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瞬間幾乎想大叫出來,但張大了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御手洗的長腿橫跨在重型機車上,手上端著安全帽,一臉悠哉地看著我:

  『石岡君,你怎麼看起來這麼狼狽啊?你的腳還好吧?』

  御手洗似乎看到我染血的右腳,難得露出了擔心的表情。我還沒有從一連串變故中回過神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御手洗把安全帽擱在座位上,走到我身邊,一手繞過我的肩膀,把我從地上撐了起來。他身上穿著誇張的摩托車連身擋風裝,手上戴著防滑手套,明明就是新宿的年輕人才會有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卻一點違和感也沒有。

  『真沒辦法,看來你好像急著到某個地方,我就載你一程吧!』

  御手洗把我扶到後座上,這樣笑著對我說。我微微開了口,卻說不出話來。御手洗湊到我眼前端詳我了一會兒,搖著手說,

  『石岡君,你怎麼啦?該不會連腦袋都摔壞了吧?』

  他開著一貫惡質的玩笑。我好不容易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聲音:

  『……怎麼……會在這裡?』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喔,因為不能開車,所以我和熟人借了這台摩托車,我不是說了嗎?我在那家醫院有認識的人嘛。剛剛辦完了我要辦的事,繞過來就看見你站在路邊,所以就過來打聲招呼啦!』

  他用愉悅的語氣說著。我低下了頭,

  『還是一樣……這麼會說謊……』我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嘶啞了。

  『我沒有說謊喔,石岡君。嘛,好吧,我是有特別挑路走,不過我要聲明,我沒有跟蹤你,也沒有打算要幫你。好了,該上路囉!』

  御手洗把全罩式的安全帽重新戴上,雙手握在發動柄上。我覺得自己的視線,一瞬間好像模糊了。坐在我眼前的,這個踩著重型摩托車的男人,好像又回到三十幾年前,那個在河堤上忽然現身,一臉霸道地對我說:『好好看看自己的臉。』,比任何人都英姿煥發、帥氣的御手洗。

  『我們出發!跟我說你要去那裡吧,石岡君?』

  為什麼呢?明明如此接近的背影,在我眼前就可以觸碰得到。為什麼我們花了三十年,才能這樣確實地觸摸到彼此的存在?

  『……石岡君?』

  我扯著御手洗的連身裝,把額頭靠在他背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止住我奪眶而出的淚水。我不斷地、不斷地吸著氣,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不是因為君子的死,也不是因為自己的沒用,也不是眼睜睜看著到手的線索溜走,啊啊或許這些都是原因之一吧!這些情緒全都混在一起。但我想最重要的是,這個人待在我的身邊。

  我不可以哭……我答應過君子,在幫她報仇前絕對不可以哭……即使我這樣不斷地告訴自己,拚命地忍住,眼淚最後還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而且一開始落淚,我就好像出生以來從來沒哭過一樣,把一生的眼淚都灑了出來。等我發覺時,我已經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眼淚像遲來的海浪一樣襲擊著我,我哭到沒有辦法呼吸,把頭緊緊地貼著御手洗的背,但還是一點幫助也沒有。我整個人都被自己的眼淚淹沒了。

  御手洗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也沒有轉過頭來,他只是靜靜地等著我哭完。回想起來,御手洗雖然總是說希望我像個男人,但對於我這麼容易掉眼淚這件事,他倒是從來沒有微辭。他把安全帽重新拿下來,我還在抽咽著,

  『石岡君,你做得很好,你真的做得非常好。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他以從未對我用過的溫柔聲音說著。我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那句話一瞬間擊潰了,我流著淚大喊出來:

  『君子……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沒用……御手洗,我一直都太沒有用了,我一直在放縱自己的沒用。所以事情才會變成這樣,我沒有好好保護好君子,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君子的!是我害死的……』

  『我知道。但是這已經沒有關係了,石岡君,你做了超乎大家預期的事情,不管是君子還是我,君子她已經原諒你了。』

  『你說謊,你老是喜歡騙我……』我語無倫次地抽咽著。

  『我沒有騙你喔,石岡君,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沒事了,不要擔心,我聽見君子跟我說了:她說,我的石岡爸爸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因為你的關係,她已經不再害怕了,也不再生氣了。這是我親耳聽到的,絕對不會錯的。』

  『你說謊……』

  『她已經安心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過著幸福的生活,每天都吃青花魚味噌煮。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石岡君。』

  御手洗用一貫信心滿滿的語氣對我說著,還說了好幾遍。不可思議地,雖然那個男人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但御手洗的聲音,竟像是某種魔咒一樣,讓我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我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不再掉淚了。

  『走吧!一起去把這件事情,做最後的結束吧?』

  御手洗側頭對我說。我看著他那頭微顯蒼白的卷髮,被安全帽壓得亂成一團,雖然這個人的行動,我真是永遠都無法理解。可是他的一切,卻又那麼地令我熟悉,有他在身邊,我不知為何心就先安下了一半。御手洗繼續說:

  『時間浪費了不少,得全力趕路才行了。抓穩囉,石岡君!』

  我還來不及反應他話中的意思,摩托車就動了起來。我本來還在半呆滯的餘韻裡,但是才一上路,我就馬上全醒了過來。不是為了別的,是車速實在快的太誇張了。

  『御手洗!』

  我不得不抱緊御手洗的腰,否則我一定會被甩飛出去。我在呼嘯而過的狂風中大喊:

  『你騎得太快了!』

  『不快點追不上啊!對手可是Saab和Toyota喔!』

  『那也快得太誇張了,你想要連機車駕照也被吊銷嗎?』我幾乎要慘叫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汽車駕照快要發回來了!』

  『不是這個問題!』

  御手洗哈哈大笑起來。我眼睜睜地看著時速的儀表板飆到兩百,覺得自己簡直要飛起來了,斯德哥爾摩的街景像奶油一樣流瀉在我們兩側,我像溺水的小狗一樣緊緊抓著御手洗的腰,被風壓逼得無法吸氣。這實在太瘋狂了!我想這樣罵他,可是心裡卻隱隱有種快感。我想這是因為我和他在一起的緣故,讓我這個膽小的人也變得勇敢了。

  拜這樣的超高速之賜,飆車不到五分鐘,我們就看到海因里希和里美的車尾了,還好他們並沒有離開大路。我稍微冷靜了一點,又想到御手洗剛剛說,對手是Saab和Toyota,Saab是里美他們的車我可以理解,但是Toyota是那來的車?是指搶了我袋子的那個男人的車嗎?可是御手洗又為什麼知道呢?難道他已經知道是誰搶走袋子了嗎?

  御手洗催動油門,讓重型機車趕上前面的車,和駕駛席並行。他叫了一聲:

  『海因里希!』

  那個叫海因里希的男人搖下車窗,他的表情相當詫異,一時好像認不出御手洗的樣子,直到看到後座的我,才恍然大悟:

  『……潔?』

  『海因里希,那輛車在前面嗎?』御手洗在寒風中扯著嗓子。

  『嗯!他開得非常快,我才剛追上,就馬上被他甩掉了。你那來這身誇張的行頭?』

  海因里希看起來一副很想笑的樣子,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潔馬上揮了揮手:

  『現在沒時間說這個。這麼說來,就在前面了?』

  他說完,低聲吩咐我『要抓穩』,就重新催動了油門。車子像流星一樣往道路那一端射去,我覺得時速八成超過兩百了,腦子根本無法思考,要是在這裡翻車的話,我和御手洗肯定都活不了。但我又忽然覺得,這樣或許也不是壞事。

  快到舊城區東面的一座教堂前時,我們終於看到了。果然是台Toyota,車身相當輕巧,外殼是藍色的。前面就是斯德哥爾摩的大教堂(Stora Kyrka),我在旅遊書上看過一次,親眼看到又是不一樣的感覺,相當壯觀的建築,聽說那是這個城市裡最老的古蹟。

  附近都沒有遊客了,燈光相當昏暗,御手洗追上對方的車屁股:

  『停車!把車停下來!』

  他用半帶威脅的聲音這樣喊著。Toyota裡面的男人好像瞥了一眼潔,有點驚慌的樣子,他慌慌張張地轉動方向盤,在大教堂前急速右轉。御手洗馬上尾隨了上去,然後他做了令我驚駭不已的事情:他竟然用重型機車去擦撞那台車的輪子。在這種速度下,御手洗簡直是在玩命,真是不懂得珍惜性命的男人。

  兩台高速的車激出火花,我聽見Toyota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是很大的一聲巨響。我猜那台車應該爆胎了,日本車畢竟不適合這樣亂飆一氣。車子側著滑行了一段距離,撞到牆壁停了下來。

  『石岡君,你坐在車上不要動!』

  御手洗轉頭對我說,然後飛快地摘下安全帽,從機車另一頭飛躍而下,往那台已經爛掉一半的車子奔去。駕駛席那一頭的車門被人打開,有個男人搖搖晃晃地跌了出來,手上還抱著什麼東西,他的頭好像撞到似的,鮮血順著額角流下,

  『不准動!你已經被逮到了!』

  御手洗嚴厲地說。這時候海因里希和里美他們也到了,匆匆在教堂前停了車子,我發覺里美坐在助手席,他們各從兩邊下了車,站在廣場前看著我們。

  我看著那個陌生的男人。那是我到瑞典以來從未見過的人,海因里希他們好像也不認識的樣子。男人留著短短的鬍渣,年紀大約比我和御手洗小了十幾歲,好像是本地人的樣子。他的臉色很蒼白,一臉驚懼地看著我和御手洗,手上仍然緊緊揣著那樣東西。那是他從我手中搶過去的黑色袋子。

  『把東西放下來,我們就不會傷害你。還是你想等警察來?』

  御手洗說。我才知道他已經通知警察了。可是我還是很迷惑,這個人,和之前追殺我和君子的人,明顯不是同一批人,可是御手洗卻一副早就知道他是何許人也的樣子。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一邊咒罵著,一邊抱著那包東西往後退。御手洗冷靜地和他對俟著。

  『我絕對不會把海洛英交給你們的!』

  他大叫著,無視於我們驚訝的目光:

  『這是我的東西,誰都沒辦法從我手中把它奪走!』

  ◇

  我和里美一下車,就看了令人驚訝的景象。潔從那裡弄來的機車就不深究了,石岡竟然和他在一起,更驚人的是,才不過幾分鐘的功夫,潔就把神聖的教堂前弄得像是車禍現場一樣。我想古蹟維護協會的人一定不會放過我們。

  『潔!』

  我遠遠叫著他。他朝我抬了抬手,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那個抱著袋子的男人。

  『海洛英?那裡面真的是海洛英?』

  叫出聲的是石岡。他好像有點吃驚,又有種果然如此的表情,我這邊卻是完全一頭霧水。聽了那個男人的叫喚,潔依舊很鎮靜,他朝男人踏出了一步:

  『那不是你的東西。為了那個無聊的東西,已經害死了三條人命了,其中還包括了無辜的小女孩,你還不肯放手嗎?艾鈕•希維亞先生?』

  潔叫出那個男人的名字,那個人臉色一變,我們都驚叫了出來。我張大了嘴巴:

  『艾鈕……潔,難道他是芮奈的父親?』

  『芮奈都跟我說了,他說你接到他們的電話之後,三更半夜忽然出門去了。你的兒子他非常擔心你,怕你發生什麼不測,艾鈕先生,沒能赴你的晚餐約真是抱歉,不過看在替你安撫芮奈的分上,這筆帳就勾銷了吧!你有個非常好的兒子,替他想想好嗎?』

  潔很有耐心地勸說著。那個叫艾鈕的男人又退了一步,手仍舊不肯放開袋子,他臉上都是額頭流下來的血跡,看起來相當狼狽:

  『我替他想,那誰替我想?都是那個傢伙害的……還有那個女人,他們竟然背叛我!我被他們給害慘了!』

  他大叫著。我完全一頭霧水,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里美和石岡也是一臉困惑的樣子。只有潔淡淡地說,

  『你們這些大人的男女糾紛我沒有興趣知道,不過,孩子是無辜的吧?』

  『尤其是那個女人!那個婊子!我這樣為她著想,到頭來還是跟著岩崎背叛我!不管怎樣,我是絕對不會把這個交出去的,交出去我就死定了……』

  『現在收手的話,說不定會被判定只是幫忙運輸,坐個幾年牢就可以被放出來,為了芮奈,要我出庭幫你作證也沒關係。要是和他們扯上關係,被認定成販毒集團的話,你就準備在省立監獄待一輩子吧!希維亞先生。』

  潔的話似乎讓他有所動搖的樣子。這時候里美開了口:

  『御手洗先生,這個人,我是說……這位艾鈕先生,和販毒集團有連繫嗎?』

  潔看起來不是很想回答的樣子,他仍舊看著艾鈕。半晌才微微點了點頭:『嗯,不只他,岩崎一家也是。只是這個人他是中間人。』

  艾鈕聽了這些話,臉色十分難堪。他抱著那包東西虛弱地問:

  『你全都知道了嗎?』

  『全都知道了喔,包括你和岩崎夫人的事。』潔說。

  『芮奈他也全都知道了嗎?』

  『不,我還沒讓他知道。你在他心中還是個能幹的好父親。』

  艾鈕先生聽了,有些落寞地低下了頭。半晌又問:

  『你到底是誰?是條子嗎?』

  『不,我是那個錯過你晚餐邀約的人。』

  潔帶著笑意說道。艾鈕瞪大了眼睛:

  『啊……這麼說來,你是那個烏普薩拉大的教授……』

  他一臉半信半疑的樣子。我想他一定在想,那家的大學教授會穿著連身皮衣騎著重型機車半夜在斯德哥爾摩大街上狂飆。這時我終於按捺不住了:

  『喂,潔!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他殺了岩崎夫婦的嗎?』

  我問道。艾鈕聽了臉色一變,馬上大叫道:

  『不!我沒有殺任何人!』

  『不是他殺的。海因里希,請你稍安勿躁。艾鈕先生,你也知道岩崎家慘案的真相吧!幫忙警方逮到那群人的話,對你的安全也比較有保障不是嗎?』

  艾鈕遲疑了一下。『警方能保護我嗎?』

  『斯德哥爾摩的警察不能的話,我也可以保護你。』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要是你只是想要海洛英怎麼辦?』

  艾鈕警戒地說。潔冷冷地吐了一口氣,用日語不知說了什麼,總之是諷刺的話的樣子,然後說:

  『我對毒品一點興趣也沒有,那種中樞神經興奮劑,我靠意志力就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至於錢的話那更是全世界最無聊的東西了。你不相信我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不過你的車已經毀了,帶著那麼重的東西,再跑也跑不遠吧!警察就快要到了。』

  這句話讓艾鈕又遲疑了好一陣子。一直很安靜的石岡,這時忽然開口了,

  『御手洗,你和海因里希先生跑到岩崎家公寓的事,是經由那位芮奈少年打電話給他父親,再由他通知那些人的嗎?』

  這話一出口,我和里美又吃了一驚。潔回過頭去:

  『嗯,就是這樣沒有錯,石岡君。』

  『那些人因此派人跟蹤你們,才碰巧發現君子和我已經回到瑞典來的事情,所以才會對君子下手的是嗎?』

  石岡冷靜地說。我嚇了一跳,仔細一想果然是這樣沒錯,我本來就在疑惑,為什麼販毒集團的手腳那麼快,石岡和君子才剛來到瑞典而已,就馬上被人追殺,現在回想起來唯一的連接點就是這個。要是潔那時候赴希維亞父子的晚餐約的話,說不定就不會遇到石岡父女,也不會發生那種事了。但潔顯然早就在懷疑艾鈕,所以才會問他的名字,而他竟然沒有聯想到君子被跟蹤的可能性,難怪當時他會說『為什麼會疏忽成這樣?』。

  不過我也可以理解,照他在Stampan Jazz Club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要思考什麼的都很困難吧!我這麼默默地想著,原來神也是會有失手的時候。

  潔用歉疚的神色看著石岡,他好像有點擔心的樣子。不過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沒錯。石岡君,你也成長了不少呢!』

  就在這個時候,很久沒什麼動靜的艾鈕先生,忽然朝我和里美衝了過來。我大吃一驚,本能地扯過里美的手臂:『里美小姐,危險!』里美好像也嚇了一跳,低低地叫了一聲,跟著我閃避到一旁。

  但是艾鈕先生的目標顯然不是我們,他直奔往我停在一旁的Saab:

  『給我讓開!』

  我很快知道他想做什麼了,剛才因為倉促趕來,我沒有熄火就下車了,鑰匙還插在車子上。艾鈕抱著那包東西衝到了車旁邊,我終於知道他想幹什麼了,不由得大呼不妙,潔也發現了,他把視線從石岡身上移回來:

  『海因里希,快阻止他!』

  他對著我大叫。我確定里美安然無恙,馬上衝到車子旁邊,伸手一抓卻抓了個空,艾鈕已經打開Saab的車門,要是讓他發動車子的話,這次恐怕真的追不到了。我這麼想著時,半空卻忽然響起一陣槍響,第一槍打在車子旁邊的地板上,第二槍我就聽到Saab的輪胎碰地一聲,竟然被射穿了。

  我回頭一看,開槍了的人是石岡。我都忘記自己曾經把德製手槍給他的事情了。石岡用不太熟練的動作緊握著槍托,潔也回過頭去,

  『石岡君,幹得好!海因里希,快點制伏他!』

  潔這樣指揮著,我馬上朝一臉狼狽地爬出駕駛席的艾鈕撲過去,正打算把他壓倒在地上,我耳邊卻又傳出槍響,這回換我大吃一驚。我連忙往後看去,開槍的仍然是石岡,只是這一次,他瞄準的不是車輪,而是艾鈕先生的頭。

  『石岡君!』

  潔比我更吃驚,他作勢要欄住石岡。石岡雙手緊握著槍托大叫:

  『不准動!御手洗,你也一樣!誰動我就馬上開槍!』

  他把槍口瞄准艾鈕先生的要害,我看見石岡臉色慘白,手也抖著不停,但是他的眼神十分恐怖,那是豁出一切的眼神。艾鈕是最害怕的一個,他驚恐地看著石岡手上的槍,半坐在駕駛席上,大氣不敢喘一口。即使在這種時候,他手裡仍舊緊緊抱著那包毒品。

  『石岡君,把槍放下!』

  潔嚴厲地命令道,但我聽出他的語氣中,已經有一絲驚慌。石岡堅決地搖了一下頭:

  『我不放!』

  『把槍放下,這個人還不能死!』

  『他是害死君子的罪魁禍首,我非親手殺了他不可!』

  『就算是這樣,他也不值得你殺。石岡君,冷靜一點,你想變成殺人犯嗎?』

  『怕什麼,又不是沒有殺過!』

  石岡這樣狠狠地叫著。潔聽了這句話,臉色微微一變,從他的眉目間,我讀出濃濃的、屬於悲傷的情緒。他往石岡挪了一步,石岡這次真的把扳機扣了下去,里美尖叫了一聲,這一槍擦過艾鈕先生的右臂,艾鈕慘叫了一聲,軟軟地靠在車門邊,全身抖著不停。石岡很快把槍重新對準了他的額頭,在場的人全都驚魂未甫地吐了口氣。

  『不要再開槍了,石岡君,你想要君子有個殺人的父親嗎?』

  潔放柔聲音,他沒有再逼近石岡,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石岡顫了一下,咬緊了下唇:

  『我要幫君子報仇,我答應她的!我非幫她報仇不可……』

  『我們需要這個人。石岡君,我也想替君子報仇啊!所以才更需要這個人,他可以替我們把背後的集團找出來,他們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你現在殺了他,線索就斷了,我們永遠也找不出殺害君子的那些人。』潔耐心地勸說。

  『找到又怎麼樣,我能親手殺了他嗎?』

  石岡單薄的肩抖個不停。潔露出了哀傷的神色:

  『非得親手殺了那些人,你才覺得是替君子報仇嗎,石岡君?』

  『否則呢?你自己也說了,這個男人就算被送進監獄,也只要幾年就可回到他兒子身邊了。可是君子……可是君子卻一輩子也回不到我身邊了。御手洗,她永遠不會回來了,你知道嗎?你們懂什麼,你們沒有一個人真的認識君子,為君子著想!』

  石岡緊握著槍,對著艾鈕大吼著。我看見他的臉上,不知何時淌下了兩行淚水,他用力地眨了眨眼,這次表情十分認真,我知道他是真的下定決心了:

  『不可以,石岡君!你殺了他的話,自己也會進監獄的!』

  潔也急了的樣子。石岡深深吸了口氣,用嘶啞的聲音叫著:

  『我才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潔也跟著大叫起來,他頓了一下,又指著旁邊的里美:

  『就算不顧慮我,你也有很多朋友不是嗎?讓那邊那位小姐看著你殺人也無所謂嗎?石岡君,你不想和她一起回橫濱去嗎?』

  『回去做什麼?就算我回去,也是一個人……根本沒有人會在意我!進監獄又怎麼樣?就算回馬車道,也是日復一日地過著沒有意義的生活,日復一日地孤獨到老死!本來有君子可以陪我的,本來可以不要再一個人那麼孤獨了,好不容易……終於有人肯和我永遠在一起……可是現在全都沒有了!御手洗,全部都沒有了……我還回去做什麼?至少在監獄裡,還有人可以陪我……』

  石岡的聲音整個哽咽了,眼淚像雨水一樣不斷地湧出來。潔抿緊了唇看著他,仍舊沒有放棄勸說:

  『要我回去陪你也沒有關係,不需要到監獄那種地方!』

  『你說謊!』石岡馬上吼回去,他淚流滿面大叫著:

  『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你這個老是胡說八道的男人……』

  『我沒說謊,你把槍放下,今天我就回烏普薩拉收拾行李,你要什麼時候回去都行!』

  『我不稀罕!誰要你回來陪我,我要的是君子!』

  他們兩個竟然就這樣吵了起來。老實說,雖然在這種緊張的時刻,我還是很佩服這兩個人,彷彿有某種長久以來堆積成的默契,就算在這種時候,也有某種彼此了解的氛圍,言語難以形容。潔又往前踏了一步,這次神色溫和下來:

  『石岡君,把槍放下,好不好?就算你殺了這個人,君子也不可能回到你身邊了,你也不喜歡殺人吧?更何況,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就在這時,一直靠在門邊抖著不停的艾鈕,卻有了動靜,他忽然悶哼了一聲,把我擠到一旁去,打算繞過車子後面逃走。石岡馬上就注意到了,我看見他的眼前瞬間陰沉下來,表情也變得兇狠,他不再顧慮潔,手臂拉直把槍舉到胸前,對準艾鈕寬闊的背心,然後就扣下了扳機。

  『不要!』叫的人是里美。教堂前再次響起槍響,停在屋頂上的鴿子全都振翅飛個精光。煙硝味彌漫在我們之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回頭一看,艾鈕驚魂未甫地站在車後頭,但是卻毫髮無傷。我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趕忙回頭往潔看去:

  『御手洗先生!』里美的反應最快,她飛快地朝石岡他們奔了過去。我看見石岡還握著槍,但是潔卻倒在他的臂彎上。附近的石磚地上,濺上點點殷紅的血跡:

  『潔……!』

  我覺得心驚膽跳,和里美立刻靠了過去。石岡整個人好像傻住了的樣子,他半靠在重型機車上,雙手托住了潔的腋下,直到兩個人都跪倒在地上。沉重的手槍掉到地上,他張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潔,還有從潔的腹部滴下的血跡。看來這一槍是由潔自己用身體擋住了,這個男人,為了不要讓朋友成為殺人兇手,竟然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石岡君,我啊,不再喝紅茶,改回喝咖啡的原因是……』

  潔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看著石岡的眼睛,竟然在這時候說起完全無關的話:

  『……除了你泡的紅茶,其他的紅茶,我好像都喝不慣呢……』

  他說著說著,就往石岡身上倒了下去。我看見石岡的唇顫抖了兩下,終於叫了出來,那是我聽過最悲切的聲音:

  『御手洗,不要……御手洗!』

  教堂的另一頭出現警車的探照燈,看來不管在那一個國家,警察永遠都是最慢出場的那一個,我這樣茫然地嘆息著。


  ◇

  接下來的一切,我如在夢中。

  警車趕到了大教堂前,把那個叫艾鈕•希維亞的人扭送到警局去,連我也一起。為了陪著英文不熟練的我,里美也陪著我上了警車,到警局做了筆錄。我只記得我拚命地朝斯德哥爾摩的巡警大吼大叫,叫他們快點放我走,我一心只想到醫院去。要不是里美努力地安撫我,我想我應該會和警察打起來。後來還是里美說先幫我跟去醫院看御手洗,再打電話回來跟我報備,我才同意乖乖做完筆錄。

  艾鈕以持有毒品的現行犯被逮捕,在警察局暫時拘留,準備第二天一早馬上申請令狀,把他收押起來。他被帶走時,還用英文吩咐我和里美,不要和芮奈說實話。

  一做完筆錄,警察很仁至義盡地用警車把我送到醫院門口。我幾乎是用跌的衝下車子,沒有任何人攙扶我,當然拐杖也不在了,但是我卻像完全忘記了腳痛似的,直奔醫院的急診室。

  但是那裡卻找不到御手洗,護士和我說,他已經被送到病房裡去了,還是院長囑咐的。我連電梯都忘記搭,一拐一拐地爬上四樓樓梯,找到了護士和我說的病房號碼,正好發現里美和海因里希兩個人都站在門口。

  『石岡老師……!』

  里美一看到我,就朝我跑了過來。我發現她竟然在哭,她伸手想攙扶我,我搶在前面開口,整顆心跳個不停:

  『現在情況怎麼樣?御手洗呢?』

  里美看了我一眼,又為難地瞥過了頭,眼淚從她眼眶裡滾了下來。我心驚肉跳,幾乎就要當場昏過去,我抓住里美的肩膀:

  『到底怎麼回事?醫生有沒有說什麼?為什麼這麼快就送回病房裡?』

  我這樣著急地問著。但是里美只是反覆地說:『御手洗先生他……御手洗先生他……』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只好衝到海因里希面前,我覺得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手腳也全是冰冷的。我害怕自己心中最恐懼的事得到證實,但卻又非問不可:

  『海因里希先生,御手洗他……』

  『現在還很難下斷言。總之,你先進去看看他吧!他應該很想見你。』

  海因里希用沉重的聲音說,他看了我一眼,用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就從門口退開。我雙手抖得握不住門把,胃裡一陣陣噁心竄上肺部,整個心跳彷彿快要停止了,門一打開,我就往裡面衝了進去,不顧一切地大叫:

  『御手洗……御手洗!』

  然而接下來我就愣住了。御手洗確實在病房裡頭,也確實在病床上。他換回了原本的毛衣,手套也脫了下來。整個人正悠閒地坐在病床上,手上拿著不知道那種語言的書,專心地一頁一頁翻著。聽到開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見是我,便輕鬆地笑了:

  『喲,石岡君,你來啦!那些警察沒有為難你吧?』他用愉悅的語氣說。

  我完全反應不過來,傻傻地站在那裡。就在同時,我聽見病房門外爆出大笑聲,是里美和海因里希。我忽然驚覺到一件事,這間不就是我的病房嗎?

  『你……沒有事?你不是被槍打中嗎?』

  我打開乾澀的唇,衝口而出問道。御手洗笑著說:

  『是被打中了沒錯啊!』

  『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好像是我的病房……』

  我愣愣地問。御手洗說:

  『嘛,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大傷,所以我就跟院長說,不用再辦理手續,直接住到你那一間就行了。你忘啦,那個時候我抓住你的手,把你的槍口往下按,避免後座力傷到你自己。結果好像被子彈飛出的底火擦到肚皮,還劃傷了好大一條傷口,你看,我還特別去急診室貼了OK蹦。』

  『OK蹦……』

  御手洗撩起毛衣秀給我看,果然那裡有道紅紅的傷口。血跡應該就是從那裡來的。我腦子一片空白,因為和預想中差距太大,我反而不知該做何反應了。

  但是御手洗平安無事是事實。他沒有被我開槍打死、還好好地活在這世界上,我的腦袋只冒得出這句話。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全身無力,整個腦袋裡嗡嗡亂響,眼前整片都是黑的,好像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從身體裡抽出去似地,腳也站不住了,就這樣軟綿綿地在病床旁跪倒了下來:

  『喂……喂!石岡君,你還好吧?』

  御手洗顯然吃了一驚,趕快從病床上爬下來,單手托住我的肩膀。我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想我應該是短暫地靈魂出竅了。御手洗沒事,倒換我要蒙主寵召了。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我有緊張到這種地步,但是就連御手洗從床頭倒水來給我喝,我都只是張開了口,卻沒力氣做下一步動作。我就像個斷線木偶一樣,在風中搖搖晃晃:

  『抱歉抱歉……早知道你會嚇成這樣,我就不會放任海因里希他們捉弄你了,石岡君,讓你為我擔心啦!』

  御手洗用十分歉疚的語氣說著,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聲音,還有活生生站在我身邊的御手洗。我驀地伸出手來,緊緊抓住了御手洗的臂膀,我想我是深怕不用手去摸的話,下一秒鐘這些又會消失不見了,不論是以何種形式。

  御手洗有點奇怪地看著我,正想說些什麼,我卻轉過身來,雙手抓住他的毛衣,慢慢把自己的頭靠在他胸膛上:

  『石岡君……?』

  御手洗有點訝異,僵在那裡沒有動。我趴在他的胸口一會兒,然後才有力氣慢慢哭出來,我覺得自己心底有一塊地方,慢慢地被融掉了,我忽然明白了某些事情。我的手仍然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開他,我無聲地掉著眼淚,把御手洗的毛衣都沾溼了。御手洗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似地看著我。

  好像要把體內某種阻塞的東西清空似的,我流了一會兒淚,才有動力重新開口:

  『你這個混蛋……!』

  我抱緊了他,捏緊了他的背。不顧一切地對著他大喊:

  『你這個混蛋,無論幾次,我都再也不准你這樣做!要是我殺死你怎麼辦?要是我真的開槍打死你該怎麼辦?良子就是這樣被我殺死的你知道嗎?你,你……』

  我抖得沒有辦法好好講話,御手洗笑了起來:

  『我不會被你殺死的,被你殺死就沒意義了。你看,現在我不是好好的嗎?』

  『那是你運氣好!要是你一不小心死了,你以為我殺死你會比殺死別人好過嗎?君子已經死了,我受不了再失去任何一個人,真的受不了……』

  我的眼淚再次決堤。御手洗安靜地等著我,然後說:

  『我不會死的,因為我是御手洗潔啊。』

  『你這個人……』

  我用淚眼仰頭看他,御手洗的笑容,好像也跟著模糊了。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可以想像良子的死、可以想像君子的死,在她們活著的時候我都可以想像。我可以想像自己會如何地悲痛欲絕,如何地痛不欲生,我會為她們流很多很多的眼淚。但只有一個人的死我完全無法想像,那就是御手洗,我連想像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這種事,都感到不可思議,我無法想像,一但它逼近成為事實,我就覺得我所生存的世界快要崩毀了,我的身體就像快要瓦解了那樣。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成真後我會怎麼樣。

  就算他遠走高飛也好、就算他不在我身邊也罷。只要知道他還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好好存在著,我就覺得自己好像還可以渾渾噩噩地繼續活下去。

  『你一定不要告訴我……』

  我再一次抱緊了他,看著御手洗不明所以的臉:

  『……誰都不准通知我!你老了、病死了也好,被兇手槍殺或是出車禍什麼的也一樣,如果你那一天比我早死,你的朋友一個也不准通知我,我不想知道這種事……御手洗,你聽到了沒有?不要讓我知道你的死訊,死都不要!讓我就這麼以為你好好的活著就行了……我也絕對、絕對不會參加你的葬禮的!』

  我有點語無倫次了,眼淚掉個不停,被自己的話嚇到,整個人又縮成一團。御手洗把我重新扶正了過來,他看著我的眼睛:

  『我明白了。我答應你,石岡君。』

  我不知道他是答應了什麼。是答應絕對不會比我早死,還是答應死的時候絕對不會通知我,或是允許我可以不參加他的葬禮。但總之我不會承受那種痛苦,那就夠了。

  御手洗靜靜地看著我,觀察我從緊繃到釋然的表情,然後開了口,

  『石岡君,好久不見。』

  我的胸口有什麼東西湧了上來,我抬起酸澀的視線,凝視著這張似曾相識的笑臉。我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好懷念好懷念這張臉:

  『嗯,好久不見。』我吶吶地說。

  御手洗把我扶上他旁邊的病床,我才發現病房裡的床不知道為何多了一張,應該是他請醫院的人幫他搬進來的。想不到這男人跑到瑞典就變得小氣了,竟然不願為了自己多花一間病房的錢,結果我必須跟他擠一間病房。

  何況他那種傷,根本連躺都不用躺吧!放下心來後,我才覺得我的腳痛得跟火燒一樣,大概是剛才劇烈運動後傷勢又惡化了,御手洗說要幫我去請值班醫生看看,還說要去歸還摩托車。我才想了起來:

  『對了,御手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值班醫生來看過,替我重新換過藥和繃帶後,我叫住了御手洗問道。

  『怎麼回事?』

  『到目前為止的事情,我完全……不,雖然明白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還是不明白啊!御手洗,為什麼你會忽然騎著摩托車離開醫院?你去了那裡?』

  御手洗有點苦笑地看著我,他雙手插在口袋裡:

  『已經很晚了,能睡的時間沒幾個小時。折騰成這樣了,你應該也累了吧?』

  『海因里希先生和里美呢?』

  『剛剛出去時,叫他們先到值班室睡了。他們也很累了。』

  『睡在一起嗎?!』我側起身大驚。

  『石岡君,我那位朋友可是難得一見的正人君子啊。我想他應該會打地鋪吧!』御手洗不知為何,忍著笑對我說道。

  經御手洗這麼一說,我發覺我的確撐不住了,整個人軟綿綿地沉到床榻裡,很想要一閉眼就昏睡過去。御手洗在我旁邊的病床躺下,也沒蓋被子,把頭枕在枕頭上,好像也想睡一下的樣子,我雖然滿腔的好奇心,但想到御手洗很少在事件中受傷,雖然是輕傷,但他會受傷都是我害的,不讓他休息說不過去。

  可是我實在按捺不住我的求知慾。還是翻過了身:

  『御手洗,一點點提示就好了,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御手洗在黑暗中笑了一聲,從床上翻過來面對著我:

  『石岡君,你真是一點也沒變啊!』

  雖然他這麼說,語氣卻很愉快。我繼續說:

  『告訴我嘛!是誰跟你說關於那袋海洛英的事的?你早就知道人形裡頭藏著置物櫃的鑰匙了嗎?』

  『不,我之前並不知道人形的事。我是推理出來的。』

  『怎麼說?』

  『那位英國房東不是說了嗎?岩崎一家並沒有車,平常也很少固定到什麼地方去,假日也很少出去玩,連上班也是搭電車。岩崎先生被殺的1月7日那天也是如此。所以一但遇到緊急事件,忽然想要藏什麼東西時,是不可能藏到離家太遠的地方,我找過家裡,發現岩崎家的人形都不見了,所以殺害岩崎的人一定已經搜過家裡了,

  『岩崎本人一定也知道家裡會被搜索,所以不會放在家裡,當然也不會交給平時就懷疑他、和他不合的房東太太,艾鈕先生那就更不可能了,因為他就是岩崎想要躲避的對象。唯一的方法就是藏在他平時出入的、又不會惹人懷疑的地鐵站附近,而那裡可以妥善地藏私人東西的地方,不用想只有一處,那就是地鐵的置物櫃,或是其他可以置物的地方。我一想通這點,就知道他想藏的東西八九不離十就是在那裡了。』

  『你也知道地鐵置物不能超過三個月的事嗎?』

  『知道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特地等了三個月才來到斯德哥爾摩。因為我沒有鑰匙。』御手洗說。

  我大吃一驚。『你這麼早就知道置物櫃的事情了嗎?』

  『嗯,其實真要說的話,是一點一點慢慢拼湊起來的。我是從岩崎這個姓,還有君子的名字,以及他住在橫濱這些事,推斷出這個家族可能和當年橫濱的紅鞋女孩有關,我畢竟是橫濱出生的人,對這個地標比一般人來得熟識。其實第一次看到紅鞋女孩這個故事,我就有點懷疑了,當時開放不久的橫濱港,走私情況很嚴重。因為關稅制度的問題,連毒品以外的貨物都有人走私。不,應該說,只要是港口或沿海,走私這種事情,不管在那一個國家都是絡繹不絕的吧!

  『看到岩崎夫婦被殺,小女兒失蹤的新聞之後,警方不是說了嗎?岩崎夫婦是被俐落地一槍斃命的,我讀過芮奈送來的鑑識報告,警方在現場幾乎沒有搜證到指紋,只有找到指印一類的東西,那代表什麼石岡君你知道嗎?那代表兇手是戴著專用手套翻箱倒櫃的。這麼熟練的手法,絕對不是臨時起意的,而是謀殺,而且是做慣這種事情的人。

  『因為某種緣故,我也知道斯德哥爾摩警方,最近正在大規模地偵辦毒品走私集團的案件,加上知道岩崎一家家境貧窮,那時候我就隱隱覺得,岩崎一家人多半是扯上和毒品有關的事情,而且家裡被翻成這樣,一定是對方在找什麼岩崎藏起來的東西,毒品集團會這麼急著找的東西,十之八九就是毒品了。然後我又去找了岩崎家的地址,發覺它緊靠著地鐵站,在美國的紐約,很多非法交易都是透過地鐵置物櫃進行的喔!石岡君。因為這樣不必要直接交易違禁物,只要交付鑰匙就行了,比較不容易被發現。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開始懷疑置物櫃的可能性了。不過,像這種案子,要是不能一舉找到重要的證物毒品,那就沒有意義了,這種案子並不適合我磨磨蹭蹭地辦上一兩個月,被集團盯上了,連帶我也會有危險。所以我一直在守株待兔。』

  我還是不明白。

  『那麼岩崎夫婦究竟是為了什麼被殺的?不對,他們到底和販毒集團是什麼關係?』

  『很簡單啊,就是幫忙運毒。』御手洗果決地說。

  『運毒?!』

  『嗯,石岡君,你聽說過「鐵鼠」嗎?早期國際的運毒集團,為了要從東南亞之類的地方把毒品運到世界各地,都會在各個機場招募亡命之徒,讓他們把好幾百公克的海洛英或嗎啡,分裝到非水溶性的膠囊裡,然後讓那些人連著膠囊吞到肚子裡去,就這樣通過各地的海關。等到了目的地以後,再用灌腸或手術的方式把他取出來,
  
  『只是這樣做,風險非常高,只要一不小心弄破了幾個,毒品被胃吸收,那個人在幾秒鐘以內就會休克死亡。所以以前就發生過看起來一切正常的男子,忽然在登機前倒地不起,臉色發青身亡的案例。現在還是有人用這種冒險的方法,只為了錢。』

  『哈啊……』我說不出話來,有點被嚇到,

  『那岩崎先生也是這樣做嗎?』

  『不,用那種鐵胃運送毒品,那個風險太高了,在瑞典這種地方,為了毒品願意鋌而走險的人並不好找,找到了也用不久。所以岩崎先生運送毒品的方式,是非常傳統的,把毒品夾帶在其他物品中的辦法。』

  『夾帶在其他物品中?』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嗯嗯,我想你應該多少猜得到,就是岩崎先生經常送給君子的東西。』

  『咦,是人形嗎?把海洛英藏在人形裡嗎?』

  『就是這樣沒錯。』

  『可是,這樣不會被發現嗎?』

  『人形本來就很容易藏設機關,關東這邊從江戶時代以來,機關人形的師傅也還有不少。我想他應該是以精密設計的機關、一般人除了破壞沒有辦法輕易打開的方法,在其中一兩個人形中藏進海洛英,再混進大量沒有問題的其他人形裡,一起夾帶進來。這就是為什麼岩崎先生經常往返橫濱和斯德哥爾摩,每次都會帶回來大量日本人形的原因,為了不讓人懷疑,岩崎把那些沒有問題的娃娃分送出去,裝作是在做公關的樣子。北歐人大多不太了解日本人,大概會覺得這是我們的習俗吧!』

  『咦咦?訂做這麼多娃娃,只為了運送一、兩包海洛英嗎?會不會太浪費了一點?』

  我有點驚訝。御手洗從鼻子裡噴了口氣:

  『石岡君,你知道海洛英的黑市價格嗎?一公克的純海洛英值多少錢?』

  『嘿?這個……這個,一、兩塊美金吧?』

  『那裡!是每公克三百六十九點四塊美金喔,就連比他次一級的嗎啡,從二次大戰以來就有「液態黃金」之稱,海洛英更是比黃金還值錢的東西。』

  『哇!』我覺得難以致信。

  『很不可思議吧,只是罌粟這種中南半島自古以來隨處可見的野草提煉出來的東西,竟然可以變成人人爭相搶奪的東西,有時候人類真的是挺令人佩服的。只要能夠順利運毒到目的地,那些人形花費的錢,運毒集團那會放在眼裡呢?當然是岩崎先生想買多少就買多少了。不過老實說,我一直以為鑰匙可能藏在家裡那個人形裡,直到聽到你說君子送你人形,我才知道原來他是交給自己的女兒了。他多半有交待君子:不管到了那裡,都要帶著爸爸送妳的這個東西,把它當做爸爸。像這樣的話吧!』

  我有些震憾。所以君子是把我當作第二個爸爸,才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送給我吧!

  『但是這樣不是很危險嗎?照你說的,海洛英這麼值錢的話,運毒的人自己拿去想辦法賣掉,不是可以賺更多嗎?』我問。

  『嗯,這當然是集團最怕的事情。所以大部分的老鼠,就是那些在機場鋌而走險的人,都會要求要保證人,就是和集團關係比較深厚,可以擔保老鼠不會背叛的人。這樣就算老鼠在機場被抓到,他也不敢供出背後的集團來,因為一來保證人會威脅他,通常保證人也會控制老鼠的家人,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啊,所以他才讓君子……』我叫道。御手洗點了點頭,

  『不錯嘛!石岡君。我想岩崎先生不單是因為君子腦子有問題,才不讓她隨便跑出去玩,不讓她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的。而是他怕自己的女兒會成為集團報復的工具,所以希望她隨時置於自己的保護下。我想他說不定從不讓女兒去學校開始,就已經計劃要逃出集團了。只是他的保證人,也就是艾鈕先生,一直以工作上前輩的方式緊盯著他,他也早就知道君子的存在,甚至讓自己的兒子和君子親近,岩崎先生投鼠忌器,就一直不敢有所動作。』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真的就像御手洗所說的,因為大人種種的自私,讓孩子也一起跟著受苦。我想御手洗他,一定是打從心底看不起這樣的人,

  『不過……為什麼呢?岩崎先生為什麼要幫忙運毒呢?』

  『我想主要是為了錢吧!雖然君子絕對是個好女孩,但很遺憾的,通常有優秀孩子的人都不會是優秀的父母。』

  御手洗語帶諷刺地說。我繼續問道:

  『可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岩崎一家會窮成這樣?我是說,至少岩崎夫婦都有職業不是嗎?而且我聽海因里希先生說,岩崎先生在報社也有一定的資歷了。』

  『嗯,關於這一點我想了很久,直到今天遇到艾鈕先生才確定。我想,岩崎夫婦會這麼窮的原因,應該是因為本身有吸毒吧!』

  『咦咦咦咦——!』

  這次我是真的嚇了一跳,顧不得在病房裡要安靜地叫了出來:

  『誰吸毒?岩崎先生嗎?』

  『不,正好相反,吸毒的人是岩崎太太。就是艾鈕先生口中的『那個女人』。』

  御手洗有些冷酷的說。只要提到道德有瑕疵的女人,御手洗對待她們就會比一般人要嚴厲的多,這是我從以前就習慣的,他說我一點也沒變,其實御手洗在我心目中,事實上也沒什麼變。我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

  『是岩崎太太嗎?那麼君子……』

  『是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染上毒品,但是岩崎先生為了妻子吸毒的事情,一定傷透了腦筋。海洛英昂貴的價格,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負擔的起的,但不讓她繼續吸又不行。不曉得你有沒有看過,勒戒所裡毒品禁斷者的狀況,石岡君,那真是人間地獄,人的尊嚴在那時候看起來就像個笑話。再殘忍的人,都不願意見到親人受那種折磨,所以我想,應該是集團以供給岩崎夫人需要的毒品做為條件,讓岩崎先生同意為他們運毒。』

  『原來是這樣……』

  我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一下子得到太多訊息,讓我連思考能力都停止了。這麼說來,君子曾經跟我說過,她的母親會嫌她煩,而且『有時候會怪怪的』,多半就是因為海洛英中毒的緣故了。雖然我沒有親眼看過吸毒的人,但是曾經在日本的教育宣導短片中看過,這樣的人很容易喜怒無常,而且人格遊移不定,睡眠需求和食慾都會急劇下降。嘛,雖然我覺得這樣的症狀,御手洗有時候也會有就是了。

  我躺在床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才開口繼續說:

  『那麼整件事情,和艾鈕先生又有什麼關係呢?』

  聽到我的問題,御手洗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他眨了眨眼睛:

  『我以為你知道這部分呢!在大教堂前的時候,你不是已經猜到是艾鈕和那些人的關係了嗎?』

  『因為除了他,我也想不到有別人了啊……可是仔細一想又有點奇怪……』

  我有些心虛地說著。御手洗笑了一下:

  『還好沒有讓你射殺艾鈕先生,要是讓他知道你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殺死他,他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讓御手洗再調侃我。

  『石岡君,前面不是說了嗎?岩崎先生雖然加入了運毒的行列,但多半是良心受苛責吧!而且讓女兒和吸毒的母親在一起,他一定也十分痛苦,每天提心吊膽會被女兒察覺。女兒逐漸長大後,他終於受不了了,下定決心要從這種生活中脫離。只要把其中一次集團交給他的毒品,設法交給警方自首,或者以此威脅對方,再供出艾鈕先生的話,就有機會揪出龐大的背後集團。』

  『啊……那每年帶君子回橫濱一次,是為了要彌補她嗎?』

  『也可以這麼說吧!因為妻子吸毒而幾乎傾家蕩產的他,沒有多餘的錢帶女兒到其他地方玩,所以才會趁著運毒的機會,一年一次地,帶女兒在他運毒的線上一起旅行,說來還真是諷刺。和樂的家庭旅遊,同時在進行的卻是犯罪的行為。』

  我回想起他們一家在橫濱拍攝的照片,君子還是笑的很開心,岩崎先生溫柔的笑容背後,卻隱隱給人一種陰霾的感覺,而岩崎太太更是完全不笑。我一想起君子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心就無法停止地疼痛起來。御手洗好像知道我的心情似的,停住了很久沒有說話,直到我主動開口,

  『後來呢?為什麼岩崎一家後來會被殺死?』

  『從去年開始,我想艾鈕先生就已經很擔心岩崎夫妻的忠誠度了,所以我猜去年,或是前年,總之是距離現在不遠的時候,艾鈕先生應該曾藉故陪著岩崎一家人回橫濱一次,走了岩崎一家固定的行程,名為陪伴,其實是怕岩崎夫婦就這麼走了不回來了。也因為如此,艾鈕先生知道了岩崎家回橫濱時的習慣,就如石岡君你所說的,尤其是會住在山下公園旁的基督教會館這件事。』

  『所以今年……』

  『應該是連回都回不去了吧!岩崎先生應該慢慢在計畫,在那之前,他就請公司把他調職了不是嗎?我想對方一定也注意到了,感覺到危險的岩崎先生,於是把最後一批貨藏了起來,把鑰匙藏在給女兒的禮物裡,我想她一定打算把女兒先送到什麼安全的地方吧!這樣就算自己死了,靠著君子和那把鑰匙也可能逮到對方。可惜他還是遲了一步,他才剛做好這些布置不久,集團的人就直接找上門來,把他和妻子槍殺了。』

  『啊……』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點難過。

  我躺在床上靜靜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不由得大叫了出來:

  『等一下,御手洗,岩崎夫婦是1月7日就被槍殺了不是嗎?』

  『是啊。』

  『可是我記得,玲王奈接到君子求救電話的時間,明明是14號沒有錯啊!7號被槍殺的人,14號竟然從橫濱基督教會館消失,這件事你要怎麼解釋?』

  御手洗聽了我的話,不知為何笑了起來。好半晌才停下來看著我:

  『辦得到喔,石岡君。而且這是整個事件中最容易的一個部分。』

  『7號在瑞典被殺,然後14號和女兒一起回日本嗎?』

  『就是這樣。』

  『真要辦得到的話……』

  『……那就是魔法了。你想這樣說對吧,石岡君?』

  御手洗有趣地望著我。我的臉頰一瞬間燙了起來,大概是太久沒被御手洗這樣調侃,我竟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只好把半張臉埋到被子裡。但我仍然沒有放棄: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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