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喂,潔,你等一下,等我一下啊!』

  一走出石岡的病房,潔就一個人快步往醫院外走去,竟然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似的。我趕快跑步追了上去,潔卻忽然朝旁邊的牆壁上靠倒了下去。

  『潔!』

  我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想過去扶住他。可是他靠著就不動了,就這麼斜斜地倚靠在走廊上。我心驚膽跳地繞過去前面一看,他的雙眼還睜著,只是直直地看著前方,看起來在思考什麼事情的樣子,一手還揉著太陽穴。然後他一直保持著這樣,很久都沒有其他動靜,簡直像個入定的僧侶一樣。

  我看他那個樣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那個……潔,』

  我有點躊躇,雖然我覺得自己和潔的交情算是很好了。可是這幾天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開始質疑自己和潔的友情,似乎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親密,至少並不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潔有很多事情,對我,或是對任何人,都是保持著微妙的距離的。

  『我覺得,你對那個人……會不會太殘忍了一點啊?』

  我問道。潔沉默了很久,久到我懷疑他是不是沒在聽我說話,半晌才含含糊糊地開了口:

  『……誰?』

  『就是石岡啊,他是你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是嗎?』

  我看了他一眼,潔並沒有回話。我於是繼續說,

  『他才剛失去這麼重要的親人,自己又受了傷。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想要振作起來破案,我覺得這很不容易,老實說還滿佩服他的。但是你這樣說,等於是把他好不容易才打起的精神,又澆了一盆冷水下去。要是我是他,說不定會從此一蹶不起也說不一定……』

  我遲疑地說著。潔又沉默了一下,

  『是很殘忍沒錯,我本來就不是什麼慈善團體。』

  『潔……』我嘆了口氣。

  『如果現在不這麼做的話,事件結束後對他而言會更殘忍。』

  潔淡淡地說,他似乎稍微直起了身。我意外地發現,他的眼眶竟然都是血絲,看起來充血充得很嚴重。他發現我在看他,轉頭用手掩住了半張臉,

  『可是……潔呀,你是……要那個男人自己推理出事情的全貌嗎?老實說,雖然一直跟在你身邊,還跟你討論了這麼多,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耶。嘛,雖然你好像也從來沒要求過我……』

  我瞥了潔一眼,他還是沒說話。我繼續說:

  『我知道你討厭別人說你是天才,可是事實上真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那個男人應該也有自己的專長吧?也不一定要局限在這裡,讓他跟著你去找兇手,或是幫忙抓兇手的,也算是替他的小女孩報仇了不是嗎……?』

  『如果他自己可以接受的話,那當然沒有問題。』

  潔說。我愣了一愣,

  『可是他不是說,他只是想快點知道真相而已。我看他並不像是在……』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子的,海因里希。他雖然說自己想快點知道答案,可是這是在他認為自己絕對破不了案的狀況下。我想如果可以的話,那個男人就算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自己找出謎題的解答。過去他曾經是這樣子的。如果今天我告訴他答案,他也順利達成了心願,他心裡會比現在更痛苦,痛苦之餘,又會更不相信自己,一輩子就陷在這種出不去進不得的狀態下,』

  潔把覆著臉的手放開,轉過身用背靠著牆,

  『我知道他的,海因里希。那個男人,他的自尊心太強了。他擁有不輸給我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強、都純淨的自尊心……』

  我看著潔的表情。他在說這些話時,臉上竟然有驕傲的表情,他忽然苦笑了一下,

  『可是這麼珍視自己自尊的男人,竟然開口求我。海因里希,他竟然……開口求我,我真是不敢相信。過去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不管他有多少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多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的答案,他用的方法都是威脅我,絕交也好、曉以大義也好,總之不會是求我。唉,海因里希,你知道,我看到他這樣哀求我的時候,我……』

  他說到這裡,忽然住嘴不說了。我覺得潔的樣子有點奇怪,他忽然把整張臉埋到雙掌裡。我回想起剛才病房裡,那位石岡先生跌倒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潔的表情,我從沒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那是一個小男孩,看見自己最珍視的東西掉到河裡時,才會露出的神情。潔的自制力一向很令人佩服,他沒有上前去拉他一把,把他扶起來,再緊緊地擁抱他,這點讓我十分驚訝。

  『抱歉,海因里希,暫時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我剛要扶住他的肩時,就聽到他這樣說。他整個人轉過身背對著我,

  『可是潔……』

  『暫時別管我……拜託你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潔這個樣子。從我認識他以來,潔總是表現出自信的一面,不管什麼難題都難不倒他,我也不曾看他為了什麼事情苦惱過。在我心裡,潔幾乎是無所不能的。現在看他這樣,身為他的朋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和安慰自己的妹妹,或是自己的妻子都不同。

  仔細想想,我們這些人,總能在被捲入困難而不知所措時,找潔來協助。潔給人的信任感是難以言喻的,即使我人在遙遠的克羅埃西亞,只要想到潔在電話那端等著我,我就一點也不擔心,就算我再怎麼無可奈何,只要潔一來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每次都是如此。我是這樣,潔的其他朋友是這樣,他在烏普薩拉的學術團隊也幾乎是如此。他總是站在所有人前面,而且永遠都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不知所措的潔,我連想像都無法想像。

  我看著仍舊一動也不動地靠在那裡,異常安靜的潔,不禁沉默了一下,『潔,我覺得你有的時候……有點太過理性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詮釋我的意思,所以聲量越來越小。潔的背影,稍微動了一下:

  『潔,你真的是我所見過最聰明、最了不起的人,有的時候,甚至會讓人覺得有點怕你,因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你好像沒有預測不出來的,你給人這樣的感覺。所以我相信你所選擇的做法,一定都是對事情的結果而言最好的做法。但是潔,有時候最好的做法,不一定是最讓自己開心的做法。而且通常都不會是……』

  我有點不知道開如何接下去,於是嘆了口氣,

  『有的時候,做為你的友人,我只是單純地希望看到你快樂。至於結果,等待一次上帝的奇蹟又如何呢?嘛,雖然這麼說,我還是相信你,就當我這些話是倚老賣老,分享一點無用的人生經驗好了。』

  我自失地笑了一笑,不等他反應,逕自轉過了身,

  『我去醫院的交誼廳等你。等你覺得沒問題了,再來找我吧!』

  我一邊說著,一邊快步往樓梯的地方走去。潔始終沒有說話,只是我在轉身時,看見潔的背影,微微地動了一下。

  我一個人走到了位在六樓的交誼廳。因為已經很晚了,交誼廳的電視播送時間也已經結束了,所以交誼廳裡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燈也沒有打開。

  我走到角落的沙發上,整個人沉到椅子裡,把旁邊的立燈扭開,戴上眼鏡,從架上取了郵政報下來,開始翻閱起來。不過字跡映入我的視線,卻沒有進入我的腦子,不知為何我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只好放棄看報紙,打開門走到外面的空中庭院。

  那裡也是一個人也沒有。剛下過的雪還堆積在庭院的花圃上,剛渡過一個冬天,花圃裡當然是一朵花也沒有。擋風雪用的網架高高地立在圍牆上,從格子的細縫間,隱約可以俯瞰斯德哥爾摩市的一隅。我不知不覺地走到網架旁,把眼鏡重新取下來,就這麼靠著花圃遠望稀疏的雪景。

  『海因……里希先生?』

  背後忽然傳來生澀的稱呼。我回過頭來,發現那個叫里美的日本女孩正走過走廊。她的手上還拿著一具熱水瓶,看來是出來裝水的樣子。

  『海因里希先生?沒錯吧?我沒有叫錯吧?』

  她很大方地拿著水瓶朝我跑過來。我趕快從花圃上站直身,簡單地行了個禮,

  『是的,妳是Miss里美對吧?』

  『嗯嗯,叫我里美就可以了!海因里希先生,您沒有和御手洗先生一起離開嗎?』

  女孩問我。我發覺她的英文說得真是不錯,否則日本人的英文,老實說經常讓我聽不太懂。雖然還有些生澀的感覺,但是發音相當標準,

  『嗯,潔他忽然有事,叫我在這裡等他。』

  『嘿——是和事件有關的事嗎?』

  『不,應該算是私人的事。』

  我說。里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把熱水瓶擱在花圃上,我便問道,

  『妳留下來照顧那位Mr.石岡嗎?』

  『是啊,我剛在沖茶給老師喝,不過熱水沒有了,所以就出來裝。老師好像睡著了的樣子,他非常累了。』里美有些憂心地說。老實說我也有點擔心,被潔這樣搶白一番後,那個男人現在想必相當沮喪吧!

  『他沒事吧?』

  『我不知道……老師看起來很難過,不過我怎麼叫他,他都不理我。』

  里美說。我說了一聲『這樣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畢竟不管是眼前的美少女,還是病房裡的石岡,我都和他們不熟悉,也不好插口什麼評論。不過,我對里美的第一印象,非常有好感就是了。

  『海因里希先生的全名是什麼呢?』

  里美忽然開口問我。我有點嚇到,

  『喔,這個啊!海因里希•馮•蘭道夫•休塔伊奧魯多。』

  『海因里希蘭道夫休塔……休塔多魯……』

  『……沒關係,不用勉強,叫我海因里希就可以了。』
 
  老實說,到目前為止只聽一次就覆誦出我全名的人,只有潔一個而已。

  『很華麗的名字呢!』

  『嗯,因為我的祖先是貴族,歐洲的貴族名字,差不多都是這個調調。連我自己都要寫在記事本上,以免那一天睡醒起來忽然忘了呢!』我說。

  聽我這麼說,里美咯咯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迴蕩在庭園裡,我們之間的氣氛,似乎也因此變得輕鬆了起來。

  『御手洗先生,現在是住在烏普薩拉嗎?』

  她問我。我心裡大概猜到她會問的問題,最近靠近我的可愛女孩子,好像都是為此而來的樣子,讓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嘆氣。

  『嗯,是啊。』

  『他會一直住在那裡嗎?不打算去其他地方了嗎?』

  『這個嘛,他現在在烏普薩拉大學帶領一個研究團隊,參與北歐『腦的十年』研究計畫。據他的說法,應該算是關鍵時刻吧,要是可以做出成績來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拿到諾貝爾獎呢!那裡的人全都很倚賴他,當然還有學生。』
  
  『嘿——好厲害,不愧是御手洗先生。』

  『嗯嗯,某些方面來說,我是他的崇拜者呢。』

  『咦,海因先生也是嗎?』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名字,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被簡化了。不過計較這種事情的話就太不像男人了。

  『我就是為了潔,才會搬到烏普薩拉的啊。為了就近取材。』

  『取材?海因先生您是記者嗎?』

  『不是,我是作家。』

  『哇啊,作家?和石岡老師一樣嗎?』

  『我想可能有點不一樣吧!我並不是小說家,我的文章大多刊載在科學雜誌或是叢刊上,有點像社會寫實或是歷史考證那種。』

  『那些文章裡,會出現御手洗先生嗎?』

  『有時候會喔,有的時候為了讓生硬的題材變得有趣一點,會用說故事的方式來寫作。也會紀錄一些我和潔經歷過的事件,聽出版社說,那部分賣得特別好就是了。』我說。里美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兩隻眼睛放著光芒,我於是善盡紳士義務地說:

  『如果不在意是英文版本的話,等事情告一段落後,我把手邊的文章,只要有提到潔的部分,複製一分給里美小姐妳如何?』

  『真的嗎?哇——海因先生您人真好!』

  我看著她高興的樣子,在庭院旁的長板凳上坐了下來。跟著潔東奔西跑了一天,我竟有些吃不消的感覺,看來真的是歲月不饒人啊。

  『里美小姐,好像很喜歡潔?』

  『咦咦?喜歡嗎?這個,我……我很崇拜御手洗老師,不過我對御手洗先生這個人的認識,都是從石岡老師的書裡讀來的。石岡老師的小說真的很好看,如果看過的話,每個女孩子都會迷上御手洗先生的!我自從讀過小說之後,就一直很想見他一面……』
  
  我笑了出來,『那麼,實際見到本人的感想如何?』

  聽了我的問題,里美不知為何,稍微歪了歪頭,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一樣。

  『嗯……有點不太一樣呢。』

  『怎麼說?』我有點意外,雖然我並沒有看過那位石岡寫的小說。

  『嗯唔……怎麼說呢?我在讀石岡老師的小說時,覺得御手洗先生,是的無所不能的人,除了泡茶,幾乎沒什麼事情能夠難倒他,個性上也非常有自信,甚至有點過度自信,啊,你不要說給御手洗先生聽喔!而且腦筋有點怪怪的……嗯嗯,真要說的話,老師筆下的御手洗先生,是個不擇不扣的怪人,常常瘋瘋癲癲的,雖然還是很帥就是了。』

  我忍不住大笑了出來,『某些方面來講,他是個怪人沒有錯啊。』

  『不是這樣的。如果單純看老師的書的話,會覺得御手洗先生是個很任性的人,雖然有顆很好的頭腦,但是卻不怎麼替別人著想。尤其是石岡老師,石岡老師總是被他欺負得很慘,雖然兩個人是朋友,但是幾乎都是石岡老師單方面在照顧御手洗先生。』

  『這樣啊。』

  『可是……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我看到御手洗先生在急診室的樣子,就知道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了。御手洗先生,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視老師的,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老師這麼久,可是我覺得,御手洗先生很了解老師,也知道老師需要的是什麼。反而是老師有點不太了解御手洗先生呢!啊,這個也不要說給石岡老師聽喔。』

  里美說。我看著她有些憂心的神色,這個小女孩,比外表看起來要聰明的多了。

  『里美小姐認識石岡很久了嗎?』

  『嗯——算很久了吧,都快十年有了。啊,不過,我們很難得才見一次面。』

  『石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個很好的人喔!』里美很快地說,她想了一下,又說道,

  『石岡先生他啊,雖然看起來好像總是沒什麼信心,可是事實上,石岡先生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就算拼了命也會努力把他做好,而且很好勝呢!』

  『好勝?』

  『嗯,就是不希望輸給任何人啊!包括我在內。』里美說。

  我不禁有點感慨,這樣的人,怎麼會和潔變成好朋友呢?光是能長久地待在潔的身邊,都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雖然看起來可能挺正經的,其實是個隨遇而安的人,而且很容易崇拜各方面比我優秀的人,美貌也好才能也好,對我來講一點障礙也沒有,所以待在潔身邊是相當愉快的事。

  『那兩個人……都太善良了。』

  我從長凳上站起來,悠悠地嘆了口氣:

  『潔也好,那位石岡也是……我啊,這一輩子,壞人是看得夠多了,好人也看了很多,不好不壞、只是單純沉浮在社會巨流下,做著滿足自己慾望事情的人我也見多了。但是這兩個人,卻不是這之中任何一個。里美小姐,說來慚愧,在遇見潔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還算是個紳士,可是和潔交了朋友後,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還存在抱持著如此純淨靈魂的人們。』

  我靠回花圃上,瞇著眼睛迎著風:

  『為什麼能如此純粹呢?真是不可思議,那種靈魂深處的純粹感……遇見潔之後,我好像把從孩童時期就忘記的某些東西,重新又拾回來了。某些方面來講,這才是潔最震憾我的地方也說不一定。或許就因為這樣,那兩個人才會傷彼此傷的那麼深吧……』

  我喃喃自語著。回頭發現里美站在風中看著我,才醒覺過來:

  『啊,對不起,不知不覺講了這些東西。我這個人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

  『不會,和海因先生說話很愉快呢!只是剛剛想到了一些事情。』
 
  里美說。我不禁好奇起來,問道:

  『是什麼事情呢?』

  『嗯,因為海因先生提到好人壞人,所以想到了一點工作上的事情。』

  『工作上的事情?里美小姐的職業是什麼呢?』

  『現在嗎?我是司法實習生。』

  『咦?法官嗎?』我大為驚訝。

  『不,不是那麼偉大的人啦!我是通過了日本的司法特考沒有錯,可是法官什麼的,要成績非常優秀的人才可以當。我的話,能夠擠身檢察官就很不錯了。』

  『那還是很了不起啊!我以前,是律師喔。』

  我指著自己說。這回換里美大吃一驚:

  『咦咦咦咦——?』

  『以前內人還在我身邊時,我曾經在瑞士執業過。那時候很辛苦呢,每天都工作都三更半夜的,不過也因為這樣,遇見了各種各樣不同的人。』

  『哈啊……』

  『怎麼了,那麼驚訝?』

  『沒有,只是覺得,御手洗先生的身邊,果然都是些不得了的人呢。』

  里美感慨地說。我則笑了出來,

  『並不是像妳想的這樣,聽說東洋的司法考試好像都很困難的樣子,尤其是最近。不過我那個年代的律師,和現在有點不一樣。事實上從羅馬時代開始,律師本來是種榮譽職,是由王室的貴族或是統治階層的子弟,基於服務子民的目的,替他們寫訴狀或是什麼的。在我之前的律師,有的甚至還不太收錢呢。』

  『嘿咦,是這樣嗎?』

  『嗯,而且老實說我是個彆腳的律師,那時候生意很差,收入還不到現在的一半,經常被妻子埋怨呢。對了,妳剛剛說工作的事情是?』

  『啊……這個,因為提到好人壞人的事情,所以我就想到這次的事件。那是國際合作的案子,我是剛才見到在這裡工作的前輩,才知道大概的內容的。』

  『是關於什麼樣的案子呢?』

  『是毒品走私。好像以海洛因為主的樣子,毒品在主要在亞洲製造,然後從日本流竄出去,從阿姆斯特丹一帶進口,再流竄到歐洲各地,是非常大的集團呢。聽前輩說,成員多數以各地的弱勢民族為主,像是東南亞的民族,歐洲的話,很多則是吉普賽人,也有一些猶太人。前輩說,之前派了很多次臥底進去,不過都沒什麼成效。但是最近,他們因為什麼緣故,好像內部分裂還是起內鬨的樣子,前輩說現在正好是關鍵時刻。』

  『這樣啊,那真的是很大的案子呢!』

  我說。里美卻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那起熱水瓶靠在網架上。

  『前輩跟我說,那個集團的手段很兇殘,加上這幾年歐州本地的警網合作越來越頻繁,所以他們不得不往北發展,抵抗也很激烈。』

  里美說到這裡,微微地歪了歪頭,好像有點困惑的樣子,

  『不過前輩說,毒品本身並不是壞事,他說,人是因為痛苦到活不下去,所以才會尋求某些東西治癒自己,毒品只是剛好是其中一種而已,和感冒了找醫生看病拿藥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因為他的效用太強烈,讓人用了就會容易失去理智,所以我們這些習慣過著理性生活的人,才會對那種東西感到害怕,進而用嚴厲的手段制止它。就好像我們禁止人飲酒過量和吸菸一樣。』

  我有些驚訝,里美轉述的這些話,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我忽然想起以前,潔好像也跟我提過,其實像是嗎啡或是古柯鹼這些毒品中的成分,有些是人體體內在某些狀況下就能自行製造的。人類的大腦對那些東西,本來就有原始的渴望,而人類會吸毒這件事,是從有歷史以來就有的。大規模的禁止行為反而是從啟蒙運動後才漸漸開始,他曾經這麼向我長篇大論地演說過。

  『不過,販毒畢竟是不好的不是嗎?很多人為了毒品傷害別人啊!』

  『嗯,前輩說,就是因為我們嚴厲地制止他,可是不管再怎麼努力,這世界上都會有痛苦到非需要那些東西不可的人。所以他們無可奈何,只好拿起刀和槍和我們對抗,我們逼得越急,他們抵抗就會越激烈,到最後就只好變成真正的壞人了。當然也有一些單純為了錢推銷毒品給別人的傢伙,可是大部分的毒販,都是從那些非吸毒不可的人開始的。啊,當然這些都是前輩和我說的。』

  『里美小姐的那位前輩,感覺很特別呢。』

  『嗯嗯,他很厲害呢!以前我在律師事務所實習時,曾經見過他一次。後來他到歐州唸書,還考上了這裡的司法考試,是非常非常聰明的人喔!聽說他以前是醫生,只是醫學院唸到一半,不小心開車撞死了別人,這樣的話在日本就不可能從事什麼有頭有臉的職業了,所以才會到國外來發展。』

  『是日本人嗎?』

  『是日本人喔,和御手洗先生一樣。』

  『這樣啊……』日本這個地方,好像特別多奇人的感覺。

  我和里美又聊了一陣子,里美問了我一些北歐的景點,還有好吃的東西之類的,好像想讓石岡恢復精神,打算回去講給他聽的樣子。里美回頭看了一眼走廊,

  『啊,糟了,我出來太久了!石岡老師醒來找不到我,說不定又會到處亂跑,這樣就糟糕了。』里美說,她朝我鞠了個日本式的鞠躬,

  『那麼,我就先失禮了。』

  『嗯,妳也要多休息,不要累壞了。』

  『我知道了,下次一定還要再和海因先生聊喔!』

  里美說著,就拿著熱水瓶快步走回醫院裡,從走廊那一端離去了。

  ◇

  御手洗離開之後,我的腦子空白了很長一段時間。就連里美把我扶回病床上,膽顫心驚地跟我說她想出去倒水,我也都是事後才慢慢地想起來。

  全都完蛋了吧!我這樣呆呆地想著。和御手洗三十年的情誼,三十年的交情,全部都被我給毀了吧?現在的他,不要說頭腦和學識我根本無法觸及,就連他的地位,也不是我可以望其項背的了。從前那個馬車道的窮光蛋,現在變成只要他打個招呼,就算是瑞典醫院的太平間也暢行無阻的大人物。而我這樣不顧丟臉地向他詢問,卻換來這種冷酷無情的對待,也一定已經讓他徹底看輕我了。

  我覺得手腳像置身冰窖一樣地冷。雖然心中多少有模擬過我和御手洗重逢的狀況,會是怎樣地受羞辱,但實際上站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回事。我好像又回到當年,我和他同居在馬車道的最後幾年,御手洗的情緒很不穩定,簡直就跟個瘋子沒兩樣,就算是我,他也經常對我不理不睬。回想起來,當時的我簡直就像活在間歇的地獄裡似的,御手洗剛離開的那段時間也是。

  我的視線瞥向病床旁的茶几,上面有里美跟醫院借來的,削蘋果用的水果刀。等我查覺時,我已經把他拿在手上了。我把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腕動脈。

  很奇怪的,雖然我在做這樣的動作,但我心中卻沒有很明確想死的念頭,只是覺得很恍惚,好像這一刀切不切下去,都跟我無關似的。不,應該說在那剎那,這世界變得怎麼樣都與我無關了吧!我只單純地希望有什麼東西能來把我帶走罷了。原來想自殺的人都是這種心情嗎?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些悲哀。

  良子……君子……御手洗,我的眼前閃過了好幾個再熟悉不過的人物。如果我真的死了,御手洗不知道會怎麼樣。他真的會幫我辦葬禮嗎?他會為我掉淚嗎?啊,還有里美,那個小丫頭,她是一定會哭的,會哭得很傷心……

  『石岡老師!』

  唉,大概就是像這樣子,在墳墓旁邊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吧?我有些茫然地想著,忽然手被人一拉,讓我從恍惚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然後還是里美的叫聲:

  『石岡老師,喔,天啊!老師,你到底在做什麼?!』

  水果刀被拿走了。我也並沒有搶回來的意思,老實說,我本來就沒有要自殺,只是拿著刀胡思亂想而已。我有些朦朧地轉過頭,正好見到里美那張焦急的臉,她好像哭了,整個人逼到我面前。我看見她把水果刀遠遠扔了出去,扔到病房的一角。

  『老師,你怎麼可以這樣?這一點都不像你啊!您不管里美了嗎?』

  她大叫著,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好像深怕我從那裡再變出刀子來似的,一刻也不肯放開。保溫瓶被她扔在地上,整個病房裡都是冒著煙的熱水。

  『里美……』

  我覺得視線一陣模糊,又漸漸清晰起來。里美的臉就在我眼前,

  『就算不管我的話,君子呢?君子怎麼辦呢?老師,君子在等著你啊,你不想讓她安心的走嗎?您要是發生什麼事的話,君子她一定會很傷心的不是嗎?』

  『就算這樣下去,也幫不了君子什麼忙……』我恍惚地說著。

  『誰說的!老師,別人可能沒資格對你這麼說,可是我是犬坊里美喔,我們犬坊家,就是被老師你搭救的喲!不只犬坊家,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可以說是被你救起來的,而且不止一次,老師救了我們村子裡的兩次,整整兩次喔!就算到現在,媽媽每次打電話給我時,都會叫我記得謝謝石岡先生呢!』

  她盯著我的眼睛說,

  『那跟御手洗先生一點關係也沒有,雖然我現在認識了御手洗先生,全部是拜老師你之賜。但是我認識你的時候,還完全不知道有御手洗先生的事情,不管是對老師你的喜歡,還是尊敬,全都是對老師你一個人的喔!如果老師覺得自己比不上御手洗先生,就想死掉的話,那不是太對不起還有村子裡的人對你的崇拜嗎?你知道嗎,大家都把你當救世主一樣地看待呢!石岡老師。』

  『救世主……』

  我有點恢復神智,只是精神仍然很差。里美繼續握著我的手說:

  『我知道老師因為君子去世的事情,覺得很難過,可能也很沮喪,可是不可以因為這樣就消沉下去啊,輕視生命更是絕對不可以做的事!老師在機場遇到我時,不是很堅定地說,這次來瑞典,不是為了找御手洗先生的嗎?老師和君子來到瑞典,本來就和御手洗先生沒有關係不是嗎?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為了他拒絕幫助您而感到難過呢?那時候的決心和志氣,現在更需要拿出來啊!老師,君子正在看著你哪!』
  
  里美用很大的聲量說著。這些話不知道為什麼,對我很受用。我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無可救藥的英雄主義者,只要知道有什麼比我更弱小的東西還需要我,我就會把自己給忘記了。里美說的沒有錯,為什麼我要為了一個無關的傢伙如此消沉呢?

  拜此之賜,我現在終於醒悟到了一點:不是別人總在我耳邊提起御手洗,而是我自己,總是放不下那個男人的影子。是里美讓我發現了這件事。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里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太沒用了,尤其還讓里美看到我這麼沒用的一面。

  『不要緊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來瑞典,就是為了當老師的助手的,是助手喲!所以老師儘管吩咐我沒關係。不過剛剛那種事除外,真是嚇死我了!』

  里美一邊說著,一邊才往病床旁的椅子上落坐,剛剛我的行為,好像真的讓她嚇得不輕的樣子,她的手也還在抖,我趕快又道了聲歉。里美彎身把保溫瓶從地上撿起來,我往床上一看,御手洗放在我膝上的日記本還躺在那裡,我一頁都還沒翻。

  『啊,那是御手洗先生給的東西吧?』里美注意到我的視線。

  我一邊答了聲『嗯』,一邊檢視著那本日記。雖然我認為就算我看了它,也絕不會理出什麼頭緒,但是我必須要轉移一點注意力,才能把我從失去君子和御手洗的絕望情緒中拯救出來。於是我決定開始讀它。

  日記是手稿,相當凌亂的字跡,錯字也不少,很多地方甚至連文法都錯了,手稿裡完全沒有漢字,看得出來是日文程度很差的人寫的。因為很老舊了,有些字跡都模糊了。不過這個部分倒是難不倒我,拜那個有手記癖的男人之賜,過去遇到的許多案子裡,幾乎都有類似的東西。我把病床旁的燈打開,仔細地閱讀起來。

  手記的內容意外地相當有趣,我讀著讀著,竟然入迷起來。我對一戰和二戰的歷史相當有興趣,對那個時代的事情也有大概的了解。雖然日記的文字很拙劣,但內容卻相當令我驚訝,甚至有點鼻酸。拜這些日記之賜,很久很久以前,御手洗在紅鞋女孩銅像前和我說的故事,我好像也漸漸想起來了。

  『里美,妳知道紅鞋女孩的事情嗎?』

  我問站在一旁,也同樣盯著日記看的里美。里美點了點頭,

  『好像有聽過。那首民謠『紅鞋子』,就是從這個故事來的吧?』

  『好像不只是個故事而已,是史實呢。』

  『是這樣嗎?不過,傳說中的那個女孩子,不是很早就死了嗎?』

  『嗯,御手洗和我說過,我記得是九歲的樣子。那個時候,因為海港流行的肺結核,很多人都罹患這種病死去。那個女孩子也是其中之一。』我慢慢地回想起來。

  『九歲?可是這個日記,一直寫到她十歲都還有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是我記錯了也說不一定。不過……』我翻了一下那本日記,翻到最底的那一頁,指著上面的日期說:

  『日記到這裡就沒有了,是六月二十七日的樣子,那之後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那位叫小君的女孩子,就再也沒有寫任何日記了。』

  『會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呢?』

  『好像是這樣……這本日記裡,讓人難以理解的地方也不少,比如為什麼要把小君送進那間屋子呢?小君看起來一點病也沒有不是嗎?』

  『嗯……該不會是生了病,但是自己卻不知道吧?』

  『就算是這樣,疑點還是很多啊!比如當初那兩個傳教士夫妻,到底去了那裡,為什麼就這樣把小君丟著不管,小君的日記裡,完全沒有再提到她們不是嗎?還有每個月定期寄來的包裹又是什麼?如果是給小君的禮物,那也未免太多了,小君認識的人裡,那有這麼多的錢呢?還有那位老爺爺的身分又是什麼?這裡還提到大正三年……』

  『大正三年,就是西元1914年吧?』里美思考著說。

  『嗯,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的那年。大正天皇是在那年的八月,對德宣戰的。在那之前,日本挾著強大的軍事武力,經歷了日俄戰爭、甲午戰爭,可以說是日本軍事力量最強的時候。』

  『嘿——老師對這些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呢!』

  『我唸中學的時候,曾經迷上戰鬥機,對世界大戰的事情也產生興趣,還曾經加入過戰史研究社。不過只有一個星期就是了。』

  我翻著日記說道,同時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的精神,好像漸漸回到身體裡來了。或許是那位小君的遭遇,讓我想到君子的緣故,我覺得自己應該振作起來,而且非振作起來不可。我對於剛才想竟然有結束生命念頭的自己,由衷地感到慚愧。失去君子後那種無邊的絕望,似乎也稍微減緩了一些。

  這或許就是御手洗給我看這本手記的原因吧?我這麼想著。他知道我一定會感興趣的,也知道唯有這樣做,才能讓我真正振奮起來。但是這麼一來,我的反應又再一次被他完全預料到了,想到這裡,我又覺得不甘心起來。為什麼這個男人會如此地料事如神呢?同樣是人類,御手洗卻永遠站在我無法企及的地方。一次也好,我想和他站在同樣的地點,看著同樣的風景。但是三十年來一次也辦不到。

  『石岡老師……?』里美擔心地叫了我一聲。我深深吸了口氣,就算我再怎麼不甘心,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更重要的是君子也不會活回來,只是浪費時間而已。雖然知道這些,我的心情還是高興不起來。

  『這裡提到的天津,是什麼意思呢?』

  『天津啊……是中國的城市吧!和橫濱有點像,是靠海港繁榮起來的大城市。』

  『可是日記上不是說,「天津是個邪惡的地方」那個老爺爺這樣說不是嗎?為什麼天津會是個邪惡的地方呢?』

  『嗯……』

  我一手拿著日記,一邊把里美剛泡的紅茶,端起來喝了一口。暖暖的紅茶滑進胃裡,讓我從頭到腳都暖了起來。事實上持續的寒冷讓我昏昏欲睡,拜這杯紅茶之賜,讓我整個人清醒過來。

  老實說我還是很怕冷的,橫濱已經是我的最大限度。這裡現在雖然是春天,卻比北海道的冬季還讓人難以忍受,越入夜感覺越明顯,為什麼那個男人可以長期住在這裡呢?我把全身衣服都穿了起來,整個人縮到毛絨絨的毯子裡,又把毛毯拉起來蓋住頭,才稍微覺得溫暖一點。里美好像覺得很有趣地看著我,讓我很不好意思,畢竟我並不想讓女性覺得我是個沒用的男人。

  君子應該也很冷吧!在那種地方的話。想到這裡,我的胃又整個扭曲起來,

  『會不會和租界有關呢?』我趕快說,用力吸了吸鼻子。

  『租界?』里美問。

  『嗯,你看這裡,不是有提到嗎?老爺爺的過去,他說自己工作的地方被劃成租界,他也因此失去了工作,流亡到日本來。』

  『這麼說來,老爺爺是中國人嗎?』

  『大概是吧!等一下,如果是天津的話,我好像曾經看過……』我拿著那本日記喃喃自語,里美好奇地看著我。最近我的記憶力,大概是老化的關係,不知不覺地變得越來越差,有時候連家裡的電話都會突然間想不起來。嘛雖然我的記憶力本來就比不上御手洗,不過這樣下去我自己也很擔心,該不會有一天忽然忘了自己是誰吧?

  『里美,這家醫院……有電腦嗎?』

  『咦,電腦嗎?』

  里美有點驚訝的樣子。她想了一下,回答道,

  『我不知道耶,畢竟我對這家醫院也不熟。不過,我剛在醫院的交誼廳遇到海因里希先生的時候,好像有看到一、兩台的樣子。』

  『那位……海因里希先生,還在醫院裡嗎?御手洗也在嗎?』我驚訝地問。

  『沒有,他說御手洗先生有私事的樣子,所以讓他一個人在交誼廳等。』

  『這樣啊……』

  我喃喃地說。御手洗的私事,會是什麼呢?該不會是關於女人吧?上一次在龍臥亭和他通電話時,他好像表明自己並不討厭女人的樣子。仔細想想,和他分開這十幾年,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北歐的生活。以前在馬車道的時候,他是個一忙起來,就連要吃飯要喝水都不曉得的人,全靠我在旁邊提醒打點。這樣的人不可能一到北歐,就馬上變得伶俐起來。一定有什麼人照顧著他,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其實以御手洗的條件,他只要不是對女人那麼排斥的話,應該早早就被圍繞在花叢中了吧?就算他不主動去追求,女性也會像螞蟻看到糖一樣瘋狂地向他撲過去。連玲王奈小姐這樣的大明星都對他傾心了,嘛雖然性格上是古怪了點,但只要相處久了,女孩子一定會漸漸地喜歡上他的。

  『石岡先生要電腦做什麼呢?』

  里美在旁邊問,把我從胡思亂想中叫醒過來。我趕快轉過頭來看著她,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否則就太對不起君子了:

  『嗯,想查一些資料。現在也不可能去圖書館吧!就算去了,我也看不懂這裡的書。里美,可以扶我到交誼廳嗎?』

  『啊,我剛剛出去時,和櫃臺借了這個喔!』

  聽到我這麼說,里美從床底下抽出了簡式的柺杖。我是第一次腳受到這種重傷,覺得很不習慣,但有柺杖就好多了。里美陪著我一拐一拐地往交誼廳走,到那裡的時候,里美說的海因里希先生已經不在了,讓我著實鬆了一口氣。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個御手洗身邊的男人。

  我打開角落桌上的電腦,雖然我好像總是追不上科技,不過現在在馬車道時,偶爾也會上網找一下寫作資料。畢竟圖書館太遠了,有些比較新的資料也找不到。不過這裡的鍵盤沒有辦法打日文,讓我頭痛了一陣子。

  『有了,里美,你看。』

  我拿著小君的日記,指著螢幕上的日文資料說:

  『二十世紀的初的時候,中國曾經被設置了很多租界呢。那就像是在國家裡面,再設置一個獨立國家一樣,在租界裡面,不管行政、貿易、司法還是稅收都是獨立的,就像是割了一小塊地給別人一樣。』

  『嘿咦——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戰爭的緣故吧!雖然中國史我不太清楚,不過,當時的政府,就好像末年的德川幕府一樣,已經衰敗到趕不上時代了,階級的弊端也很嚴重。這上面說,當時中國的各大城市,幾乎都被劃歸成列強的租界,蘇杭、漢口還有重慶,其中天津是最大的一個,一共有九個國家在那上面設有租界。其中日屬租界設於1900年,因為在海岸附近的緣故,那裡原本是一大片沼澤地,政府在那裡進行了大規模的建設。』

  『嗯。』

  『這個日屬租界最大的特色,就是它允許特種行業。好像只要像居留民署繳錢,取得簡單的執照,就可以在那裡開設妓院、設置煙館,好像也可以販毒的樣子。這邊有篇當時的報導,據說很多毒品製造商都在那裡設廠,其中最大宗的是鴉片,其他的種類也有不少。製造出毒品之後,就大量地回銷到中國去。當時光是菸館的數量就高達五六百家,有些當地的官員也加入製造毒品的行列,還派軍隊保護運毒的商隊呢。』

  『咦,這樣不犯法嗎?』

  『因為是租界吧!只要是租界,不要說被設租界的國家,好像連設置租界的本國,也不太有辦法管束的樣子。』

  『嘿?這麼說,那些毒品,也外銷到日本本土嗎?』

  『好像不行呢,日本政府反而禁得很嚴,絕對不許這些東西流入本土的樣子。為了避免本國人受到毒害,所以當時的海關嚴格把關,畢竟天津和日本的很多港口,相距並不遠不是嗎?明治時期之後國際貿易又很繁盛,可以說是防不勝防呢……』

  『哈啊,原來毒品的問題,從這麼早就有了啊……』

  里美好像很感慨地說。她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道:

  『啊,那麼說來,難道說會是這樣嗎?』

  『怎麼樣?』我嚇了一跳。

  『就是日記啊,最後的地方。老師不是說,日記停在最後沒有日期的一天,後面就沒有了嗎?我在想,小君發現的東西,會不會就是毒品?』

  『啊……』

  『如果是白色、有淡淡的苦味、外觀是半透明粉末狀的東西,如果再加上高水溶性和脂溶性的話,那說不定是很有名的Heroin,也就是俗稱的四號,而且純度很高的海洛英喔。石岡老師,資料上說的天津租界裡,有提到海洛英嗎?』

  我有點驚訝,沒想到里美對毒品還挺清楚的。但轉念一想,她的工作本來就和這些事情息息相關。我想這些情報,御手洗一定是行家,這毋庸置疑,但沒想到里美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令人刮目相看的人了。看來這些人裡面,停滯不前的就只有我一個,我第一次有不努力不行的覺悟。不過雖然是她發現的,但她臉上驚訝的表情不亞於我,

  『海洛英、嗎啡和鴉片都有,在工廠經過再製純化後,再外銷到外頭去。里美,你對毒品,知道的很清楚嗎?』我問。

  『咦?也不算清楚啦,只是最近剛好遇到這樣的案子,所以……』里美顯得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稍微臉紅了一下,然後才說:

  『其實嗎啡、海洛英和鴉片,是同一種東西喔,老師。』
  
  『咦,真的嗎?』

  『嗯,我聽前輩說過的,只是製作的過程不一樣而已。它們的原料都是罌粟花。罌粟花的果實,在成熟之前就採摘下來的話,只要用刀切開,裡面的汁液流出來,凝固之後,就是鴉片了,所以鴉片的製作流程是最簡單的。如果把鴉片的成分再精煉的話,就是一般說的嗎啡了,而如果把他浸在醋酸之類的東西裡,等到發生某種化學反應,出來的東西,就是大家說的海洛因。不過不管是那一個,都是屬於國際標準中的第一級毒品就是了。』里美說。

  『哈啊,這麼說來,最重要的原料就是罌粟了?』

  『是啊,一直到現在,東南亞的柬埔寨、緬甸,還有泰國南部好像也是吧,都還有大片非法的罌粟田,從那裡把原料偷渡到各個國家去,或是就地在那裡製造都有。世界上的毒品大老,東南亞就佔掉了一半呢!這樣的生意,已經持續有百年以上了。』

  『那臨近東南亞的中國……』

  『廣大的罌粟後備工廠呢!尤其是在那個時代。』

  里美有些感慨地說。我拿著那本陳舊的日記和里美對望著,這個意外的發展,讓我們暫時都有點說不出話來。尤其是我,我覺得腦子裡亂成一團,有什麼東西在我的眼前亂竄,但等我想把他抓下來,好好看個清楚時,他卻又消失不見了。我因此煩燥不已,抓起紅茶來喝了一口,里美有點擔心地看著我:

  『老師,你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搖了搖頭,把日記丟到一旁,抱頭仔細地沉思著。里美從我手中接過那本日記,一邊翻一邊說道:

  『可是這樣一來,把小君軟禁在那間屋子的理由是什麼?』

  我顫了一下,覺得心中有根弦線,被什麼觸動了一下。我想了想,說道,

  『會不會是要避開檢查?』

  『避開檢查?』

  『嗯啊……雖然還不是很肯定,不過,這裡有提到稅關吧!如果要從中國運毒品進來,不管怎麼樣都必須通過海關的檢查,那是很困難的一關。我記得當時橫濱的稅關,就是在那棟紅倉庫工作的。里美,你知道橫濱的煉瓦倉庫嗎?』

  『咦,是海邊那個很大的紅色房子嗎?』

  里美叫了出來。我點了點頭,因為寫過與橫濱相關的小說很多次了,加上住在橫濱也有三十年之久,所以對橫濱的歷史,我當然知道的比一般人清楚,

  『嗯,就是那裡。好像是二十世紀初才設立的樣子,後來因為關東大地震震倒了一部分,又重建了一次,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那個時候,里美妳還沒有出生呢!因為那時候的橫濱,好像是特別的貿易港口,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御手洗跟我說過,剛開始開放的時候,只有橫濱可以對外通商,那是日本百年來第一個大窗口。連帶關稅也有特別的制度,在那間紅煉瓦倉庫的稅關,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工作的。』

  我一邊說著,一邊思緒漸漸地沉靜下來。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在我胸口奔騰,我的身體輕微地戰慄著,因為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雖然還有很多細節不確定,但我真的漸漸明白到,一百多年前,埋藏在這本日記後的秘密是什麼了。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觸,我感到難以言喻的興奮,甚至還有一點得意。光靠我一個人是絕對做不到這種事的,這一定又是君子給我的力量。

  我稍微有點體會到御手洗的感覺了,嘛,雖然那個男人所看見的風景,一定比我要清晰美麗的多。但是那傢伙每次發現謎底時,為什麼總會那樣欣喜若狂,我好像終於明白了一點:

  『等一下,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

  我把日記幾乎是用搶的奪過來,放在膝上快速地翻閱著,在其中一頁上停了下來。

  『里美……』

  我喃喃地叫著里美,眼睛直視著日記。

  『怎麼了,石岡老師?』

  里美似乎被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恐怖:雙眼發直,臉色蒼白不說,手還抖個不停,活像毒癮發作的病人一般,但我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了,我在里美驚懼的目光下開口,尚且控制不住嘴唇的顫抖:

  『我知道了……』

  『老師,你不要嚇我,你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怕!』

  我把里美推離了一點,試圖從病床上站起來,但是卻不小心跌倒在床頭。里美嚇了一跳,趕快上前來扶住我:『我知道了,里美,真令人難以相信……雖然還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但是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什麼,老師?是日記的事情嗎?』里美看起來驚慌失措。

  『不是……不,日記的事情也有。還有君子的事情,還有君子父母被殺的事情,里美,我知道御手洗為什麼要把這本日記給我看了!』

  我大叫著搭住她的肩,再一次試著站了起來,里美還是很驚慌的樣子,趕快把靠在床邊的拐杖取來給我。我有點飄飄然,發現事實的興奮縈繞在我胸口,我在病房裡漫無目的地徘徊著,從房間這頭走到另一頭,甚至沒有空理會臉色蒼白的里美。我的眼前已經出現一道曙光了,現在我非把他給抓住不可,

  『等一下,這樣的話,這樣的話,那東西會在那裡……會在那裡呢……』

  我捏這那本岩崎家代代相傳的日記喃喃自語。里美忍不住開口:『老師,你小心一點,不要摔倒了……』但我沒有理會她,我拿著日記轉過身,

  『里美,我們快走!』

  里美完全呆住了,

  『咦,咦咦?走?要、要去那裡啊老師?』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現在非得……總而言之,先回旅館去!』

  我有點急躁地說道。里美露出非常擔憂的表情,我想她一定在想,我會不會因為君子死去的事情對我打擊過大,已經瘋了也說不一定。我也知道自己讓人感到困擾,不過我實在冷靜不下來,我的臉頰因為煩躁而發燙。

  『旅、旅館?回旅館要做什麼?』

  『回Asplund去,我要去拿我的行李……』我一邊說,一邊拄著拐杖就往病房門口走。里美急急忙忙跟了上來,她看起來十分驚慌,

  『這種東西明天再拿就可以了不是嗎?老師,你現在還受著傷,要是被御手洗先生知道了,他會很擔心你的!』

  『我非去不可!』我堅決地說。里美好像也知道阻止不了我了,

  『可是要怎麼去呢?這麼晚了,電車什麼的都停駛了吧?』

  她提出現實面的問題。我咬了咬下唇,床頭的鐵柱映著我的臉,看起來好蒼白:

  『總有夜間的計程車不是嗎?要不然請旅館的人來載我們也可以,就說我們有重要的東西要拿。』我說。

  『可是老師,這樣擅自離開醫院真的好嗎?要是再遇到那些人……』

  里美問。我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剛才太過興奮,加上御手洗又在我身邊,我一直沒有想到這件事。我現在已經知道那些人想幹什麼了,也知道他們的危險性,那些人不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是絕對不會擅罷甘休的。為了他們的目的,他們連無辜的小女孩都可以殺害。如果他們知道我沒有死,再找上我的機率一定很大。

  而且老實說,現在的我雖然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部分,但是不清楚的地方卻還有很多。我的心裡充滿了疑問,早知道剛才就好好地問御手洗了,我感到後悔不已。

  『里美,妳待在醫院裡面好了。』

  我回頭對里美說。里美驚訝地張大了眼,

  『欸?不行,我要跟著老師,我已經答應御手洗先生要好好照顧老師了。』

  『要是出事怎麼辦呢?就像妳說的,那些人很有可能再找上我。』

  『那我就更不可以離開老師了。而且如果真的遇上什麼事情,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不是嗎?』里美說。我有點驚訝,沒想到這個女孩子這麼為我著想,

  『妳不害怕嗎?里美。』我問她。

  『害怕什麼?』

  『對方槍殺了君子喔,妳跟著我,說不定也會被殺死啊!』

  『唔……說害怕當然是會害怕。我到現在,就算是上驗屍的課程,也不敢直視屍體呢!不過,我還是要去,我要陪著老師。』

  里美臉色有點蒼白地說著。我瞬間竟有點感動,雖然我現在已經知道,里美是不可能對我產生什麼尊敬以外的感情了,也有自己的人生了。但有個老朋友願意對我這樣說,還是讓我感覺非常窩心。我一邊捱著牆走,一邊穿上大衣,勒骨的悶疼讓我縮了一下。不過這樣就好了,不要再讓別人因為我而惹上麻煩了,君子的事情發生一次就夠了。

  『謝謝妳,里美。但是我一個人就可以了,這種事情,就交給我吧。』

  我說著,就拄著拐杖下了樓梯,一拐一拐地打算出醫院用來夜間出入的側門。但電動門才一打開,我就愣住了,因為有輛Saab停在醫院門口的環形坡道上。

  『老師,等一下……!』

  里美從背後追了上來。我停在門口,意外地看著坐在車前蓋上的人。他好像等了我很久,一副快睡著的樣子,聽見門開的聲音,才驀地抬起頭來。他穿著厚重的禦寒衣物,從頭到腳都裹得緊緊的,手上還拿著一罐罐裝的咖啡,冷得不住跺著腳。那是御手洗的友人海因里希先生。

  『呀,你真的出來啦!』

  看到是我,他用非常緩慢但標準的英語向我打招呼,我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只僵硬地點了一下頭。他從胸口拿起眼鏡戴起來,好像要確認我的臉似地盯著我好一會兒,然後露出了笑容,

  『等你很久了,快上車吧!你有想去的地方對吧?』

  他笑著對我說道。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