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必須把我紀錄的故事傳達給國王,那是我的工作。知更鳥就快要叫了,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就是今天,我必須盡快地採取行動。」

  作家肯定地說。

  「藍鬍子不會聽你說故事的。」

  「我還是得去試試看。」

  「萬一他生氣了呢?萬一他遷怒給你、怪罪你呢?蘇藍,萬一他殺了你,你的故事可能夠抗拒他的權力?不要做傻事,我親愛的叔叔。」

  作家抬頭看著沙瓦,那個從小照顧他、呵護他的大哥,此刻臉上竟充滿了憤怒,有力的拳頭緊緊握著,彷彿要捏碎作家賴以生存的籐箱。

  「我還是非去不可。」

  作家看了一會兒,低下頭來吶吶地說。沙瓦逼近了一步:

  「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

  「為了你的那位玩伴?那個維茲?」

  沙瓦忽然大叫道。作家的肩膀微微一顫。

  「維茲已經死了。」

  「不,他沒有。」作家很快地反駁。

  「他死了,進去城堡的男孩全都死了。」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我感覺得到。」

  作家拚命地搖頭,咬緊通紅的下唇,然後閉上了眼睛:

  「他一直在某個地方等我,等我去把他找出來。」

  「蘇藍!」

  沙瓦叫著他的名字,作家還不解他的用意,籐箱便重重地落到地上,作家微涼的肩,被人從身後緊緊地箍住。他無法動彈,和沙瓦的影子合為一體:

  「你不要去。你已經離開過一次,請不要離開第二次。」

  他慢慢地收緊手臂,屬於農夫的雙臂,帶著土地樸實的熱度,令作家心頭澎湃。

  「沙瓦……」

  「你明明知道的。蘇藍叔叔,你明明知道的。從小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們都不能沒有你,更不能失去你,你明明知道,我對你……」

  沙瓦的頭靠在他後頸上,吐息裡盡是隱忍的顫抖。

  『為什麼我不能去國王的城堡呢?』大男孩如是問。

  『因為我會很想你,很想很想你!』小男孩如是回答。

  那麼,小男孩又為什麼,不能去國王的城堡呢?

  「沙瓦,維茲他,從小就是個孤兒。」

  靠在農夫的臂彎裡,作家安心地閉上眼睛。只要待在那裡,彷彿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寧,從小便是如此,他也知道,只要他願意,以後也將永遠如此。

  「維茲的阿姨雖然收養了維茲,但對維茲卻很不好,維茲想要進城去上學,阿姨不讓他去,維茲想偷偷地去,阿姨就把他關進家裡的地窖裡,拿走了所有的蠟燭,讓他連書也沒辦法看。是我發現了他,我把地窖鑿開一個洞,讓月光漏進去,我把維茲想看的書帶來,坐在地窖口唸給他聽,直到姑媽發現了我,把我們兩個都帶出去。那天晚上,我找到了維茲,維茲也找到了我。」

  但作家明白,這裡並非他的歸處。有人在別的地方等他。

  「沙瓦,還有各位,我很感謝你們,也會永遠記得你們,但是我不能留下來陪著你。我弄丟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現在我必須負起責任,把他找回來。」

  沙瓦從身後凝視著作家,深褐色的眼睛裡,有著濃濃的哀傷。最後他放開了作家,提起地上的籐箱子。

  「這樣的話,至少讓我和你……」

  「大事不好了!」

  是二哥的聲音,從窗口傳遍整間紅磚屋。作家和沙瓦都吃了一驚,他們看到身為鐵匠的二哥,用他矯健的雙腿自大街上奔來,除了拉卡,屋子裡的人全迎了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

  「大事不好了,國王……國王的命令……」

  「國王的命令?和拉卡有關嗎?」

  安妮姑媽尖叫起來。但二哥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卻看向一旁的作家,以帶著恐懼的眼神,喘著氣說:

  「我剛才,到街上的舖子去,經過廣場時,發現國王的使者捎來了新的律法,國王說,藍鬍子說……」二哥緩下呼吸,這才說道:

  「——捕捉全國的作家,送到城堡去。這是國王的命令。」

  「捕捉全國的作家?」

  沙瓦大聲叫了出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回頭望著作家。

  「為什麼……忽然下這種命令……」

  「我不知道,國王忽然宣布,作家都是危險的人物,隨時可能違犯國王的律法,因此必須讓他親自檢查,每個作家都必須經過他的審問。如果有藏匿作家的人家,將被視為國王的敵人,國王可以剝奪他們的性命和財產。而任何幫助作家旅行的人們,將被視為賣國賊而處以極刑。」

  二哥咬牙切齒地說。

  「藍鬍子……可惡,蘇藍叔叔,你有讓任何人知道你來這裡的事情嗎?」

  「我在來這裡的路上,曾經以作家的身分,講故事給孩子們聽……」作家還處在震驚中,好半晌才醒覺過來。

  聽他這麼說,農莊裡的人皆臉色一變。

  「為什麼!先是拉卡,然後是作家,那個藍鬍子究竟還要奪走我們多少東西?」

  二哥忿忿地大吼著。但後頭忽然傳來腳步聲,大家回過頭去,才發覺是拉卡。

  「你們……在說什麼?」

  「啊,拉卡……」

  「藍鬍子要奪走我……?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拉卡瞪大著眼睛,月光下,一張稍嫌削瘦的臉龐更顯清泠。沙瓦直起身來,離開作家,朝自己的小弟走近兩步,安慰地說道:

  「拉卡,你不必擔心,我們絕對不會……」

  但男孩只是睜著眼睛,彷彿找不到方向的小獸,將所有人都當作了獵人。沙瓦朝他伸出手,他卻忽然一轉身,朝山坡的那頭奔馳而去。

  「拉卡,等一下!」

  作家想要追過去,但沙瓦的動作更快,作家一個趔趄,已經被沙瓦再次攔在懷裡。

  「二弟,你腳程最快,趕快去把拉卡追回來!」他吩咐著。

  二哥和三哥拋下身上的東西,準備往拉卡逃跑的方向追去,然而下一瞬間,山坡的那頭卻傳來一聲慘叫。是拉卡的聲音。

  「拉卡?」

  作家心驚膽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解答很快就有了,山坡那頭傳來車輪的轤轤聲,月光之下,一輛滿布荊棘的馬車緩緩駛進農場前的空地。金色的雕飾纏滿了綠色的棘刺,華貴與殘酷的交融,宛如馬車原本的主人。

  國王的小丑從駕駛席上跳下,朝眾人鞠躬為禮,露出永遠以油彩畫成的笑容。

  「萊比烏斯陛下,前來迎娶他今年的新娘。」

  小丑從左躍到右,又從右跳到左,剎那間掀開馬車前的闈幕,好像變魔術似的,荊棘之間,沉睡著剛才還活蹦亂跳的拉卡。姑媽發出心驚膽寒的叫聲:

  「拉卡……!」

  而枝頭的知更鳥,此刻終於發出他今年第一聲啼響。


  五

  作家在極端的頭痛中醒來。

  一開始他幾乎什麼也不記得,只覺得自己置身於移動的馬車內,卻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屬於作家的籐箱子還在身邊,他慶幸地撫摸著他。清晨的第一道陽光射入他的視線,他才慢慢記起昨晚的一切。

  他只記得自己撲向那輛布滿荊棘的馬車。馬車彷彿施了魔法,不容任何人近身,而拉卡的身軀眼看就要被吞沒在層層的綠色荊棘裡,他於是不顧一切,掙開了沙瓦的攔阻,在小丑關上車門的前一刻,抓緊了拉卡的手臂,一起被捲入綠色深淵裡。

  但是拉卡呢?作家警醒地四處張望,這是一輛彷彿上等客房般的馬車,四處都是天鵝絨的靠墊。作家從上好的針織地毯中爬起身,湊到前頭的窗口,才發現這輛馬車竟沒有車夫,老馬魚貫地朝高處走著,好像早已知道目的地為何。

  山坡的盡頭是修道院,在那之上是雄偉古老的城堡。他正被載往國王的城堡。

  「這是……怎麼回事?」

  作家完全摸不著頭緒,姑媽和沙瓦呢?難道他被抓了嗎?他在掛滿圖毯的車壁上摸索,才發現這輛馬車沒有門,就像個天然的箱子一樣,找不到出口。作家又往窗口下一看,那裡放著白麵包和蜂蜜酒,還有氣味芬芳的漿果醬,甚至還有一小塊牛油。

  看來他就算是囚犯,也是備受禮遇的囚犯。

  「……你真不是普通的笨蛋。」

  背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作家一大跳。他發出一聲嗚咽,驚恐地轉過頭去。紅如晚霞的絨布墊子上,竟不知何時多躺了一個男人,用手支著側臉,一臉慵懶地看著驚慌失措的作家。身上的披風垂掛到地毯上,一派的華貴雍容,手上的銀色戒指閃爍出銀光,掩映著作家的視線。

  「竟然這樣魯莽地闖進我迎接新娘的馬車,還攻擊我的小丑。你的故事真有如此神秘的力量,能令你無所畏懼?」

  男人說著,又用低沉的嗓音笑了一笑,這次多了幾分調侃的味道:

  「還是說,你想取代那個孩子,成為國王的新娘?」

  作家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竟然就是火車上的男人。金色的長髮與湛黑的眼眸,教人看過一次便難以忘懷。

  「是你……?」

  他驚訝地叫出聲,扶住差點跌落的眼鏡。

  「是我。」男人撫摸著手上的銀戒,咧嘴一笑。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你也被抓來了嗎?」

  「我來迎娶我的新娘。」

  「你的新娘?」

  作家反應不過來,男人於是從軟墊上直起身,走到馬車的牆壁旁,只是把手放到掛毯上,那裡就開了一扇窗。作家驚奇地看著這一幕:

  「是的,我的新娘,將在知更鳥啼叫的那天,穿上無垢的白衣,戴上純潔的百合,在臣民的注目下迎入我的城堡。身為作家,你不是最清楚這件事嗎?」

  作家愣了一愣,再遲鈍的人,此刻也不會不明白男人的意思。

  「你就是,藍鬍子嗎?」

  男人用喉底的嗓音,十分愉快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有臣民這麼稱呼我。」

  「怎麼會……」

  作家在馬車裡直起了身,不由自主地看向男人的臉。和火車上同樣年輕的肌膚,和沙瓦說的一樣,眼前的國王絲毫不見老態,完全是年輕人的模樣。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作家卻覺得彷彿和他相識已久。但在他的記憶中,卻不曾有過這樣的人。

  「聽說你想要見我?異國作家?」

  國王嘲笑的聲音逸入耳際,讓作家一下子清醒過來。

  「你把拉卡帶到那裡去了?」

  作家大叫著。國王笑得更愉快了:

  「不要急,我會讓你見到你的姪子。」

  「他現在人在那裡?」

  「為了成為我的新娘,他將沐浴神聖的池水,滌淨全身的髒污,受到神的祝福。」

  「你不能……」

  「我不能迎接我的新娘?作家,這就是你想和我説的話?」

  「不……」

  作家欲言又止,確實,他並沒有權利阻止國王。

  「你當然有權利迎娶你的新娘,」

  良久,作家緩緩地說,他抬起頭來看著國王。那雙陌生的黑眼睛。

  「但我們也有權利再見到拉卡,我們都有權利再見到拉卡。就如過去你的新娘,他們的家人也有權利再見到他。想再觸摸他、照顧他,再和他一同提著羊奶,走過羊腸小徑,和他一起爬上屋頂,仰看滿天星晨,你沒有權利剝奪這些東西,尊敬的陛下。」

  「你想再見到他嗎?」

  「咦?」

  「你說我沒有剝奪那些的權利,但你想再見到他們嗎?」

  「誰?拉卡?」

  作家為國王的問法感到困惑。

  「所有成為我新娘的男孩們。」

  「嗯?可是我並不認識…………」

  「如果我說,我讓你見他們所有人,你願意嗎?」

  作家沉默下來,國王把頭枕在手背上,一般靜靜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作家說:

  「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尊敬的陛下?」

  「請。」

  「陛下可曾經……迎娶過一位詩人?或是將成為詩人的男孩?」

  「詩人?」

  國王冷笑了兩聲,作家從他的語調中,聽出濃厚的諷刺。

  「這個國家,早已沒有了詩人。」

  「有的,曾經有的!這個國家,曾經有一個詩人!」

  作家激動起來,他站起來,幾乎抓住國王胸前的羽翎。國王冰冷的黑眸看著他,他們凝視著彼此,直到作家垂下頭來:

  「因為我認得他,我曾認得一位詩人。」

  「你真的了解詩人,是什麼樣的職業嗎?」國王忽然問。

  「我知道一個國家最有才華的人,將會成為詩人。」作家說。

  「作家將故事紀錄成文字,藉由文字傳述過去虛幻的影像,作家所能做的,只是過往的覆述而已。但是詩人不同,詩人將未來的遠景化而為文字,從文字中編織出現實,詩人所能做的,是未來的毀滅與創造。」

  國王說。

  「未來的毀滅與……創造?」

  「詩人能毀滅一切、也能創造一切。他能得到一切,同時也能捨棄一切……所以說,這個國家裡,早已沒有了詩人。」

  「為什麼?」作家問道

  「因為沒有人能捨棄一切。即使是詩人,也有無法捨棄的東西。」國王這麼回答。

  這時窗外傳來嘈雜的聲音,彷彿有一群人正靠近這裡,作家好奇地朝窗外看去,才發現遠遠的那頭,走來好幾個被荊棘綁縛的人們。而每個被綁縛的人,手上都提著一個和作家一樣的籐箱子。作家立刻認出那些是什麼人。

  「他們是這個國家的作家。」

  國王按住作家的肩頭,說出他心中的答案。作家們個個形容憔悴,彷彿受到了嚴重的折磨,鮮血順著荊棘往小路上滴落,染紅了他們手上的故事。一旁的小丑毫不留情地鞭打他們,令他們跪倒在粗糙的石子路上,再命他們重新站起。

  作家感到心驚膽寒,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回事?」

  他顫抖著聲音問道。

  「我下令,追捕全國的作家。你不是知道嗎?」

  國王顯得好整以暇。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這麼做的話,會受到臨國的討伐呀!尊敬的陛下,作家是一個國家自由的象徵、人民的翅膀。倘若您繼續這麼做,這國家遲早有一天會滅亡的!」

  「那就讓他滅亡吧!我從不曾留戀過它。」

  國王留下一句語焉不詳的話,然後把五指放在窗口上,馬車的牆壁化作一道門,猩紅的氈毯滾落階梯,迎接國王走下馬車。但作家觸碰時,牆壁又化為堅實的玻璃,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國王走向那些作家。

  作家們紛紛仰起了頭。國王的臉上長出了藍色的鬍子,遮蔽了他年輕俊朗的面容。他從容地走上小丑備好的王座,看著跪在他面前的作家們。

  「聽說,你們是為國王收集故事的人。」

  國王說。跪在最前面的小作家看了國王一眼,誠惶誠恐地說:

  「是的,陛下。」

  「那麼,就說個故事給我聽吧!如果你說的好的話,我就放過你們這些作家如何?」

  國王藏在藍鬍子下的唇角扯出笑容。那個小作家拿下了自己的帽子,用手撫摸自己的箱子,似乎想要拿出什麼來。但國王制止了他,又繼續說:

  「但相對的,如果你所說的故事,不能使我滿意的話,我將永遠剝離你們言說的能力。聽懂了嗎,作家們?」

  在馬車上的作家心頭一跳,他不明白國王說得是什麼意思。但他隱隱覺得,國王正計畫著恐怖的事情。

  小作家臉色蒼白,從箱子裡拿出了一張紙,紙張在他手裡化成一隻蝌蚪。他顫抖地開始了故事:

  「在我的故鄉,有隻瘦弱的蝌蚪,他每天都在棲息的水池裡,仰視著枝頭上,一隻色彩斑斕的美麗毛毛蟲。」

  小作家一面說,手上的紙一分為二,飛上他的肩頭,化作一隻昂首闊步的毛毛蟲。小作家繼續說:

  「蝌蚪每天仰望著毛毛蟲,有一天,他忽然鼓起勇氣,對美麗的毛毛蟲說:『喂!你好,我是水池裡的蝌蚪!可以和你做朋友嗎?』。他本來以為,毛毛蟲不會理會他,但是毛毛蟲竟親切地跟他說起話來。小蝌蚪覺得受寵若驚,同時心裡也很高興,他們不自覺地越聊越多。毛毛蟲住在枝頭上,孤孤單單的一個,其實也寂寞很久了,看見天真的小蝌蚪,心裡也覺得高興。不知不覺地,他們便變成森林裡最要好的朋友。」

  馬車上的作家按著玻璃,看著跪在地上的小作家,把蝌蚪和毛毛蟲放在一起,不知為什麼,心裡卻覺得有些害怕。

  「日子一天天過去,毛毛蟲也越變越美麗,但是水池裡的蝌蚪卻一成不變。小蝌蚪天天仰望著美麗的毛毛蟲,也覺得十分滿足。可是有一天,小蝌蚪發現毛毛蟲有一點不對勁,不管小蝌蚪怎麼叫他,他都置之不理,只是窩在樹枝上一動也不動的。小蝌蚪以為是毛毛蟲討厭他了,哭著請求他的原諒,但是毛毛蟲還是不理他。」

  「小蝌蚪非常地傷心,晚上總是哭著睡著。過了幾天,小蝌蚪從水池中醒來時,發現令他驚訝不已的事,他的毛毛蟲,竟然變成了一球奇怪的東西,他不再斑斕美麗,而是化成一個蓄勢待發的殼,靜靜地嵌在樹枝的角落。」

  小作家手上的紙,化作了一個蛹,結在他的頸項上。而小蝌蚪仍忠誠地守護著他。
  
  「小蝌蚪覺得很害怕,隱隱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但是他忽然發覺,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奇怪,原先毛毛蟲稱讚的小尾巴旁,竟然長出了腳。秋去冬來的時候,竟然連他唯一自豪的尾巴也不見了,只剩下腳。小蝌蚪傷心欲絕,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但是這樣也好,反正他變成這樣,毛毛蟲也不會再喜歡他了。於是他把自己放逐到池水的角落,不再仰望著枝頭,就這麼靜靜地等待冬天過去。」

  「很快地,冬天的雪褪去大地,新春的知更鳥啼上枝頭。蝌蚪從長眠中悠悠轉醒,他迷迷糊糊地遊到池水旁的大樹下,抬頭看時,卻發現一隻美麗的生物掠過他眼際。他驚異地抬頭,卻發現原先在毛毛蟲那裡的怪殼已破了個洞,那隻美麗的生物,就在那上面愉快地跳著舞。」

  小作家打開收攏的雙手,紙張化成的蝴蝶於是掙扎著騰向高空,在國王頭頂上飛舞著。他繼續說:

  「蝌蚪正一愣一愣著,忽然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那隻美麗的蝴蝶,他對著小蝌蚪綻開熟悉的笑容:『好久不見了,小蝌蚪。』小蝌蚪顫抖地看著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隻天下最美的生物:『毛毛蟲?』蝴蝶笑著說:『是的,小蝌蚪,我好想念你。』小蝌蚪先是狂喜著,但隨即又垂頭喪氣:『毛毛蟲,對不起,你現在變得如此美麗,我卻不能和你在一起了。』蝴蝶奇怪的問:『為什麼呢?』蝌蚪說:『因為我的尾巴不見了,你不會再喜歡這樣的我了。』」

  「沒想到蝴蝶竟然大笑起來,他溫柔地看著水池裡的同伴,輕聲說道:『傻瓜,你自己照照池子,你不知道自己也長大了嗎,親愛的青蛙?』」

  小作家攤開手掌,一隻翠綠的漂亮青蛙便跳到王座前,和飛舞的蝴蝶對望著,彷彿停駐在永恆的幸福中。四周的作家們都鼓起掌來,馬車上的作家覺得很感動,他想,這是個很好的故事。

  「很好的故事,」

  國王凝視著像舞蹈一般飛翔的蝴蝶,彷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小作家的臉色露出喜容,被荊棘纏繞的雙手頓時也輕鬆了些。

  「但是結局不對。」

  國王忽然冷笑起來,霎時王座旁如罩上寒霜。國王伸出手來,那隻翠綠的青蛙便跳到他手上,他用指尖撫摸著青蛙,側著頭一臉溫柔地接近他:

  「故事的真相是:青蛙看見蝴蝶的剎那,就發現蝴蝶就是昔日的毛毛蟲。然而現在的毛毛蟲,竟變得更美麗、更華貴了,自己好不容易變成體面一點的青蛙,但現在的毛毛蟲,卻變成他永遠也無法觸手所及的存在。於是青蛙他,在蝴蝶溫柔地和他示愛後,他看著蝴蝶,然後——」

  國王的拳頭驀地一緊,同時間,他手上的青蛙竟凌空躍起,撲向半空中飛舞的蝴蝶,然後伸出大自然賦予他的捕食工具——那又長又貪婪的舌頭。瞬間將蝴蝶吃乾抹淨。

  美麗的蝴蝶,在作家們驚呼的注視下,化作散碎的紙片飄入風中。

  「這個國家不需要天真的故事,也不需要與事實不符的童話。如果作家只能如此巧舌如簧,又何必存在著這樣的職業?」

  翠綠的青蛙志得意滿地打了個飽嗝,再次跳回國王的手背上。但國王忽然翻過手心,然後五指一緊,青蛙在國王手裡發出哀鳴,變回和蝴蝶一樣破碎的紙片,捲到正簌簌發抖的小作家前。

  「按照約定,你的故事並不能使我滿意,我要剝奪你言說的權利。」

  國王露出笑容,微微舉起了手,兩旁的小丑便一湧而上,架起驚慌失措的小作家。馬車上的作家瞪大了眼睛,小丑們拿起鮮紅的烙鐵,把小作家按在地上,竟活生生打斷了小作家的十指。然後他們捧過一個玻璃瓶,裡頭裝著色彩鮮豔的毒液,小丑們翹開小作家的嘴,把毒液灌進他的胃裡。
  
  小作家發出最後一聲淒厲的悲鳴,國王站在王座上,接過一把火炬,垂落在小作家的籐箱上,而後轟地一聲,藤箱在夜色中竄起大火。小作家的紀錄就此付之一炬。

  一個作家停止紀錄故事之時,就是他死亡之時。國王燒掉了他的生命。

  「那麼,接下來,有誰還想來說故事個我聽?」

  無視小作家的淚水,國王閒適地坐回王座上,俯視所有抖個不停的作家。他問了幾次,沒有任何人回答他,國王於是從王座上重新站起,對著旁邊的小丑說:

  「看來沒有作家願意說故事給我聽了,那很好,作家是為國王收集故事的人,如果國王無法聽到故事,這個國家的作家也就失去價值。小丑們,拿著你們的烙鐵和毒藥,我要這些作家,像這個愚蠢的傢伙一樣。今天晚上,我要所有境內的作家就此絕跡!」

  國王冷酷地下令。然後他一轉披風,大步地踏回馬車的所在地,他的身後燃起了大火,燒掉了每一個作家的籐箱,慘叫和悲泣在身後響起,但很快在小丑的酷刑下化作嘶啞的淚光。臉上的藍鬍子褪去,露出依舊年輕英朗的面容。

  馬車裡的作家退了兩步,看著國王朝他走近,爬上沒有門的馬車,兀自動彈不得。

  「怎麼樣,親愛的異國作家?」

  國王溫柔地看著他,扶起他發軟的雙腿,抱著他坐到軟墊上。但作家仍舊呆若木雞,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抖著不停,儘管國王的體溫是溫暖的。

  「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

  好半晌,他聽見自己說。
  
  「我要讓你知道,你和我之間的差距,就像蝌蚪與蝴蝶一樣的懸殊。我是國王,而你是什麼也不是的小小作家。從現在開始,這個國家將再沒有作家的容身之所,你離開了這裡,就是死路一條,甚至比死還痛苦,」

  國王悄悄地湊進作家,在他的耳邊宛如知更鳥般細語:

  「做我的作家吧,為我說你收集的故事吧!怎麼樣呢……作家蘇蘭?」


  六

  作家一路都無法思考。他在目賭小作家被打斷手指、毒啞喉嚨的那刻,彷彿自己也變成了那個作家,幾乎喪失了言說的能力。

  他的籐箱仍在他身邊,再過不久,這或許將會成為這國家唯一的紀錄。國境的各處都竄起大火,所有的故事在火燄中燒毀,珍貴的歷史、人民的足跡、過往的歡笑與文字的結晶。小丑在大街上搜尋殘餘的作家,把他們拖出來處以酷刑。而倖存的作家們,不是被嚇得無法言說,就是再也不敢自稱為作家。

  國王帶著作家,來到了山坡頂端的城堡。馬車在城堡前化成紅色的長毯,迎接國王大駕光臨。

  而國王的官員,也就是小丑們,在城門前羅列兩行,誠摯地歡迎國王的歸來。他們臉上都戴著五顏六色的面具,遮蔽了原本的油彩。這個國家的官員,似乎原本還有些不是小丑的,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全都變成了小丑。國王的身邊圍滿了小丑,漸漸也就沒人覺得有何不妥。

  一個小丑奔到紅毯前,恭敬地朝國王行禮:

  「尊敬的陛下,您的新娘已經準備好了。」

  國王綻出一絲笑容,而在他懷裡的作家驀然一顫,微微抬起了頭來。彷彿要解釋他的遲疑,國王溫柔地耳語:

  「來吧,一起來看看你美麗的姪子。我的新娘拉卡。」

  作家近乎茫然地任由國王拉著他的手,一起走到城門內。國王替他提著沉重的藤箱,坐到位在大廳的王座上,把作家拉到他膝上。大廳裡全是五顏六色的布幔,宛如置身於布幔叢林,小丑們打開大廳的大門,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滿天的迎春花從城堡的頂端飄下,長毯上緩緩走來一個人。

  作家的手仍舊被國王握著,剎那間屏住了呼吸。

  是拉卡。

  彷彿剛從水池裡漫步出來,拉卡不知為何眼神空靈,彷彿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正在做些什麼。他身上披著輕如蟬翼的白色薄紗,頭髮被水珠沾著,頭紗襯著他蒼白的臉色,手上捧著一大束的百合,頭上的也戴了一朵。白晰的雙足赤裸著,踏在比血還要鮮紅的毯子上,形成鮮明的對比。

  「拉卡,我的新娘。」

  國王用威嚴的聲音呼喚著,小丑在一旁歡欣鼓舞地轉著、唱著,說著讚頌新娘的話語,彷彿這真的是一場神所祝福的婚禮。而後他們紛紛舞出了大廳,掩上了大門。沉重的門鎖卡喳一聲栓上。大部分的男孩從此再也沒離開過這個門。

  「拉卡!」

  作家這時才反應過來,大叫著想撲向他的姪子,但是國王拉住了他。

  「慢著,他現在或許不認得你呢!」國王語帶嘲弄地說。

  「你把他怎麼了?」

  作家心驚膽顫的問。經過剛才一番驚嚇,他知道身後這個暴君什麼都做得出來,

  「拉卡,拉卡!你醒一醒,我是蘇藍啊!你的叔叔蘇藍!」

  他叫喚著。國王見狀微微一笑,將懷中的作家抱得更緊,以吟詩般的語調道:

  「我的新娘,高興起來吧!你將成為國王春天的新娘,你的雙手將捧滿花束,你的身上將披滿綾羅,你的窗前將飛滿崇拜你的鳥兒,而你的額角,將蒙受王者摯愛的祝福。你將坐擁世上所有的財富,除了你的自由。」

  他一面說著,一面俯下身來,在作家驚訝的目光下親吻拉卡的額頭。

  彷彿施了魔法一般,拉卡的眼神驀地澄徹過來。他先是惶然張望著四周,像是剛從長夢中清醒,而後將目光定在作家和國王身上。

  「拉卡!」

  作家歡喜地叫著,國王不再抓著他,任由他跳下王座,將瘦小的男孩一把抱住。拉卡先是吃了一驚,發現是作家,這才綻開一絲笑顏:

  「蘇藍叔叔?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也是被他們抓來的嗎?」

  「不,這個說來話長,拉卡,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蘇藍叔叔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拉卡一臉茫然。

  「拉卡,你聽我說,你現在……」

  作家還想敘話,但是王座上傳來的聲音,卻殘忍地打斷他們的重逢。

  「你現在是我的新娘了,親愛的拉卡。」

  拉卡聽見國王的聲音,先是吃了一驚,隨即掙開蘇藍的懷抱,抱著滿束的百合看著國王:

  「你是誰?媽媽呢?沙瓦大哥呢?二哥還有三哥呢?啊……!」

  拉卡驀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國王安坐的華麗王座:

  「你是國王?你是藍鬍子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的新娘,你可以這麼稱呼我。」

  國王淡淡地笑著。

  「什麼新娘!我才不願意做你的新娘!我要回家,我要回我的農莊!」

  拉卡將一大束百合擲在地上,扯掉頭上的白紗,他孤立在掛滿布幔的大廳中央,環顧四下的荒涼,又看看在他眼前笑得威嚴的國王,眼淚終於滾下面頰:

  「我想回家……」

  「拉卡……」作家深感不捨,但如今他連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我會讓你回家。」

  國王忽然說道。作家和拉卡都驚訝地抬起頭,國王繼續說:

  「我只留你一年,拉卡,我的新娘,我只讓你在我的城堡裡待一年。到明年,知更鳥啼上枝頭的時節,隨便你想去什麼地方,我都不會干涉你。」

  「你說謊!」

  作家大聲地叫道。拉卡和國王都看著他,

  「如果只要一年,那為什麼每年進來城堡的男孩,沒有一個活著回去的?」

  「就如我和你說過的,他們都不想回去了。即使是國王,也不能阻止一個拋下一切的人哪,作家蘇藍。」

  國王依然悠閒地說道。

  「不會的,我所認識的他,絕不會貪戀任何的財富、絕不會戀棧任何的地位,絕不會為了財富,拋棄他所愛的人!」

  「那是你心中希望的他,還是真正的他呢?」

  國王說。作家愣了一下,國王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只是轉向徬徨無助的拉卡:

  「我的新娘,在一年以內,除了自由以外,只要你希望,你可以擁有世界上任何的東西。你可以擁有比你的兄長更大的農莊、喝不完的羊奶和吃不完的麵包。聽說你是個編織學徒,只要你願意,你將擁有用不完的絲線、最好的工具,有無數的師傅教導你、無數的織娘陪伴你。在我的城堡裡,在這一年內,所有的一切皆可心想事成。」

  他不等拉卡說話,表情稍顯嚴肅:

  「但是你要記得,慾望將使人迷失自我,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我的新娘,你將得到所有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一但你擁有了某些東西,你就會想要得更多,假使你不能克制你自己的慾望,你就會永無止盡地求取,也會永無止盡地遺忘。有一天,當你得到一切的時候,也將是你失去自我的時候。」

  作家忐忑地看了一眼國王,他總覺得國王的語調,帶有淡淡的哀傷。

  「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我才不會迷失自我呢!我想要回家!」

  拉卡叫著。但國王並不理會他,只是從懷中掏出一串精亮的鑰匙,三四十支的鑰匙,串在雕紋細緻的金色大環上,鑰匙全是黃金打造,華貴得令人炫目。

  國王用戴著銀戒指的手,撫摸金環的邊緣說道:

  「這裡一共有四十九支鑰匙,我的新娘,在城堡深處,你的居處之側,有一道長廊,長廊上有四十九道門,分別通往四十九個房間,每個房間都裝著你的夢想。在你待在這裡的一年,你可以拿著這串鑰匙,打開任何一扇門,取用裡頭任何你看得見的事物。」

  他把鑰匙按到紅了眼眶的拉卡手上,撫了撫他的頭。作家心頭一跳,他覺得這數字似曾相識。他又注意到,在滿串黃金打造的鑰匙中,竟有一把是鐵造的,彷彿年代久遠,連匙刻都生了鏽,夾在燦爛的雕飾中,顯得格外突兀。

  拉卡張口似要說些什麼,但國王又截斷了他:

  「但是拉卡,你要記著,有一個房間是絕對不能開啟的,那就是長廊的最深處,這把鐵鑰匙所掌控的房間,你絕不能開啟,也絕不能讓任何人開啟。聽懂了呢?」

  「如果打開了,會怎麼樣?」

  拉卡疑惑地問。

  「如果打開了,我會殺害你,把你的屍體吊在城門上,讓烏鴉吃盡你的骨骸,讓兀鷹啄下你的眼睛。你的靈魂將因為我的巫術,永遠遁入地獄受苦。」

  國王嚴厲地說道。拉卡嚇了一跳,連忙開口:

  「我,我絕對不會開的!」

  「另外,不要想著逃跑。作家蘇藍,你也一樣。這個城堡,是我織造出來的,就如同我的夢境,你們無法改變任何東西,也無法破壞任何東西。」

  「一年以後,你就會放我走?」

  拉卡問道。

  「一年之後,我就會放你走。」

  「那好吧,我不跑就是了嘛!」

  拉卡豁達地攤了攤手,

  「但是你也不可以強迫我做任何事情,藍鬍子。」

  「我不會的,你大可以放心,能左右你的,只有你自己而已。那麼拉卡,我親愛的新娘,隨我來吧!今天是知更鳥啼上枝頭,春臨大地的好日子,也是婚禮的吉日。就讓我們到舞廳裡,喝點蜂蜜酒,欣賞小丑們的演奏吧!」他又轉向作家:「我的作家,你可以為我們唱歌,或為我們說故事,或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國王口氣溫柔地說著,然後擁著拉卡走下王座。但作家卻追了過去:

  「萊比烏斯陛下……!」

  國王和拉卡的身上,已換上舞會的華裝。通往舞池的門被小丑們開啟,到處是紙醉金迷的歌聲,小丑們戴上化妝舞會用的面具,成雙成對地走入舞池裡,葡萄酒液在空中激撞出水花,狂歡的夜即將展開。

  國王擁著看呆了的拉卡,冷靜地望著作家:

  「什麼事,作家蘇藍?」

  作家側過了首,迷濛地望著國王的眼睛。黑如漆墨的瞳眸,彷彿深不可測的夜空,一點光芒都見不著。作家於是撇過了頭,

  「不……沒有什麼。萊比烏斯陛下,請您務必遵守您的諾言。」

  他說,國王笑了笑,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我會的。」

  作家目送國王走入舞池,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記得他的維茲,眼睛是藍色的。像大海一樣地湛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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