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御手洗叫你在這裡等我的嗎?』

  一坐上我的車,石岡就這樣問我。他用的還是日文,不過隨後坐上車的里美小姐立刻替他做了翻譯。我坐進駕駛席笑了一下,

  『不是,是我剛好想開車兜個風而已。』

  『御手洗叫你不要跟我說,是他叫你開車在這裡等的嗎?』

  『……你們兩個還真是了解彼此。』

  『他知道我打算回旅館嗎?』石岡又問。

  『不,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只說你說不定會為了查案子,忽然想外出還是什麼的,斯德哥爾摩這時間已經叫不到計程車了,你初來乍到,恐怕也很難找到朋友來載,所以叫我開車在這裡待命。很不懂得體恤朋友的人對不對?』

  我笑著說,又補充道:

  『他本來想自己來的,可是他的國際駕照因為上次在挪威超速被吊扣了,要下個月才會發回來。他自己好像也有事要去做的樣子。』

  石岡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老實說接到潔的電話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里美小姐和我道別後,我就一個人留在中庭看雪。因為氣溫實在太冷了,我站了一下,就想回交誼廳去。這時候我的電話卻響了,是潔打來的。

  『海因里希,想辦法弄一台車來!』

  潔劈頭就這麼說。我當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他聽起來很急躁的樣子,

  『車?什麼車?你要開車嗎?』我一頭霧水地問。

  『不是我!總之你快點去找車,把車開到醫院門口等著。』

  潔說,然後一副就想掛斷電話的樣子。我趕緊叫住他,

  『等一下,潔。你……你沒事了嗎?你現在還在醫院裡嗎?』

  『我有件事現在非去辦不可,現在已經在路上了。總之你記得去開車,就在門口等著,這樣就好了,拜託你了,海因里希。』

  『等等,所以你不在醫院裡?那車又是要拿來幹嘛的?喂,潔,你要說清楚啊!』

  我大叫著。潔好像覺得很麻煩似地嘆了口氣,才開口說,

  『等一下石岡君說不定會需要車,他腳現在不方便,麻煩你載他一程。』

  『咦?石岡嗎?為什麼會需要車?他要去那裡嗎?』我問。

  『嗯,我也不知道,接下來就看石岡君了。總之請你至少在那裡等到十二點,可能的話我本來想自己做這件事,不過我後來才想起來,我的駕照好像現在還在公路管理局裡,道路交通規則不論到那一個國家都一樣麻煩啊!海因里希。總而言之麻煩你了,回去之後我會再做一次蛋糕謝你的。』

  『千萬不要!千萬不用謝我!』

  『石岡君說要去那裡,儘管照他說的做。還有……』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說:

  『別跟他說是我叫你在那裡等他的。』

  我聽著潔有些落寞的聲音,想起他們在病房裡的情況,於是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可是潔啊,你到底……』

  『啊,還有,海因里希,和他講英文的時候,別講的太快,會嚇到他的。像芝麻街美語教學一樣地說話就好了,充分發揮你的本領吧!那就這樣了,待會見!』

  潔用急躁的口氣說著。我忙開口,

  『等一下,潔,你現在到底人在那裡?還有你那來的交通工具啊?喂……』

  但是潔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逕自掛斷了電話。後來我想再打回去,那傢伙不知道是在那裡的公共電話亭打的電話,竟然沒有顯示號碼。不過潔指示的事情,通常一定有他的道理在,這是我一直堅信不疑的。好在剛才我趁著石岡被送到醫院的空檔,把我和潔丟在皇宮前面的車給開了回來,還被那裡的警察訓戒了一頓。我把車暫時停在醫院附近,現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要去那裡呢?』我問後座的石岡。心中想著潔果然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不枉我在這裡等到連手指都凍僵了。

  『回Asplund飯店。』

  石岡想了一下,堅決地這麼說道,這次用的是英文。我應了一聲,踩了油門把車開出醫院前的坡道。里美傾身問道:

  『御手洗先生去那裡了呢?』

  『我也不知道,他根本沒講清楚。不過好像有不馬上辦不行的事情,所以很急的樣子,他那個人總是這樣子。』我說。

  石岡聽了我的話,安靜了好一陣子,然後才開口:

  『請問……你們認識君子的父母嗎?我是說,你和御手洗。』

  他的聲量很小,遇到不知道該怎麼用英文的部分,他就用日文說,由旁邊的里美幫他翻譯。雪停了一陣子,街上還很溼滑,我一邊小心地轉動方向盤,一邊回答道,

  『不認識呢!潔他是受君子的朋友之託,就是那個叫芮奈的男孩子,所以才會插手這個案子。不過,倒不是因為岩崎夫婦被殺的事情,而是君子的病。』

  『君子的病?』

  石岡驚訝地叫道。里美好像也很吃驚的樣子,

  『君子的病?君子她生病了嗎?』

  『嗯,好像是腦方面的問題。潔沒有跟你們說嗎?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她好像沒有辦法記住事情的順序,所以經常會把很久以前的事情,當成昨天才發生的事情,諸如此類的,所以在學校裡很受排擠,後面這幾年都留在家裡自修的樣子。那個叫芮奈的少年,就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一邊說,里美便一邊帶著驚訝的神情,把重點翻譯給石岡聽。石岡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從後照鏡可以看見他臉色蒼白,直挺挺地坐著,口裡喃喃自語的,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我再一次後悔自己的魯莽,早知道應該用委婉一點的方法說的。

  『那個芮奈,就是你們再公寓裡說的,希維亞……什麼的父子嗎?』

  『嗯,就是他們。芮奈大了君子九歲,他的父親,和岩崎先生是同事喔!』

  我想了一下,把從潔那裡聽來的,關於希維亞父子的情報,特別是他們和君子的關係,簡略地說給石岡聽。石岡兩隻手縮在大衣裡,握得緊緊的,一副很緊張的樣子聽著我的話。講到最後,我也覺得有趣起來,這個男人,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種讓人想親切地對待他的吸引力,我可以理解潔為什麼會這麼在意他,

  『君子……是不是一直很寂寞呢?』

  聽完我的話,石岡忽然喃喃自語地說,表情有些茫然。我說,

  『十歲的女孩子,父母都忙著賺錢,又不能夠去上學,寂寞是一定的吧!』

  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想起自己幼時的事情。遇見潔之前,我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妻子也好母親也好,和我的緣分都很短。

  仔細想想,潔好像也從來沒提起過自己的親人,和學校裡的同事閒聊時,只要一提到結婚或父母的事,潔就會忽然變得很尖銳,毫不留情地反駁別人。就算是像我這樣親密的朋友偶爾問起,他也會用一副再問下去就和你絕交的冷酷態度,一點也不想觸碰這個問題。要是可以的話,老實說我還真好奇是什麼樣的家庭可以孕育出潔這樣的孩子。

  『在房東的屋子裡時,那位老太太好像有說,希維亞先生有前科還是什麼的,海因里希先生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嗎?』

  里美插口問道。我想了一下,說:

  『這個嘛,潔倒沒有特別提起。不過他和那個少年在Jazz Club通電話時,還特別問了他父親的事就是了。』

  『是什麼樣的事呢?』

  『我想想……好像提到人形的事情,好像是說岩崎先生雖然常從日本帶人形回來分送給朋友,卻從來沒送過希維亞父子之類的事。啊,還有,希維亞先生在發現屍體的前一天,似乎有回日本一趟的樣子。聽說是報社臨時派他出差。』

  『咦,是這樣嗎?』

  石岡露出疑惑的表情,里美趕快把我剛才的話翻譯給他。他也顯得相當驚訝,

  『有這種事……』

  『這麼說來,君子到底是什麼時候從屋子裡失蹤的呢?』里美又問。

  『這個我也和潔討論過。就我自己的想法,應該就是1月7日,他的父母被槍殺之後,馬上就被人帶走了吧?』我說。

  『有沒有可能,那時候君子還寄在希維亞家呢?我記得君子有說過,他經常到那名叫芮奈的少年家裡玩。』

  『不可能吧!何況芮奈也有說過,他曾經在1月7日到1月14日屍體被發現之間,去過一次岩崎家,是用走廊上大花瓶裡的備用鑰匙進去的。原因就是太久沒有見到君子,加上敲門又沒有人回應。就他的說法,進去的時候,裡面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家裡的擺飾和氛圍,就像是還有人在裡面生活一樣,他一時覺得很詭異,就逃了出來。』

  『這件事情,他的父親知道嗎?』石岡聽完里美的翻譯後,這樣問我。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們是父子,芮奈會跟他說也說不一定。』

  『這樣的話,岩崎家和希維亞先生感情不是很好嗎?他不會想去看一看嗎?』

  里美的話讓我和石岡都愣了一下。我點了點頭,

  『這樣的話……倒真的有點奇怪。或許芮奈和他的父親感情不好也說不一定。』

  『也有可能是希維亞先生在說謊不是嗎?海因先生剛剛不是說,希維亞先生和芮奈說,他是因為覺得岩崎家有點不對勁,所以才去找房東太太,請她陪同和警察一起破門而入。這也很奇怪呀,芮奈都知道花瓶裡有鑰匙這件事了,難道希維亞先生不知道嗎?』

  『呀……』

  石岡發出一聲感嘆。我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不過腦袋裡還是很亂:

  『不過希維亞先生為什麼要說謊呢?說這種謊有什麼好處?』

  『唔,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覺得事情應該不是像那位先生說的那樣。』

  里美微微嘟著嘴說。石岡抱著雙臂在後座沉思著,我看著里美說:

  『里美小姐也很敏銳呢!』

  『咦咦?沒有啦,只是之前在做司法實習生的時候,有人教我們如何面對謊言的方法,他說,假使我們有朝一日成為檢察官,勢必要碰到許許多多的謊言。那和律師還有法官不同,律師希望當事人說真話,法官則是要判斷那些是真話那些是假話,只有檢察官,從上任的那一天起,就注定在謊言的世界生活。』

  『哈啊,那麼判斷謊話的方法是什麼呢?』我問道。

  『這個,就是把它當成真話。』

  『當成真話?』石岡問。

  『嗯嗯,即使明知道對方說的是謊話,也要把他當成真的來聽。當你把它信以為真的時候,接下來你所以為的事情,或是你因為那些情報將採取的行動,就是那個人不惜說謊的目的。簡單來講,就是要站在說謊的人的立場來想。』

  『類似的話,潔好像也說過呢。』我說。里美點了點頭,

  『嗯,因為,兇手也好殺人犯也好,他們也是人啊。』

  『那對父子,海因里希先生有見過嗎?』

  石岡忽然打斷我們問。我回答道:

  『只見過芮奈,是個很爽朗的大男孩呢!我們沒見到他父親,這都是潔的錯,本來他的父親邀我和潔一塊吃飯的,但潔不知道忽然想到什麼事,硬是要在中途下車,問了芮奈父親的名字就自己跑掉了。說是晚一點要道歉,好像到現在都還沒做呢!』

  我有些無奈地說著。石岡又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他在想案件的事情,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看著我:

  『……住在一起嗎?』

  『咦?』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們現在住在一起嗎?我是說……在烏普薩拉,海因里希先生你和御手洗。』
  
  他用生澀的英語問道。我愣了一下,隨即答道,

  『不,我和潔都住在烏普薩拉沒錯,不過並沒有住在一起。』

  『為什麼不住在一起?』

  『咦?為什麼?沒有必要住在一起吧,雖然是很好的朋友,想要一起出門的話,再打個電話就好了不是嗎?』

  我說。石岡猶豫了一下,

  『海因里希先生……和御手洗,是很好的朋友嗎?』

  『算很好的朋友吧!只要出潔的研究室一步,我們幾乎都是在一起的,吃飯也好討論學術也好。烏普薩拉那幫人,好像還到處宣傳我是「走到那跟到那的海因里希」,很過分對吧?不過也算是事實就是了。』

  『他……過得很快樂嗎?在那個地方。』

  石岡用微弱的聲音問。我瞄了一眼後照鏡中的他,說,

  『嘛,快不快樂我不知道,這種事只有潔自己明白。不過,潔在那裡很受信賴,大學裡的人們,崇拜他的人很多,每個人見到他,都會笑著說:嗨,潔,什麼時候再聽你講以前的趣事呢!像這樣向他親暱地打招呼。他就像是在這裡住了很久的人一樣,就算是我這個歐洲人,也不會比他更適應這個地方。』

  我放慢速度說道。石岡沒有回答我的話,我從後照鏡看著他,他把整個人縮在里美遞給他的厚重毛毯裡,指尖緊緊抓著毛毯的邊緣,抓到指節泛白。不知道是不是寒冷的緣故,單薄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不過潔他,很孤單呢。』

  我把視線從後照鏡上轉回來,看著前方閃爍的號誌。

  『唔……?』

  『我啊,好歹比潔虛長幾歲,所以多少看得出來。潔總是盡量地讓自己身邊有人,每次我去研究室找他時,他都會很熱絡地招呼我,不止對我是這樣,像是喬治呀、湯瑪斯啊,學校裡的其他教授等等,潔都對他們很親切,盡量地和他們聊天。平常沒事的時候,也會在學校旁邊的咖啡館,和大家講一些過去他曾經歷的案子。他的身邊一直都很熱鬧,每逢重大的節日,像是耶誕節或是露西亞節之類的,潔也都會積極地參加,』

  我緩緩轉動方向盤。石岡聽了我的話,有些訝異似地抬起頭來。我繼續說,

  『有一年冬天,我記得好像是十一月底的時候吧!他忽然在半夜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去喝一杯。明明那天下午,學校辦了教授的茶會,大家開香檳瘋到十一二點才回家。但是才沒過幾個小時,他就打電話給我,記得那時候他說:海因里希,陪我出門好嗎?去那裡都行。結果那天我們就一邊聊天一邊喝到早上。』

  『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嗎?』石岡忽然開口。

  『什麼?』

  『那天是……十一月的二十七號嗎?』

  『我不記得了耶,應該是那附近吧!怎麼了,那是日本什麼特別的節日嗎?』

  石岡沒有答我的話,只是抬起了頭,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斯德哥爾摩的夜景在車窗兩旁呼嘯而過,我忽然想起潔那天說的話,他對我說:海因里希,腦這種東西,好像總是會為了無法忘掉的記憶所苦呢!還發表了一段關於短期和長期記憶區別的見解。我看著後座不再說話的石岡,想起潔那時候的神情,忽然又覺得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


  『海因先生!』

  里美忽然叫了一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我連忙側過頭,

  『怎麼了?』

  『好像……好像有輛車子,一直跟在我們後面的樣子。請您看一下後照鏡!』

  我嚇了一跳。石岡好像也嚇了一跳的樣子,我們一起往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臺和我這台搶來的Saab同款的黑色跑車,正以一定的速度,保持距離追在我們後頭。剛才車還開在大路上,所以沒有注意,現在開到比較小的路對方才現形。看起來多半是從醫院門口就開始跟了。

  『怎麼辦呢?海因先生。』

  里美問。石岡臉色十分蒼白,我想這也難怪,女兒在自己眼前被槍殺,馬上又再次被人跟蹤,他小聲地開口:

  『是同樣一群人嗎?』

  『你說是不是槍殺君子的人嗎?我想應該是,至少也是他們的同伙。』

  我說。石岡卻忽然鎮定了下來,他把手靠在後座的椅背上,從後面的擋風玻璃往外看去,眼神冷靜地盯著那台車,一句話都沒有說。里美著急起來,靠到前座上問:

  『他們是想來殺石岡老師的嗎?』

  『不知道呢,不過再被這樣跟著不行,他們一定是想等到我們在什麼地方下了車,再一湧而上襲擊我們。跟上次跟蹤我和潔的方法一樣。』

  『海因先生有方法嗎?』

  『這個嘛,同樣是瑞典國產車,我想沒有理由跑不贏對方吧!』

  『Saab是瑞典國產車嗎?』

  『是啊,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還是做戰鬥機的呢,1950年代生產第一批汽車,在北歐的銷量還超過當時的世界國民車Ford…………抓緊了!』

  我警告了一聲,隨即打死方向盤,忽然往右邊的小巷鑽了進去。油門一下子踩到最底,我看到時速指標從一百瞬間竄升到一百六,不禁有種想苦笑的感覺。

  『海因先生,他們還是跟上來了!』

  里美叫著。我往後照鏡一看,果然看見那輛Saab有些狼狽地跟著鑽進小巷,它似乎發覺我們想甩掉他了(這也是當然的),加速朝我的車子衝了上來。我全神貫注放在控制方向上,畢竟時速一百六翻車絕對不好玩。里美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我說:

  『總之先抓穩,里美小姐,請你務必照顧好石岡!』

  『我知道了!可是海因先生,這樣沒問題嗎?』

  里美緊緊抓著石岡的手臂,讓我有種後座的人如果是我就好了的心情。不過我還是點了點頭,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坐潔的車坐了這麼多年還活下來的人喔!』

  我說著,忽然原地急速左轉。這台中生代的Saab發出刺耳的擦地聲,後座的里美和石岡都被甩到一邊去。我往左邊的巷子開了幾公尺,再次急速右轉,往另一條通往大路的巷子急駛進去。中間又拐了幾個彎,盡量不讓車子保持在同一條路上。

  我往後照鏡一看,那台跟蹤我們的車已經不見了,看起來果然是來不及跟著轉彎。不過這樣還不能鬆懈,我一直保持一百八以上的時速,等開到大路上才放下心來。我的手心全是汗水,如果我不幸英年早逝的話,那一定都是潔的錯。

  『呼……好像甩掉了呢。』

  里美鬆了口氣說。我也鬆了口氣,整個人癱軟在駕駛席上,原來超速行駛是這麼累人的事情,為什麼潔可以樂此不疲呢?

  石岡倒是一直很鎮靜,他靠在窗邊望著窗外,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似地,從頭到尾都沒說話。那個沉思的側影,竟讓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潔。這兩個人,雖然各方面來講都大不相同,甚至有些個性是完全相反的,但卻有某個最重要的部分,是不可思議地契合在一起的。

  『要下車的話,還是帶著這個比較好。』

  到達Asplund青年旅館時,已經是午夜左右的事情。我看了一眼前座的置物箱,潔從那兩個跟蹤他的人身上搶來的德製手槍就放在那,那個男人連這種東西都可以隨手亂丟的樣子。石岡看了一眼那把手槍,有些驚訝的樣子,然後他說:

  『這把槍就讓我帶著好了。』

  『咦?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會用槍嗎?』

  『嗯,沒有問題。』石岡安靜地說。我想著那些人的目標是他,我也不能保證二十四小時都能保護著他,何況還有里美小姐在。同樣是男人的話,自己保護自己當然是比較妥當的安排,於是我就把槍交到他手上。他向我道了聲謝,把槍收進了大衣裡。

  我們走進了一樓的Check-in-out櫃臺,櫃臺的服務生看到我們,相當驚訝的樣子,有個服務生不曉得和旁邊的服務生說了些什麼,可能是在說昨天發生的那件事吧!這裡的二樓,好像也因為發生槍擊案的緣故,被封鎖起來了。

  里美不理會他們,逕自走到櫃臺前,其中一個服務生連忙說:

  『不好意思,我們現在暫時不再接受新的客人住宿,因為發生了一些事……』

  『我們想拿君子小姐和石岡先生寄放在這裡的東西,可以嗎?』

  里美說。他們對看了一眼,右邊那個服務生有點為難地說:

  『是的,本來應該立刻還給你們。可是警察說盡量不要隨便動現場的東西,等他們明天來的時候再說……』

  『只是當場看的話,應該沒有關係吧。』

  說話的是石岡。服務生愣了一下,然後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啊……這樣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他徵求同意似地看了一下同伴。於是他們就把君子和石岡的行李,從後面架子上拿了出來,一共有三個袋子。君子的小旅行袋、石岡的大旅行袋,還有石岡用來裝貴重物品的隨身包。石岡蹲到自己的大旅行袋前,翻找了一陣子,把一樣用報紙包的東西取了出來:『還在……』他喃喃自語著,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那是什麼?』

  我忍不住問。石岡懷著慎重的神情拆開報紙包裝,裡面出現了一具色彩鮮豔的、像是玩偶一樣的東西。我幾乎立時就反應過來,那是潔一直提到的日本人形。

  石岡把那尊紅鞋女孩的人形,拿出來抱在手上。石岡和里美都看著他。

  『是人形……』里美喃喃地說,

  『石岡老師,這個人形,是君子送給你的嗎?』

  里美蹲在石岡身邊問道。石岡『嗯』了一聲,把人形翻來覆去檢查了一會兒,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不過他找了很久,似乎都沒有頭緒的樣子,露出困惑的神色。我想著那台Saab停在外面太久不好,說不定會因此被那些人盯上,於是就出去把車停到比較不顯眼的地方。回來的時候,里美和石岡都還圍在人形附近。

  『怎麼了,石岡老師,這個人形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有。我好像搞錯了……』

  石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打算把人形塞回報紙裡,結果一個沒拿穩,人形竟然掉下來滾到了地上,變成肚子朝下的狀態。石岡好像嚇了一跳,俯下身來想把它撿起來,撿到一半卻愣住了:『里美……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他問里美。

  『咦?聲音?什麼聲音?』

  『確實有的……有個奇怪的聲音,剛剛人形掉下來的時候!』

  我和里美都用一副驚訝的眼神看著石岡,他把人形從地上揀起來,讓她臉朝下地再著地一次。這次我也聽的很清楚,那是金屬的聲音,從人形的和服腰帶上傳出來的。里美好像也聽到的樣子,睜大眼睛發出『啊』地一聲驚呼。

  石岡專心地盯著那個人偶,把它重新翻正過來,撫著下顎,像在思索什麼似的。半晌用手指摸了摸和服的腰帶,然後低低地叫了一聲,裡面好像果真有個硬硬的東西。

  『裡面是什麼呢?』里美問我。

  我看著石岡摸到和服腰帶打結的地方,這個人形做得很精緻,所以和服也像真的一樣可以穿脫。石岡把腰帶整個解下來,剝開華麗細緻的布包,把腰帶攤開來。一看之下,我們全都愣住了:

  『這是……鑰匙?』

  布包裡面是把金屬的鑰匙,只有一把,被像是號碼牌的東西栓著,牌子上寫著『A-16』,除此之外就是把普通的鑰匙。

  『為什麼……竟然是鑰匙……』石岡似乎相當出乎意料的樣子,拿著人形和鑰匙發呆。我也相當驚訝,沒想到岩崎先生送給女兒的東西,裡面竟然藏有這種機關。更令我驚訝的是石岡好像早就知道裡頭有東西似的,剛才才會找得那麼仔細吧!

  『這是那裡的鑰匙?』

  我問。里美看著鑰匙說:

  『上面有號碼呢,A-16,啊,難道會是什麼房間的鑰匙嗎?』

  『旅館房間嗎?可是一般旅館的鑰匙,不都標上房間號碼就好了嗎?不會加上英文字母吧!你看這間旅館後面掛的備用鑰匙就是這樣。何況現在要找到用鑰匙的旅館也很難了,尤其在斯德哥爾摩,都是用卡片感應了。』我說。

  『會不會是誰家的鑰匙呢?』里美又問。

  『那就更不可能了吧!誰會在自己家裡的鑰匙上掛號碼牌呢?難道是怕忘了自己住在那裡嗎?』

  『怕忘記……』

  石岡聽著我們的對話,忽然抬起頭來,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我看過……這種鑰匙,』他喃喃自語著,用指腹磨擦著鑰匙:『而且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東京,在日本……』他說著意義不明的話。里美有些擔憂地看著他,石岡卻突然回過頭來,

  『海因里希先生……那位房東曾經說過,君子家因為很窮,所以沒有車對嗎?』

  『咦……咦?是,是這樣沒有錯。』我愣愣地說。

  『她還說,因為沒有車的緣故,所以岩崎一家很少出遠門。就算是岩崎先生要上班,也是搭地鐵去市中心,所以才會選地鐵附近租公寓,是這樣嗎?』

  我遲疑地點了點頭,努力回想當初和房東的對話。石岡把鑰匙和人形抓在手裡,忽然從地上跳了起來,然後就往門外衝。我和里美都大吃一驚,里美叫了起來:

  『石岡老師,發生什麼事了嗎?』

  石岡沒有和我們多解釋,只是扭頭喊出了讓我們驚訝不已的話:

  『是置物櫃!那是地鐵置物櫃的鑰匙!』

  ◇

  再次看到君子送我的人形,我有種虛幻不實的感覺。

  小小的雛人形,好像還留有君子指尖的餘溫,我彷彿可以看見她抱著那個半人高的盒子,一臉嚴肅地走到我面前,說著:給石岡,貢品。那種認真的模樣。人為什麼是如此脆弱的生物呢?早上還笑著和你說話的人,下午就可能躺在棺材裡了。

  『地鐵的置物櫃?』

  聽了我的話,里美露出相當訝異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實在太蠢了,在東京成田機場的時候,我還使用過那樣的置物櫃一次。因為怕寄物的人忘記自己放在那一格,所以寄物櫃的鑰匙都會附上號碼牌,而為了便於尋找起見,通常會把置物櫃的橫排用英文字母表示,再用數字代表是那一排的那一個。A-16就是A行的第十六個櫃子。聽說定時置物櫃這種東西,就是日本人發明的,而我竟然到現在才想到。

  我手裡揣著那把鑰匙,腦袋裡亂成一團。其實在醫院裡看到那本手記時,我就一直在想,君子的父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一定瞞著君子做了什麼事情。而在和里美討論完後,我終於確定了。

  岩崎先生,也就是君子的父親所做的事,絕對是和毒品有關的事情。

  這個紅鞋女孩的人形,雖然君子沒有說是父親在什麼狀況下送給她的。但她既然帶在隨身包包裡,那麼一定就是死前不久的事情。剛才在車上,海因里希先生說君子的腦子,沒有辦法分辨時序的樣子,雖然我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仔細回想起來,每次我問君子關於過去的事情,只要牽扯到日期和時間,君子就會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只是因為我和她語言不通,當她這麼表現時,我總是以為她是聽不懂我的話,所以沒有再深究。

  我相信岩崎夫婦,一定是牽扯上與毒品相關的事情,因而才會像君子和我一樣,被人追殺,終於被殺死在家裡。雖然我還不清楚,岩崎夫婦是為了什麼而被槍殺的,那本手記如果是岩崎家的家傳之物,那麼岩崎先生一定也看過了,他一定知道,紅鞋女孩被囚禁的真正原因。所以才會在經過山下公園的銅像前時,這樣在意地佇足凝視著。

  如果這個人形,是岩崎先生在臨死前託付給君子的,又特意做成紅鞋女孩的模樣,我覺得絕對不會是偶然,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在。

  而我現在終於知道,岩崎先生為什麼要改變紅鞋女孩的造型,把她做成穿上振袖的樣子了,和服的腰帶確實是藏小東西的好地方。只是裡面的東西,好像也不是毒品的樣子,我因為太花精神去找先入為主的毒品,結果反而沒有發現這麼明顯的機關。果然像我這種人,想要像御手洗一樣漂亮地解決案件,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吧!

  『老師,你現在要去地鐵站嗎?已經十二點多了耶!』

  里美追在後面問我,我們重新坐上海因里希先生開的車,

  『沒問題的,我想放在地鐵裡的,都是所謂的二十四小時置物櫃,就是擱在地鐵門口,讓一些出差的上班族,在住在便宜旅館的同時,可以把貴重物品寄在地鐵的寄物櫃裡,等到第二天要坐地鐵時再一起帶走。』我說。

  『海因里希先生,斯德哥爾摩的置物櫃,和東京的一樣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用過那種東西。不過我記得去年搭地鐵時,有在附近看過類似的置物櫃,總之先去了再說吧!』海因里希點頭說道。

  岩崎家旁的地鐵站附近,已經幾乎都沒有人了,聽海因里希的說法,就算是瑞典首都,地鐵也只開到七點為止。不過在地鐵的入口旁,有個被鐵絲網圍起來的地方,裡面放著成行的綠色置物櫃,但是大門已經關起來了。

  『看來只能翻牆進去了……』

  我說。我手裡揣著人形裡的鑰匙,緊張的手臂發抖,因為我到現在都還不確定,打開的置物櫃裡會有什麼東西。剛才還在病房裡,拿著水果刀想要自殺的我,現在竟然會一個人領著里美到這種地步,連我也自己覺得很虛幻不實。

  這真的是我嗎?這真的是我做得到的事情嗎?會不會我根本就弄錯了,其實這根本就不是什麼置物櫃的鑰匙。我不由得這樣胡思亂想著,平常的話,應該是御手洗拿著鑰匙指揮我:石岡君,給我爬進鐵絲網裡開置物櫃!應該是像這樣才對吧!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於可以明確描繪出那種場景的自己,感到有些悲哀,卻又有種懷念的感覺。

  海因里希先生留在車子上看車。我和里美商量的結果,決定讓我們之中比較輕的里美拿著鑰匙爬進去。不管我的判斷是對是錯,現在也就只有一拼了。

  里美戰戰兢兢地對著鑰匙上的號碼,我也全神貫注地盯著黑暗中的她,她在路燈的微光中仔細搜尋了一會兒,忽然輕呼一聲,然後說:

  『找到了!』

  我的心臟跟著重重頓了一下,啊啊,真的有嗎?我的心情一下子亮了起來,那種『猜對了』的感覺真是筆墨難以形容。我看著她把鑰匙湊進其中一個最上頭最右邊的置物櫃,又確認了一次鑰匙上的號碼。我知道自己想的沒有錯,心裡更加緊張起來,幾乎就要不能呼吸了。里美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試著轉動了兩下。

  『咦……?』

  『怎麼了?』我忍不住問。

  『打不開……鑰匙不合……』

  里美遲疑地說。我大吃一驚,

  『鑰匙不合?妳有對過置物櫃號碼了嗎?』

  『嗯,對過了,確實是A-16沒有錯,旁邊無人使用的置物櫃插的鑰匙也是同款的喔,所以應該沒有錯。』

  『確定是那個孔嗎?會不會還有其他的鑰匙孔?』

  『只有一個孔喔。』

  『怎麼會……會不會搞錯車站了?』

  我喃喃自語,有種絕望的感覺。只靠我果然還是不行嗎?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竟然就在這裡斷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而且覺得很丟臉。我信心滿滿地領著海因里希先生和里美來這裡,最後竟然是這種結果。我的腳踝一直痛的要命,幾乎讓我昏過去。

  這時里美卻忽然叫了一聲,把她自己的手機拿出來,照著置物櫃上的告示:

  『石岡老師,你看這個!』

  她指著小門上的一串英文字。我從低落中醒過來,有些茫然地問:『什麼?看什麼?』里美湊過去仔細地讀了一會兒,然後說:

  『上面說,置物櫃逾期不來領回的話,提供置物櫃的國家鐵路局有權將裡面的東西委託給遺失物回收公司,讓他把裡面的東西拿走,並且更換鑰匙。置物櫃最長使用期限是三個月,超過三個月的話,裡面的東西就會被當成無主物,並且在一個月內拍賣掉喔。』

  里美說。我叫了出來,

  『三個月,然後在一個月內拍賣嗎……?等等,里美,今天是幾月幾號?』

  『今天嗎?好像是四月十九。』

  『十九號……岩崎夫婦被殺的時間是一月七號……糟了,里美!上面有說回收公司是在什麼地方嗎?』

  『嗯嗯,有地址和電話喔!暫放遺失物的地方也在那裡。』

  『地址是什麼?』

  『我看一下……地址是Österlänggatan 51, plan K2……在東長街上,離這裡很近!』

  里美很高興地說著。她拿著鑰匙從鐵絲網裡爬出來,我伸手接住她,她忽然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說:

  『不要放棄,老師的想法是沒有錯的!要有自信,要打起精神來!老師要找的東西一定會在那裡的!』

  我有點驚訝,原來我看起來這麼沮喪嗎?不過里美說的沒錯,我太容易喪失自信了,這大概是我太有自知之明的關係,我知道自己和御手洗的差距,和他比起來,自己只不過是隻小雞而已,就連里美和海因里希都比我強多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有我可以做得到的事情,或許該說我希望我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這次也是一樣,因為有些話,君子只和我一個人說而已,我有義務替她找出答案。

  『我們快去吧,要是東西被拍賣掉就來不及了!』於是我說。

  氣溫越來越低,大概是入夜的關係。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只覺得全身異常亢奮,腳踝的傷也一時不那麼痛了,好像吃了什麼迷幻藥一下,搶匪要搶銀行之前的心情,多半就像我現在這個樣子吧!大概是越來越接近事件的核心,讓我不自覺地興奮起來。我的手心碰到了藏在大衣裡的手槍,又緩緩收了回來。

  君子,你不要怕。爸爸一定會照妳的指示,替妳報仇的。我在心底這樣說著。

  我們和車上的海因里希簡單交代了事情經過,因為回收公司就在對街而已,所以就由里美扶著我,一拐一拐地走到了位在二樓的回收公司。我們本來擔心沒有人,可是還好門口還有警衛,是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看見我們兩個,他好像相當驚訝的樣子,

  『對不起,我們是把東西放在置物櫃裡的人,想要領回我們的東西。』

  里美用英文很有禮貌地說。她揚了一下手裡的鑰匙,

  『啊……可是現在已經這麼晚了……』

  不知道為什麼,警衛有點迷惑地看著我們,好像想多說些什麼。不過里美打斷了他:

  『因為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可以讓我們現在就進去拿嗎?』

  『可是老實說,我不能作主……』

  警衛有點為難地說。我想這也是當然的事,但是里美朝我眨了眨眼睛,我還沒有會意過來,她就拿著鑰匙衝了進去,警衛連攔都攔不及攔。或許是沒什麼人會來偷裡面的東西,畢竟只是放過期的置物而已,所以警備很鬆懈,門也沒有鎖。裡面是個都是架子的倉庫,架子上放滿了標有號碼的滯留物。警衛緊張地追了上來,

  『那個,你們……』

  他試圖想說些什麼。不過我和里美沒有理會他,我想必要的話,如果那個警衛動武,我也可以用槍威脅他。我現在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老師,你快過來看!是不是這一個?』

  里美忽然很興奮地叫著我。我趕快跑過架子一看,那是個深黑色的袋子,上頭掛了一個白色的牌子,上面寫著:A-16,東長街西站,4月7日回收。更重要的是,那個袋子好像是記者專用的背袋,上面還印著報社的名字。

  我看著手中的鑰匙,再確認一次上面的號碼,把手伸向那個黑色的袋子。我忽然覺得非常緊張,這個袋子裡面,說不定就是岩崎一家被殺的解答,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東西。要替君子報仇的話,這個也一定是關鍵。但是事到臨頭,我卻覺得膽怯起來,手抖個不停,腦袋也一片空白。

  這種時候,我竟強烈地希望御手洗在我身邊,不只是向他證明我的能力,我想要他陪著我,至少也在旁邊看著我。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竟然那麼依賴我的朋友。

  『里美,我看還是……』

  我回過頭來,想要和里美商量一下。但是里美卻忽然驚呼了起來:

  『老師,小心!』

  我愣了一下,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的肩膀就忽然被人從後面一推,斷掉的腳踝一瞬間痛徹心扉。我慘叫一聲,往旁邊跌倒在地,正好看到有個男人,是白人的樣子,從我身邊搶走了架上的黑色袋子,然後就往倉庫外狂奔了出去。

  『石岡老師!』

  里美趕緊衝上來扶我。我痛得冷汗直冒,覺得自己的腳踝好像又斷了一次。但是現在不是顧這些的時候,重要的東西被人搶走了,

  『里美,快點追上去!』

  『可是老師……』

  『不要管我,絕對不能讓他搶走那個袋子!』

  我用幾乎嘶吼的聲音說。我覺得既後悔又難堪,全都是我的疏忽,要不是我猶疑不決的話,早就和里美帶著那個東西離開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明明知道有人在追蹤我,知道有人在追殺岩崎一家人,我竟然還這麼不小心,在這種節骨眼上犯這種愚蠢的錯誤。我的喉嚨不自覺地哽咽了。

  我聽見窗口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我顧不得腳踝的疼痛,硬撐著把自己拖到窗口,有輛藍色的小車就停在路口,那個搶了我袋子的男人迅速上了車,催動油門揚長而去。我全身都在痛,對著里美大喊,

  『里美,你快去找海因里希先生,叫他追著那輛車!』

  『好,我知道了。』

  這次里美沒有再堅持,她擔心地看了我一眼,說了一聲:老師一定要自己小心!就快速地從樓梯跑了下去。我跪倒在窗口的地板上,那個年輕的警衛似乎很擔心地看著我,我趴在地上喘息了一會兒,才有力氣爬起來往樓下跑。

  我覺得痛得要命,身體為什麼會痛成這樣,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自從君子被槍殺開始,我就一直沒有闔眼。在馬車道獨居時,我是那種每天十點上床,第二天也要十點才起得來的人,對睡眠的需求雖然比不上御手洗,但我和那傢伙不同,他是那種一遇到有趣的事件,就會忽然湧現無窮精力的人。我就完全不行,我覺得渾身像是快散架一樣,整個人都支離破碎了。

  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已經決定了,在幫君子報仇之前,我絕對不可以倒下來。里美說過,君子正在看著我。

  我死撐著牆壁站了起來,拐杖已經不知被我丟到那去了,繃帶也散了,我總覺得自己的腳在滴血,腳一觸地就痛到不行,只能用跳的走下樓,但因為單腳跳很累,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回到一樓。海因里希先生的車已經不見了,大概是去追犯人了,斯德哥爾摩的寒風從指縫間吹過。我忽然覺得非常無力,君子的臉在我眼前浮現,我幾乎想跪倒在地上大哭一場。

  這時候我的身後,忽然又傳來引擎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有個黑影從街道的那頭疾駛過來。那是輛重型的摩托車,有什麼人騎著它朝我逼近過來。

  『啊……』

  我渾身發抖,心臟幾乎快跳到心口來。我不禁有點後悔,不應該勸里美先和海因里希走的,至少也要留下她陪我才對,我一個人什麼事情都做不到,也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現在換我要死在這裡了,我不自覺握緊懷裡的槍。摩托車的速度相當快,在我眼前緊急煞車,滑行了半圈停在我身側,地上都是白色的煞車痕。他頭上戴著全罩的安全帽,我一時分不出他是男是女。

  我手抖到握不緊槍托,也沒有自信自己能在適當的時機開槍。但是摩托車上的騎士似乎看了我一眼,抬手摘下了安全帽。我的手也在那瞬間僵住了,

  『雖然汽車駕照被沒收了,不過看來我的機車駕照還在啊!石岡君。』

  騎士用輕快的聲音說著。那是我的友人御手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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