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夢裡驚醒,有點迷濛地睜開眼來,開始的時候還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看見里美那張興奮明亮的大眼,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前往瑞典的飛機上。

  里美用力地拉著我的手臂,把我往飛機的窗口拖,大叫著:

  『石岡老師,你看,你看!』

  我揉著眼睛,被她硬壓到圓窗前。眼前先是飄過了一片雲,然後我就看見了,是大陸!我本來還反應不過來,直到看見一望無際的森林,還有點綴在森林間的白雪時,我才醒悟過來,已經到了嗎?

  『啊……』

  我忍不住把臉貼著玻璃圓窗,飛機的高度逐步在下降,但還不到要回座位上的地步。我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像那裡來的鄉下人,但是我顧不了這麼多了。雖然和御手洗一起去過德國,也去國法國的摩納哥。在我的想像裡,北歐應該和那些地方差不了多少。可是卻完全不一樣。

  從高空往下看,和在照片上一樣的橘色尖頂。不同的是雪景,到了四月中,雪也還沒有融化,聽日本的氣象報告,好像才兩三度的樣子,一點春天的感覺也沒有。觸目所及大部分是森林,還有海灣,不管是樹還是海,上面都結了一層寒霜似的白色琉璃,在日本如果從飛機上向下俯瞰的話,看到的一定都是房子。人捱著人、建築物捱著建築物,但在這個地方,好像再怎麼看,都看不到盡頭似的。

  『這裡是斯德哥爾摩嗎?』

  我難掩激動地問著。里美擠在我身邊,淡淡的香水味讓我呼吸遽停,她說,

  『好像還沒到,剛過哥本哈根上空,是瑞典南方的樣子。』

  『是這樣啊……』

  『我看旅遊節目上說,斯德哥爾摩,離烏普薩拉大學城只有七十公里而已耶,會不會碰巧遇到御手洗先生呢?』

  里美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自己渾身竄過一陣電流,不自覺地喊出聲,

  『才不會遇到他呢!』

  『咦,咦?喔,我只是說一說而已,老師你不要擺出這麼可怕的臉嘛!』

  里美驚訝地說。我才發覺自己反應過度,這時安全帶的警示燈響起,我吶吶地回到座位上,替君子還有自己綁上了安全帶。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沉進柔軟的座椅裡,里美說的話卻在我耳邊揮之不去。真的遇到御手洗時,該怎麼辦才好呢?像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一樣和他熱情相擁嗎?還是裝作不認得,就這樣擦肩而過呢?我緊閉著眼睛,不,不會發生這種事的,我告訴自己。就算真的遇上了,我想御手洗他也認不出我來了。

  下了飛機後,我對於會不會遇上御手洗的顧慮就全拋開了。我們降落的機場,是瑞典的亞蘭達機場,同時聽說也是瑞典國內最大的機場。我已經不在日本了!這種感覺,光是在機場就已經很鮮明了。抬起頭來全是英文的標誌,身邊拖著行李的,全是不知道來自那裡的金髮外國人,仔細聽的話,還可以發現他們用我完全不懂的語言低聲交談。

  而這時候,我的身邊竟只有兩個女孩子,她們全都一副等待我指示地看著我。我本來想里美明明英文比我好,海關還是檢疫什麼的就交給她了。

  可是里美彷彿知道我心思,一出機門就說,

  『全都交給你了喔,石岡老師。我是第一次出國呢!』

  『咦?第一次嗎?』我大為驚訝。

  『嗯,是啊,因為家裡並不是很有錢,爸媽也都不喜歡旅行。』

  『但、但是比起英文能力的話……』

  『不行喔。老師,里美是你的助手,是助手喔!老師要靠自己才行,在NOVA的時候,不是也表現的很好嗎?』

  我懷疑里美是在講反話。

  在過海關時,我讓里美帶著君子先過,她們一副非常順利的樣子,海關對著君子笑著,還嘰哩咕嚕地不知道聊了些什麼,總之很愉快的樣子。我覺得整個人都快要結成冰了,雖然穿了很厚重的衣物,機場的暖氣也很暖,但我還是一步也動不了。啊啊,不過海關行不行呢?有沒有特別讓我這種外國老人通行的優惠海關呢?我竟然真的東張西望地找著,但當然是沒有這種東西。現在要掉頭的話,也已經來不及了。

  站在海關面前的時候,我還看到里美和君子,在後面的牆上偷偷比著加油的手勢。其實明明只是很簡單的對話而已。三十年前我和御手洗去英國時,聽不懂的問話,其實遠比我想像中簡單,海關只是問我:要做什麼?在待多久?居留地大概在那裡?等等而已。但我還是一句完整的英語都湊不起來,只能說一些單字。

  不過海關好像還是聽得懂的樣子。還給我護照時,他竟然還對我笑了一下,

  『Nice trip!』

  我抖了一下,隨即僵硬地點下頭,

  『山……山克尤。』

  我真怕海關會露出那種嘲笑的表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一定會變成第一個從海關面前逃跑的日本人。明天瑞典的日報上就會寫著:來自日本的奇怪老人,在亞蘭達機場跑給海關追,旁邊放上我臉色慘白的丟臉照片。

 不管怎麼說,海關總算是過了。我鬆了一口氣,重新牽回君子的手時,我發覺自己的手都還在抖。

  出機場大廳時,我不自覺地張望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愚蠢。不會有人來接我的,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人來接機呢?我覺得抱持著期待的自己十分丟臉,於是匆匆牽著君子,通過那一大堆舉牌等人的群眾。

  我們在機場搭了前往市區的專程火車,同車的看起來有來自各式各樣國家的人。車子從機場所在的郊區,一路駛進斯德哥爾摩的市區,沿途房舍漸漸多了起來,森林的影子也少了。我發現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快,某種莫名情緒抓著我,讓我感到現在的自己,彷彿已經不是自己了。

  『君子,是住在東長街上嗎?』

  我再一次和君子確認。君子點了點頭,她好像不太記得確切的地址,但說的出是那一條街,並且說如果到了那條街上,她就可以帶我回她的家。

  這時里美到廁所補妝,我趁著這個時候,用租來的手機打了君子和我說的,她家的電話,可是不僅沒有人接,電話裡還傳來疑似說我撥的號碼是空號的英文。

  『爸爸媽媽好像不在呢。』

  我說。君子看了我一眼,好像有點落寞地低下頭,踢著腳上的鞋子:

  『嗯嗯。』

  『別擔心,君子,我一定會找到妳爸爸媽媽的。』我試圖和她加油打氣。可是君子卻露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始終看著地板,過了很久,才小聲地應了聲:『謝謝。』我覺得她有些不對勁,但里美已經從廁所回來了,所以便沒有多問。

  到達斯德哥爾摩東區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左右的事了。斯德哥爾摩比我想像中要熱鬧許多。完全就是大城市的樣子,一點也不輸給日本的東京。但是比起東京,雖然仍然是人來人往,但空氣卻截然不同。這裡看不到跑著趕公車和地鐵的人,也沒有匆匆夾著公事包低頭走路的上班族。還只是中午,街上已經都是人,路邊的麵包店和咖啡館幾乎都坐滿了。屋子幾乎都是明亮的淡橘色,看不到柏油路的蹤跡,就連路邊的郵筒都做得很別緻。雖然才到這個城市上不到一小時,我就深深覺得,我已經被這個地方抓住心了。

  從車站出來後,就是長長的商店街。東長街這個地方,其實是個地名,並不止一條街而已。旅遊書上介紹,這個地方好像是瑞典北方的文化和歷史重鎮,到處都是書店、博物館。據書上的說法,這裡的建築有九成以上,都是超過百年的古蹟,光是走在街上,就可感受到濃厚的古老氣息。

  『和日本相差很大呢!』

  我聽見身邊的里美感慨地說。

  經過食品街時,君子指著櫥窗裡的心形薑餅,好像很想要的樣子。我已經在機場把日弊換成歐元,於是就買了一紙袋給她。瑞典雖然有加入歐盟,不過他們的貨幣好像還是用原來的克朗。但是旅遊書上說,觀光地區的店家都還是會接受歐元,只要看清楚店門口的標示就行了。所以我就把旅費都換成了歐元。

  君子非常高興的樣子,沿路都用跳著走。我們從市區上了地鐵,照著旅遊書的指示,在君子家附近的出口上來。這時候里美忽然停下了腳步,『石岡老師,那個……』

  『怎麼了?』

  我問她。她好像有點難以啟齒似地,忽然向我一鞠躬,然後大聲說,

  『石岡老師,抱歉,我必須在這裡暫時告辭了!』

  『什麼?告辭?為什麼?妳要去那裡?』

  我大為驚訝,她眨著一隻眼睛,很不好意思地說著:

  『對不起啦,老師,其實我來這裡不單只是旅遊而已,而是有工作要做。』

  『工作?什麼工作?』

  我呆了一呆,隨即感到有種受騙的感覺。這女孩子明明一臉認真地跟我說,這次和我來瑞典,是為了當我的助手,和我一起為君子努力的。

  『嗯,因為有件大案子,據說是從八年前就開始偵辦的,因為涉及日本、丹麥、瑞典和荷蘭幾個國家,元兇一直都沒有抓到,所以這次受前輩所託,不,應該說是命令吧!和當地的檢察機構接洽,所以我才能在這種時候到瑞典來。』

  里美吐了一下舌頭說。我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我也覺得自己早該想到了,一位準檢察官,還是這麼美麗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單單為了陪我來瑞典,就放下重要的工作呢?想也知道不可能。我於是問:

  『是什麼案子?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負責接洽而已。順便前輩也希望藉這個機會,讓我來這裡多學習一點東西。』

  『為什麼不在日本的時候就跟我講?』

  『唔——因為,我想讓石岡老師開心點嘛!在成田機場的時候,老師看起來好緊張,要是我再講工作的事情,老師一定會更心神不寧的。不過,我是真心想當老師的助手的喔,請相信我!』

  我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好像真的是這樣。雖然她是好意,我卻不知為何高興不起來。

  『妳一個人,不危險嗎?』

  『嗯嗯,不會。我剛剛已經聯絡前輩在這裡的朋友了,他會到車站這來接我。』

  里美說。我於是點了點頭,

  『那要小心,妳知道我和君子住的飯店電話嗎?』

  『知道,老師不是給了我名片了嗎?吶,君子,要幫我好好照顧石岡老師喔,等姊姊的事情做完,再來找妳玩,在這之前不可以把老師弄丟喔!』

  『里、里美!』被她這樣說,我不禁又臉紅起來。但君子卻握緊了我的手,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嗯,君子知道。』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目送著里美走回車站後,就牽著君子的手,走回熙來攘往的長街上。

  『現在,去君子的家吧!』

  我說。里美離開以後,我忽然有種豁出去的感覺。反正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我了,就不如順其自然吧。

  我跟著君子指示走,徒步的距離不如我想像中遠。我們走到一區全是公寓的磚紅色巷道裡,這裡不如商店街熱鬧,都是住宅區的樣子。巷口有個小攤子,正在賣夾肉的小麵包,看見我和君子手牽手走過去,還好奇地看了我們一眼。

  『就是這裡嗎?』

  我指著一幢有防火梯的五層公寓說道。雖然是公寓,外觀還是相當漂亮,不像日本人會在陽台晒衣服,這裡的屋子,無論功能是什麼,都像是從童話故事裡蹦出來的一樣。君子遲疑地點了點頭,我覺得她的手,一瞬間竟變得有點冰冷,我不禁低頭問:怎麼了嗎?君子?但是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們從正門走進去,迎面就是一道陰暗古老的階梯。我記憶中的歐州國家,很多類似的屋子,不管是旅館還是餐廳,他們很少在城市裡蓋新的房屋,總是沿用舊的建築。御手洗曾經和我說過,那就是歐州的古蹟維護和研究相當發達的原因。

  君子的手指著二樓,我點了點頭,牽著她的手走上樓梯。一想到君子的家裡可能就是兇殺案的現場,我就感到有點緊張,老實說也有點害怕,但不去確認又不行。我還是鼓起勇氣,努力迎向二樓的長廊。

  但我才爬了幾階,就看見長廊上有扇門開著,有什麼人正站在長廊上。然後就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抱歉,那麼就打擾一下了。』

  ◇

  把發呆的潔喚醒後,就隨著英國老太太的腳步進門。雖然到底是什麼人傳電子郵件給潔,我還是很好奇,畢竟潔平時認識的女孩子,用十根手指頭數都還嫌多,竟然有女孩子能有潔的手機號碼,那可真是大新聞一件。

  我說了些打擾之類的話,先一步跨上頗有蘇格蘭風味的迎賓毯上。回頭卻看到潔又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這回眼睛卻不是看著手機,而是看著階梯的方向。

  我想潔不知道又那裡中邪了,於是追出來大喊道:

  『喂,潔!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不喊還好,我一喊完,就聽見樓梯那邊傳來陌生男子的抽氣聲。我掉頭看去,才發現有個東洋的男人站在那裡,他身邊還帶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孩子,長得相當可愛,像童話裡的妖精一樣。那個男人長得也很乾淨,看起來年紀比我和潔都輕,一雙黑色的眼睛像是含著水一般。和那個女孩在一起,給人的感覺很舒服。

  我本來以為他是這裡的住戶,帶著小女兒回家的爸爸之類的。但是他卻停在階梯上,像是被冰凍住一般注視著這裡。我發覺得他正盯著潔看。

  『喂,潔……潔!』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後來乾脆扳著脖子把他攬回來,潔才像是剛睡醒一樣,有點迷茫地望向我,『發生什麼事了,潔?你認識那個人?』我問。但是他好像還沒完全醒過來,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時樓梯上又響起腳步聲,潔立刻又轉回頭去。

  『君子,妳就是住在這裡嗎?』

  男人帶著那個小女孩上了樓,指著岩崎家的家門說道。我不禁大吃一驚,他剛剛叫那女孩的名字,不就是那對死去夫婦女兒的名字嗎?

  『嗯。』小女孩乖巧地點了點頭。男人於是像潔剛才一樣,伸手拉了拉門把,又敲了一下門,用日語不知說了些什麼,

  『看起來沒有人在的樣子呢……』

  男人蹲在女孩的身邊,有些困擾地說。潔動了一下,好像想對他說些什麼,但是那個男人卻完全無視於他的存在,掠過潔的身邊,走到那個英國老太太門前。還沒有開口,老太太就已經叫了出來,

  『喂,妳,不是君子嗎?怎麼會在這裡?』

  『啊,是房東婆婆!』小女孩叫道。

  『啊呀,真的是君子。怎麼回事?警察到處在找妳,妳跑到那裡去了?』

  老太太一邊驚訝地問,一邊走近那位叫君子的小女孩。小女孩退了一步,很快地縮回男人的身後,好像要尋求庇護一樣。男人用聽起來相當生澀的英語,結結巴巴地說,

  『請問,君子的父母……啊,就是岩崎,Iwazaki,真的死了嗎?』

  老太太好像明白那男人的意思似地,壓低聲音點了頭,

  『啊啊,死了很久了。』

  『是這樣啊……』

  男人的表情一瞬間有些複雜,有點落寞,卻又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又問,

  『請問,死掉的時間是?』

  『那對日本夫婦嗎?好像是一月初吧,我沒記得那麼清楚,不過他們一月分的房租來沒繳清就死了倒是真的。』

  『是1月7日。』

  我嚇了一跳,插口的是潔。我也記不起來信上說的日期,因為畢竟才看過一次而已,不過這當然難不倒潔。男人聽了,也沒有特別表示什麼,甚至也沒有看潔,只是朝著房東太太點了點頭,

  『啊……這麼說來,是真的了。真的是君子的父母。』

  他似乎嘆了口氣,又掠過潔走回小女孩的身邊。蹲下來溫柔地說,

  『君子的爸爸媽媽,好像已經不在家裡了。』

  『嗯……』

  君子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男人用手撫了撫她的頭髮,用混合著英文和日文的方法說,『現在在這裡待下去也不是辦法。坐這麼久的飛機,妳也很累了對吧?我們先去我們的飯店,洗個澡休息一下,然後再來想辦法,這樣好嗎?』

  男人說。潔的口唇動了一下,不知道喃喃說了什麼,但是我聽不清楚。這時候那個小女孩,竟然朝潔看了一眼,又望向那個男人,很快地點了點頭,

  『好。』

  『那,我們走吧!』

  日本男人牽起君子的手,一起走下公寓的階梯。我看了一眼潔,他好像受到什麼衝擊似的,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快要走出公寓大門時,潔忽然一個箭步衝上去,用十分明亮的聲音,靠在二樓的欄杆上大喊:

  『石岡君!』

  他用的是日文,但是這個名字我卻是知道的。這是潔經常提起的,那個在橫濱等著他的友人的名字。難道這個男人就是他嗎?可是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男人似乎僵了一下,牽著君子的手也緊了一緊。過了很久很久,才用像回應一個在電車上搭訕陌生人的語氣問:

  『什麼事?』

  『我……我和我的朋友,剛剛得到這位房東的答應,說可以看岩崎夫婦的遺物。如果……那個女孩子是岩崎君子的話,石岡君,不如帶著她一起來看看吧?』

  潔盡力保持輕快地說著。他說的是日文,所以接下來的事情,不是他當場翻譯給我聽,就是在事情結束之後,我問起潔,他憑著記憶,把細節用英文再覆述一遍告訴我的成果。當場的時候,其實很多對話,我是聽不懂的,先在這裡說明一下。

  那個叫石岡的男人,先是遲疑了一下,好像在考慮什麼似的。我心裡覺得奇怪,如果那個男人,就是潔在日本的摯友的話,為什麼看起來很不熟的樣子?在我看來,他們兩個的交情可能還不如潔和隨便一個烏普薩拉大的教授親:

  『我要問君子。』

  石岡生硬地說著。潔於是點頭說:

  『那你就問吧!』

  於是他低下頭來和那個女孩子交談了一陣,花了不少時間,才達成交涉的樣子。他抬起頭來,眼神仍然刻意逃避著潔,

  『君子說好。』

  『那就一起來吧!海因里希,走吧,時間寶貴!』

  說是時間寶貴,剛剛在走廊上浪費這麼多時間的不知道是誰。我和潔、還有石岡和那個小女孩一起進了房東的屋子。那位英國老太太看來挺刻薄的,待客之道倒還不錯,竟然拿出茶點來請我們。大概是終於有人幫他清走那些遺物,她很高興吧!然後她招呼我們去儲藏室搬紙箱。

  我和石岡同時站了起來,但石岡看見我,馬上又坐回沙發上。

  『海因里希,我和你去吧!』

  潔這樣對我說,也跟著站了起來。我看了一眼坐回沙發上的石岡,他似乎望了一眼潔的背影,然後又很快地把視線轉回君子身上,逗起小女孩來。我匆匆跟著潔進了儲藏室,一離開客廳的視線範圍,我就迫不及待地開口:

  『潔,那個日本男人到底是……』

  『什麼都別問,海因里希。拜託你,暫時什麼都別問。』

  潔用沉穩的聲音說道。我愣了一下,只好閉嘴掉頭乖乖搬箱子。潔這個男人,說是要來幫忙搬遺物,卻一個箱子也沒有搬。交抱著雙手站在那裡,像在思考什麼事情似地看著客廳。我來來回回搬了幾趟,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真這麼想跟他說話的話,就去啊!』

  潔好像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著我。我繼續說,

  『又不是初戀的少女,潔,躲在這裡是不會有進展的。如果你要一直站在這裡,倒不如來幫我搬幾個箱子還比較實際。』

  我拍拍他的肩膀,就抬起最後一個箱子走了。潔停在儲藏室的門口,

  『初戀的少女嗎……說不定真的是這樣呢!』

  他帶著有些無奈的笑容說。然後我們便一起回到了客廳。

  『全部都在這裡了嗎?岩崎夫婦的遺物。』

  『嗯,大概就是這些了吧,除了警方拿走的東西外。不過大部分都是現場的東西,也就是浴室裡的東西而已,其他地方的遺物幾乎沒有動過。』

  房東太太說。我數了一下箱子的數量,大約有十五、六個大紙箱。

  『這樣啊……』

  潔若有所思地說。我和他一起把所有的箱子拆開,潔開始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翻找著,我抽空回頭看了眼石岡,發現他還坐在沙發上,緊緊握著小女孩的手,安靜地看著我和潔的行動。潔很快地檢視了十六個箱子,他心裡已經有特定想找的物品,不過看來還是沒找到的樣子。他有些失望地直起身來:

  『看來是沒有呢!唉,是很重要的東西啊。』

  他對著房東太太說。我和他在沙發上落坐,潔於是重新開口:

  『請問,岩崎先生平常,有沒有習慣到什麼地方去呢?』

  『什麼地方去?這我可不知道,不過他們夫妻倆沒有車,即使假日也沒辦法到什麼地方去。』

  『岩崎先生沒有車嗎?』

  潔問。我發現他的英文今天特別奇怪,講得很慢很慢,也選用比較簡單的單字,簡直像日本人在說英文。嘛,雖然說潔本來就是日本人,但他平日的語言能力一點都不會讓人有這種感覺。

  『沒有啊,連房租都常常繳不出來的人,怎麼養得起車!那個日本人在斯德哥爾摩舊城區上班,平常都是坐市區地鐵通勤,他的妻子也是,這裡出巷口轉彎,就是地鐵的路口了,所以房租比一般的公寓要貴一些。』

  房東太太說。潔問:

  『1月7日那天也是如此嗎?那天是星期五吧?』

  『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也是這樣吧!』

  『岩崎先生有什麼比較親密的、可以信任的朋友嗎?』

  『這還要想想……他和兩條巷外的希維亞父子很熟不是嗎?只要工作比較忙、或是夫妻倆出遠門的時候,都會把小女孩寄到他家裡。那個小鬼好像很喜歡君子哩!不過我說那對父子也有點古怪,聽說他父親還有前科,犯過罪呢!』

  老太太再度發揮碎嘴的本能。不過這對我和潔來說,不是件壞事就是了,

  『前科,什麼前科?』我問。

  『誰知道,好像是少年時代的事情,因為是青少年犯,所以成年後沒有再犯就註銷掉了,沒有影響到工作的樣子。可是他犯過罪是絕對不會錯的,我就說嘛!北歐人多半都有些古怪。』

  我想在房東太太眼裡,不古怪的大概只有英國人了。不曉得她如果知道我是德國人,會不會說:那些吃香腸的,性格裡多少都有點古怪。

  『對了,聽說岩崎夫妻每年都會帶著女兒回橫濱,這是真的嗎?』

  潔問。我看了一眼君子,他和石岡,都很認真地聽著我們的對話,君子從剛才提到希維亞父子時,就很想講話似的,只是沒有插嘴的機會。房東太太說:

  『嗯,是啊。』

  『為什麼今年沒有去呢?我是說,如果1月7日死在斯德哥爾摩的話,就代表他們並沒有回去不是嗎?』

  『可是君子說他的父母是1月14日在橫濱失蹤的。』

  石岡忽然插話說。他說的是日文,潔立刻轉回頭去,露出驚訝的神情,

  『真的嗎?』

  『真的,是……一位叫松崎玲王奈的小姐把君子帶來我這裡的,她說,君子的父母,也就是岩崎先生和岩崎太太,在1月14日星期日的早上消失在橫濱的基督教會館,在那之前他們都一直在一起,還一起在山下公園玩。』

  潔用英文翻譯給大家聽,我和房東太太都訝異起來。

  『橫濱……馬車道那個地方,還和以前一樣嗎?』

  潔忽然問。石岡瞄了他一眼,冷淡地說:

  『這和案情沒有關係吧?』

  『為什麼會是那個玲王奈帶她去找你?她和岩崎一家認識?』

  『我那知道,你去問玲王奈啊。』

  『喂,石岡君,現在不是鬧彆扭的時候……』

  『誰鬧彆扭啊!你是君子的誰?為什麼我必須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不可?你能幫君子找回父母嗎?你能重新給他一個家嗎?』

  『說不定真的可以喔!石岡君。』

  石岡似乎氣窒了一下,像在看神經病似地抬頭看著潔。我驚魂未甫地看著他們兩個,這兩個人,好像不看時間地點,隨時都可以吵起來的樣子。而且我總覺得,只要他們一講起話來,中間就會冒出結界似地,旁人很難插嘴。

  潔好像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回蹲到君子面前,君子縮了一下:

  『君子,你的爸爸媽媽,是怎麼不見的呢?告訴哥哥好嗎?』

  六十歲的人對十歲的小女孩還自稱哥哥,至少應該叫叔叔吧?君子嚴肅地看著眼前的人,就潔的長相和氣質而言,確實是很容易吸引小女孩的類型。過去我也常見他和公園的小女孩玩起來,就像父女一樣完全沒有障礙。

  可是這位君子小妹妹卻不捧她的場。她飛快地縮回沙發上,整個人躲倒石岡背後,好像潔身上有什麼病毒一樣。

  『我不跟你說話。』

  她說,把頭埋到石岡君的襯衫上。潔似乎愣了一下,脫口問道:

  『為什麼?』

  『因為,石岡討厭你,所以君子也討厭你。』

  她斬釘截鐵地說。潔露出一副呆滯的表情,站起來緩緩坐回我身邊,我覺得他心裡一定大受打擊,竟然被小女孩討厭了。

  『我本來想,會不會是君子記錯日期了。』

  石岡把君子抱在懷裡,忽然開口。

  『記錯日期?』

  『嗯,因為即使再跟她確認,她也不確定是不是1月16號發生的事。至於失蹤那天的情形,我也是聽松崎玲王奈轉述的……』

  石岡於是把岩崎夫婦失蹤的情形說了一遍,除了潔以外,我們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憑空消失的日本夫妻?而且還是九天前就已經死在瑞典的人,未免也太天方夜譚了。石岡說完,從外套裡掏出筆記本,把一則新聞推到我們面前,

  『我本來以為是惡意遺棄,後來偶然看見關於岩崎夫婦死亡的瑞典新聞,才大吃一驚,於是就帶著君子到這裡來了。』

  『為什麼不先寫電子郵件或打個電話給我?』

  潔問。石岡瞪了他一眼:

  『我寫了有用嗎?你會理我嗎?』

  『我什麼時候沒理過你了?』

  『每次!一直!你從來只有你高興的時候才會理我,或者是閒著沒事的時候,一但有什麼事情忙起來,就把別人全都拋到一邊去了。我是很認真地想幫助君子的,我可不想被你這種大忙人耍著玩!』

  『我知道你是很認真的,所以現在才會在這裡的不是嗎?』

  潔忽然用相當柔和的聲音說。石岡愣了一下,捏著君子的背別過視線:

  『我並不是來找你幫忙的。我不知道大神探也會插手這種小案子。』

  『我是受君子的青梅竹馬委託,何況這案子並不小。』

  『早知道你也在這裡……我……我根本……』

  石岡白皙到不像東方人的臉頰,忽然漲紅起來。我拿著咖啡和茶點坐到遠一點的沙發上,石岡繼續說,

  『總之,我是真心想要幫助君子的。』

  『我也是真心想幫助君子的。』

  潔嚴肅地說。石岡好像有點生氣,冷冷地說,

  『君子要的不只是破案而已,她要的是可以照顧她成人的父母親,一個安安穩穩的、可以安心生活的家!』

  『如果不把這個案子徹底解決的話,君子永遠不可能安心生活。』

  石岡一時噤聲。潔於是繼續說:

  『就算記錯日期,你不覺得岩崎夫婦把君子丟在日本很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總比把家丟在日本的人好多了。』

  『石岡君,所以我說……』

  『……你們兩個,要不要喝杯咖啡冷靜一下?』

  雖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不過這兩個人是用日文在吵架,應該是不會錯的。潔這種不耐煩又無奈的樣子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我一開口,他們兩個便同時往我看過來,我趕快一邊假裝拿餅乾一邊低下頭去。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這時候很久沒說話的房東太太,忽然開口了:

  『對了,那個日本人留下的遺物,其實還有一件的樣子。』

  『真的嗎?』

  潔幾乎是立刻回過頭,石岡也吶吶地坐了回去。老太太說:

  『那時候他們要簽租約的時候,因為需要押金,但那對夫妻拿出的錢不夠,就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古董之類的,好像是日本那裡的家族流傳下來的東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老實說也不相信那種東西能賣錢。反正看他們可憐,就收下不追究了。』

  『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不知道,看起來像是古書一樣的東西,上面都是希奇古怪的文字,我也看不懂。你要的話,我拿來給你們看好了。』

  『那就麻煩您了。』潔點了點頭。

  老太太一邊叨叨唸唸,一邊走進了走廊那頭的臥房。我還真怕房東一走,潔和石岡就會打起來也說不定。不過他們好像沒有繼續吵架的意思,各自據著沙發的一角,彼此迴避著對方的視線。我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這兩個人的關係,好像比我想像中還難懂。

  房東很快就回到了客廳,走上拿著一個用舊的郵政報包著的、四四方方的東西。她把包裝拆開,裡面是個木製的、很有東方風味的小木盒,木盒的三邊有溝槽,蓋子可以從上面往前推開。裡面放著一本破舊的小冊子。

  『喏,就是這個。』

  老太太說。潔用雙手接過小冊子,小心地將他攤在膝蓋上。

  『這是日文,啊,而且還是手寫的……』

  我看了那本小冊子一眼,那是本相當陳舊的冊子,裝訂的地方是用線綁的,現在已經很少看到這種線裝書了。線周圍的紙幾乎都脫落了,邊緣也都泛黃了,還有一部分的頁數黏在一起。潔用舌頭舔溼了手指,才小心翼翼地把他揭開來。石岡好像也十分好奇的樣子,遠遠伸長脖子往這邊看著。

  『上面寫了什麼?』

  我看潔深鎖著眉頭,很專心地一頁一頁看著,忍不住問道。潔沒有回我的話,只是用單手搓了搓額頭,看起來相當興奮的樣子,

  『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到底是什麼啊?』

  『這是日記,石……海因里希,這是日記啊!你看,左上角的是日期,是用日本的記年方式,從明治四十二年到大正年間都有。』

  潔指給我看,我看著那些陌生的文字,問道:

  『日記?什麼人的日記?』

  『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這本日記,又是在岩崎先生的手上……有了,海因里希,就是這個,你看,這是活生生的歷史啊!』

  潔把日記翻到最後一頁,在頁尾的地方,有人用毛筆寫了一行日本字:『小君(Kimi)手書 不才野口代致』。潔翻譯給我聽,我聽得似懂非懂,於是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那個叫野口的人是誰呀,是他把這本日記送給什麼人嗎?那Kimi又是誰?啊……難道會是你說的那個紅鞋女孩?』

  『紅鞋女孩?』

  石岡忽然插口,他又用日文問了一次:

  『橫濱的那個紅鞋女孩嗎?』

  『石岡君,你不記得了嗎?以前和你在山下公園散步時,曾經和你說過那個銅像的故事,那時候你還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潔好像逮到機會一樣,馬上就掉過頭去問道。明明這麼想和對方說話,為什麼還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我真是不能理解潔這個人。

  『這、這麼久的事情,誰會記得啊?』石岡的臉好像有點泛紅。

  『是嗎?已經忘記了啊……』

  潔若無其事地自言自語著,他又翻了一陣子那本冊子,抬起頭來向房東問道,

  『這本日記,可以送給我嗎?』

  『可以是可以,反正這種東西,就算賣了也換不到什麼錢吧!』

  房東看著那本破舊的日記,有些嫌惡地說。潔點頭說:

  『那我就收下了。請問岩崎先生在交出這本冊子時,有說是從那裡來的嗎?』

  『這個……我不太記得了,好像是從他祖母那裡一直傳下來的,就像傳家寶那樣。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這麼破爛的東西真的可以當傳家寶嗎?』

  潔說著,端起旁邊的咖啡喝了一口。我對日記的內容也非常有興趣,只可惜看不懂日文,不過等回烏普薩拉以後,再請潔翻譯給我聽也還不遲。

  但是這是岩崎先生的遺物,不把它還給他們的女兒,這樣好嗎?我想這樣問潔,但是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我也不忍拂了他的興頭。何況聽芮奈說,君子好像不懂日文的樣子,這樣拿了這本日記也是看不懂的。

  這時候坐在我對面的石岡,卻像發現什麼大事一樣,驀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御手洗,你開始喝咖啡了嗎?』

  我和潔都抬起頭來。這是進到這屋子裡後,我第一次聽見那個男人叫我的友人『御手洗』。他的語氣聽起來相當震驚,我卻完全不明白,潔喝咖啡有什麼問題嗎?從我認識他開始,只要在研究室的時間,他就是即溶咖啡的忠實支持者了。甚至在希亞費的咖啡館裡,他和烏普薩拉的學生,也都是這樣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聽他述說那些從前的冒險故事的。我也是從那些故事中,得知石岡的存在。

  『石岡君,我……』

  潔好像有些尷尬的樣子,本來拿著咖啡杯的手也放了下來,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石岡一時說不出話來,臉色蒼白地看著潔,君子也從沙發上站起來,跑到石岡君的身後,雖然她大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多半要表明支持的意思。

  他們兩個無言地看了很久,石岡忽然安靜地說:

  『我在飛機上的最後一餐,還是點紅茶的,御手洗。』

  潔整個人似乎顫了一下。但石岡並沒有理會他,牽起君子的手,我聽他低低地說了聲『告辭了』,就走向玄關,打算離開的樣子。

  潔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石岡像是急於逃離這個屋子,死命地扭開門把就要奪門而出。我看見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潔的力氣相當大,是我領教過的,石岡被他拉得停了下來,只好回過頭來。我發現他的眼眶整個是紅的。

  潔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避開石岡的臉,望向用敵意的眼神盯著他的君子:

  『石岡君……你等一下,不要急著走,我還有話要問君子。』

  『……』

  『我……不是忘記了,我一直都記著那件事,那件事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我不再喝紅茶了,是因為,因為……』

  潔欲言又止,只是用單手覆住了額頭,一副很困擾的樣子。我本來想去替他解圍,但我真的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難道是潔泡了很難喝的咖啡硬要請對方喝,害對方拉了三個月的肚子後從此被勒令不能喝咖啡嗎?如果是這樣倒挺像潔的作風。

  石岡卻忽然笑了一下,我本來以為他會哭,可是他卻笑了,

  『我只是覺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樣。』

  他說完這句話,趁著潔一時失神,推開已經敞開的門就跑出長廊。潔這回沒有追出去,甚至連頭都沒回,只是像尊石像一樣地站在那裡。階梯傳來嘰嘰嘎嘎的腳步聲,然後是樓下大門開啟又關上的聲音。潔還是一動也沒有動。

  『潔……』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全身僵硬,手上還拿著那本日記,很久都沒說話。

  『潔,你沒事吧?』

  我又問了一次。潔望著石岡離去的那一頭,忽然長長吐了口氣,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們去Stampan Jazz Club吧!陪我去好嗎,海因里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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