蘇藍……我果然,還是放不下你。」

  他呢喃似地對作家說著,又看了一眼門外的拉卡,然後伸出了手指。原先在上面的戒指,已經不見了,只留下指腹的餘溫。他點在作家的額上,又滑下他的唇,像某種祝福的儀式,又像某種訣別:

  「親吻你所愛的人,親吻他的額頭,就如我親吻我的新娘,然後奇蹟就會出現,蘇藍……就當是我身為詩人,送給你最後的禮物吧!」

  還不解國王的用意,兇猛的火舌便猛地捲上了鐵門,熾熱的燄宛如七月的陽光,烙印一般灼燒著作家的視覺,朦朧間,他只看見國王退入層層火燄中,然後忽然伸手掩上了房門。碰地一聲,捲起漫天星火:

  『維茲——!』

  作家大吃一驚,隨即淒厲地叫了起來,但身後很快有人拉住了他。沙瓦提著斧頭,拉過了作家的身子,把他禁錮在自己臂彎中。作家拚了命的掙扎,想阻止鐵門關上。

  這次他已沒有了鑰匙,再關上的話,就再也打不開了。

  『維茲!維茲……維茲!不可以!不可以!維茲——維茲——!』

  他瘋狂地哭叫著,這次連沙瓦都拉他不住,他撞倒在鐵門前,鐵門的溫度將他的十指灼傷,發出刺耳的燒焦聲。他滿不在乎地敲打著,呼喚他錯失多年的玩伴。

  「蘇藍,他不是維茲,他是藍鬍子,維茲已經死了。」

  沙瓦將他抱回來,哄孩子似地勸慰。

  「不,他沒有死!他沒有死!維茲沒有死!他就在裡面,他一直在裡面,他在等我,他在等我,他一直在等著我……」
  
  「蘇藍,不要這樣,我們快點走,再不快點走的話,我們也會死在這裡的!」

  「他沒有死,是我……是我害死他的……是我害死他的……」

  沙瓦拖起語無倫次的作家,在樑柱傾倒的前一刻,指揮三個弟弟往長廊外逃竄。鐵門前匡噹一聲,無數的綾羅綢緞、美女珠寶,盡如幻影般吞噬在火舌中。恍惚之間,鐵門那端,彷彿又傳來他熟悉的、屬於維茲的溫柔嗓音。

  如果用盡生命的話,可以走得到嗎?維茲——

  ——可以的,蘇藍,我會用盡我的生命,帶你走到。


  尾聲

  藍鬍子的城堡,在那天晚上,連同國王在內,全都付之一炬了。

  農民和作家的討伐軍,獲得了最後的勝利。拉卡和作家雙雙被迎回安妮姑媽的農莊,姑媽老淚縱橫,抱著拉卡哭著不停,但拉卡除了傻笑,彷彿什麼也忘記了。作家記起了國王的話,他抱住拉卡,在他額上輕輕的一吻,拉卡便宛如大夢初醒般,先是遲疑地叫了聲『蘇藍叔叔』,然後便和家人擁抱著大哭起來。

  幾乎燒成灰燼的城堡,被沙瓦他們細細檢查過一遍,在鐵門的殘骸後,找到若干男童的屍體,正是那些不幸失蹤的男孩子。他們被慾望蒙蔽,忘卻了一切後,國王便將他們凍結在這裡,時間在他們身上,彷彿停止了似的,每具屍骨被找到時,都是失蹤時的年紀。不知情的人民,都認為是萊比烏斯使用巫術所致,沒有人對鄰國的討伐再有異議。

  但國王的屍骨,卻始終沒有人發現,他就如同他所預言的,像虛幻的夢境般,從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

  在那之後,作家病了很久。

  彷彿靈魂的一部分,被人永久地抽去了。作家不言不語,只是儀式性的吃喝著,瑪哈醫生的兒子(現在是另一位瑪哈醫生了)來看過幾次,但作家依舊呆呆地看著窗外,直到來年的迎春花開,大地又恢復生機時,作家還是不見起色。

  沙瓦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他的兩個弟弟也是。拉卡懷著對叔叔的愧疚,更是每天噓寒問暖。作家日漸憔悴,沙瓦憂心忡忡,他忍不住坐到床頭,握著作家的雙手:

  「蘇藍,你缺些什麼嗎?」

  作家沒有答話,只是看著窗外,看著沙瓦追不到的遠方。他只好又問:

  「蘇藍,你的願望是什麼?」

  作家依舊沉默。最後沙瓦嘆了口氣,替他披好外衣,正要掩門走出去時,作家卻忽然微不可聞地開了口。

  「海。」

  他平靜如大海地說。

  藍鬍子的領地,被鄰國的女王接管,女王喜歡詩人與作家,對境內的作家十分禮遇,從此國度的各地,都充滿著被孩童們圍著,一邊折紙一邊說故事的作家們。

  那些失去言說能力的作家,被女王召進宮裡,為女王製作書籍和報紙,有些則成為電報員,將他們過去的紀錄,以另一種形式,重新散布給這個世界。

  知更鳥啼上枝頭的那天,沒有男孩被送進城堡。但作家,卻從農莊裡失蹤了。

  沙瓦急得焦頭爛額,到處尋找著作家的蹤跡。但他找遍了各個國家,報紙上登著無數的尋人啟事,還是沒有人見過作家。

  作家也和國王一樣,從這虛幻的國度裡,消失無蹤了。

  在一個晴朗的春日,國度的盡頭,一輛簡陋的篷車緩緩駛在乏人問津的石子路上,一個青年戴著小圓眼鏡,坐在篷車的後頭。

  篷車的駕駛在石子路的盡頭停下車,對著車後的他大喊:

  「喂!年輕人,我不能再往下走了,你要再過去的話,就得自己用走的了!」

  年輕人跳下篷車,禮貌地和駕駛道了謝,整了整斗篷便往前走。駕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

  「喂,年輕人,你是旅行者嗎?」

  青年回頭朝他一笑。駕駛發現,他的脖子上,有個精緻的銀製項圈。

  「不!我是個作家!」他回答。

  「作家?那你怎麼不像其他的作家一樣……帶著你的紀錄?」

  駕駛疑惑地看著他空空如也的雙手。作家淡淡地笑了笑,

  「嗯,因為我已經沒有值得紀錄的東西了。」

  說完這句話,作家便頭也不回地往下走了。

  篷車離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四周是靜無人聲的石子路,再往下走,連石子路也沒有了,海浪拍沙的聲音卻漸漸清晰。作家的兩腿發酸,心情卻越來越緊張,他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從白日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白晝,腳底都磨出了水泡。沙灘的那頭,就是國度的盡頭,以往從沒有人足履過。

  他艱難地爬上一座岩山,把頭撐上頂端的剎那,作家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作家曾千遍萬遍夢想過他的樣子,卻仍然被他的遼闊與氣度所感動。

  湛藍透明的色彩,正如那雙令他念念不忘的眼眸。

  作家在岩石上緩緩地坐下,指尖勾住頸上的項圈,那一瞬間,他所想念的那個人,彷彿也與他並肩在那,瞭望無人企極的景色。

  「我看到海了,我看到大海了,很美、很壯觀的大海,」

  他像和情人私語般,溫柔地隨風笑了起來:

  「我們終於一起走到了……你看見了嗎,維茲?」

  
  —藍鬍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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