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什麼?』

  潔叫了出來。由於那個東洋女孩說的是日文,我當時並沒有聽懂,卻看到潔一馬當先往醫院裡跑了進去,我才趕忙追上去,

  『發生什麼事了,潔?』

  『他不見了!』潔簡短地解釋後,我才知道原來是那個日本男人失蹤了,不由得大吃一驚。里美小姐從後面追上來,潔才扭過頭問她,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會忽然不見?』

  『石岡老師忽然跟我說,他有點口渴,想要喝水。因為病房裡已經沒有水了,所以我就拿著熱水瓶出來樓梯間,想要裝水。沒想到我拿著水回去的時候,石岡老師已經不在病床上了……』

  『房間裡的浴室呢?找過嗎?』

  『找過,那裡沒有人!御手洗先生,石岡老師他……』

  里美的聲音聽起來快哭出來了。潔忽然停住了腳步,在走廊上站定,我看見他焦慮地抓了抓額髮,

  『會去那裡,石岡君會去那裡……』他喃喃自語地唸著。

  『要不要去頂樓看看?』

  我提議道。潔好像被人打了一棍似地,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和那個女孩子都露出恐怖的神色,我開始後悔自己出言太魯莽了,畢竟這三個人裡,我是和那個日本男人最陌生的一個。那個東洋女孩,好像也認識石岡很久的樣子。

  『妳有問過櫃台的人嗎?』

  『有問過,可是她們說沒有注意。』

  『也不可能離開醫院,我和海因里希一直都在門口……』

  潔自言自語地說,他好像冷靜不下來,在病房門口徘徊著走來走去,

  『……那只好先分頭去找了!海因里希,你到醫院的自由活動區域找一找,里美小姐,請妳去到處問一問,問問隔壁病房的人也可以!我去頂樓……』

  潔說到這句話就僵住了,我和里美小姐也停了下來。因為石岡忽然出現在走廊上,似乎正準備回病房的樣子。他吃力地扶牆走著,因為腳踝撕裂傷的緣故,他的右腳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裡面則裹了石膏,只剩一隻腳能用。他便單腳一拐一拐地拖著移動過來,

  『……你們聚在這裡幹什麼?』

  『石岡老師……!』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里美。石岡有點詫異地看著她,但是他的目光一觸及潔,很明顯地立即低了下去,聲音也變得冷淡。里美一邊大叫一邊跑了過去,我們也跟在後面。

  『石岡老師,你去那裡了?害我擔心死了!』里美說。

  『啊……抱歉,因為病房裡的廁所不乾淨,所以我想到外頭上,沒想到走一走就有點迷路了,問了人才找回來。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里美。』

  石岡邊說,腳下一個踉蹌,便往前跌了一下。我看潔動了一下,好像想上前扶一把的樣子,但是旁邊的里美卻搶先了一步,她幾乎是撲向對方,衝過去抱住了石岡的胸膛,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潔頓了一下,才慢慢收回已經伸出的手。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石岡老師!我接到老師出事的通知,就已經嚇到快要死掉了呀,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要是老師又出了事,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對不起,我應該跟妳說一聲的。我沒有事的。』

  『就算是這樣,現在也不應該亂跑才對啊!老師的腳受傷了不是嗎?要是不小心摔下去,可是會沒命的啊!』里美耳提面命地叮嚀著,走到石岡受傷的那邊,讓石岡的手架在她的肩上。石岡低頭笑了一下,淡淡地說,

  『沒命了,有人會替我辦葬禮不是嗎?』

  我看到潔聽見這句話後,明顯地顫了一下,腳步也停了下來。我在心裡嘆了口氣,雖然關於他們兩個的事情,我老是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看得出來,潔現在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我想見君子。』

  里美扶著石岡到病房門口時,石岡忽然開口說。里美有點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老師……』

  『我知道。妳不要擔心,我說的是太平間。我想看她最後一面。』

  石岡異常平靜地說道。那個東洋女孩抬起頭來,看了潔一眼,好像要徵求他的意見。我有點意外,看石岡在雪地裡那個樣子,我以為他醒來之後,就算不大吵大鬧,多半也會大哭一場,沒想到他這麼冷靜。我望向潔,他只簡單地點了點頭,

  『和醫院說一聲就可以了。雖然不是家屬,我出面的話,應該還是沒問題的。我在這間醫院有認識的人。』

  潔說。石岡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也沒有表達感謝的意思,好像當作他不存在的樣子。里美本來建議石岡先休息一下,因為不管怎麼樣,那個日本男人的臉色都太蒼白了,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的樣子。但是石岡的心意卻很堅決,誰都攔不住他。

  我們在後棟的太平間門口坐了一會兒,等待手續辦妥。時間已經很晚了,照理說早就過了醫院營業的時間,太平間也不可能讓人進去。但潔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過了一會兒,他回來找我們,低聲說了聲:可以了,不過請安靜一點。身邊還跟了一個醫院的人。我和里美紛紛站了起來。

  只有石岡還坐在位置上,等待的過程中,他一直很安靜,安靜到讓我覺得害怕的地步,雙手緊緊地握在膝前,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石岡君,走吧。』

  潔彎下身來對他說。石岡才緩緩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地看了潔一眼,又撇過了頭,這才靠著里美的攙扶重新站了起來。我們尾隨著潔和醫院的人,走進太平間陰暗的室內,室內的氣溫很低,燈光也不亮。有枝日光燈管好像壞掉的樣子,無力地霹啪霹啪閃動著。室內非常安靜,只聽得見我們一行人的腳步聲。

  我們走到一個像櫃臺的地方,潔在一分文件上簽了名,穿著醫院制服的人就帶著我們走進停屍間,找到了君子的號碼,把她的遺體拉了出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個女孩子。可能是還來不及整肅遺容,君子還維持著死去前的樣子,頭上綁著兩隻辮子,看起來格外稚齡。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小的時候,隨母親到戰地醫院去認父親屍體時的情景,父親是被槍決的,以戰犯的身分,連帶連認屍的家屬都顯得屈辱。當時的印象很模糊,只覺得很不真實,眼前躺的這個人,和我認識的人是同一個嗎?我不禁這樣想。靈魂離開了軀體,就只是一件冰冷陌生的物件而已。

  石岡似乎微微顫了一下,不過還是沒有反應。君子的遺體躺在蒼白的日光燈下,顯得更為無機。她的臉上都是血汙,胸口的傷口被屍布掩蓋著,眼睛安靜地闔著,像在睡覺一樣。石岡有點膽怯地伸出手,半晌挪到君子身邊,緩緩握住她已然冰冷僵硬的手。

  『君子……』

  潔不知道何時已經走到石岡身後,以極接近的距離扶著他的肩,從他背後一起看著君子。這次石岡沒有拒絕。

  『妳不要擔心,』我聽見石岡開口說了什麼,聲音整個是沙啞的。他的眼眶都是血絲,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在雪地裡痛哭失聲的他,現在卻十分平靜,

  『妳不要擔心,君子……爸爸在這裡。』

  他反覆說著這句話,蹲在君子的床前。我想起我們衝進防火巷時,曾經聽見君子叫了一聲『爸爸』,這個父母雙亡的女孩子,似乎找到了新的家庭,也找到了新的幸福。卻也在下一刻失去了那個幸福。想到這裡,我又覺得難過起來。

  『君子……有話要告訴你,在救護車上的時候。』

  潔忽然用日文開口。石岡稍微側過了視線,他的雙眼十分茫然,好像靈魂都出竅了一樣,他就用這樣呆呆的眼神看著潔。潔和他對看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別開視線,

  『她說:對不起,石岡。』

  石岡似乎愣了一下,眨了眨通紅的眼眶,『什麼……』

  『她說,對不起,石岡。就只有這句話。』

  潔又強調了一次。我想起救護車上的情景,潔緊緊握著君子的手,側身靠近她的唇邊,像在傾聽什麼似地,難道就是在聽這些話嗎?

  『然後我跟她說,謝謝妳。』潔接著補充。

  石岡似乎很不解的樣子,微微瞇著眼睛,眼神呆滯地看著潔。但是潔沒有再多說什麼。我雖然不懂那個女孩子的意思,但潔說謝謝的用意,我卻再明白不過。就像他向我自白的,他一定很感謝這個勇敢的女孩子,捨命救了那個他所虧欠的青年。我想起他在救護車上,嚴肅、專注的樣子,心裡不知為何,有種酸酸的感覺。

  『潔,讓他休息一下吧,我覺得他……』

  我向潔提議道。石岡的臉色蒼白的像紙一樣,靠著潔和里美兩個人的攙扶才能站直。最恐怖的是他一滴眼淚都沒掉,讓人猜不透他的想法。雖然他沒有哭,但就算是我這個旁觀者,也人感受到他心裡巨大的悲傷,幾乎就要把他給吞噬掉了。

  『嗯,回病房去吧。』

  潔同意道。那個叫里美的女孩於是拉了拉石岡,

  『石岡老師,我們回病房去休息好不好?吶,不要待在這個地方了好不好?』

  石岡仍舊安靜地看著君子,他的手還握著遺體的手,一刻也不曾放開。過了一會兒我嚇了一跳,因為石岡竟然在哼歌,

  『可愛的小女孩穿著美麗的『紅鞋』,
   她已隨著外國人遠去他方,
   從橫濱的港口遠渡重洋,隨著他到他的家。
   我想著她是否快樂是否過著好日子,
   我想著她的眼睛是否像外國人一般湛藍。
   看到美麗的『紅鞋』時我總會想起她,
   當我遇見外國人時,總會想著她的近況……』

  我曾經聽潔說過『紅鞋女孩』這首歌的歌詞,他好像說過,那是日本人耳熟能詳的兒歌。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日文的版本。

  我們都站在冰冷的太平間裡,聽著石岡若有似無的哼歌。那一瞬間我有種錯覺,眼前的石岡,彷彿不再是石岡了,而是被某個強大的執念附身的軀殼。我似乎可以看見橫濱的海,看見那幢二層樓的小房子,看見那個穿著紅靴的女孩,雙手支著站在窗邊,遠望著大海那頭永遠不會來接她的船隻。那個女孩子她復活了,靠著石岡對君子的思念,越過幾百年的光陰站在我們眼前。

  哼完了歌,石岡收起沙啞的聲音,終於轉過頭來看著我們,

  『嗯,我們回去吧。』他仍舊平靜地說。


  ◇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覺得右腳非常痛,痛得幾乎令我落下淚來,肋骨也是,除此之外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為什麼會平靜成這樣,連我自己也覺得難以致信。自從和御手洗認識以來,我彷彿從沒這樣冷靜過。

  我的腦子無法思考,人雖然已經離開了那裡,我的魂魄卻好像還留在那條巷子。留在那條下滿積雪的小巷裡,無論我張開眼睛或是閉上眼睛,眼前都會出現君子在我面前濺血的那幕。我甚至聞得到血腥味,好像錄影帶一樣不斷重覆播放,以致現實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我都無法做出反應。

  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我還活著呢?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我這樣恍恍惚惚地想著,被里美扶到太平間的途中,我腦子裡一直縈繞著這個問題。

  看到君子的遺體時,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即使到很久很久以後,我還是無法回想當時的情景。君子的頭上還綁著我替她紮的辮子,臉上的血污還來不及擦乾淨,一切都像我剛剛見到她時一樣。我卻開始懷疑起來,啊,這真的是我的君子嗎?真的是那個用笨拙的日文,告訴我她想成為我女兒的女孩子嗎?這是我在做夢,還是現實呢?當年那個女孩在我面前死去時,依稀也是這樣子的感覺,只是我已經不想再去回想了。

  我有種衝動,想就這樣掉頭衝出去。不僅僅是衝出太平間而已,我想衝出這間醫院,衝出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國家。我想馬上躲回我那間陰暗的公寓,把自己關進房間裡。為什麼我會愚蠢到相信自己,可以辦得到那種事呢?為什麼我要做這種超過自己能力的事情呢?全是我的莽撞和自大,才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是我害死君子的。

  很不可思議地,我竟然沒有掉眼淚,一滴眼淚都沒掉,也沒有想哭的感覺。我只覺得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怎麼樣都不該是這樣才對。躺在那裡的,應該是我才對,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我滿心都是這種荒謬的感覺。

  因為明明就已經決定好了不是嗎?君子願意有個新的父親,我也準備有個新的家人。就差這麼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而已,真的就差一點點而已啊!這是個玩笑吧!像我這樣平凡的人,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呢?快點,誰快點來揍我的腦袋一拳,讓我從這個玩笑的惡夢中醒過來吧!我站在那裡看著君子的遺體,不斷地在心底祈求著。受傷的腳又痛了起來,痛到我的臉都扭曲了。

  『老師,你好好睡一覺吧!』

  里美扶著我,回到位在三樓的病房時,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累。坐進病房裡,便一根手指也動不了了。

  很令人意外地,我的心卻漸漸清醒了過來。有個清晰無比的念頭心我心裡浮現出來,漸漸地佔據我所有的思緒。我忽然知道自己現在該做的是什麼了,心神也跟著定了下來。那一定是君子給我的力量。

  『石岡君,你慢慢休息,我們晚一點再來看你。』

  御手洗的聲音打醒了我。他和那個歐州人雙雙出了病房門,好像準備離開的樣子。我抬起頭來,

  『御手洗,等一下。』

  我開口叫道。御手洗似乎非常意外的樣子,里美和那個男人看起來也很驚訝,

  『石岡君,你叫我?』

  『嗯,我有事要跟你談。』我說。

  我看見御手洗和那個歐州人對望一眼,他們一定覺得我這個日本人很奇怪吧!才大吼大叫地說不原諒御手洗,現在又要和御手洗談了。事實上在雪地時,我究竟喊了什麼,細節連我自己也不記得了。那時候的我,好像已經被另一個靈魂佔據了似的。

  御手洗於是又走了回來,在我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和以前一樣,他把椅背轉過來對著我,就這樣跨坐在椅子上。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這傢伙的壞習慣還是一點沒變。雖然現在我無暇懷念這些事情,但心底卻有某些東西,悄悄地被觸動了一下。

  『什麼事呢,石岡君?』他用稍微輕快的語氣問著。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看起來心情不錯。那個歐州人沒有跟過來,

  『那麼……我先到樓下去等著好了。』

  他有些遲疑地說。里美也慌慌張張地從另一邊椅子上站了起來,

  『啊啊,我幫老師和御手洗先生倒水泡茶!待會再拿過來,你們慢慢……』

  『不,里美妳留下來。』我趕快抬起了頭,用堅決的聲音說。又望向門口,

  『還有那位先生……』

  『海因里希,海因里希•馮•蘭道夫,叫我海因里希就可以了。』

  對方很快地做了自我介紹,我點了點頭,

  『海因……里希先生,請你也留下來。』

  於是他們都回到病床邊,里美替那個男人拉了張椅子,他卻沒有要坐的意思,站在床邊遠望著我和御手洗。我閉上眼睛坐在床頭,感覺到腳趾尖若有似無的刺痛。外面的天氣還很冷的樣子,雖然已經四月了,光是走在走廊上,就覺得血液凍在身體裡無法循環。我睜開眼睛望著御手洗,

  『從現在開始,我把我知道的,有關於君子的一切都告訴你,御手洗。然後也請把你知道的事情——如果你已經知道了的話,全部都告訴我。』

  我的話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里美『咦』地一聲,有點驚訝地看向我。御手洗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外,從以前到現在,我的行為似乎都在他預料的範圍內,這次想必也是一樣。他只是看著我,有點苦笑的樣子,

  『非得在今天晚上不可嗎?』

  『如果你不肯幫我的話,我現在就自己去調查清楚。在搞清楚真相前,我是不可能睡得著覺的。』

  我冷冷地說。御手洗沉默地看著我,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們都已經這個年紀了,我發覺自己還是有點怕他。他總是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總是先一步查覺事情的真相,看破我的愚昧和無知。在他面前,我彷彿什麼心事都隱藏不住的樣子。可是這一次,無論御手洗怎麼說,我也決不讓步。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君子。

  『我明白了,石岡君,』

  正當我等著御手洗說不定會嘲諷我,或是指責我的任性的時候,御手洗卻爽快地答應了。我覺得自從我把他叫住後,他的心情就一下子變好了,真是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男人。我知道他也很累了,熬了一夜沒有睡,這樣下去會生病也說不一定,無理取鬧的人是我。可是我實在沒辦法再等一個晚上了,

  『你就說吧!我在這裡聽著。』御手洗用聽起來一點也不累的聲音說。

  我想了一下該從那裡說起好,不想遺漏任何一點情報。於是便從玲王奈帶著君子到馬車道,把她塞給我的那天開始講起。我一提到玲王奈,兩個男人就同時有了反應,御手洗是奇怪的噴氣聲,那個叫海因里希的男人卻叫了出來,

  『啊……玲王奈,是那位女明星松崎玲王奈嗎?』

  『是她沒錯。』

  我不自覺用了日文回答,不過里美很快替我翻成了英文。

  『她過得還好嗎?最近好像拍了新的電影……』

  『嗯,應該算好吧。』我想起那天在馬車道裡,玲王奈對我充滿敵意的態度,到現在我還想不透是怎麼回事。當年在好萊塢分手時,她明明還對我很友善的啊!記得在那之後,我還為此小小低落了一陣子。

  『海因里希……你什麼時候認識那個女人的?』

  御手洗驚訝地插了嘴,海因里希轉向他說:

  『這個嘛,本來是工作的緣故。後來,嘛,老實說是因為你的關係,所以見了第二次面。』御手洗聽了這些話以後,臉色變得有點尷尬。老實說我也有點意外,沒想到玲王奈這麼積極,竟然可以為了御手洗緊迫盯人到這種地步,把他周圍的人都調查遍了。我對她而言也是這種功用吧?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認識我了嗎?』御手洗好像很在意這件事的樣子。

  『不,那時候還不認識。是在羅馬的樣子,那時候我在做模特兒生活實況的專題,玲王奈小姐是我訪談的對象。』

  『為什麼從來沒聽你提過?』

  『咦,我想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所以……後來就忘了。對了,我把你和我說的話也跟她講了,應該不要緊吧?』海因里希有點驚慌的樣子。

  『什麼話……?』

  『就是你上次在羅素裡說的,關於那個日本青年……』

  『……等等,夠了,不要再談那女人的事情了!石岡君,請你繼續說。海因里希,晚一點我們再好好把這件事情討論清楚。』

  御手洗很沒禮貌地打斷了對方,明明是他自己問的問題,卻不准對方講清楚,這男人還是和以前一樣亂來。我在心裡這樣想著,同時也有點感慨起來,記得御手洗跟我說過,這世界上說不定有個我們看不見的人,用他那隻看不見的手,讓我們熟悉的一切得以運行。占星術也好、DNA也罷,不過都是透露那些訊息的暗號而已。我們這一群小人物,竟然不知不覺間都認識了御手洗,圍繞著他打轉,這種緣分,也可以說是某種奇蹟吧!我不禁這樣思索著。

  『玲王奈帶著君子去找你,然後呢?』

  我繼續說了下去,把玲王奈告訴我的話、還有和君子見面時的情形,全都說了出來。我說的是日文,里美和御手洗就輪流把我的話翻譯成英文,讓在場的人都聽得懂。

  我說到和君子相處的情形,也說到她和我說的,那些關於她父母的事情,我把自己記得的事情盡量地表達出來。就像在翻閱我和君子之間的,那段短暫的、卻令人難以忘懷記憶的相簿般,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甚至強烈地有種君子還活著的錯覺,因為她是這樣鮮活地存在我的記憶裡。

  好像是在喝酒一樣,每說出一些,我就沉醉進回憶裡一些。同時君子死去的事實,似乎也漸漸變得不真實起來。我是真的可以看見她就在我面前,綁著我為她紮的辮子,回頭對我笑著,用不甚標準的日語對我說:石岡,我們去看櫻花!

  御手洗一直專心地聽著我說話,印象中從我們認識以來,除了他憂鬱症發作的時候,很少這麼認真地聽我說話。不管我說什麼,他總是一副可聽可不聽的樣子。現在仔細回想起來,或許我一直是被他看輕的也說不定,而我卻始終不知道這件事,還天真地提供他許多無用的意見。

  不管怎麼樣,我現在需要他的力量。這個案子只靠我一個人是絕對不行的,要替君子報仇就非借助御手洗的力量不可。就算是被他看輕,為了君子我也不在乎。我在看到君子遺體的那刻,就下定了這樣的決心了。

  『那女人帶君子到我們家裡時,君子就帶著那隻雪納瑞嗎?』

  提到君子平常的言行時,御手洗忽然問。

  『咦?啊,是的,好像是這樣沒錯。』

  『她說是撿來的?』

  『嗯,是啊。她說是和爸爸媽媽去吃飯時,從橋下撿來的。』

  我努力地回憶著。御手洗雙手抱著椅背,安靜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什麼,我想開口問他,但他卻揮了揮手,要我暫時別說話。這個人還是和以前一樣,想事情的時候,是六親不認的,『是這樣啊……』他這樣喃喃自語著。

  他沉默了一下,又催促我說下去。我把蓮見通知我的事情也告訴了他,在我的想法裡,這應該算是比較關鍵的情報吧!結果御手洗竟然劈頭就問我『蓮見是誰?』,真是個永遠記不住別人名字的男人。

  說著說著,我忽然有種熟悉無比的感覺,這樣子的談話內容,以前在馬車道的寓所,或是任何我和他共同的旅途上,不曉得進行過多少次了。現在感覺起來,卻好像變得陌生起來,就連御手洗的聲音,似乎也變得不那麼真實了。我想這大概是因為長久以來,都是從電話裡聽見他聲音的緣故。

  『石岡君?』

  我聽見御手洗叫我的聲音。為什麼呢?在太平間看見君子時,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但現在,只是這麼單純地和這個人討論案情,我竟然就有想落淚的衝動。

  『石岡老師,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啊?』

  『不,我沒事,真的沒有事。』

  我不禁慶幸御手洗好像正在想事情,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他仍然用手抓著椅背,看著病房的天花板,

  『那個男人身上,帶著君子的照片嗎?』

  聽我說完關於橫濱那個死去的男人後,御手洗插口問。我說,

  『嗯,是全家福的照片,就是君子和她的爸爸媽媽,可是我覺得……』

  『覺得什麼?』

  『……不,也沒什麼。』我想和御手洗說,我覺得還有另一個人在那裡的事。不過轉念一想,如果我的推測是真的話,御手洗一定也已經想到了。假使他沒有提起,多半就是我猜錯了吧,不需要特別提出來丟人現眼。

  『照片你帶在身上嗎?』

  『啊……這樣說的話,應該是在隨身行李裡吧……啊!』

  我叫了出來。御手洗問:『怎麼了?』我幾乎要從病床上爬起來,叫道:

  『那個人形!我非拿回來不可!』

  『人形?什麼人形?』

  病房裡的人都嚇了一跳,我把上半身從床頭撐起來,急得額角都流汗了:

  『人形……那個紅鞋女孩的人形,還在我的隨身行李裡,恐怕還留在那間青年旅館!那是君子留給我的東西,我絕對不能把它弄丟!』

  我說道。聽我這麼說,里美很快接口,

  『如果是老師和君子的行李的話,我已經請旅館的人暫時保留下來囉!』

  『咦?是這樣嗎?』

  『嗯,我是問旅館的人,才知道老師的事情的嘛!那時候他們就有問我是不是認識老師,然後問我那些東西要怎麼處理。我想應該也沒有什麼馬上得拿的東西,加上那時候又急著趕來醫院,沒時間拿,就叫他們先保管了。』

  我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的話,那些東西應該還沒丟吧!等到明天一早休息過後,再去拿回來也不遲。不過御手洗卻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什麼人形,石岡君?』

  『是君子送我的禮物,外表……很像是橫濱的紅鞋女孩,只不過那一尊穿著振袖和服就是了,很精緻的人形。君子說,那是他爸爸送給他的遺物。』

  『真的嗎?』

  御手洗提高了聲量,有些激動的樣子。我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就以往的經驗,御手洗會忽然振奮起來,就表示他發現到什麼了。

  『嗯,君子的爸爸,似乎很喜歡人形的樣子。啊,君子有說過,他爸爸每次帶她回來橫濱,都會到山下公園去玩,還會在紅鞋女孩的塑像旁邊看很久。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也是在那附近拍的。御手洗……』

  我盡力地提供資訊,卻發現御手洗已經沒在聽了,他像隻小狗一樣把頭架在椅背上,眼神直直地看著前方,好像那裡有事件的解答似的。看他這個樣子,我不禁問:

  『御手洗,你發現什麼了嗎?』

  『現在還不能確定,不過……』

  他喃喃自語地咕噥了一些不曉得什麼話,神情竟然有點疲累的樣子。我心裡緊張起來,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上臂:

  『御手洗,如果你知道什麼,就快點跟我說啊!』

  但是御手洗卻忽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我從來沒看過御手洗用這種眼神看我,有些難過的樣子,帶點意味深長的打量,似乎又有一點點難以言喻的無奈,總之是很難形容的表情。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平時的神情,把椅背反轉回來,又坐正回椅子上,輕快地對我說:

  『好了,我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現在換你了,石岡君。』

  我呆了一下,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御手洗的意思:

  『換我了?什麼換我了?』

  『問題啊!石岡君,和君子捲進這麼離奇的事件裡,你都沒有什麼疑惑要問我的嗎?我這裡應該也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情報吧?』

  我又愣了一下。御手洗說得沒錯,從太平間回到病房的路上,我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思索事情的始末,卻怎麼都想不透這次的事件,為什麼我和君子會被追殺?追殺我們的又是什麼人?不止是這樣,自從玲王奈帶著君子來到我家開始,很多問題就堆積在我腦海裡,包括那個女孩子平日的言行,還有她的家庭狀況,全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現在不是讓我滿足好奇心的時候,我很清楚。就算御手洗願意告訴我,我也沒有解謎的心情。我於是說:

  『不用了,御手洗。如果你發現什麼的話,快點告訴我好嗎?』

  『石岡君,你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嗎?』

  『我當然想知道!所以現在才在問你啊!』我說。

  御手洗看著我的臉,表情十分嚴肅。我很少見他這麼嚴肅的時候,

  『你想替君子報仇,不是嗎?』

  我僵了一下,沒想到御手洗一下子就猜中我的心思。不過這是御手洗一貫的能耐,我也不驚訝,只覺得有點生氣:

  『你在說什麼啊,御手洗,我當然想啊!如果不想,我為什麼要在這裡……』

  『既然如此,就靠你自己把答案找出來。』

  御手洗認真地說。他忽然從懷裡抽出一本冊子,那是在房東家裡檢查岩崎夫婦的遺物時,御手洗和對方要來的日記本,他竟然隨身帶在身上。他把那本書放到我膝上,

  『如果是依賴別人找到罪魁禍首,我想就算真的為君子報了仇,君子也不會高興的吧?君子信賴的人是你,也是因為信賴你,所以才跟著你到這裡的不是嗎?那你就不該辜負她的信賴,這是你的事件,石岡君。』

  我愣住了,御手洗把日記本丟給我後,竟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用英文招呼了他的朋友,『既然你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問我,那麼我就先走一步了。』他說,竟然就要離開病房。我大感吃驚,忍不住撐著病床爬起來:

  『御手洗,你要撒手不管嗎?』

  御手洗轉頭看著我,沉默了一下。『我沒有說我不管,別忘了,我也受到另一位少年的委託,也有我必須做的事。』

  『君子的死,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我沒有這麼說。』

  『你這是在報復我嗎?你在怪我對你說了那些話嗎?』

  『石岡君,你冷靜一點。我當然不可能……』

  『那你就快點告訴我!快點把殺害君子的兇手繩之以法!』

  『那要靠你自己找出來。石岡君,一如以往,你手上的材料已經很豐富了,只是你沒有注意他而已,好好看看那本日記……』

  『別開玩笑了!』

  我又驚又怒,幾乎就要從床上跳起來,

  『我怎麼可能有能力獨力處理這種事?更別說是解謎……』

  『你有能力的。石岡君,原本連和橫濱的外國人講話都會發抖的你,現在不是也站在這裡了嗎?石岡君,其實你……』

  『君子死了!』

  我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我的心裡全是憤怒,對御手洗的怒氣,在這一瞬間全爆發出來了,我這一生從沒如此生一個人的氣過:

  『我的女兒……雖然還不算是,但我心裡已經當她是了,被不知道那來的歹徒,在我面前被射殺了!她死了!御手洗,一個我最珍視的人,活生生死在我面前,還是第二次……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而我現在只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兇手!而你明明知道的,看你剛剛的樣子,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吧?現在竟然要我想辦法自己找出來?』

  『對,我要你自己找出答案來,否則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御手洗竟然不為所動。我扶著病床旁的椅子站起來,里美跑過來想扶我,但我揮手趕開了她,衝著御手洗大叫,

  『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這樣的頭腦!』

  『不是什麼頭腦不頭腦的問題,石岡君,冷靜下來,正視你自己,正視這個問題!這是個多麼簡單的案子,等你弄清楚之後,你一定也會這麼說的……』

  『我不會!不可能!御手洗,你每次都這樣說,你每次都說這個案子很簡單,那個案子很容易,結果呢?我傻傻的相信你的話,東奔西走地找了一大堆資料,問了一大堆人,結果到最後卻往往發現我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做的事情全是白工。而你卻輕描淡寫地就解決了這個案子。這種事情發生過多少次了?御手洗,發生過多少次了?啊啊你大概都沒有發覺吧?因為我在你心裡,不過是一個老是操多餘心的笨蛋罷了……』

  我往前走了兩步,一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拖鞋,整個人摔倒到冰冷的磁磚上,就跌在御手洗的腳邊。

  御手洗好像動了一下,但還是站直了身,我感覺到他在看著我,居高臨下。毫無預警地,我的眼淚滾了下來。但我不想哭,在替君子報仇之前,我沒有資格掉眼淚,我是這樣想的。我死命地吸住鼻子,覺得自己實在是丟臉極了,也卑微極了。為什麼我會自卑到這種地步呢?只要是在這個男人面前,我就覺得抬不起頭來,明明同樣是人類,還同居過這麼長一段日子,這種反差讓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不要再折磨我了……御手洗,求求你,不要再污辱我了,好不好?我不是你,我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變成你。我努力過了,真的,我曾經很努力、很努力要追上你,我去學了英文,我很努力地想你的做事方式,還做了很多筆記……我什麼都努力過了,但還是辦不到,真的辦不到……』

  我哽咽到連我自己的聲音也聽不清楚,我得花全副的毅力,才能阻止眼淚不像斷線珍珠一樣滾下來。里美似乎看不過去,跑過來扶起了我,我被他扶到椅子上,像雨中的小狗一樣,仰望著滯留不動的御手洗,

  『御手洗,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再期望我了,我不值得你期待,我受不了了,請你放過我,就當是可憐我,求求你幫我個忙……』

  御手洗沒有動,也沒有離開。他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我。我的求懇似乎對他稍微有點效用,他露出悲傷的神色。那神情依稀就像當年,在我和良子的公寓裡,我大吼著叫他滾出去時,他對我的表情好像也是那樣,『如果可以幫的話,要我把命交給你也無所謂啊……』御手洗這樣含糊不清地咕嚷著,然後他搖了搖頭,

  『對不起,石岡君。就像我說過的,我無能為力,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

  他轉身往門口走去。他的朋友似乎想說些什麼,把頭轉向他,但是御手洗完全不理會,逕自走出了病房,

  『御手洗,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這樣不死心地叫著。御手洗似乎頓了一下,但沒有轉過頭來。他背對著我:

  『如果你覺得不是比較好的話,那就不是吧!』

  這次他是真的離開了。

  ◇

  大正三年卯月十八日

  戰爭要開始了!每個來這間屋子的人,都談論著類似的事情。

  我問老爺爺那個記者叔叔的事,老爺爺還是對我很兇,

  『問這個做什麼?他不會再回來了!妳少作怪!』

  郵便士先生送包裹來的時候,卻帶來了一群小君不認識的老爺們。老爺爺稱呼他們為『稅關』。好像是很了不起的人的樣子。小君以前也曾經聽說過,有群老爺在港口旁邊那間紅色的屋子裡工作,從世界各地來的好東西,都要經過他們查核。他們會跟拿東西的人要錢,所以個個都很有錢。老爺爺還說,現在的政府為了要多賺一點錢,好用在打仗上頭,制定了很多奇怪的規定,讓國家大大地賺了一筆錢。

  稅關老爺問了老爺爺很多問題,也問了小君。但是老爺爺事先命令過小君了,要小君不可以亂說話,小君就像個真正的病人一樣,裹著厚重的衣物躲在一角。由老爺爺在回答稅關老爺所有的問題。稅關老爺問了很久,好像才終於滿意了,看了一眼堆在地上的包裹,就三三兩兩地走了。

  小君想起之前,那個記者叔叔寄來的信。小君把信封的碎片,藏在放著紅鞋的鳥巢裡,小君把碎片重新拼好,信封的下面,寫著一個名字。小君想,那應該就是那位叔叔的名字沒錯,雖然小君不認識字,不過小君記得,那個人說自己叫野口。

  如果可以再見到那個野口先生,和野口先生說,小君並沒有死的話,野口先生能不能帶小君去北海道找媽媽呢?

  …………

  大正三年皋月十六日

  包裹很久都沒有再寄來。

  聽老爺爺說,好像是因為戰爭的緣故,所以很多地方的船,沒有辦法開進港口。老爺爺最近越來越常喝酒,也常常說著小君聽不懂的話,這場戰爭,好像讓他心情很差的樣子。不過,老爺爺就算喝酒,也不會隨便睡著,總是等小君睡著了以後才睡。

  戰爭讓鎮上的人都騷動起來,就連不太認得日本字的老爺爺,也會拿著鎮上發的公報仔細地看著。不過對小君來講,就算是戰爭,每天的日子還是一樣。小君窗口看到的那片海,每天還是有船來,可是沒有一艘是來接小君走的。一艘也沒有。

  …………

  大正三年皋月二十六日

  今天,野口先生又來了。

  老爺爺還是對他很兇,還是不准小君下樓。小君偷偷地躲在二樓聽,野口先生好像說,希望知道小君的墳墓在那裡的樣子。他還和老爺爺說,如果有小君生前的遺物,希望能夠交給他,他希望為小君寫一封信,告訴媽媽這件事情。甚至可以的話,她希望能把小君的事情寫成報導,說不定能因此找到小君其他的親人,那就起碼有個交代。

  『請你務必幫忙,老先生。』

  野口先生不住地鞠躬。

  『我沒什麼忙好幫的!』

  『那孩子……本來應該過著幸福的生活,至少不應該孤孤單單地死在這裡。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不……該說是這個社會的錯,是政府還有這個世界的走向,才讓這些孩子變成劇變影響下的犧牲品。我希望,身為這個時代的記者……不,就算不是如此,身為大人,至少能夠為這個不幸的時代,擔起一部分責任。』

  『你在說些什麼?少胡言亂語!』

  『我並沒有胡言亂語,天皇已經宣布加入戰局,我說不定要前往歐洲,去當戰地記者,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請您務必……』

  『囉唆!我說給我滾你聽到沒有!』

  野口先生說了很久很久,很有耐心地遊說著老爺爺,但是老爺爺還是一直很兇,到後來,甚至揮舞著酒瓶趕他走。野口先生努力了一陣子,最後還是垂頭喪氣地走了。但是他和老爺爺說,自己明天坐船離開前,還會再來這裡一趟。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君假裝睡著了,等到老爺爺靠在門口睡著了以後,再偷偷跑到窗邊的鳥巢旁,把那雙紅鞋子拿了出來。月光下,那雙紅色的鞋子特別漂亮。媽媽離開君子的那天,那對西夷人夫妻送給君子的鞋,好像也和這雙一樣漂亮。

  『媽媽……』小君抱著那雙鞋子,想著野口先生的話,

  「那孩子,本來應該過著幸福的生活,至少不應該孤孤單單地死在這裡。」

  可是小君沒有死喔。小君還活得好好的喔。為什麼沒有人知道呢?

  小君把腳伸進了紅鞋裡,鞋子比小君的小還大,不過沒關係,還是可以穿。小君想著媽媽小時候,唱給小君聽的歌,不知不覺哼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小君的爸爸曾經和小君說,在西夷人住的地方,有著美麗的公主。公主總是過著幸福的生活,遇上了喜歡的人時,就會和她一起跳舞。

  小君問爸爸:跳舞是什麼?那個時候,爸爸就牽著小君的手,在教會的廣場上,抱著小君轉圈圈,一邊轉圈,一邊哼著歌。小君好開心。

  那一天小君沒有睡,穿著紅色的鞋子,在看得見海的窗邊,轉了一夜的圈圈。

  …………

  (無期日)

  小君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是因為昨天晚上,穿著紅鞋子跳舞的緣故,所以才會發現這件事情的。跳舞的時候,小君一直覺得鞋子前面有點緊,雖然看起來是很大的鞋子,比小君的腳要大得多了,可是實際穿起來,竟然有點穿不下。小君覺得很奇怪,於是就把鞋子拿出來,用力地在手上抖了抖。結果鞋子的前面,竟然滾出一個小小的紙包來。

  小君把紙包打開來看,紙包裡面,裝的小君不認得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白糖粉,可是舔起來一點甜味也沒有,也不是鹹的,只有點苦苦的。小君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

  如果拿去問老爺爺的話,小君偷鞋子的事情,一定就會被發現了。可是,小君也不能離開這裡,也不可能拿去問鎮上的人。不過,小君覺得,這個小小的紙包裡,一定藏著那些包裹的秘密,說不定,也藏著老爺爺的秘密。

  啊,那位野口先生,不是說今天還要再來嗎?

  如果把這些東西,拿給野口先生看的話,野口先生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應該會知道那是什麼吧?如果說,是老爺爺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東西的話,說不定老爺爺就會因此放小君走了。那麼小君就可以和野口先生,一起坐船到海上去……

  老爺爺上來了,今天的日記就晚上再繼續寫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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