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治四十四年彌生十日

  小君必須要寫日記才行。媽媽說,小君比別人還笨,所以沒有辦法和一般人一樣記得所有的事情。所以我必須要寫日記,寫了日記,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記住了。以後小君,就不會再被別人嘲笑是個笨孩子,媽媽也不會討厭小君了。

  今天大雪停了,外面的陽光很漂亮。小君很乖,待在房間裡寫日記。

  ……

  明治四十四年彌生十五日

  今天媽媽帶著我,去見一對西夷人。小君第一次看見西夷人,聽隔壁的律子說,西夷人都是坐黑船來的,他們很聰明,會做很多日本人不會做的東西。媽媽說,這一對西夷人夫妻,是傳教士。小君沒有聽過傳教士,不過,以前爸爸還常常回來看小君的時候,會帶著小君去鎮上。鎮上有一間很漂亮的白色房子,房子上面,有個很大很大的十字,爸爸跟我說,很多西夷人都住在裡面,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媽媽叫我和那對傳教士鞠躬,因為他們是很好的人,所以小君就很高興地鞠躬了。媽媽的身邊還有一個叔叔,叔叔會說西夷話,他和傳教士說了很多話,小君聽不懂。可是媽媽要小君鞠躬,小君就一直鞠躬,媽媽也跟著我一起鞠躬。鞠了很多個躬,鞠到小君的頭都暈了。

  西夷人對小君招手,小君走過去,西夷人就摸摸小君的頭。西夷人說小君是『思未帝』,可是小君叫小君,不叫思未帝。但是西夷人夫妻很高興,一直抱著小君。還送給小君一雙鞋子,是一雙紅色的鞋子。很漂亮的鞋子。小君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鞋子,馬上穿起來。小君把鞋子穿給媽媽看,媽媽也稱讚小君很好看。

  西夷人離開後媽媽哭了,小君不知道為什麼。

  ……

  明治四十四年彌生二十五日

  今天去車站送媽媽。

  後來那對西夷人夫妻,每天都來看小君。每次都送小君很多很多東西。都是些很漂亮的東西。有上面有小鳥在叫的鐘、搖一搖就會唱歌的音樂盒、穿著漂亮衣服的洋娃娃,還有會走路的小玩具兵。小君真想拿給律子看,可惜律子家快搬走了,因為西夷人買下了她們的地,所以小君以後看不到律子了。

  啊,還有鞋子,西夷人夫妻每天都次都會送小君一雙鞋,而且都是紅鞋,用盒子裝著。現在小君的房間裡到處都是紅鞋。

  媽媽也穿得很漂亮,聽得懂西夷話的叔叔說,西夷人給了媽媽一些錢。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媽媽說那個地方叫北海道。小君不知道什麼是北海道,但是媽媽說,小君不能跟著去,因為北海道很可怕,很冷,小君受不了。小君想跟媽媽說沒關係,可是媽媽哭著說:不行。小君只好聽話。

  媽媽說:小君也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只是小君去的地方,是很好很好的地方。小君去了那裡,就再也不會受苦了。每天可以吃飽,可以睡好覺,也不會再覺得冷了。西夷人會照顧小君。小君會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小君不想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小君只想和媽媽在一起。

  ……

  大正元年睦月一日

  小君覺得很傷心。

  小君離開了媽媽。但小君還是每天寫日記。因為媽媽說小君是個笨孩子,如果不每天寫日記的話,就會忘記很多事情。

  小君現在,住在一間很奇怪的屋子裡。會西夷話的叔叔,把小君帶到海港另一頭的山上,那裡有一間房子,小的時候,媽媽和律子都說不可以靠近那裡,因為那裡住著不好的人。如果碰到住在這裡的人,就會生病死掉。可是為什麼要把小君帶到這裡呢?小君也生病了嗎?

  這裡除了小君外,什麼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很兇的老爺爺,老爺爺不是日本人。老爺爺的皮膚黑黑的,眼睛很大,兇起人來好可怕,但小君都聽不懂他在兇什麼。老爺爺每天都會喝酒,喝完酒就睡覺。小君不敢吵他。每過三天,山下就會有人送吃的來,老爺爺把他們都吃得差不多了,才會給小君吃。媽媽不是說,小君會去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嗎?這就是很好很好的地方嗎?媽媽會不會是弄錯了?

  今天是新年。小君好想媽媽,媽媽什麼時候才會來看小君呢?

  ……

  大正元年睦月十六日

  小君今天很不舒服,但是還是要寫日記。

  小君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這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送包裹來,包裹裡面,是各式各樣的小東西,都是給女孩子的,有胸針、有緞帶,大部分都是鞋子,而且幾乎都是紅色的鞋子。每次送包裹來的,都是穿著制服的人,老爺爺叫他們『海關老爺』。海關老爺都會叫小君簽名,小君只會寫平假名,那是以前爸爸還在的時候,教著小君學起來的。港口的郵便士先生也不想待在這裡的樣子,每次拿了小君的簽名就趕快跑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誰教鎮上的人都說,這裡是生病的人住的地方呢?

  那些紅鞋子送來之後,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找老爺爺拿。他們會給老爺爺一張紙。老爺爺喝醉之後,跟小君炫耀過,他說那是支票,是這個國家發明的新玩意兒,拿這個東西去一種叫作銀行的地方的話,就可以換到很多很多的錢。不過小君不懂,為什麼那些紅鞋子,可以換到這麼多的錢呢?如果鞋子可以換錢,那我可不可以也拿一雙去換,如果變成有錢人,就可以去北海道,接媽媽回家了。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老爺爺,這些人是從那裡來的?老爺爺把小君打了一頓,沒有告訴小君。但是小君偷偷的看,覺得他們很像是媽媽帶我去過的,中華街裡的中國人,也有日本人。媽媽曾經說過,要我不可以去中華街,那裡的人都不是好人。

  房子的二樓,可以看見橫濱的大海。小君每天都看海。媽媽沒有來看小君。西夷人夫妻也沒有再來看小君。小君很寂寞。

  …………

  ◇

  Stampan Jazz Club是晚上六點才開幕。這個地方,我從以前就一直久聞其名,很多外國來的觀光客也會來這裡,除了提供一般酒吧的酒、簡餐之外,這裡也會有定期的音樂演奏,有藍調、爵士,有時也有搖滾歌手。這些都是我以前聽潔說過的,他年輕的時候,似乎也相當喜歡爵士樂的樣子,擁有很多爵士樂界的朋友。

  我們挑了外面露天的長椅坐下,我和潔都點了啤酒,我還順便追加了一份三明治當晚餐。潔自從坐下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巷外的長街。大概是因為非假日的緣故,這裡的遊客沒有很多,所以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們。

  『喂,潔,你也說句話啊。』

  沉默持續了半個鐘頭,我終於忍不住開口。潔這個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妹妹第一次談戀愛時,也是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

  這時有個拿著吉他的歌手,朝露台下的觀眾敬了個禮,拿著樂器在小廣場上演奏了起來,悠揚的樂聲在我們之間響起。帶點藍調的傭懶感,有點像是美國南方流行的採綿歌,雖然我不是非常懂音樂,不過歌手的聲音低沉醇厚,聽起來很舒服。

  『你剛才在那個房東家裡,到底是在找什麼東西啊,潔?』

  我看他一直喝著啤酒,擔心他會喝醉,於是趕快按下他的酒杯問道。潔有些失神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才點點頭說,

  『現在雖然還不能確定。不過,有個應該在岩崎先生家的東西不見了。』

  『不見了?什麼東西不見了。』

  潔雙肘支著桌子,半晌緩緩地說:

  『人形。』

  『人形?啊,你是說那種日本玩偶?』

  我驚叫。潔再次點了點頭,

  『嗯,芮奈和新聞上不是都說過嗎?每次岩崎先生回去日本時,都會買相當多的人形回來送給親朋好友,也會送給君子。但是剛才我找遍了岩崎家所有的遺物,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形。』

  『是不是全都送人了?』

  『那種東西,一般都還是會留一、兩個下來吧!畢竟家裡有小女孩啊。就算不是,海因里希,你也買過紀念品不是嗎?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多的朋友或同事冒出來,所以就算計算好了人數,也一定會多買幾個留下來,以免到時候少了誰尷尬。而且照芮奈的講法,岩崎先生是把送人形這件事當作做人情,所以不太可能不多放著。』

  『這樣的話,會不會被偷走了?啊,難道是兇手順手牽羊牽走了?』

  『兇手偷那個做什麼?何況,警方那邊不是說了,家裡的貴重物品全部都沒有少,連錢財都不拿了,沒理由特別搬走那些人形。』

  『唔……』

  我咬著姆指想了一下。但是,就算是那些娃娃不見了,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是嗎,不過就是些娃娃而已。我剛要說話,潔的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

  『誰打來的?』

  我心裡想,該不會是剛才那個石岡吧?但潔看了一眼,一邊按了接通鍵一邊說:『是芮奈。』我才知道原來是那個少年。剛才一連串驚嚇,我都快忘記我們是半途跳車來到這裡的了。對那個孩子來說,一定很難和父親交代吧!果然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聲音:

  『教授,你們沒事吧?』

  十分擔心的聲音。我想著芮奈真是個好孩子,要是我的話一定會先把潔數落一頓。

  『我們很好,芮奈,你父親那邊怎麼樣了呢?』

  『他很驚訝,不過我說你有很重要的事要辦,實在沒辦法趕過來,他就沒有再生氣了。他說如果下次有機會,再請教授你吃飯。』

  『哈哈,那就先謝謝你了。對了,芮奈,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潔的語調又恢復往常的輕快,讓人不禁要懷疑他剛才的失魂落魄到那去了。廣場上的歌手還在輕輕唱著藍調歌曲『Lead me on』。我把耳朵湊近潔的手機,芮奈說:

  『什麼事呢?』

  『你知道岩崎先生最後一次回去日本,是什麼時候嗎?』

  『最後一次嗎?唔……因為父母都不在時,岩崎先生才會把君子寄到我們家裡,如果是平常工作的出差,我就不會知道了。啊,不過父親最近倒是有回去日本。』

  『喔,是這樣啊?』

  『嗯,雖然父親工作上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因為岩崎先生要調職的緣故,一月中旬的時候,父親忽然說有急事,打了通電話給我就說要回日本一趟。不過他很快就回來了,只待了一天的樣子。』

  『大老遠回日本,只待了一天嗎?』

  『是啊,可是父親什麼都沒有說。啊,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天晚上,父親說有事要找岩崎先生,從日本回來就匆匆趕到岩崎家裡,就是因為這樣才發現岩崎家有點不對勁,門打不開,敲門也沒有人回應。所以才請這一區的警察陪同開門的。』

  『這麼說來,是1月14號的晚上了?』

  『嗯,我想是這樣子沒有錯。』

  芮奈說。潔安靜了一下,又問道:

  『可是,岩崎家不是租房子嗎,房東太太一直都沒有發現不對勁嗎?』

  『房東?啊,教授是說伍德太太嗎,這個,聽說岩崎先生因為常常欠繳房租,所以和伍德太太處的不是很好的樣子,所以除非是收房租,伍德太太幾乎是不太搭理那一家人的。呀,其實她也不太喜歡我和我父親的樣子。』

  芮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以理解,那的確很像那位老太太的作風。潔拿著電話,又沉默了一下,開口說:

  『芮奈,可以再問你一件事嗎?』

  『是,什麼事呢?』

  『你在信上提到的日本娃娃,岩崎先生曾經送給你父親過嗎?』

  『日本娃娃?啊,這個呀,好像沒有送過呢。那是送給朋友的紀念品,爸爸和岩崎先生本來交情就很好了,可能覺得不用了吧?』

  『你去岩崎先生家玩的時候,他的家裡,也有這種娃娃嗎?』

  『有喔,非常多。岩崎先生很喜歡那種日本娃娃的樣子,每次岩崎先生回日本,都會帶很多回來,一盒一盒的,都裝在玻璃的展示箱裡,各種樣子都有。君子也很喜歡,我常常陪著她一起看那些娃娃。』

  『是這樣啊。』

  『真是不好意思,沒能幫上教授什麼忙。』

  『不,芮奈,你說的話非常有用,這次多虧你的幫忙。』

  『咦,真的嗎?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不過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了。』

  芮奈在電話那一頭歡叫道。潔不知為何,露出些微的苦笑,然後點了點頭,

  『那就先這樣了,芮奈。』

  『嗯,教授如果有什麼事情,歡迎隨時聯絡我,我會一直等著教授的!』

  少年用明快的語調說著。潔掛斷了電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海因里希,我們也走吧。』

  『走?這次又要去那裡?』

  我吃了一驚,抬頭看著潔,他的表情不知為何變得嚴俊起來,慢慢把手機收到口袋裡。廣場上的歌手已經謝幕了,可能是夜逐漸深了的關係,演奏者換成了小提琴手,正深情款款地拉著布拉姆斯的夜曲。潔忽然伸手拉住我的衣袖,低聲說:

  『說話別太大聲,我們慢慢走到那邊的巷子裡。』

  『咦,為什麼?潔,你到底……』

  我看見潔的眼神,趕快把聲量放小,跟著潔若無其事地走出了Stampan Jazz Club。潔做出在街上漫步的樣子,還故意經過幾個還沒關門的櫥窗,對著裡面的東西交頭接耳。轉過下一個巷口時,我忽然明白潔為什麼要這樣做了——後面有人在跟蹤我們。

  『潔……』

  我不禁緊張起來。我們用眼角的餘光對看了一眼,

  『有兩個人。』

  潔望著天空說道。我裝作欣賞路邊的街燈,壓低聲音問:

  『為什麼要跟蹤我們?他們是什麼人?』

  『我對付左邊那個,你對付右邊那個,可以嗎,海因里希?』

  潔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命令。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潔就已經動了。他的速度快得驚人,一眨眼就跑到巷口的那一頭。我回過頭去,看見果然有兩個男人站在那裡窺視著我們,看見潔的動作,他們也吃了一驚,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潔已經趕到了。他一腳就踹中左邊那個男人的肚子,男人悶哼一聲,摀著肚子退了兩步,剛好撞倒了他身邊的伙伴。

  『海因里希,快點!』

  潔大聲叫道,我這才快步趕上來,整個人跳到倒地的男人身上,對準他的下顎就是一拳。肚子被踢了一記的男人朝潔揮了拳頭,潔矮下身體一閃,那一拳就揮了空。潔順勢扭過那個男人的手臂,隨手一架,那個男人龐大的身軀就被潔過肩撂倒在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小心,海因里希!』

  我聽見潔大叫,回頭一看,那個被我壓倒在地上的男人已經翻身爬起來,伸手往懷裡不知掏些什麼。我當然不會讓他得逞,我一步踏到他的背側,往他的側臉揮了一拳,他踉蹌地退了一步。我於是再補上一拳,再一拳,他被我逼到牆上,最後終於軟軟地坐倒了下去。

  我往潔那裡看去,他已經把那個男的壓制在地上,伸手在他大衣裡掏了兩下,半晌摸出一把黑色的手槍來。潔吹了聲口哨,

  『德製HK USP半自動改造手槍,這一枝不便宜呢!』

  他一面說,一面把槍口牢牢地抵在男人的太陽穴上。那個大漢本來還在掙扎,試圖從潔的壓制下掙脫出來,一看到槍抵在他腦袋旁,才終於放棄了抵抗。我也趕快搜了另一個男人的身上,不過他倒是沒有帶槍,只搜出一把藍色的瑞士刀。

  『……我不知道你竟然會武術。』

  我喘息著看著潔,好在我從來沒有為了搶午餐之類的事情和他打起來過。

  『還好啦,防身用的小技巧而已。你也不錯啊,海因里希。』

  『當然,不要小看從戰爭中活過來的男人啊。』

  我說。潔笑了一下,隨即重新蹲到那男人身邊。我仔細地看了一下,這兩個男人,看起來都不太像歐洲人,其中一個像潔一樣,眼睛和頭髮都是黑色的,只是膚色比較深一點,看起來像東南亞一帶的人,身材非常魁梧。另一個則比較像吉普賽人。

  潔稍微用力了一下,他就痛得大叫出來。我想他的手臂八成脫臼了,

  『你也不想在再痛下去了吧?如果不想的話還是合作一下比較好喔,你應該不想連另一邊骨頭也分家的話。會說英語嗎?很好,』

  潔滿意地點了點頭,才稍微直起了身,不過槍口還是抵在他後腦上。那個魁梧男人還在喘息,他整個額頭上都是汗水。

  『為什麼要跟蹤我們?從東長街公寓出來後你們就一直跟著了吧?剛才在酒吧時一直坐在我和海因里希的斜後方,對嗎?』

  男人猶豫了一下,潔又用了一下力,他才趕快點了點頭。我才知道潔已經注意他們很久了,明明是我比較清醒,可是我卻完全沒發覺。潔的警覺心實在很驚人,

  『為什麼要跟蹤我們,是懷疑我們拿走了什麼嗎?』

  潔又問。我有些疑惑,什麼拿走了什麼?我們有什麼是可以拿走的嗎?但那男人遲疑了一下,先是點了一下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我說的不對嗎?』

  潔問。男人還在喘氣,軟綿綿地趴倒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搖了一下頭。然後用含糊的、口音很重的英語開口:

  『你……我們沒有要找你的麻煩……只是……以防萬一,本來跟到剛剛就想走了,我們的目標不是你們……啊,痛!……』

  我看見潔的臉色瞬間變了一下,他俯下身來,

  『什麼意思,你們的目標不是我?』

  潔的語氣整個急了起來,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他這樣緊張。

  『是、是的……上面……只說要找那個小女孩,只是怕你們……怕你們再回去幫他們,因為你們好像認識的樣子。所以,所以就……饒了我,我真的沒有要找你們的麻煩啊!啊……!』

  那個男人忽然慘叫了一聲,原因是潔忽然捏住他的手骨的緣故。這回連我都聽懂了,我驚訝地抬起頭來,正好和潔四目相對。潔臉色微白,他把槍收在胸口,整個人跨騎到那個男人身上,扯住了他的衣領。我從來沒看過潔這麼激動過,

  『所以你們要找那個小女孩?為什麼?因為她帶著你們要的貨嗎?是嗎?』

  潔大聲地問著,我完全聽不懂他在問什麼,這個時候的潔,看起來非常恐怖,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麼兇狠的樣子。那個男的看起來快被潔整死了,因為他像魚一樣翻起了白眼。潔也決定不再理會他,雙手放開他的衣襟,隨即跳了起來,

  『海因里希,我們快走!』

  潔幾乎是用吼的說。我雖然還半懵半懂,但也知道事情嚴重了,如果像這樣一群帶槍的男人找上石岡和君子,不管怎麼想都不會有好事。那個石岡,雖然看起來挺年輕的,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會和人打架的人,更別提還要保護一個小女孩了。

  『可惡,我早該想到的,海因里希,我早該想到了。為什麼會疏忽到這種程度……』

  潔一邊喃喃自語,往長街那頭跑了兩步,然後很快又折返回來,這回換扯住倒在牆邊那男人的領子,

  『巷口那輛車子,是你們的嗎?』

  潔問。那男人後腦撞到牆壁,不太清醒的樣子,潔大聲問了幾次,他才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潔於是伸手往他的上衣內摸了一陣,又摸到褲袋裡,半晌抽出一串鑰匙,

  『用走的去太慢了……海因里希,你有手機吧?播電話給南區的警察局!』

  他一邊交代,一邊拿著鑰匙就往巷口那輛Saab跑去。我連忙跟了上去,

  『等一下,潔,你知道石岡他們的飯店在那裡嗎?』

  『待會上車後我會打電話,有個人應該知道!』

  潔說。我們雙雙開了車門,潔鑽進駕駛席,我則坐進助手席,潔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卻插偏了掉到地上,他連忙把鑰匙撿起來,這回總算是發動了。潔把手煞車放開,一手放在排檔上。這時我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我來開。』

  『什麼?海因里希,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來開。因為你的手在抖。』

  我冷靜地說,看著潔的眼睛,

  『你應該也不想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就因為翻車身亡吧,潔?』

  潔瞬間撇了撇唇,露出一副難堪的樣子。他握著方向盤望向窗外,沉默了一下子,終於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我們飛快交換了駕駛席的位置。我一催動油門,潔就立刻拿出手機撥了起來,我一邊先往大街上開,一邊聽潔的動靜。潔好像是打給傳郵件給他的那個女孩子,就是那個Satomi。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話筒另一頭傳來東方女子特有的明快嗓音:

  『喂?』

  『……里美小姐嗎?』

  潔表情凝重地說。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差點讓我輪胎打滑。然後是高頻率的興奮叫聲:

  『真的是御手洗先生嗎?呀——我看到來電顯示時還以為看錯了!喔,天哪,我真不敢相信!御手洗先生打電話給我耶!御手洗先生,關於石岡老師的事情,我本來想直接打電話跟您說的,可是又怕您不接我的電話,所以才想先傳個郵件看看,沒想到——』

  『……里美小姐,對不起,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妳。』

  潔切斷對方的話說道。我還真佩服日本的女性,竟然可以在十秒內發出這麼多個音節,而且一般人很難找到機會插進去:

  『咦?問我嗎?』

  里美有些驚訝的樣子。潔很快說,

  『你知道石岡他們住的飯店是那一間嗎?』

  『咦?石岡老師嗎?知道啊,就在東長街上……』

  『東長街的那裡?』

  『等一下,石岡老師有給我名片的樣子,我找一下喔……很急嗎?』

  里美似乎也察覺事情不對勁,收斂了聲音問道。

  『當然急!對了,他有租瑞典用的手機嗎?』

  『手機嗎?啊,老師和君子有租一支。可是我沒有問老師號碼耶。』

  『該死……那麼,順便告訴我飯店櫃台的電話號碼!』

  潔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說。里美也很快地唸了地址和電話給他,潔閉上眼默記了一下,指揮我在前一個路口右轉。我聽見里美在電話那頭問,

  『怎麼了嗎,御手洗先生,為什麼這麼急著找石岡老師,發生什麼事了嗎?啊,難道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嗎?』

  『現在沒有時間說明。總之如果想到什麼聯絡到他的方法,請立刻回電給我!』

  潔說完這句話,就掛了電話。我看了他一眼,他已經暫時收起了手機,把半張臉埋進手掌裡,眼神凝重地望著結滿白霜的玻璃窗外:

  『石岡君……』

  斯德哥爾摩的最後一場小雪,似乎開始下起來了。

  ◇

  我坐在房間的床上,望向窗口,發現外頭竟然開始飄雪了。

  『石岡,洗臉?』

  我帶著君子回到位在東長街西邊的Asplund旅館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左右的時間了。那是一間隸屬於瑞典STF旅館組織的青年旅館,在網路上,就可以預定國際旅館證的會員,而且相當便宜,也非常乾淨。和日本的旅館比起來絲毫不遜色。

  因為我心不在焉,Check in的時候英文講得更加不知所云,旅館的服務生大概是看我可憐,所以最後也不問我了,擅自幫我作主打點一切事宜,看我帶了小朋友,還多加了一件小被子給我們。相當親切的北歐人,我不禁這麼想著。

  房間很小但是很乾淨,有兩張單人床,還有沖澡用的衛浴。我把行李和君子放下,打開電視看了一下,電視裡撥著北方大雪的新聞。我把身上的隨身行李全都解下來,坐在軟綿綿的彈簧床上,忽然覺得全身無力極了。

  啊,我終於來到瑞典了,我空白的腦子冒出這樣的感嘆。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一點意義也沒有。君子的父母死了,屋子也還給房東了。君子在這裡好像也沒有什麼親戚,就算有朋友,語言不通也是白搭。我到底千里迢迢來瑞典做什麼呢?

  『石岡,洗臉,洗臉!』

  我兩眼發直地往下看。才發現君子從浴室拿了毛巾,雙手捧著拿到我面前,我竟沒有發現。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從君子手上接過毛巾,說了聲:『謝謝。』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是啞的。

  我整個人躺到單人床上,把毛巾捏在手上。思緒總算清晰了一點。啊啊,真是完全沒想到呢,竟然會遇到老朋友,真是嚇了我一跳啊!我想這樣若無其事地開玩笑。在走廊見到御手洗時,我是真的嚇了一跳,除了嚇一跳以外沒有其他感覺。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感想,那就是御手洗竟然也會變老這件事吧。

  他老了,頭髮上也多了很多白頭髮,也難怪,仔細想想,我已經五十八歲了,他就是六十歲了。六十歲的御手洗,以前我連想都無法想像。他看起來像是永遠充滿活力、永遠不會累的樣子。我隨即想到,如果我看他是這樣蒼老,那代表我自己也不再年輕了。

  不知不覺間,我們好像都變成對方所陌生的另外一個人了。

  我和御手洗,究竟分開多久了呢?十年、十五年、還是二十年?我懶得去算了。我們分開的時間,幾乎已經和住在一起的時間一樣長了。但很不可思議地,看到他的瞬間,我還是馬上就認出他來了,就好像我們前一天還一起住在馬車道一樣。

  他喊我石岡君的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湧到腦袋裡來了。有一瞬間幾乎完全無法思考,腦子一片空白,好像被人從後腦杓重擊一記那樣。有個聲音在我心裡大喊著:快逃!快點逃!如果我不跑的話,我所習以為常的世界一定又要再一次毀掉了。可是同時我又忍不住想:為什麼我要跑?為什麼要為了那個傢伙逃跑?

  我在那裡跟自己搏鬥了很久,最後還是為君子找父母的使命感喚醒了我。不管我想怎麼做,我想幫助君子這件事是不會變得。

  『那個人……就是他在瑞典的朋友吧……』

  我喃喃自語地說,君子好奇地看著我。洗完了臉,我的腦子不不容易算是冷靜了一點,我想起御手洗身邊那個男人。感覺是個親切的人,有張歐州人的臉,頭髮比御手洗還蒼白,看來年紀不輕了,卻給人很好相處的印象,屬於紳士的那一型。御手洗竟然會和這種人交往,老實說我有點驚訝,他和御手洗的交情似乎很不錯的樣子,一直用英語交換著意見。他問什麼問題,御手洗也欣然地回答他。和以前對待我的方式全然不同。

  御手洗好像叫他什麼……海因里希嗎?不對,還是海因里雞?不,說不定是海因希里……呼嚕什麼的,總之是很奇怪的名字。他應該就是玲王奈說的,御手洗在北歐的新跟班吧!就是那個把御手洗的事再次寫成故事的作家。和我以前做的事情一樣。

  真是太好了。至少現在可以確定,那個人已經完全不需要我了。不,或許從以前開始就不曾需要過也說不一定。

  『石岡,說話嘛。』

  君子忽然爬到床上,把頭側到我眼前說著。我笑了一下,對她點了點頭,

  『嗯,對不起,石岡剛剛在想事情。』

  『想什麼事情?君子的事情嗎?』

  我失笑了一下,隨即想到眼前這個女孩子,已經失去雙親了。這麼小的年紀,以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身為現在唯一可以幫助她的人,如果我也為了自己的事情消沉下去的話,君子一定會更難過的,所以我得振作起來才行。

  我把君子從床上抱起來,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她的頭髮已經亂成一團了,在橫濱的時候,我最頭痛的就是怎麼幫她整理頭髮。她有著一頭很漂亮的淺金色長髮,來的那天是編成辮子的。但是我實在不會編辮子,只好替她綁兩根馬尾了事。不過現在我又升起了嘗試看看的心情,讓她坐在我面前,幫她編起辮子來。

  『是那個壞叔叔欺負石岡嗎?』

  君子一邊乖乖地讓我替她編頭髮,一邊問道。我聽得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是喔,沒有人欺負石岡。是石岡自己太笨了。』

  我放柔聲音說。

  『如果那個叔叔敢欺負石岡,石岡告訴君子,君子幫你教訓教訓他!』

  君子忽然用很江湖的日文說,大概是從那個時代劇裡學來的,還揮動著小拳頭。我也覺得有趣起來,於是試探著問道,

  『教訓他?君子想怎麼教訓那個人?』

  君子抱著雙臂,很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說,

  『扣他的零用錢。』

  我笑出聲來,『然後呢?』

  『嗯……不給他晚飯吃,然後威脅他再不乖的話,以後都不煮飯給他吃。』

  我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到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君子看我笑,也跟著我笑了起來,一時間房間裡都是我們的笑聲。啊啊,是啊,這種懲罰,以前對御手洗來說也算是立杆見影。這麼說來,那個男人的心志年齡也和小孩差不多嘛。

  『君子的爸爸,也會扣君子的零用錢嗎?』

  我好奇地問道。君子聽我這麼問,低下了頭,半晌才小小聲地說:

  『爸爸不會給君子零用錢。』

  『那不給吃晚飯呢?爸爸會這樣處罰君子嗎?』

  『爸爸很忙,君子很少看見爸爸。』

  『那,媽媽呢?』

  『媽媽也很忙。媽媽……有時候會怪怪的,沒有時間理君子。』

  我愣了一下。隨即想到在那個房東家時,御手洗問過的話。君子的家,好像並不是很有錢的樣子,雖然我不是聽得很懂,不過君子家好像沒有車,房子也是用租的樣子。不過,他的父母不是都在外工作嗎?

  『不過,君子不是每年都會和爸爸媽媽回橫濱嗎?』

  我問道。君子有點迷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低下頭,

  『嗯,爸爸他,常常回橫濱。』

  『常常回去嗎?』

  我有點驚訝。因為自己實際旅行過的關係,從日本坐飛機到瑞典,光是機票就要花上不少錢。常常往返的話,花費肯定是不少的,

  『是為了工作的關係嗎?』

  君子點了點頭,但她想了一下,又搖了搖頭。我想父母工作的事情,這麼小的孩子應該也不會知道的太清楚,所以就沒有問下去。但我又想到一件事,

  『他們說的,那個希維亞父子什麼的,是妳的朋友嗎?』

  君子聽見我提那個名字,整張小臉忽然亮了起來,

  『嗯,是芮奈哥哥!』

  『芮奈?』

  『嗯,媽媽,生起氣來的時候,都不准君子出去,也不准君子去上學。芮奈哥哥,都會來君子家,陪君子玩,說故事給君子聽。』

  『這樣啊,芮奈哥哥多大呢?』

  『不知道。不過,芮奈哥哥今年要上大學。』

  『君子,喜歡芮奈哥哥嗎?』

  『嗯,喜歡啊,』

  君子用毫無雜質的笑容說道。半晌卻忽然低下頭,聲音也沉了一些,

  『可是,君子討厭叔叔。』

  『什麼?什麼叔叔?』

  我呆了呆,隨即警覺起來。記得君子在被問到是誰拍那張照片時,也是說「叔叔」,當時君子只說「叔叔就是叔叔」。

  『君子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芮奈哥哥叫他爸爸。』

  我想了一下,這麼說來,去年陪著岩崎一家回到橫濱的,就是那個什麼芮奈的父親了?我有點想聯絡那位叫芮奈的人,如此一來,說不定會有什麼關於岩崎夫妻的線索。

  『為什麼討厭那位叔叔?』
  
  我握住她的髮梢問道。但是她並沒有回答我,只是玩著已經綁起來的另一邊頭髮。我在沉默中替她束好剩下一邊的辮子,退了兩步看看自己的成果,結果還挺不錯的,墜著兩邊辮子的君子看起來更甜美了。

  我忽然起了興致,想要把這一幕永遠留下來,但是因為旅行倉促,我又不是來觀光的,所以竟然沒有帶相機。

  『君子,你坐在那邊不要動喔。』

  我對她說。她有點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即乖巧地點了點頭。我跑到旅行袋旁翻了一陣,找出一本比較大的筆記本來,又拿出一隻鉛筆,在窗邊拉了把椅子坐下,把筆記本攤開放在膝蓋上,開始素描起君子來。

  變成作家之後,我接的插畫工作便漸漸少了,最近幾年更是幾乎完全不再畫畫了。雖然技巧有點生疏,但是想要畫畫那種最原始的情感並沒有變。人類最初,是想把什麼畫面留下來,才會著手繪畫的,而那種想把某一幕永久留存的心情,也會跟著繪者的筆,一起被保留在畫裡。畫能夠感動人的地方就是在這裡吧!

  三十多年前,我所愛過的那個女孩去世的時候,我後來回想起來,最後悔的就是竟然不曾替她畫過一張人物畫。照片是有,但照片太客觀了,看著讓人心酸。只有繪畫,才能把那時候我心裡最美好的那個良子,永遠地保留下來。

  御手洗就更不用說了,他根本不讓我畫他。

  『好了,君子,妳來看看!』

  我把那一頁從筆記本上撕下來,展示給君子看。君子好奇地從床上跳下來,湊到我身邊。因為只有一種濃度的鉛筆,所以無法畫得很精緻。畫裡的君子側背對著我,臉上露出有些徬徨的笑容,右手拉著自己辮子的一邊。背後,斯德哥爾摩的街道正落著小雪。

  『好厲害——!』

  君子很高興地捧住那張畫,用日語大叫著。我和她都笑了起來,

  『好厲害!』

  她又叫了一次,碧綠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畫。我把鉛筆收回行囊裡,卻摸到了一樣報紙包著的東西,我把它從行囊裡拿出來。那是君子在橫濱時,送給我的人形娃娃。我怕這麼重要的東西,留在馬車道的寓所裡,要是被偷了就不好的。何況那裡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小偷說不定真的會偷走這個看起來很貴的人形。

  我把上頭包著的報紙揭開,紅鞋女孩的和服有點亂了,我伸手把她撫平。剛拿到這個人形時,因為時間倉促,我沒有細看。現在仔細地看去,這個人形的眉目,竟有幾分和我剛剛畫的君子相似。是什麼人、在什麼樣的原因下,製作出這樣的人形呢?會是君子的父親特別訂作的嗎?可是為什麼要訂作這樣一個人偶呢?我看著仍舊端坐在床上的君子,以我的語言能力,恐怕是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弄清楚的吧。

  我想起橫濱的那尊紅鞋女孩像。人形靜靜地坐在我的手上,眼睛看著遠方。這情景讓我升起一種想像,有個九歲的女孩子,就住在大海旁,她總是坐在面海的岩石上,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每天每天,從春季到夏季,從紅葉到瑞雪。時間彷彿封印在她身上一般,她在等一個她等了一輩子、卻注定永遠也等不到的人。

  我把玩著手上的人形,那天君子在馬車道時,送給我人形的表情,又浮現在我眼前。於是我抬起了頭。

  『……君子。』

  我叫道。君子回過頭來,歪著看著我。我深吸了口氣,有點躊躇地說:

  『君子,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爸爸媽媽……嗯……暫時沒有辦法再回來君子身邊的話。我說的暫時,不是像這樣一星期、兩星期的暫時,而是很久很久的話,君子會想怎麼樣?我是說,覺得怎麼樣比較好?』

  我花了很多時間表達我的語意。事實上,這個問題,從我得知岩崎夫婦的死訊時,就一直在我腦海裡輪轉了。我用英日夾雜的句子艱難地問著,但君子卻忽然開口了:

  『君子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會回來了。』

  我大吃一驚,一下子張大了口:

  『君子……』

  『因為,君子看過。』

  『看過?』

  君子說的是英文,我擔心是不是自己理解錯誤,但又不敢多問。我看著垂著頭的君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活到這麼大,並沒有和家人特別親近的經驗,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體會君子的感受。我這輩子最親近的人,除了良子以外,就是御手洗了。良子的死讓我痛苦非常,但是對這麼年幼的君子而言,父母的死應該又和那不同。

  『……如果,我是說如果,君子的爸爸媽媽,真的不會回來的話,那麼君子,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君子看了我一眼,又默默地低下頭。

  『君子不知道。』

  我深吸了口氣,感覺自己握著人形的手,被汗給濡溼了。我非常緊張,

  『那麼……如果是和石岡一起住呢?我、我是說,就像在橫濱的時候一樣,君子有君子的房間,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然後我們可以一起看推理節目、傍晚的時候出去散步、無聊的時候一起聽日本歌,偶而去買好吃的蛋糕回來一起吃。啊,如果君子願意的話,我也會幫妳找到適合的外語學校,東京那一帶很多的。』

  我越說越緊張,我想自己的臉現在一定是紅的。君子有些訝異地望著我,我猜她應該不太懂我英日混雜的說話內容,

  『我、我也會努力地學英文,為了君子,就算再去NOVA也沒有關係!石岡會很努力、很努力,總有一天可以聽君子講很多很多故鄉的事情……』

  『石岡,不會嫌君子煩嗎?』

  君子忽然開口。我嚇了一跳,馬上說:

  『不,怎麼可能!沒有人會嫌君子煩的!』

  『可是媽媽……常常說君子很煩,媽媽說如果沒有君子就好了。』

  我又嚇了一跳,幾乎要叫出聲來。雖然我和家人並沒有特別地親,但是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嫌自己女兒煩的父母呢?我覺得難以相信,但君子又不像是在說謊。而且我問君子,她喜不喜歡爸爸媽媽時,她曾經用最純真的笑容,笑著對我說:喜歡。為什麼現在又那樣說呢?我想問個清楚,但是君子看起來很落寞,我實在不知道從何問起。

  『我不會嫌君子煩的。』

  於是我改口堅定地說。走到床前握住了君子的手:

  『如果君子……如果君子願意和石岡一起住,石岡會很高興喔,非常非常地高興。只要君子不嫌石岡囉唆的話,石岡就永遠不會離開君子。』

  我看見小女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那雙碧綠色的眼睛看著我,好像閃著水光一樣,我覺得心跳加速起來。她盯著我的臉看了很久,忽然又低下頭,

  『可是,石岡會結婚,石岡的女兒會討厭君子煩。』

  她艱難地用日文說著。我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女孩子,比我想像的還要懂事,

  『石岡不會結婚的。』

  我有些吶吶地說道。君子睜著圓圓的眼看著我,

  『可是爸爸說,人長大都是要結婚的。』

  『嗯,可是石岡比較特別。石岡已經長大過了,已經過了該結婚的時候了,而現在也不可能有好的女人願意和石岡在一起了,所以石岡已經不可能結婚了。』

  我有些自暴自棄地說著。君子好像似懂非懂,畢竟我講的日文太難了,不過大概是表情看起來很哀傷的關係,君子主動抱住了我,說出了令我震驚的話:

  『所以說,君子可以當石岡的女兒沒關係?』

  『咦咦?』

  我呆了一下,君子用英文又說了一次:『石岡不會結婚,不會有女兒,所以君子可以當石岡的女兒,沒有關係?』

  『妳、妳願意當我的女兒?可是君子,不是很喜歡爸爸嗎?』

  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直覺這樣不好,但卻又忍不住想確認。君子歪了歪頭,

  『君子喜歡爸爸,但也喜歡石岡啊。兩個爸爸,不可以?』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胸口湧出來,一瞬間佔據了我的胸膛。啊啊,這是什麼樣的奇跡啊!像我這樣卑微的人,人生已經幾乎走過了一半,我本來以為,我這一輩子,都要在馬車道那間陰暗的寓所裡獨自生活到老了,幾乎已經有了那樣的覺悟了。但是現在,卻有個如此令人憐愛的小女孩,在我面前告訴我,她願意做我這種人的女兒。

  當初決定要照顧君子一輩子的時候,我並沒有多想,只直覺地認為那是我的責任,既然世界上只剩下我能幫助君子,那麼我就不能逃避這件事。即使付出我剩下的人生,我也要撫養她成人,我是這麼想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可以有個女兒!一個屬於我的小女兒!我可以收養君子,而她會叫我爸爸——不,即使她不願意也沒有關係,繼續叫我石岡也很好。上天送給我的恩惠,已經太多太多了。

  『石岡?』

  君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很近的距離,因為我忍不住抱緊了她,

  『謝謝你,君子……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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