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把貓抱進懷裡,想起火村似乎十分喜歡貓,心裡就覺得好笑。除了貓舌(怕燙)這點之外,這種動物和火村的形象根本一點都不搭嘛。
  
  我尤其不能想像一隻貓邋遢的樣子,真不曉得那傢伙怎麼會這麼喜歡?
  
  我想起剛剛和火村的對談。從石岡手上接過聽筒,石岡和朋友的對談似乎相當不順利的樣子,不僅電話響了快十五分鐘沒人接,而且電話那頭不斷傳來怪聲。石岡先生看起來垂頭喪氣,讓人想要好好安慰他,可能他的朋友正在忙吧!
  
  我撥通火村英生的手機,他接起電話來時聲音充滿倦意,我還以為他剛睡醒。結果他竟然在上課中,還是在大講堂前接我的電話。一想到滿堂的學生都盯著他看,我本來馬上就想掛斷,結果火村比我更不盡業,叫我等一下,看來是從課堂上溜了出來。
  
  「有栖,你竟然會打電話給我!」
  
  什麼話!難道就只有你可以打電話叫我到命案現場嗎?
  
  「你在上課,那就算了。」我作勢掛掉。火村「嗤」了一聲,我聽到打火機的聲音,火村顯然正在點菸,我彷彿可以看見他揮著駱駝牌香菸的動作:
  
  「那不重要!有什麼事?你終於被誤認為殺人兇手了嗎?」
  
  「很遺憾,讓你失望了!只是個小竊案而已。」
  
  然後我向火村說明了事情的經過,火村一面聽一面吞雲吐霧,因為我聽見電話那頭的呼氣聲,我順便跟他形容了一下編輯部的狀況,他曾經陪我來過一次,所以不需費心細談。
  
  我還順便跟他說了石岡的事,不知不覺就多講了御手洗潔的那個笑話。火村對這個笑話沒什麼反應(他的幽默感一向很奇怪!),倒是頻頻問起貓的事情,真是的,這個愛貓狂,我只好努力把話題拉回案件上。
  
  聽完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然後問了一個十分無關的問題:
  
  「你把稿子帶去前有檢查過嗎?有栖?」
  
  被火村這麼一問,我呆了呆:「沒有吧!時間太趕了,我抓了就出門了!」
  
  「Got it……」我聽見火村模糊地唸了些什麼,只是電話那端忽然嘈雜了起來,我還來不及多問,就聽到火村說:
  
  「你等我一下,有栖,我過去你那裡,不要亂跑!」
  
  什麼亂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猜火村根本無心要上課,不過我才抱怨到一半,電話就被他掛了,結果整個事情還是個謎。不過火村既然說要來,事情應該可以解決的了才對,我一面喝著紅茶一面想。
  
  「貓這種生物,十分奸詐不是嗎?」石岡看著我膝蓋上的貓,忽然開口說道。
  
  「是嗎?」
  
  我有點驚訝。石岡點點頭說:
  
  「在日本的古老傳說裡,應該是百鬼夜行(註三)吧!貓養在家裡太久,會化身成妖怪,在大限將至之前,會殺掉主人家裡最年長的人,為自己續命,我小時候聽過這個故事,後來總是不敢在家裡養貓。」
  
  「可是貓也不會給主人添麻煩,不是嗎?」
  
  我搔著小貓的耳背,常常看到火村對他家那三隻雜種貓這樣做。不過事實證明玩貓還是要靠天分,暹羅貓很快就不領我的情,掙扎著想跳到地上,我盯著貓說道:
  
  「因為從來不向主人索求東西,所以也不欠他們什麼,貓很獨立,也懂得怎麼照顧自己,主人對他們來說,只像過客一樣。如果貓真的能活九世,那麼吃掉人類而延續自己的壽命,不就像是人類吃掉壽命比自己短的其他物種一樣嗎?」
  
  石岡對我的宏論一點也不感突兀,其實對初次見面的人說這麼多話,而且還是從曾經在火村課堂上聽過的「批判犯罪學」中偶然偷來的理論,讓我有點害羞。石岡卻像是已經習慣似的,任由手中的小狗舔著自己臉,若有所思地說:
  
  「但是相處這麼久的感情,都不算數嗎?像是靈犬萊西那樣的狗,如果忽然要狗或主人其中之一割捨對方,都是很殘忍的事,所謂依戀是起自於感情,沒有感情就不會想要賴在一起,這和天性什麼、貓和狗什麼的,其實並沒有關係吧!」
  
  我很意外石岡先生竟是這麼感性的人,因為從長相看起來,這位作家應該是相當冷靜的類型,我本來以為他和火村有某些地方類似。
  
  但是聽他講這些話時,眼神卻很認真,有些被自己的話撼動的樣子,看來這位蒼白的青年,比我想得還要多愁善感的多。
  
  「有栖川老師,有人來找你了!」
  
  吉川大叔的聲音。我抬起頭來,正好看見火村英生出現在雕花玻璃另一端。還記得之前在瑞典館事件時「如風一般趕來」的火村,英都大學雖然離這裡不遠,但這樣也太快了點,看來不論什麼交通工具,都對犯罪學副教授很友善的樣子。
  
  「火村!」
  
  我站起身來招呼他。我的朋友依舊維持他一貫的服裝品味,這次穿了大紅色的毛衣配上全黑的西裝褲,令人難以理解的,是他還在脖子上綁了領帶,卻又沒綁好,讓自己看起來像顆山毛櫸,這難道是犯罪學教授獨有的風格,他就穿這樣去上課嗎?
  
  火村在門口看見了我,舉起右手來,算是打招呼。石岡和牛越小姐都站了起來,火村卻直接朝我走了過來,他嘴上還叼著煙,另一手卻把某樣東西遞給我:
  
  「拿去!」
  
  我手忙腳亂地接下火村扔過來的東西,那是疊用橡皮筋綁起來的紙,看起來異常眼熟,入手還挺沉,咦?這不是我的稿子嗎?
  
  「火村,這個是……」
  
  「你帶去吉隆坡的稿子,認不出來嗎?」火村說,我這才注意到火村的臉色很難看。這個人雖然在外人面前一年四季撲克臉,但除了批改學生的暑假作業以外,很少看他在我面前這麼扳著臉。
  
  「火村,你在生氣?」
  
  「沒有,只是上來之前發生了點小事。」我發現火村嘴角還在抽動。
  
  「什麼事?」
  
  「遇上了個莫名其妙的瘋子,被纏住了。算了,別再提了。」
  
  瘋子?什麼樣的瘋子能讓這位臨床犯罪學家臉扭曲成這樣,我倒也十分好奇,畢竟我和火村在命案現場衝峰陷陣多年,什麼樣的怪人兇手都遇過,火村本人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火村,我的稿子怎麼會在你手上?你在那裡找到的?」
  
  石岡和牛越小姐也圍上來,他們也一副很想知道的樣子。牛越小姐看了我手中的稿子一眼,睜大眼睛問道:「有栖川老師,你有寫這麼多嗎?剛才的那分似乎沒這麼多啊!」
  
  「在我們從機場開回來的行李箱裡找到的。」
  
  火村抽著他的駱駝牌香菸,一面打開會客室的門,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眨著眼睛追上我的友人。
  
  「等一下,火村,你這是什麼意思?」
  
  火村卻不理我,目光在會客室掃了一圈,掃過石岡懷抱裡的西施犬,忽然在沙發旁蹲了下來,朝那隻暹羅貓伸出手來,說也奇怪,這隻頑劣的貓竟然舊像遇到主人一樣,飛撲到火村臂彎裡。
  
  火村輕輕搓著小貓柔軟的腹部,貓就發出舒服的呼嚕聲,在地毯上打了個滾,又爬起來撲進火村懷裡。副教授神色也愉快起來,剛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我不禁想,火村該不會是為了玩貓,才大老遠從課堂上趕來這裡的吧?
  
  正想開口提醒他,他卻把貓給拎了起來,低著頭好像在對貓說話,然後把貓放進毛衣的領口,捧著他走到半開的落地窗口,那隻貓好像知道火村的心意,從副教授的胸口靈巧地跳上窗檻,再一躍躍到落地窗外的小陽臺扶手上,從那裡翻上了遮陽棚。
  
  火村勾起唇角,在大家驚訝的注視下把身體伸出陽臺,稍稍撐起腰部,伸手在陽臺棚上摸索了半天,我聽見他獨特的笑聲:
  
  「有栖!你要不要來認屍一下?這隻小貓實在很貪心,上面東西不少,啊,有了。」
  
  火村把找到的東西從遮陽棚上拉了下來,赫然就是那個裝稿子的褐色紙袋,上面還有不少口水的痕跡,他又陸陸續續拖出一些東西,都是些筆啦,長尺或小膠帶之類的文具。
  
  我呆了呆,瞬間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啊!難道說……」
  
  「我來過這裡一次,聽你形容的情況,不管是誰把東西拿走,就算你再遲鈍,也不會沒注意到吧?除非拿走東西的不是人。貓是很喜歡藏東西的生物,有栖你不是見識過嗎?上次你來我家住的時候,我家那隻貓,就把你的褲子藏進了窩裡頭,後來你還借穿了我的褲子才走得出門。」
  
  雖然有點怪火村把這麼丟臉的陳年往事拿出來講,我還是有點不解:
  
  「所以呢?你還是沒有講我的稿子為什麼會在……」
  
  「有栖,你在夢遊仙境嗎?自己的稿子寫了多少都不知道?」火村挑了挑眉。
  
  我微一發呆,這才「啊」地一聲猛然醒覺,火村說的沒錯,我真是個傻瓜。我把牛皮紙袋打開倒了倒,結果裡面凌亂地掉出幾張紙──嚴格來說,那是我文稿的封面和封底前後幾頁,用橡皮筋綁一疊過厚紙的時候,經常會發生這種情況,我一時匆忙,竟然沒發現稿子早就不見了。
  
  「貓的下顎力道是很小的,連拖鞋都叼不起來,我看過你稿子的分量,怎樣都不是一隻貓可以咬得動的。本來還以為或許是我想錯了,但是想起你的個性,還有臨走時匆匆忙忙的樣子,大概就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啊!所以你特地過來,不是為了要釐清案情,而是幫我送稿子過來?」我恍然。
  
  「嗯,剛才我掛電話前,有學生來問問題,所以來不及說明。有栖,下次收行李前要檢查!」
  
  火村一面說,一面把菸蒂抖進攜帶式的菸灰缸,又拿出另一根慢慢點燃。我不禁有點感動,沒想到火村這人平時看起來很冷漠,還挺為朋友著想的,如果牛越小姐發現我帶了封底就想來敷衍她,這次真的會變成編輯部密室殺人事件吧?
  
  「謝啦!火村。」我於是由衷地道。
  
  「對了,還有,這隻貓不是無緣無故咬這麼多東西藏在遮陽棚上。」
  
  火村向窗外搓了搓手,那隻貓立刻從遮陽棚跳回陽台上,倦鳥回巢似地鑽回火村的毛衣裡,還緊緊貼著火村的胸口不放。
  
  我想起我曾經嘲笑他,只要一招手就有一貨車的母貓靠過來,看來是我頗有先見之明。火村把貓拎回地上,小貓看到畏縮在一旁的小狗,立刻又來了勁,張嘴就往狗的尾巴咬了下去,小狗嚇得連忙躲開,兩隻動物於是又在會客室裡追逐起來。
  
  「看來那隻貓很討厭狗……」我聽見石岡在一旁嘆氣,試圖庇護小夠。火村卻吸了口煙,搖頭道:
  
  「不是,牠在發情。」
  
  「發情?」我重覆道。火村繼續說:
  
  「沒錯,貓在這個季節都會這樣子。這隻是公貓,那隻狗大概是母的吧?貓也是依靠氣味行動的生物,小狗身上有足以刺激他情慾的味道,所以他才會緊追著她不放,還有這隻狗很喜歡到處亂舔不是?只要他舔過的東西,留下氣味,就會吸引公貓,貓會把珍愛的東西帶回家收藏。你的稿子大概也被舔過,所以才會被這隻暹羅貓咬走。」
  
  「咦?真的嗎?可是一隻是貓,一隻是狗耶!」
  
  「別小看發情期的貓,什麼事情牠們都做的出來,有的時候連人類都會攻擊。」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火村在講這句話時看了我一眼。是擔心我被貓攻擊嗎?
  
  「可是這隻狗也是公的呢。」牛越小姐忽然說道。
  
  「喔,是這樣嗎?」
  
  這次火村也有點訝異,從口袋裡拿出另一根香菸,他在思考事情時菸抽得特別兇。將火柴攏在手心裡點燃,他緩慢地道出結論:
  
  「很難說,動物的性慾傾向本來就很複雜,人類也是如此啊。」
  
  
  ◇◇◇
  
  
  自從那位被有栖川稱為火村的男人進門以後,我便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直到看見稿子和貓狗都物歸原主。
  
  我不禁嘆了口氣,原來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小插曲,兇手還是一隻貓加上共犯一隻狗,我的思路還真的越來越遲緩了,一想到自己竟然還想東想西,懷疑編輯部的人和有栖川,就覺得十分丟臉。
  
  有栖川似乎也有些洩氣,我聽見那個叫火村的人笑著對他說:『怎麼樣,推理作家,你想出多少盜稿子的詭計?』結果他被有栖川重重踩了一腳。
  
  那個人在說明時,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目光卻始終離不開他。倒不是說過程有多精采,這種小事件本來誰都想得到,而是這位據說是犯罪學副教授的人,在接近真相時,即使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小線索,他都能以堅定的眼神,一字一句出自人心深處般沉穩,又帶點令人無法逼視的、抑蘊的熱情。
  
  這情景讓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初次踏入占星教室時,那個怪異、善變,為了一個名字衝著我沒頭沒腦侃侃而談的御手洗。雖然兩人的個性相差很多,但是那種風采,卻令我很懷念。
  
  『對不起,牛越小姐,給你添麻煩了。』我聽見有栖川這麼說,但對責任編輯來說,有稿子一切好說,我看見她歡天喜地地支使吉川校稿輸入去了。
  
  結果御手洗自始至終還是沒有來。
  
  雖然這是早知道的結果,不過看到順利解決事件的人不是御手洗,我還是有點不習慣。特別是看著有栖川和他的朋友相偕而出的背影,竟然瞬間有種寂寞的感覺。我不禁笑了起來,明明回家就能見到的人,果然男人超過一定年紀,就開始容易寂寞了嗎?
  
  諸般事宜談妥之後,我和牛越小姐握手道別,並約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她仍然既美貌又有禮,並且誠心地為這次的騷動向我致歉,還說要幫貓和狗都加個項圈。
  
  真是個不錯的女孩子,或許以後在出版事業上合作,可以考慮進一步互相認識,畢竟我也不年輕了,總該考慮一下終生大事。總不能因為一次的失意,就這樣過一輩子吧!
  
  我忽然想起我在那裡見過牛越這個姓氏,於是我和她說,我認識另一個姓牛越的人,個性也是充滿幹勁,結果她驚訝地掩住口:
  
  『該不會是位刑警吧?』
  
  『啊,是的。』我說,同時回想起當年在那間斜屋裡的許多事情,以及那個被御手洗整得團團轉的刑警。
  
  『是牛越小姐的親戚嗎?』
  
  『不,那是外子。』
  
  牛越小姐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這世界還真是無奇不有。
  
  『牛越小姐……牛越太太,妳結婚了?』
  
  『是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不過在工作上叫我小姐就可以了。很驚訝嗎?我為什麼結了婚還在外頭工作,就是因為外子那個人實在太遲鈍了,讓人受不了,當丈夫是還可以忍受,但是如果要作全職的主婦,天天待在家裡朝夕相處,我還不如出來工作輕鬆點呢!』
  
  勾起唇角笑了笑,牛越好像嘆了口氣:
  
  『人啊,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還真是要慎選終生伴侶,否則會麻煩一輩子的喲!』
  
  我舉雙手同意她的話。
  
  牛越一路送我到編輯部門口,我打開出版社的門,走到電梯前按了向下的鈕。電梯很快地升上來,我一面盤算著那家超市正在特價,門打開時也沒看就踩了進去,結果腳下響起一聲呻吟,把我嚇了一跳,連忙低頭看去。
  
  有個人臥倒在電梯裡,一動也不動,但我很快就認出他的身分:
  
  『御手洗!』
  
  我太驚訝了,這個男人不是應該睡在馬車道公寓的沙發上,難道他終於開發出瞬間移動的技巧,成為真正的外星人了?我很快拋去胡思亂想,把還在呻吟的御手洗從地上扶了起來,電梯關了門,我卻沒時間按要去的樓層,任由電梯門把我們隔絕在裡頭。
  
  『御手洗,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在幹嘛?』
  
  雖然有點難以致信,但我不得不推斷他是來找我的。抑住心裡一堆問號,我得先照顧好我的同居人,御手洗看起來有點不對勁,雖然認識他這麼多年,他在我眼裡對勁的時間比不對勁的時間還少。
  
  我讓他靠牆躺好,抬頭卻發現他根本沒在睡,兩隻眼睛直直看著前方,像在深思著什麼偉大哲理的哲學家。這個人在電梯裡像死人一樣趴著,就為了要想事情嗎?
  
  我試圖拍拍他的臉,讓他醒過來。那知他卻忽然「呼嚕」了一聲,像是夢囈般地開了口:
  
  『你認為狗這種動物,會遲鈍到無法翻上屋頂嗎?』
  
  我呆了三秒鐘,才確認御手洗是在對我說話。我遲疑地開口:
  
  『這個……狗在屋頂上,有點奇怪吧?』
  
  我的這句話似乎引動了御手洗的情緒,他霍地直起身來,眼睛仍舊盯著緊閉的電梯門,竟然開始淘淘不絕起來:
  
  『石岡,你怎麼也像那些不懂狗的人一樣,被眼前的假象所拘束?你難道沒有看過里見八犬傳嗎?狗後足的力量,是貓的五倍甚至更多,論跳躍力,靈敏度和行動力,狗都絕對不會輸給貓。貓能夠翻上屋頂,沒有理由狗不能翻上屋頂,人們之所以很少看到狗站在屋頂上,是因為人類總喜歡用鐵鍊和項圈限制住狗,拉著狗去牠們不願去的地方散步,所以狗才沒有機會翻到屋頂上,向世人展現他們的實力。』
  
  『我告訴你,石岡君,只有不懂動物的人,才會用人類的角度,去評斷動物的能耐和心情。這點稍微懂得動物倫理學的人都能明白的事,為什麼還有人執迷不悟呢?這樣的人大概會說,母貓之所以會對著人類咆哮,是因為懷有小貓;公貓之所以會追著母狗跑,是因為正值發情期,大象之所以有長鼻子,是因為基於演化論下適者生存的結果……諸如此類的宏論,』
  
  『但人真能知道動物的動機?人類的理論真的能在動物中通用嗎?像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真正懂得貓心裡在想什麼,狗心裡在想什麼,其他的物種對他們而言,只是低等的客體罷了,』
  
  『可是這種人,卻充斥在世界上,亞馬遜的生態會逐漸被侵蝕,不也就是被這樣的觀點,所詛咒著嗎?』
  
  我目瞪口呆地聽著御手洗的宏論。好像終於把心中鬱積的話一吐而盡,御手洗的神色一下子輕鬆起來,他猛地從電梯裡跳起,愉快地望著我:
  
  『對了,石岡君,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嘆了口氣。慢慢也了解到有栖川的朋友,剛進編輯部時表情如此扭曲的原因:
  
  『御手洗,你碰見那個人了嗎?』
  
  『什麼人?那個說狗的反應遲鈍,做不出靈敏動作的怪人嗎?』
  
  我想那位副教授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一句話,而被真正的怪人纏上吧?
  
  我思考著,御手洗大概是接到我的電話後,就動身前往這裡。以他的記憶力,就算在精神不濟下,也能讓他按著聽過的地址,來到正確的目的地,結果在電梯裡遇上有栖川的朋友,不知怎麼地聊起了動物,因為對方出言侮辱他最喜歡的狗,所以才在電梯裡鬧彆扭到現在吧!
  
  不過現在要讓他想起這一連串因果,實在太困難了。這場貓與狗小案子,在御手洗像宇宙一樣神秘的腦袋裡,大概已經被黑洞吞噬,不復存在了。而且他肯來,我已經十分感動了。
  
  於是我拍拍御手洗的肩,按了去一樓的按鈕:
  
  『聽牛越小姐說這條街附近,有幾家不錯的拉麵攤,你沒吃午餐吧?既然來都來了,一起去吃一頓如何?』
  
  御手洗還來不及回答我,電梯角落忽然傳來輕輕的「汪」一聲。我和御手洗同時轉過頭去,原來是編輯部那隻小西施犬,大概是被貓追到怕了,又或許是御手洗吸引狗的強大魔力,竟然偷偷跟著我進電梯來了。
  
  『嘿,石岡君,你看好了!』
  
  電梯剛好抵達一樓,門叮的一聲開了。我還不解御手洗的用意,卻看到御手洗對著那隻小狗張開雙臂,說也神奇,那隻狗竟然凌空跳起,像貓一般靈活地撲上身高有一百七十幾公分的御手洗肩頭。
  
  御手洗哈哈大笑,得意地將西施犬抱進臂彎中:
  
  『我說的沒錯吧?用我們的視角局限動物的能力,那是人類的愚昧!』
  
  我看著御手洗的笑容,再看看他懷中的小狗,不自覺地也揚起唇角笑了。
  
  而御手洗正抱著小狗,大步踏出編輯部的大樓,彷彿要宣示什麼似的,朝著遠方『汪汪汪』地大叫了三聲。
  
  ◇◇◇
  
  我本來有意催促火村回學校上課,提醒他多盡點身為教育者的職責。但火村卻說,反正現在回去課也結束了,而且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乾脆就送我回家。
  
  火村在車門的煙灰缸上捻熄香煙,扭開車上的音響,喇叭裡徐徐放著木匠兄妹的《When I was young》,我注意到火村一路上都沒說話。剛才在出版社帶著貓講解的愉悅,似乎又被尼古丁揮發殆盡。
  
  難道是為了蹺課而內咎嗎?我不自覺望了他一眼。
  
  「那個男人是什麼人?」
  
  那知火村好像注意到我的視線,忽然發問。
  
  「什麼男人?」
  
  「在編輯部和你聊天的那個,你們好像聊得很愉快的樣子。」火村眼睛盯著紅綠燈說道。
  
  「你是說石岡先生哪!」我恍然,隨即笑道,
  
  「他是和我一家出版社的推理作家,人很不錯,好像滿喜歡狗的樣子……等等,火村,你有看到我們在聊天啊?」
  
  「嗯,在出版社的門口。」火村回答。
  
  「你在門口站著幹嘛?」
  
  火村一手仍握著方向盤,手指撫了撫唇,那是他思考時慣用的動作,只是我實在不知道這位犯罪學副教授現在需要思考什麼:
  
  「沒什麼,很少看你和人聊得這麼愉快,有點好奇而已。你們聊些什麼?」
  
  什麼嘛!說得我好像我平常很沉悶似的!
  
  「聊聊貓和狗的事情而已,沒什麼大事,你對狗又沒什麼興趣!」聽了我的回答,火村仍然不說話,只是默默踩動油門。根據我的經驗,我的朋友會這麼安分,不是正在思考案情,就是有心事。於是我忽然想起來了:
  ,
  「火村,你還沒說呢!到底你說遇到瘋子是怎麼一回事?」
  
  我才一提起,火村的臉色立刻又扳起來。哦!果然是為了這個!不過我可不是他的學生,會被他那陰森的樣子嚇著,正想再多問點線索,火村眼睛仍盯著前方,聲音卻放低了:
  
  「有栖,你認為推理是正確的嗎?」
  
  我一呆,一時沒有辦法理解火村的話:「你是在問我你的推理正確不正確嗎?」
  
  「不,我是在問『推理』這件事本身正不正確,」他搓了搓手指,一副很想抽菸的樣子,可惜現在正在開車,「嗯……也不該用『正確』來形容,這麼說吧!有栖,你認為經由推理,真的能夠找出真相來嗎?」
  
  我應該覺得榮幸吧!這個為警方破獲無數懸案的推理專家,竟然向我這籍籍無名的推理作家詢問推理的真締。但我還是不能完全理解火村的問題:
  
  「什麼意思?如果不經由推理,那要怎麼得出真相?」
  
  火村慢慢地說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栖,你想想,我們總是在事情發生以後──比如說有人被殺了之後,才從那個『結果』中去推斷『原因』。也就是說,推理的過程,事實上是違逆自然的法則的。經由細心的觀察、窮盡的假設與縝密的邏輯,像蜘蛛回巢一樣,憑著證據堆積起來的絲,逆轉時間的流向,去尋找已經逝去的『因』。但是,這樣真的行的通嗎?造成結果的因,真的會單純的像條線一樣,只要回溯就能找的出來嗎?」
  
  城市的夜晚逐漸深了,前方的車燈點點,看起來像是星光一般燦爛。
  
  「還是說,我們早已在心中想像了某個『因』,而為了使那個因看起來合理,因此盡力地堆積使因得以合理被構築的線索和證據。這樣的東西,才是所謂的堆理?」
  
  我沉默了一會兒。「聽起來很像是解構或後現代之類的理論。」
  
  火村似乎有點訝異,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原來你也知道後現代。」
  
  「不要小看推理作家的能耐啊!」雖然我這話一出口,才想起這是在火村課堂上聽到的。我看著火村的側臉,他的眉頭還凝得緊緊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火村英生要怎麼做呢?從此不再推理,讓真相和兇手永遠隱藏在黑暗裡嗎?還是讓時間倒流,回到事情發生的阻止犯罪?但假如真的能這樣做,我們所看見的,就會是真相嗎?」火村的臉色有點不自在,我繼續說:
  
  「這些你都做不到吧?因為火村你不是神,有栖川有栖也不是,我們只是推理作家和犯罪學教授,所以我們只做能力範圍內能做的事。」
  
  火村沒有反駁我的話,也沒有贊同,只是又抬起手指貼緊雙唇,「也許……」他喃喃地說。
  
  「你是因為遇到了那個『瘋子』,才忽然有這種想法的嗎,火村?」
  
  火村沒回答我,好半晌,才又慢慢搖了搖頭。「也許吧!」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前往大阪的指標在眼前呼嘯而過。我不禁有幾分感慨,我的這個朋友,認識他十多年,火村雖然不能算是會鑽牛角尖的人,但是一旦被某個問題困住,就容易在原地打轉,這也是他擇善固執的優點。
  
  我又想起火村遇到的那個人。或許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像火村英生一樣,也抱持著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維,從事著解謎與推理的工作,不知道我這個推理作家,火村的義務助手,在真相前又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火村和我各想各的事,未料安靜的車廂裡,忽然響起一聲熟悉的「喵」聲。
  
  「有貓?」
  
  火村對貓叫的聲音再敏感不過,立刻掉頭往後座看去。我的手提袋輕輕顫了兩下,驀地鑽出兩隻耳朵來,原來是出版社那隻暹羅貓,竟然黏火村黏到車上來了!
  
  「怎麼會在這裡啊?」小貓看起來一臉無辜,側著耳朵望著副教授,我不禁笑出聲來。看起來火村還真有貓緣,要是女人緣也這麼好就好了,
  
  「真糟糕,這下子得抱去還給牛越小姐才行了!」
  
  「跟都跟上來了,就先帶他回家吧!下次你要去出版社,我再幫你帶去好了。」火村果然愛貓成癡,我笑著對他說:
  
  「不會吧,你還要養!你公寓那個房東婆婆會答應嗎?再加這隻就四隻貓了耶!」
  
  「是五隻……」
  
  副教授忽然自言自語起來。但我的聽力好的很,「五隻?什麼時候多了一隻?」
  
  火村卻沒理會我的問題。車子輕快地開下交流道,小貓重心不穩,咚地一聲掉到我身上來,我聽見火村竟低低哼起了歌來,
  
  「One little,Two little,Three little cute Cats;Four little,Five little,Six little cute……」
  
  小貓跟著火村的節拍輕輕叫著,彷彿也在為其應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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