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津番外 路見不平


  『哎。』

  『幹什麼?』

  『你讓我上好不好?』他問我。

  『為什麼?』我很理性地問他。

  『因為我好無聊喔。』

  『理由的合理性不足,而且不在我業務處理範圍,駁回。』

  『哎喲,真的嘛!小真真,你就讓我上一次又不會怎樣。』

  『我在工作。想發情請找我們的員工,刑事、民事或公法還是家事事件都有專人負責,鐘點費照計,不滿意的話我們有專司消費者保護法的部門。』

  他笑著捱近我,把雙手搭在我辦公桌上,笑瞇瞇地枕著下顎。

  『刑事和民事的律師,技巧有不一樣嗎?』

  『刑事的強調快、狠、准,一旦投入了就要速戰速決,不到最後關頭決不鬆懈,過程保證精彩刺激、讓你欲仙欲死。民事的則強調慢條斯理,注重鋪陳和氣氛,通常不到三審決不會放棄,讓以夜夜輾轉,恨不得早一點結束,又捨不得輕易放手,非要和他纏綿到底不可。』

  『那你呢?小真?』

  他笑瞇瞇地說。

  『我是老闆,不打官司,負責收錢。』

  我面無表情地說。在文件末端蓋下印鑑。

  『那就是像老鴇一樣囉。』

  『你要這樣比喻也對。』

  『哎,小真真,我好不容易才從那個鳥不生蛋的巴爾幹半島爬回來,你應該稍微給我撫慰一下嘛。在那裡七年雖然很無聊,人家可是守身如玉什麼人都沒有碰的喔……』

  『對不起,薛不平先生,你的談話時間到了。』

  『小真真討厭,以前你都叫我小平的……』

  『對不起下一位客戶還在等,除非你要加收一個鐘點的談話費還有對另一位客戶的遲延給付賠償,否則就請您離開,或者我會請大樓警衛來,以侵入住居罪中「滯留而不離去」嫌疑將你移送地檢署。』

  『小真……』

  『述恆,幫我送客。』

  『是的,梁先生。薛先生,門口在這邊,請往這邊走。』

  『小真,那我下次再來找你喔!就下個星期六怎麼樣?你有沒有空?我們一起回華盛頓D.C.好不好?回來台北什麼都變了,我還是比較懷念以前我們脫褲子亂跑的垃圾場……』

  聽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的秘書述恆把他交給外頭的警衛,又碰地一聲關上門,房內才終於安靜下來。我長長吁了口氣,一個身影便小心翼翼地蹭了進來,我抬起頭看見他,隨即露出笑意:

『喔,你總算來了。你遲到了十二分五十二秒點一二。』

  進門的是個男人。能夠自由進去我辦公室的,歷來除了述恆外,就只有他一個人。

  『剛剛那是……』

他望著邊被拖走邊還在叫喊的男人,遲疑地看了我一眼。

  『一個童年的玩伴而已,楊啟賢,我交代的東西?』

  我挑起眉毛。那個叫楊啟賢的男人立刻忿忿不平地扯出一堆塑膠袋,他的頭髮亂成一團,看起來很好欺負的臉也滿布塵灰,看得出來他是長途奔波到這裡。我一方面覺得好笑,又覺得有些憐惜,不過這當然不能表現在臉上:

  『媽的,見鬼啦!點什麼豬血糕不要糯米啊!天下有那個夜市攤販會賣這種東西?害我只好先買正常的豬血糕回來,再自己一顆一顆把糯米挑出來,你知道那多花時間嗎梁混蛋?整個公車上的人都在看我挑糯米,司機還來關心我是不是神經有問題……』

  楊啟賢還在繼續碎碎念著,抬頭看見我興味的目光,臉上一紅,馬上止住不說了。

  『好了拿去,你的無糯米豬血糕啦!』他把塑膠袋往我眼前一遞。

  『你忘了要叫什麼?』

  『你的豬血糕,請趁熱吃吧,親愛的「主人」!』

  經過將近一年的主奴關係,連楊啟賢這樣遲鈍的傢伙也稍微伶俐了點。我微笑著接過塑膠帶,匆匆往裡面遞了一眼,這傢伙還真的用手工把糯米和豬血分離,豬血糕被他捏得坑坑巴巴的,旁邊則整整齊齊放著一堆糯米。我不禁笑了出來。

  『笑,笑什麼啦!』

  不出所料,楊啟賢又是一陣臉紅。

  『楊啟賢,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聽我的話?』

  『為什麼聽你的話?廢話,因為我們之間有簽契約不是嗎?』

  我有些不耐地皺起眉頭,楊啟賢很明顯地緊張起來。

  『就因為這樣?』

  『嘛,真要說的話,也不是沒有其他原因啦……』

  楊啟賢用食指抓了抓側臉,往另一個方向瞥過頭。

  『什麼原因?』

  『就是……你也是真的有幫到我啊,那個時候……是你幫我後輩找到他男朋友的不是嗎?我被他纏住的時候,也確實是你來救我的,否則我現在大概被裝在水泥裡沉到東京灣了……哎喲,所以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還你這個恩情,更重要的是,我,我覺得啦!雖然你的手段有點過分,但是答應別人的事情本來就要做好。』

  他語無倫次地講了一大串,在我耳裡聽來卻沒半點重要訊息。我盯著他的臉看,他那張過份樸實的臉上沒有半點作偽的表情,我只得嘆了口氣。

  『沒別的原因了?』

  『沒別的原因?當然沒有。好了,東西我已經送到了,掰啦。』

  他說完轉身就走,我愣了一愣,沒想到他這麼快,反射地便叫出口:『喂!等一下!』他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過頭來。

  『幹嘛?我可是先聲明,我有檢查過所有的豬血糕裡面可是一顆糯米都沒剩下喔。』

  我心中念頭百轉,拚命想找個留他下來的理由。

  『你不問清楚嗎?』

  『問清楚什麼?』

  『剛剛那個男人是誰。』

  『我才不管剛剛那男人是誰,。梁又真,梁主人,我拜託你行行好,小的明天早上九點要和出版社的客戶簽約一大早就得起床,你放我回去睡覺好不好?』

  『你聽見啦?我和他的對話。』

  我從秘書椅上慢慢站起來,緩步走向他。他看起來驚慌失措,一副不知道我要幹嘛的樣子,稍稍往後退了兩步。

  『聽,聽見了又怎麼樣?反正變態的身邊本來就都是變態……』

  他後面那句話放低聲量,但我還是聽見了,我把他逼到牆角。述恆很乖覺地收拾了我辦公桌上的東西,說了聲「失陪一下」,然後就推開門出去了。真是個盡職的秘書。

  『我是變態?嗯哼,那你又怎麼說?』

  『難、難道不是嗎?有誰會在晚上九點鐘忽然打電話叫一個大男人去士林夜市買沒糯米的豬血糕啊?還,還有上次也很莫名其妙,竟然叫我幫你買三槍牌內衣,還指定要有小熊圖案的,可是那個廠牌根本沒賣小熊的圖版啊!害我只好自己畫。還有上上次又把我叫到你家裡……』

  他把手舉出來細數,我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嚇了一跳,抬頭看我。

  『幹、幹什麼?』

  『如果我說……』

  我望著他,或許都是那個纏人的男人的緣故,我覺得今晚的楊啟賢,看起來比以往都還要親切。我望著這個我從大學時代開始暗戀的男人,喉嚨竟有些乾澀了:

  『如果我說,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覺得呢?』

  我看著他,雖然裝成像是不經意地出口,但其實我的心跳已經加速了三倍。我看著陽啟賢那雙大眼,先是驚嚇,然後是疑惑的困窘,最後竟然變成啼笑皆非的表情:

  『……喜歡我?』

  『對,我喜歡你。』

  我盡力地壓低聲音。我知道楊啟賢這種人,實在太過於遲鈍,如果不下猛藥的話,他是永遠不會理解的。但是要我終結十多年來的死局,我又感到恐懼,我無法想像這層期待戳破之後,留給我的是怎麼樣的絕望。這和輸了官司不同,沒有上訴也沒有再審,這是一級一審的法庭,當事人就只有我和他。

  『你喜歡我?喜歡我什麼?』

  楊啟賢先是困惑,而後揚起了一邊眉毛。這並非我期待的反應,我忍不住著急起來。

  『都喜歡啊,楊啟……啟賢,喜歡那有分什麼那裡的?』

  我急燥地說道,忍不住又逼近他一步。他的表情從困惑轉為恐懼,像隻小動物似地瞪著我,又往牆角縮了兩下。我反射地伸出手來攔腰阻擋他,他「唔」地一聲,僵在那裡不敢動,只是用更為疑懼不定的眼光看著我。

  『你喜歡我?你和我一樣喜歡男人?』

  他挑起眉毛。

  『對,但我只喜歡你一個。』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大學,和你同寢的時候。我也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

  『然後就一直喜歡著我?』

  我點了點頭,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誠懇。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這是我的座祐銘。

『對!』

  他任我攬著腰,一動也不敢動,只是皺起眉頭看著我。我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不該是這樣子的,這不是我所預想的樣子!就算是他拒絕我,也不該是這種模式啊!像這樣的問答,簡直就像是平常員工應對我一樣。看他的表情,根本不是接受不接受的問題,而是完全聽不懂我說的話。

  『又真……你又在打什麼算盤了?』

  過了好半晌,他竟然這樣問我。雖然他忽然叫起我的名字讓我心頭一動。

  『打算盤……?』

  『先是叫我做你的奴隸,叫我整天被你指使東指使西,然後現在又變成喜歡我?』

  『不,我叫你做那些事情,是因為……』

  『那接下來又是什麼?讓我簽下你的情人契約,然後陪你上床,和上次在淡水一樣,任由你為所欲為嗎?然後你高興就叫我來侍寢,膩了再把我叫回家去?這次又是多久?一年還是兩年?』

  我生平第一次體會什麼叫作呆若木雞。楊啟賢越說越是激動,掙開了我的懷抱,雙手抵著牆壁靠到另一頭。

  『你總是這個樣子!從大學時代就是了,丈著自己成績好人又帥,總是肆無忌憚地調侃我,班上想跟你借筆記,你卻說:要是楊啟賢搬到我宿舍房間我就同意,害我被全搬逼著搬家。女生想約你出去,你就說:要是楊啟賢一起去我就去,害我被逼著當電燈泡。整我這麼有趣嗎?就不能放過我一次嗎?』

  『不,不是這樣的……』

  一切邏輯全亂了,我幾乎失去語言能力。

  『從大學時代就喜歡我?我看是從大學時代就喜歡整我吧?我說過了,我只是個凡人,既沒事業又沒成就的廢渣,只求能活得平平順順,不要給人添麻煩就好。我說這話並不是在酸你,這些日子在你身邊,我也知道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非常尊敬你,也不想討厭你,』

  楊啟賢放緩的聲音,似苦笑似自嘲地看著我,

  『所以又真,你適可而止,好不好?』

  我不想讓他再多說些什麼,他靠上了牆,我也和他一樣貼上牆,本能地想吻上他的唇。但是他向來溫馴的眼睛看著我,讓我一時竟強吻不下去,我本來以為他會抗拒,但是他並沒有,那是一種即使我強暴了他,也無所謂的表情。

  我和他相視了很久,我還是湊過去,以我記憶中最溫和的方式親吻了他。

  這個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有種錯覺,這是我最後一次接觸眼前此人的機會。所以我單方面地延長著唇與唇接觸的時間,我從小到大,只要努力奮鬥,從來沒有的不到的東西。這是我頭一回,有種不論如何即將失去某樣東西的劇痛。

  楊啟賢終於被我吻的受不了,他這個人,只有在忍耐到達底限時,才會懂得反抗。我氣他這點,但不知為何,也同時迷戀他這點。他發出輕微的嗚咽聲,掉頭挪開了我一點也不帶強制性的吻。

  『我是真的喜歡你,啟賢。』我聲音沙啞地說。

  他抬頭看著我,然後開口。

  『即使是這樣,』他轉過頭,把我最後一絲的希望也澆熄了,

  『我喜歡的是美少年,像美女一樣的美少年。你連這個也不曾試圖去了解過我,對嗎?你覺得反正同性戀都一樣,只要你是男的我應該也可以將就?』

  『我是真的喜歡你……』

  『對不起,』

  我像個司儀般地重覆我的話。但這次他無情地截斷我,然後直視著我,

  『但是我不相信,也不想相信,梁又真。』

  ◇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上班早退。

  猶記楊啟賢離開前,還不忘指著我辦公室裡的月曆提醒我:

  『梁主人,我們的契約到今年的十月二十日為止。這次無論如何都請別再續約了。』

  被拒絕到這個地步,還能死皮賴臉,或許我某位某方面令我很佩服的兒時玩伴做得到,我也曾經以為在真愛面前我能做到,但事到臨頭,我才發現自己完全不可能。

  我一個人茫然若失地收拾了桌上的東西,連述恆進來叫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這個每一處都存在我和他記憶的地方,述恆問我:『梁先生,剛剛有個人一直打電話來找你,是不是……』但我完全聽不進去。

  我搖搖晃晃地拿起公事包,再搖搖晃晃地打開辦公室的門。一路上對所有的招呼充耳不聞,像遊魂似地飄到了大街上。我沒有開我的Volkswagen,這幾天北部天氣一直很糟,萬華一帶陰雨綿綿,我任由亞曼尼西裝被雨水打濕,拖著步伐在人車喧囂的大馬路旁移動,腦子一片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是表白的太突然,還是捉弄他捉弄得太過火?是激將法被他誤解,還是在親近他的過程中傷了他的自尊,而不自知?

  看吧!梁又真,都是你違反程序恣意胡來,把自己傷成這樣。就算要告白,也應該寫封正式的邀請函,邀他到某家燈光好氣氛家的餐廳,看著他貪婪地吃著高級餐點,而後拿出玫瑰花和鑽戒,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從容而又優雅的說:我喜歡你。

  憑著一時衝動打亂了程序正義,和那些動輒濫訴的鄉民有何不同?梁又真,梁大律師,虧你還稱自己是法律人!

  我在一個十字路口旁停下,仰頭看著落雨不斷的灰色天空,臉頰終於濕了。

  就在我打算舉步重新出發時,一輛長型禮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現在我身邊。我吃了一驚,那是95’年黑色款的勞斯萊斯,會在萬華出現就已經很神奇了,更何況還停在我身邊。

  我還來不及反應,忽然前座的兩面門大開,從車上跑下一票穿著藍色西裝的男子,紛紛向我湧了過來。

  『等一下,你們……』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個黑道大哥的當事人,因為不滿意我的服務,要抓我去教訓一頓,這種事據說在同業裡很常發生。

  這些人把我團團圍住後,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架起來,我眼前一黑,不曉得誰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然後聽見「鏗」地一聲清響,雙手竟被手銬一類的東西銬住了。我想大喊救命,但身後的人熟練地掩住我的口,四周都是路人的聲音,搞什麼鬼,台灣治安有這麼差嗎?在大街上發生這種事竟然無人理會,好歹也路見不平一下吧!

  我聽見架住我的男子在耳邊說:『把他帶上去,動作快點,少爺還在等。』然後我就被半推半扛地扔進了車裡。

  我覺得自己這次八成死定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失戀了還兼被綁票。我絞盡腦汁地想,最近到底辦岔了那個黑道大哥案子。啊!該不會是上次那個何問津吧?總不會是那個青年後來心生不忿,把找不到老大的事牽怒於我,所以才想連我一起幹掉?

  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覺得頰邊一陣熱氣,有什麼人貼到我身上,然後是似曾相識的聲音:

  『小真真,你在想什麼?』

  我先是愣了一下,雖然蓋著黑布看不見人,但膽敢這麼叫我的人天下只有一個。

  『薛不平!』

  『哎喲,小真真,你怎麼又這麼叫人家啊?不是說要叫小平了嗎?對不起喔,我看你一直在路邊走,叫你又不理我,我又不想下車淋雨,只好用這種方式和你說話了。』

  『……你是為了和我說話?』

  『對啊,剛才在辦公室你這麼急著趕我,人家話還沒說完嘛!』

  我真是無言以對。

  『那可以不用用這種方式!你就不能請那個隨扈下車,把我請上車嗎?』我怒吼。

  『因為這樣最快嘛,我不想浪費一分一秒和小真真相處的時間呀。何況直接請你的話,你一知道是我,說不定又不肯上來了。』他委屈地說。
 
  『不管怎樣,快點把我解開!』

  『解開可以,但是小真真不可以逃走喔。』

  『不准威脅我,這樣已經觸犯妨礙自由罪了你知道嗎?』

  『人家是外交官,有豁免權喔。』

  『在本國才沒有這回事!』

  『好了,關於法律的事情我們就別再爭論了,小真真這幾年開口閉口都是法律呢!這樣好了,我先把這個解下來,這樣比較好說話。』

  他很開心地說著,骨感的指尖在我腦後摩娑一陣。我眼前一亮,那張從小到大看慣的臉便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我一直覺得他長得不錯,扣除個性的話,我這位童年玩伴有著浪漫片男主角的長睫毛、一雙招桃花的鳳眼,還有女人都羨慕的白皙肌膚。七年不見,他變得更像個貴族王子,不過個性似乎也更變本加厲地扭曲了。

  『薛不平,你到底想怎麼?』

  我瞪著他。現在的我,實在沒心情和他玩綁票遊戲。

  『沒有想怎樣啊,只是想和小真真說話。』

  『該說的在事務所還說不夠嗎?』

  『當然不夠,小真真,都過了七年了,我沒七年沒見面了耶!我在馬其頓每天每夜都想著你,你一點都不想我嗎?』

  『…………』

  我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有著極端正的儀容,卻像個貴妃一樣賴在我身上的男人。我和他從五,六歲就認識了,他的父親是印尼爪哇的華人首富,在那裡擁有千頃豪宅,分公司甚至開到紐約去。他從小就把兒子送到華盛頓D.C.受教育,連奶媽僕人都一應俱全,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和當時隨家人一起住在那裡的我相遇,也不知為何就玩在一起了。

  他從小就喜歡扮女生,學女生的口氣說話,更喜歡抱著我不放。小時候我覺得這人很有趣,還會陪他玩扮家家酒,但年紀大了以後,這男人卻依舊我行我素,和他在一起的話,連我也會被其他男孩子嘲笑,所以當時我嚴格警告他不准在大庭廣眾下靠近我。

  記得當時他忽然安靜下來,絕望一般地看著我。然後用我從未聽過的低沉嗓音說:
 
  『連你也要離我而去了嗎,小真真?』

  那是我一生中,看過他最像男人的時候。

  後來家人遷回台灣,我也隨著他們回到台灣唸大學。沒想到薛不平卻馬上向父親提出要回台灣的要求,還鬧了場家庭革命。回到台灣後,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法,硬是跟我進了同一所大學,唸的是政治系,總是會在奇妙的時間出來纏我。我在系學會正經八百發表演說的時候、考期末考的時候,甚至是在公用浴室洗澡的時候。

  那個時候我還很怕楊啟賢發現他的存在,要是讓他知道我有個這麼怪的童年玩伴,或許他會從此厭惡我,而且年紀越大,薛不平就越愛跟我開一些黃色玩笑,更要命的是用那種天真的語氣說。因此我對他,總是保持你追我跑的距離,不敢過分親近。

  大學畢業後過了幾年,薛不平考上了外交官,因為父親的關係,被派駐到南斯拉夫還克羅埃西亞之類的地方當親善使節。雖然我並不否認,知道他會去很久很久時,我確實悵然若失了一下子,而且身邊少了個吵吵鬧鬧的瘋子,只會讓單戀的情緒更加難熬。

  不過沒想到,才七年他就調了回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事務所找我麻煩。

  『是,我是有點想你,可是你的所做所為已經把我最後一點想念都澆熄了,薛不平,你滿意了嗎?』我說。

  『這不能怪我嘛,因為小真真看起來好難過,我忍不住想抱抱你啊。』

  『我沒有難過。』

  『明明就有,你看你眼眶都紅了。』

  『我難不難過不關你的事。』
  
  『小真真總是這樣,最喜歡逞強了。來,給小平抱一抱,惜惜喔,不管你遇到什麼困難,小平隨時給你靠。』

  他說完,真的張開雙手朝我擁來,我反射地向後躲,但這輛車的後座雖然很寬敞,也沒有多少空間可以躲。我很快就被他抱個正著,他像摟抱枕一樣把我緊緊擠入他懷裡:

  『你……放開我!』

  雙手還被手銬銬在身後,讓我沒辦法作太多反抗。我扭動著身體,試圖用上身把他撞開,沒想到車子一陣顛簸,反而把我往他身上推。他趁勢一把摟住我,把我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我憤怒地掙扎兩下,但七年不見,他的力氣不知為何變得奇大,竟然固執地按住我的頭,湊到我耳邊近乎耳語地說:

  『小真真,你想哭就哭好了。』

  他一定是給我下了什麼藥。聽見這句話的瞬間,雖然被他這樣屈辱地摟在懷裡,我竟感到一絲的鼻酸。我告訴自己是因為手被銬住了,所以動彈不得,絕不是為了眷戀他懷中的溫度,才賴在他的擁抱裡不走。

  但他的手指撫了撫我的頭髮,被淋溼的身體,忽然也不怎麼冷了。

  『……誰要哭。』

  『不管發生什麼事,小平都站在你這邊。小平最喜歡小真真了。』

  他答非所問地說。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很小的時候,我們在華盛頓D.C唸同一所小學,當時那裡欺負有色人種的情況很嚴重,他長得很搶眼,個性又很娘娘腔,因此特別成為他們的目標。加上這傢伙個性扭曲,嘴巴也不太乾淨,更是容易激怒那些施暴者。

  而且聽說,他被扁有很大一個原因是自作自受,因為他常搞大人家女朋友的肚子。

  有一次我撞見他被圍毆的場景。那些人高馬大的同學抓著他的頭,正要把他的臉浸到馬桶裡,這是這一帶學校專門拿來整新生的手段,但即使已經九年級了,薛不平還是常被這樣玩弄。

  我愣在那裡,那些人查覺了我,帶頭的人兇惡地瞪著我:

  『Hey,黃種小子,你要來多管閒事?』

  我一時沒有回話。薛不平那張俊美的臉被打得歪七扭八,牙齒也缺了一塊,正被壓著跪在馬桶前,我反射地退了一步:

  『不……我……』

  我為難地撇過頭,仍忍不住斜眼去看低頭喘息的薛不平。

  『他是他朋友吧?上次我看到他們在Caferteria聊過天。』

  『不,我不是……』

  『你不認識他嗎?』

  這時我看見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瞬間,薛不平竟對我笑了一下,和平常一樣地玩世不恭,我永遠都記得他那時的笑容。

  『嗯,我不認識。』然後我說。

  後來我為了這件事,蹲在樓梯角落抱著膝哭個不停。薛不平包著繃帶就在我身邊,他好聲好氣地哄著我:『小真,你不要哭,人家沒有事,一點事也沒有啦。是說他們也真小氣,明明就是他女朋友自己脫了衣服滾上我的床的,卻要怪我染指他女朋友。不過你放心啦,小真真,以後你的女朋友脫光衣服滾上我的床,我一定不會……』

  他還在那邊胡言亂語,我卻哭得更大聲了。

  『你幹嘛不罵我?』

  『罵什麼?』

  『罵我見死不救,罵我沒良心,和你做了這麼多年朋友,竟然還說不認識你……』

  薛不平當時歪了歪頭,好像聽不懂我說的話,然後用他被馬桶浸過的俊臉露出笑容。

  『小真真對我來說,就像星星一樣喔。』

  他答非所問地說道,

  『你是天上的星星,我嘛,就好像地上的馬桶一樣。星星和馬桶,雖然距離很遙遠,但有一天馬桶抬起頭,很幸運地,剛好從廁所的窗口,看到了一顆星星。從此他就喜歡上了星星,但是他不能動,被水泥凝固在地上,只能天天等著星星移動到他的窗口。他知道自己永遠碰不到星星,但是馬桶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就算抓到了星星,馬桶也不能幹什麼,還不如像這樣遠遠看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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