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玲王奈那裡,接下照顧岩崎君子的任務開始,已經過了三天了。仔細想想,我這一生中,除了高中以前的時期,還有二十七歲時,和那位我曾深愛的女孩子短暫的同居生活外,竟不曾有和女性共同生活的經驗。雖然對象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但對我而言,卻是前所未見的嘗試與挑戰。

  首先是要讓君子睡那裡的問題。我當然不能讓她和我睡同一間房,就算是還在發育中的小女孩,被鄰居知道的話,難免還是會閒言閒語的,我的良心也不允許我這麼做。剩下的就只有御手洗空下的那間房間了,在幾年之前,我還一直留存著御手洗說不定那天會興起,又回到日本來住的念頭,雖然只是抱著萬一的希望隨便想想,但我還是盡職地定期打掃那間房間,也沒有把他出租給其他人。

  不過到了現在,離御手洗離開日本,已經快十年了。我心裡越來越清楚,他回日本的期盼只是癡人說夢而已。於是我決定把那間房整理給君子住。

  為了讓君子有個舒適的環境,我把御手洗那些陳年書籍,一疊疊用繩子捆起來,像垃圾一樣地堆到陽台上。

  這麼一做以後,心情竟不可思議地清爽許多,我乾脆就把房間來個大改造,把他的唱片和吉他也全都一並扔了出去,換上色調柔和的床單,又把上回讀者送來的花,還有一隻和女孩子差不多高的玩偶熊(那是去年我生日時,讀者寄來的禮物)也堆在床邊。頓時整間房間氣象一新,變成真像女孩子閨房一般的地方。

  我在做這些事情時,君子一直抱著那隻撿來的雪納瑞,靜靜地在門邊看著我。打掃完畢時,我試著用英語跟她說:好了,妳可以把你的東西放進來了!她卻定定地看著我,一步也沒有挪動。我心想她大概是聽不懂我的英語,正想著該怎麼辦的時候,

  『謝謝你——』

  她忽然用彆扭的日語跟我說,照樣和我鞠了個躬。然後提著她的小包包坐到床上,好像有點膽怯地伸出手,摸到那隻玩偶熊時,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我呆了一下,隨即覺得很有成就感,不管怎麼樣,君子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吃晚飯的時候,我想帶著小女孩去我平常去的那間食堂,但現在是年關,食堂人來人往的,恐怕有點不便,還要和熟人解釋女孩的來歷也很麻煩。於是我就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了魚和其他食材,打算自己作菜。

  我爬上樓梯時,意外地發現女孩已經抱著狗在階梯口等我,和我照面時,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匆匆跑回去把公寓的門打開,又匆匆跑回來面對著我。看了一眼我手上的塑膠袋,正當我在想她要做什麼的時候,她卻又朝我彎身,大聲地用日語說:辛苦你了——!然後幫我拉著門把,一副迎接我回家的樣子。

  我不禁笑了起來,有種許久未感覺到的暖意,慢慢地從心臟漫延上來。

  自從御手洗離開馬車道後,我就很少自己下廚了。總是在超市買定食,或是隨便在食堂吃吃了事。因此在作久違的青花魚味噌煮時,才發現我竟然連步驟都忘得差不多了,味道嘗起來有點奇怪。我隨即又想到,習慣瑞典食物的君子,會喜歡吃這種日式家常菜嗎?但我實在不知道瑞典人平常吃些什麼,只好硬著頭皮把它端上桌了。

  『妳喜歡吃什麼呢?』

  君子坐在高背的餐桌椅上,拿著湯匙盯著那碗不甚成功的味噌煮時,我問她道。旋即醒覺她聽不懂日文,我只好改口說,

  『不好意思,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招待你,這是我少數會做的幾樣菜了。』

  她一直看著那碗味噌煮,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動手的樣子,一雙綠色大眼睛睜的大大的,往我這邊看過來。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坐到餐桌的另一端,舉起湯匙舀了一口。君子就學著我的模樣,把湯匙高高舉起,舀了一口青花魚塞到嘴裡。

  她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奇怪,小臉皺成一團。我臉紅起來,像我這種老男人的粗糙手藝,一定完全比不上她母親吧!我想告訴她不好吃的話吐出來算了,又沒信心能用英語說明白。

  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小心地咀嚼起來,表情也漸漸地疏緩過來,然後,

  『啊啊,好好吃——!』

  她用我聽得懂的清晰英語說道,用湯匙一匙一匙地挖起來。她似乎非常高興,用清脆的童音朝我啪啦啪啦地講了一串英語,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好像是提到她母親做的菜,又說她母親有時也會學做日本菜之類的。然後埋頭又大吃起來。

  我忽然有種鼻酸的感覺,碗裡的青花魚剎那間有些模糊。可是為什麼呢?啊,多半是因為我這種彆腳的廚藝,竟也能被人賞識,因而感到感動吧!

  這幾天來,我也很盡職地試圖幫君子找父母。

  我打電話給磯子署的蓮見刑事。除了竹越和丹下刑事外,他是唯一與我有數面之緣,卻又完全沒有見過御手洗的一位刑事。現在的我,有種能越少和那個人扯上關係越好的心情,所以才會選擇麻煩蓮見。

  我直接打了蓮見的手機。蓮見充滿精神的渾厚聲音傳進我耳朵裡時,我才發覺自己也很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我和他大致說了事情的原委。

  『這幾天之內,有沒有人通報孩童失蹤嗎?』

  蓮見有些訝異地覆誦我的話。我的想法是,雖然君子說是父母消失了,但說不定也有可能是她自己走失了,那種父母一個不注意,以為孩子有跟上來,事實上孩子卻還留在原地的事情,印象中在新聞裡也不算少數。

  蓮見說可以幫我調查一下,幾分鐘後,他又回電給我:

  『唔,石岡老師,沒有耶。那個女孩子說找不到父母嗎?』

  『是啊。』

  『這就奇怪了。那麼老師有問過那女孩子在橫濱的其他親戚嗎?』

  『其他親戚?不,我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其他親戚。』

  『那老師還是先問一下吧!這種情況的話,搞不好會是惡意遺棄呢!』

  『惡意遺棄?!』

  我驚訝地叫了起來,在客廳和雪納瑞玩的君子看了我一眼。我連忙握緊話筒壓低聲音,問道:

  『什麼意思?你是說,君子的父母是故意拋下君子的嗎?』

  『嗯,照老師的說法,那個女孩子平常是住在國外吧,特地帶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毫無音訊地留下孩子,就是幾年前許多父母遺棄小孩的手法啊!老師不是說,他們連行李都沒留下一件嗎?就是避免被追蹤到啊!』

  『可、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都這麼大的孩子了,又不是單親媽媽……』
  
  『老師不知道嗎?很多父母和地下錢莊借了錢,還不出錢來,又被地下錢莊的人逼得走投無路,嫌帶著小孩逃走很麻煩,又或者是怕被抓到了會殃及孩子,下場更慘,就把他隨便丟在一個地方,讓他自生自滅,這種事情很常發生呢!』

  『但那是在日本吧?瑞典也會發生這種事嗎?』

  『唔——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那個女孩子,有瑞典國籍嗎?』

  『咦?應該是有吧!母親是瑞典人,不就應該有瑞典國籍嗎?』

  『那也不一定,有的國家,是採生在那裡就有當地國籍的作法,如果同時擁有兩國國籍,說不定還會有國際問題呢。對了,聽說瑞典這個國家,是世界上戶籍制度最嚴密的國家,族譜什麼的也能查得一清二楚,老師或許可以去調查看看,』

  蓮見這樣解釋道。他繼續說:

  『總之,我會幫老師留意,有沒有在找孩子的瑞典夫婦的。如果需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替那個女孩子找暫時的寄留處。』

  『不,這倒不必。不過,有沒有其他查到那對夫婦行蹤的辦法呢?比如出入境資料之類的。』我問蓮見。

  『嘛,這個有點麻煩呢!出入境紀錄的話,現在是由出入境管理官署在處理,有個人隱私的問題,如果不是涉及刑事案件,非需要出入境紀錄不可的話,一般警員是不可能隨便調閱的。那要申請才行。』

  『這樣啊……』

  『總之,警局這邊有什麼動靜的話,我都會通知老師的,就先這樣了。啊對了,請代我向御手洗先生問好。』

  蓮見十分誠懇地說。我則在心中嘆了口氣。

  我掛了電話後,坐在沙發上認真地思考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姑且不論從會館房間憑空失蹤的岩崎夫婦,不知為何,我不太相信有人會惡意遺棄君子,何況就算要遺棄,瑞典那個荒郊野外都行吧,何必特地跑來日本呢?

  不過,我隨即又想到,如果是最壞的情況,也就是岩崎夫婦他們,發生了無法回來找君子的慘劇的話,那蓮見不可能沒聽說。何況其中一個還是外國人,如果發生這種命案的話,橫濱應該會騷動起來吧!

  如果是還沒有發現屍體呢?如果岩崎夫婦已經身亡,卻沒有發現屍體的話,那一切就說得通了。看來這件事情,說不定要麻煩里美,請檢察署那裡多注意一下了。

  我正一個人思考著,忽然覺得鼻尖上一暖,好像有什麼軟軟的東西碰到我。我嚇得差點跳起來。仔細一看,才發現君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跑到我面前,抓著那隻毛絨絨的雪納瑞,和我碰了鼻子。

  看我嚇一跳,君子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咯咯地笑了起來。直到我也跟著微笑起來,君子才滿意地點點頭,回去和小狗繼續玩了起來。

  是因為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所以才特地來逗我開心嗎?我不禁感到有些難過,說不定岩崎夫婦只是被人關起來而已,或是中途病倒了之類的,所以才無法來尋找君子。雖然明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竟默默在心底祈禱起來。

  ◇
  
  『潔,報紙上已經登出來了。』

  我把發行瑞典的最大報紙『Post och InrikesTidiningar』(郵政與內國新聞)遞到潔的眼前。上面刊載著岩崎夫婦遭殺害的新聞。

  據報紙的說法,岩崎夫婦死狀淒慘,屍體被人拖進了浴室裡,還一起浸在浴缸裡,是被人一槍打在腦門上斃命的,兩個人都渾身赤裸。然後又說因為天氣嚴寒,屍體又浸在水裡,所以過了這麼久連鄰居都沒有人發現云云。

  順帶一提,我之所以會在潔的居所,不是我厚臉皮不請自來。而是潔今天早上,忽然打電話給還在睡夢中的我,要我無論如何都要到他家來一趟。雖然是難得的假日,但一來我很難得有機會到潔的屋子,二來我也想和他討論岩崎夫婦的命案,所以就勉為其難地爬出被窩,一大早就鑽到潔家裡來了。

  現在我們正面對面坐在小餐桌前,一面吃著潔家裡貧乏的石頭麵包塗奶油當早餐,一面討論著案情。

  『現在斯德哥爾摩警方正在盤查相關的證人。潔,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奇怪?』

  我把泡好的即溶咖啡擱在潔的茶几上,潔的視線從筆記型電腦上移開,看了我帶過來的報紙一眼問我。

  『就是那個少年啊,那個叫芮奈的少年不是說,他曾經開門進去看過一次嗎?那時候那間房間好好的,好像岩崎一家子還活著一樣。』

  『嗯,所以呢?』

  『所以這個意思是說,那個少年進去的時候,其實岩崎夫婦就已經陳屍在裡頭了嗎?』我問。

  『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不是嗎?海因里希。那個少年說,他因為太過害怕,只看了一眼就退出房間了。』

  『可是為什麼呢?非要闖進別人家裡殺人……』

  『報上沒有說,殺人的兇手是誰嗎?』

  『沒有說呢,只說了兇手處置屍體的手法很熟練之類的。關於岩崎夫妻的部分,報紙上倒是說他們夫妻經常一起在各地旅遊,其中最常往返的地方,莫過於岩崎先生的故鄉橫濱了,他們常常連袂回去。之所以會知道這些事情,是因為記者訪問他的鄰居,岩崎夫婦常常從世界各地帶紀念品回來,其中包括日本那種渾身包著布的小娃娃……』

  『雛人形。』潔說了日文。

  『嗯,大概是吧!岩崎先生的同事和朋友很多都有收過類似的禮物,除此之外也有不少馬來西亞、越南或是中國大陸那些東洋旅遊的紀念品。岩崎先生相當會做人的樣子,在新聞社的人緣也相當不錯,親友都說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被殺。』

  『他們的女兒呢?』

  潔忽然問:

  『按照芮奈的說法,岩崎夫妻還有個小女孩不是嗎?』

  『啊啊,對喔!那個女孩子!』

  我想了起來,把數分報紙攤到潔的面前,仔細地找了起來。

  『奇怪了,沒有呢,你不說我還忘記了。潔,報紙上完全沒提到他們有女兒的事情,現場也沒有發現那個女孩子的屍體。難道是為了保護她,所以不說嗎?』

  我喃喃自語地說。潔這個時候,從躺椅上慢慢站了起來,拿了我替他帶來的即溶咖啡,慢慢踱到小餐廳的玻璃窗前。雖然已經一月底了,烏普薩拉還是冷的要命,窗外望出去一片白茫茫的,連太陽的影子也見不著。

  潔室內的暖器很好地發揮著功用,為了節省柴火或電器,每到了最冷的日子,我便經常到潔的研究室或家裡,聽他說些過往的故事,好打發漫長的黑夜。有時也不只我一個人,潔在學校裡的朋友,包括教授和學生,也很常到咖啡館或交誼廳之類的地方聚會。那種時候,潔總是成為眾人包圍的核心,就像包圍著諾亞的動物們那樣。

  『海因里希,你聽過橫濱的紅鞋女孩嗎?』

  潔忽然說了奇妙的話。

  『紅鞋女孩?』

  我呆了一下。

  『在山下公園裡,有一座黃銅製的雕像。海因里希,你去過橫濱不是嗎?你看過那個雕像吧?』

  我去過橫濱,已經是認識潔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對於那座濱海的東洋都市,便產生了難以言喻的好感。各式各樣的博物館、隨處可感受的海潮氣息,還有富於活力的人文氣質,現在回想起來,有種真不愧是友人故鄉的感覺。我說,

  『啊啊,去過是去過,但因為是我一個人去的,我又不懂日語,所以景點什麼的,我大多不太曉得。那天還想等你那時有空,再帶著我去一次呢!』

  潔沒接我的話,只是點點頭說,

  『橫濱是座有趣的城市。日本這個國家,具有良好的模仿性格,是典型的海島民族,但是在十七世紀初到十九世紀末這段時間,卻罕見地實施了鎖國政策。這都是極權專制統治達到了極致的結果,就變成這樣可笑的狀況。總之那個時候,日本除了中國和荷蘭外,不和任何國家接觸,甚至也不許外國人踏上日本的國土。』

  『那個時候,是日本的江戶時代吧?』我說。

  『沒錯。日本就在這種政策下,渡過了宛如井底王國一般的歲月。不過這種不正常的政策當然是不可能持續太久的,只要地球還在轉動,太陽還在升落,國家和國家間就不可能老死不相往來。就這樣,「黑船」來到了日本。1853年的夏季,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培里上將,率領了四艘外型漆黑——當時美國最新型號的軍艦,來到了當時的江戶灣口,也就是現在的橫濱外港,用大砲和槍撬開了日本人腐爛的井口。』

  『原來如此。不過這和紅鞋女孩有什麼關係?』

  『那個紅鞋女孩像,背後其實是有一段歷史故事的。』

  潔走到廚房旁的小茶几上,又沖了兩杯即溶咖啡,再走回我身邊,把其中一杯遞給我。我把他接過去,和他一起在沙發上坐下來,

  『紅鞋女孩的傳說,其實來自一段歌詞,是日本童謠作家野口雨晴,在從身為報社記者的友人聽到這段故事後,所寫下來的感懷,歌詞翻成英文的話是這樣的,』

  說著潔便以十分清晰的嗓音唸了起來:

  『O' little girl nice on you pretty 「Red shoes」
  (喔,可愛的小女孩穿著美麗的『紅鞋』)
  She has gone far away with a foreigner
  (她已隨著外國人遠去他方)
  From the port of Yokohama, over the waves
  (從橫濱的港口遠渡重洋)
  She has gone with him to his home
  (隨著他到他的家)
  I wonder, if she is happy and have nice days
  (我想著她是否快樂是否過著好日子)
  I wonder, if her eyes are blue like foreigner
  (我想著她的眼睛是否像外國人一般湛藍)
  I remember her when I see pretty 「Red shoes」
  (看到美麗的『紅鞋』時我總會想起她)
  I wonder how she is when I meet a foreigner
  (當我遇見外國人時,總會想著她的近況)。』

  『嗯……聽起來很哀傷呢。』我說。

  『確實是個哀傷的故事啊,海因里希。根據明治四十二年報紙上專欄的記載,這個紅鞋女孩的母親,因為再婚而嫁給北海道的拓荒者。當時的北海道可不像現在,是充滿螃蟹和巧克力的旅遊天堂,除了當作罪犯流放地以外,許多人也在那裡開墾農場。當時拓荒地的嚴困,是一般人沒辦法想像的,所以沒有辦法把她一起帶過去。』

  『所以就把她送給了外國人?』

  『自從黑船打開了日本貿易後,整個十九世紀後半,橫濱就成為外國人的群聚地。其中來得最多的除了商人,再來就是傳教士了。報上記載,當時的一對傳教士夫婦,知道了女孩的事情,於是表示願意收養她,並把她一起帶到美國去。』

  潔把手中的即溶咖啡擱下,交扣著五指躺回沙發上。我問:

  『後來呢?那個女孩子就去了美國?』

  潔搖了搖頭。

  『不,根據野口雨情童謠研究者的描述,這個穿著紅鞋的女孩,後來染上了當時外國船隻攜來的流行病,也就是結核。無法通過上船的檢疫,就這麼被迫留在橫濱當地的收容所中,在連看守人都沒有的木造建築二樓,結束她年僅九歲的一生。』

  潔說:

  『而她的母親,當時已經嫁到了北海道。她始終都深信她的女兒,已經隨著傳教士到了美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覺得有些戚戚然,握著咖啡杯沉默了一陣子。然後說:

  『這就是橫濱的人們,為那個女孩子豎立銅像的原因嗎?』

  潔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逕自站起來走到窗邊,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著外頭滿布白雪的街道。烏普薩拉到了這個季節,還是大雪不斷,據潔的說法,日本在這個時候,正是櫻花萌芽的季節。或許我的友人,常常像這樣眺望著窗外,想著故鄉的花季也說不一定。我正這樣想著,就聽見潔開口了:

  『為什麼是紅鞋呢?為什麼非得穿著紅鞋不可呢……』

  潔好像在自言自語似地,看著窗外呢喃。我插口道:

  『可能是童謠慣用的手法吧,像真善美裡的「小白花」、格林童話裡的「小紅帽」一樣,或是像披頭四的「黃色潛水艇」,顏色只是隨興加上去的吧?』
  
  但是潔卻搖了搖頭。

  『Yellow submarine這首歌的黃色並非毫無意義,當時這是首反越戰的歌曲,黃色代表著被迫害越軍的膚色,所以才會說「我們都住在黃色潛水艇中」。很多童謠或民謠中的顏色,也都不是隨便安排的,我想這首歌也是。』

  潔過去曾是披頭四的粉絲,這點我略有耳聞,也知道他擅長彈電吉他。不過奇怪的是,雖然我進出他的居所多次,卻很少看到他彈這種年輕的樂器。鋼琴和小提琴倒是聽過幾次,在大學裡過耶誕節時,潔興致一來,甚至會為大家彈耶誕歌曲。但電吉他卻一次也沒有過。

  『潔,你那天也彈彈電吉他嘛,我們都很想聽。』

  我曾經當眾這麼要求過他。而潔當時先是俏皮地一攤手:

  『瑞典的吉他用起來不順手。』

  『那就用你自己的不就好了?』

  『我把它留在日本了。』

  『留在日本了?你是說吉他嗎?』

  『嗯,留在日本,送給一位朋友了。』

  他淡淡地說。以後再也沒有提起電吉他的事情。

  『女孩生存的年代,是日本的十九世紀末。那時候明治維新才剛剛起步不久,日本還處在民生貧困的狀態下,至少像女孩母親那樣的拓荒者,可能連鞋子也買不起。最多有雙木屐穿就很不錯了,紅色的鞋子是很少見的。』

  我的思緒被潔的聲音拉回客廳裡。他走回沙發上,繼續說道:

  『我還待在橫濱時,因為覺得有趣,看了不少紅鞋女孩的相關資料,有人說是女孩的母親,送給她的臨別贈禮,也有人說,那是美國的傳教士夫婦,拿來收買女孩的禮物,象徵著當時美帝資本主義的入侵。不過也有一說,認為紅鞋是單純的象徵,因為結核病人在末期會咳血,在當時無藥可醫的情況下,紅色就代表著這種可怕的病。』

  『啊……原來如此。』

  我感到有些驚訝。

  『不過,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那就是那對傳教士夫婦,為什麼沒有知會女孩的母親這件事呢?當時北海道一帶,雖然不能說是十分便利,但以美國傳教士身分,派封電報去還是做得到的。雖然可能費點功夫,再怎麼樣也是骨肉至親,這麼嚴重的事情不想盡辦法通知一聲,實在說不過去。』

  『啊,說得也是。』

  我同意地點點頭。潔忽然眨了眨眼,說道:

  『此外,在「大正民謠札記」中,記載了女孩的姓名。這個女孩是跟母姓,她的母親姓「岩崎」,母親的名字是「岩崎かよ」(Kayo),因為丈夫佐藤安吉,在很年輕的時候,便因為竊盜進了刑務所,所以妻子獨立撫養了女兒長大。女孩的名字則是「きみ」(Kimi),也就是小君。這就是紅鞋女孩的真面目。』

  『岩崎……等等,這麼說來,被殺的那對夫妻,不就是……』

  『橫濱的岩崎一家,富有魅力的謎啊!不是嗎,海因里希?』

  潔狀似愉快地搓了搓手,每當他遇到令他感興趣的話題時,他就會這樣子。不過當時,我還沒有查覺到,這便是一切事情的開端。

  我把手中的郵政報擱到茶几上,忽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潔,你今天早上說無論如何都要我過來一趟,是要做什麼?』

  聽了我的問題,不知為何潔竟露出有點彆扭的表情,然後才說:

  『喔,那個啊,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他一面說著,一面走進了廚房,把一杯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從食物櫃裡拿了出來,哼著歌走到我面前,把它放到我的鼻尖下。

  『這是什麼?』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那個像是蛋糕杯的東西,再抬頭看著潔。

  『雞蛋慕絲。』

  『…………啊?』

  『你吃吃看。』

  『你要我來你家就是專程來吃這個?潔,你什麼時候對甜食這麼熱衷了?』

  『別管那麼多了,你吃吃看就對了。』

  潔一副想敷衍過去的樣子。我和他好歹也快十年交情,很快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這該不會,是你親手做的吧,潔?』畢竟我在烏普薩拉住這麼多年,還沒聽說那家蛋糕店有賣這種奇妙的東西。

  『……海因里希。』

  『好,好,我吃、我吃就是了!』

  看潔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表情,我想我這個試吃者是當定了。潔甚至忘記拿湯匙給我,把蛋糕杯放著就走到書櫃前,裝作不在意地檢視著書櫃上的書。不過我自己摸進廚房找到湯匙,坐回來吃下第一口時,卻又很明顯感受到他探頭探腦的視線。

  『怎麼樣?』

  大概是看我太久不說話,潔冷靜地問我。

  『……潔,我承認你有顆舉世無雙的好頭腦。但人都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情。』

  『…………』

  ◇
  
  馬車道窗口的櫻花,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紛紛盛開了。橫濱暖的比東京要早一些,走在街上的時候,抬頭已經可以看見櫻花抽芽了。我的腦子裡不禁浮現多年以前,有人對我說:『櫻花抽芽時,人的腦子也會變得奇怪。』不過說這句話的人,現在應該已經看不到櫻花抽芽了。但那個人的腦子八成也還是很奇怪。

  我和君子的同居生活,依然平穩地持續著。

  人真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很容易被習慣支配。過去跟御手洗同居時,我把御手洗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好像他是氧氣一般,不會特別感受到『我和御手洗住在一起』這個事實。一旦御手洗去了北歐,一開始當然很不適應,總覺得世界忽然缺了某一塊,我像生活在外星球一樣,做什麼都不順遂。

  可是漸漸習慣了之後,回想起和御手洗相處的日子,卻又覺得一個人自在的多。並且對於自己能和那樣的怪人同居這麼多年,由衷地感到不可思議。

  因此君子剛來的時候,我也感到很不習慣。好像原先築起來的堡壘,又破了個大洞,很多不熟悉的東西掉進我的世界裡來,讓我感到慌張。同樣是住在一個屋簷下,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個真正需要我、沒有我不行的人共同生活。那是即使多年前我曾愛過的那個女孩,都不曾令我有這樣的感覺。

  『君子,吃飯了!』、『君子,洗澡時間到囉!』每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君子就會抱著她那隻小雪納瑞,一溜煙地鑽出御手洗的(現在是她的)房間,然後先在我面前一鞠躬,她不知道是和誰學來的,好像認為向日本人說話前一定要鞠躬。

  君子並不是完全不會說日文,畢竟有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父親,大概是平常聽慣了父親與日本人的對話,君子會說一些生活基本的單字。像是『請』、『謝謝』、『對不起』、『你回來啦』或是『我開動了』,數字一個兩個也會數。而我拜里美之賜,也多少開始會講些簡單的英文,雖然是只能和狗溝通的程度,但用來和君子比手劃腳也不無幫助。因此語言並沒有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反而增加不少樂趣。

  比如君子不曉得為什麼,很討厭吃白米飯。但我卻堅持成長中的孩子多少要吃點澱粉。這時她就會嘟起小嘴,看著我比出一根手指,然後用日文跟我說『一個』,代表再吃一口就好。我就會對她說『No』,然後比比碗裡說『all』,她就會再比出三根手指跟我討價還價。諸如此類的交涉,有時我還真拿這個小我兩世代的孩子沒辦法。

  順帶一提,那隻她帶來的雪納瑞,一開始大概是因為被人類拋棄的緣故,對我很有戒心。但吃幾頓飯、洗過幾次澡之後,就慢慢變得越來越和人親近。他非常乖,君子在客廳看電視時,他就安靜地趴在她膝上,一動也不動地陪著我們。

  『是,是,今天也沒有嗎?那謝謝你了。』

  最開始的時候,我幾乎每隔幾天就打電話到磯子署去,詢問蓮見失蹤兒童的事情,希望能快點替君子找回父母。但是一天一天過去,君子的父母仍舊毫無音訊,我也就漸漸處於半放棄狀態,甚至在心裡暗暗覺得,暫時就這樣下去也還不錯。

  至少現在,我每天八點就會被君子的敲門聲叫醒,由她負責切麵包,我泡紅茶,然後一塊在桌邊吃早餐。這是我一個人,甚至是和御手洗這個懶人一起生活時,從來沒有領略過的生活步調。

  那天我從超市回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君子沒有在門口等我回來。我提著袋子進門一看,才發覺她趴在御手洗房間的窗口旁,盯著窗外不知在看什麼。聽見我開門的聲音,才倏地回過頭來,張大了碧綠色的眼睛,慌慌張張地用日文說說『你回來啦!』。

  我走到窗邊,御手洗房間的窗外,櫻花不知何時全都開了。

  『啊啊,櫻花開了呢。』

  我走到君子身後說。君子看著我,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嗯,櫻花。』

  『君子,喜歡櫻花嗎?』

  我用英文問她,君子猶豫了一下,又緩緩點了點頭,指著樹上整片盛開的雪白。

  『櫻花,爸爸,喜歡。君子也喜歡。』

  我笑了起來。接著便想到,君子來到馬車道後,似乎都沒有出門過,我擔心她的安危,也很少帶她去人多的場所。想到這裡,我把超市買來的東西擱到廚房,回過頭來蹲在她面前,牽起她的手,然後說,

  『一起去散步,好嗎?』

  我不會說散步的英文,只好用日文說。但君子彷彿聽得懂似的,混血的精緻臉孔一下子亮了起來,大力地點了一下頭:

  『嗯!』

  於是我和她匆匆用過午餐,以前御手洗還在的時候,他總是在傍晚時分,走到我房門前敲我的門,問我:『石岡君,要不要一起去散步?』他走了以後,我有好一陣子也保持著這個習慣,一個人在山下公園的海邊漫步。但隨著年紀漸長,也不知道從那個冬天開始,我已忘記有散步這回事了。

  我和君子走在漸漸轉暖的馬車道上,一路往山下公園前進。許多被我遺忘的往事,竟開始不可思議地湧上心頭。那個人在什麼地方說過什麼話、開過什麼玩笑、做過什麼荒唐令我難堪的事情,我本來以為自己全忘了,卻發現自己記得的比忘記的多。

  『石岡?』

  我聽見君子的聲音。剛來的時候,君子本來用英文叫我『叔叔』,可是後來大概是聽多了來訪客人叫我『石岡老師』、『石岡先生』,她也就跟著叫我『石岡』。

  『嗯嗯,怎麼了嗎?』我笑著問她。

  『石岡,沒事嗎?』

  君子擔憂地問。我暗嘆自己實在太不爭氣了,竟然讓這樣一個小女孩擔心自己。於是我伸了個懶腰,呼吸傍晚橫濱大海的空氣:

  『啊啊,這一帶變了很多呢!』

  我瞇著眼睛叫道,看著道路兩旁夾雜的櫻花樹,

  『以前這裡,有一家賣雞蛋慕絲的店,當時可是很熱門的呀,什麼時候都大排長龍,晚一點來的話,想買都買不到了呢!嗯嗯,我想想,應該是在這附近吧,不知道還在不在呢……?大概是不在了吧……』

  我用日文一古腦地說著,君子聽得似懂非懂的樣子,只是用擔心的目光看著我。我對她笑了一下,牽著她的手往山下公園走。因為天氣很好,公園裡的長凳上,到處都是年輕的情侶,還有攜家帶眷的人們。

  我和君子手牽著手,並肩走在草地外環的步道上,君子看著夕照下的大海,忽然也變得沉默起來。我想起玲王奈說,君子一年會和父母回來一次,於是就問她:

  『君子,以前來過嗎?』

  君子抬頭看著我,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我於是用英文說了一次,她還是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我只好說:

  『君子和爸爸媽媽,一起來這裡?』

  君子馬上滿面紅光地點了點頭:

  『嗯。』

  她停了一下,又放低了聲音:

  『和爸爸媽媽一起,常常來。』

  我看著她的小臉,高興的表情竟有些黯淡。我不禁心頭一跳,雖然來到馬車道後,君子一次也沒提過她的父母,我也幾乎要忘記她寄住在我這裡的初衷,她非常懂事,也沒說過什麼想家的話。而我竟然就這樣忽略了她的心情,甚至覺得她就這樣一直陪在我身邊也很不錯。我不禁為我的遲鈍和自私,感到汗顏起來,心中暗暗決定,今後一定要盡自己全副的力量,為君子找回她的雙親。

  我和她走過山下公園的冰川丸前,走過著名的『紅鞋女孩』雕像時,卻發現君子停下了腳步,望著那個雕像看。我只好也跟著停下來,和她一起看著那個銅像。

  『這個是橫濱的「紅鞋女孩」,君子知道嗎?』

  我指著銅像問道。君子一言不發地看著它,這讓我想起不知多少年以前,我和御手洗,也曾經站在這尊銅像前,聽御手洗說著關於紅鞋女孩的故事。但是實在隔得太久,御手洗究竟說了些什麼,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幾年前,在《最後的晚餐》那個事件裡,大田原先生好像說過,紅鞋女孩跟著外國人到美國去了。

  君子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繼續看著那個銅像。過了很久,忽然開口用日文說,

  『爸爸喜歡,這個。』

  她盯著女孩的鞋子說。我愣了一下,問道:

  『這個?』

  『嗯,他很喜歡,每次,都看很久。』她說完,忽然嘰嘰嘎嘎講了一大串外文,甚至也不是英語,可能是瑞典語之類的東西吧!我當然是一個字也聽不懂。她好像也查覺我聽不懂,小小的肩膀垂了下來。我覺得很抱歉,這種時候,我就會深切地覺得,要是我的語言能力再好一點那就好了,為什麼自己會在這方面這麼沒有信心呢?

  『穿紅鞋的女孩病死了。』

  君子忽然用英語說。我記起御手洗曾和我說過的故事,依稀也是類似的結局,於是就點了點頭。但君子又接著說,

  『可是爸爸說,穿紅鞋的女孩還活著。』

  我呆了呆,還活著?是指現在還活著嗎?我對傳說或是鄉野怪談等等的,過去一直抱持著興趣,但是橫濱紅鞋女孩的故事,我卻所知不多。因此對於君子的話,不是很能夠理解,只能愣愣地點了點頭。

  君子又看了那個銅像一陣,她的右手,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心。我忽然想起蓮見說的,君子可能被父母惡意遺棄的事情,不禁感到有些生氣起來。如果我有一個這麼大的女兒的話,一定會把她隨時帶在身邊,把她當作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一般保護她。為什麼有父母竟然會丟棄自己生下的孩子,我真是完全不能理解。

  如果御手洗在這裡的話,一定也會很喜歡君子的吧!如果是他的話,說不定馬上就能找出君子父母的下落。不過想那種事情是沒有用的,那個人已經與我無關了,我很快停止那樣的想法。

  『君子,喜歡日本嗎?』

  我問她。君子很快地點點頭,想了一下,又說,

  『君子也喜歡斯德哥爾摩,最喜歡。』

  我有些驚訝,記得幾年前,御手洗也曾住在那個城市裡,寄到瑞典的信件包裹,全都得附上那個城市的地名,所以我對此印象特別深刻。我覺得心情有些複雜,

  『北歐,很漂亮嗎?』

  『北歐?』

  『就是斯德哥爾摩,我是說,瑞典,君子住的地方。』

  我問她。

  『嗯!』

  她又是大力地點了一下頭,整個眼眸發出光亮,有些憧憬又充滿思念。這讓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問那個人『你喜歡北歐嗎?』的時候,他依稀也是類似的神情。

  真的是這麼美好的地方嗎?就算這樣,我覺得橫濱就已經夠好了,這樣遼闊的大海、四處是充滿歷史意義的建築,就算到了北歐,也不過就是這些海、這些空氣和同一片天空,最多就是冷了點,人們口裡都講著外語罷了。

  我是絕對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我想著。

  我本來想問君子她住在什麼樣的地方,但是君子的英文也不是很流利,我的聽力更是大有問題,彼此間只能做日常的溝通。所以她的描述,恐怕我也是聽不懂的。

  『君子想回去斯德哥爾摩嗎,想回家嗎?』

  我試探著問。君子似乎有些驚訝,碧綠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並沒有馬上回答我。我們走回馬車道的寓所門前,在我開門時,才看到她握著我的手,小聲地『嗯』了一聲。

  把君子打發進房間玩後,我坐在沙發上仔細想了一下。我不是沒有想過,寫封信向御手洗求救,雖然那個人好像已經搬到烏普薩拉這個城市,並且在那裡久住的樣子,但是以他的能耐,應該多少能探得一些情報。縱使這麼久沒見到他,和他分開的日子,幾乎已經和同居的日子一樣長了,但是我知道那個人,不論過了多久,對君子這樣需要幫助的人們,是絕不會吝於伸出援手的。

  我打開我的桌上型電腦,御手洗有給我他在烏普薩拉寓所的電話,也有大學裡研究室的電話,不過每次打去幾乎都沒人接。那個男人,總是相當忙錄的樣子,連留在烏普薩拉的時間也很有限。所以還是寫E-mail過去,比較容易得到他的回覆。

  只是最近,不管是我打電話過去,還是寫信過去,御手洗的回應都相當冷淡。他已經算是世界級的知名刑事專家,每天都有不同人從不同國家來向他求助,日本報紙的國際新聞欄,甚至還常常能看到他的名字。他對我這樣日本一隅的小小作家,所遭遇到的鎖碎事件,肯定已經感到厭煩了吧!會這樣不屑一顧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我越來越少和他連絡,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聽見他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聲音了。

  我在螢幕上輸入幾行字,先是打了『御手洗』這個慣用稱呼,可是轉念一想,他說不定已經不記得我是誰了,畢竟我們已經有半年以上沒有交集,對他來說,不重要的人是可以馬上丟到記憶之外的。

  於是我又換成『御手洗先生』,寫了幾行,想好好交代君子的事,但無論怎麼寫,都覺得不太對勁。有股熱熱的東西抵在我的喉口,於是我把剛才寫的東西全部刪掉,只留下抬頭的『御手洗』三個字,瞪著閃動的游標,玲王奈的話忽然在我耳邊甦醒,

  「那個男人,在瑞典人緣似乎挺不錯的。」

  「他的那個朋友,幾乎是那男人走到那就跟到那呢,對御手洗的現況瞭若指掌,甚至還一起出外旅行喲。」

  「對了,那個人也是作家,我就是從他的作品中,知道他認識御手洗先生的事情,當時我還嚇了一跳,沒想到會在你以外的人的作品裡看到他的事蹟。」

  聽到玲王奈的話時,我並沒有特別吃驚的感覺。畢竟以御手洗的個人魅力,要吸引崇拜者是很容易的事情。或許他有時候確實是個怪人,但大多數時候,是因為旁人不了解他的緣故,只要仔細地和他相處一陣子的話,就會明白他其實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傢伙,這點不管對男人或女人,大人或小孩都是一樣的。

  和御手洗如影隨形的朋友,會是什麼人呢?御手洗在那個對我而言陌生不已的地方,又找到了新的助手吧!不不,或許不應該說是『新的助手』,我在他心中,應該連助手都稱不上,只是個僕人罷了。會幫他泡茶、注意他生活起居的管家之類的。

  一開始和御手洗相遇時,我還太年輕,不明白我能力的界限,因此讓他和許多讀者看了我的笑話。但我現在已經明白了,像我這樣的平凡人,本來就有許多力有未逮的事,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並不會因為有御手洗這樣像神一般的朋友,就變得無所不能。「你不生氣嗎?」玲王奈好像是這麼問我的,我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好生氣的,御手洗這樣的人,理應在我理解範圍外的世界奉獻他的能力。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如果沒有遇見他的話那就好了,我們本來就不該在同一個舞臺上並存。啊啊可是如果沒有遇見他的話,我現在恐怕還在牢獄中吧!即使那樣的話也好,仔細想起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某些意義上也和坐牢差不多。我的一生,都被那個男人給困住了。

  我把桌上型電腦又關了起來,那封信沒有存檔就刪掉了。還是再努力一下吧,像這種失蹤兒童的事件,還是不要麻煩那個瑞典神探了。凡人可以做得到的事就由凡人來做比較好。我正想起身去房間找君子玩,茶几上的電話,卻忽然響了起來。

  我連忙走過去接起電話,傳入耳裡的,是蓮見充滿陽氣的聲音:

  『石岡先生,我是蓮見!』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好像發生什麼大事一樣。我把耳朵貼緊話筒,

  『嗯,是蓮見啊。』

  『……石岡先生?』

  『嗯,怎麼了嗎?』

  『石岡先生,你還好嗎?』

  『咦,我很好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有點驚訝。

  『喔……因為老師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鼻音很重。季節之交,石岡先生要小心不要感冒了比較好啊。』

  『……我沒事。吶,蓮見,有什麼事嗎?』

  『啊,對!石岡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是,我在聽。』

  『就是,關於您上次提到那個小女孩的事情……老師看了今天的橫濱早報了嗎?』

  我有點不詳的預感。

  『沒有呢,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發生命案了,就在中區附近,山元町的地藏王廟那邊,離老師那裡很近。而且死者是位外國人,聽說有瑞典國藉!』

  我大吃一驚。

  『真的嗎!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位四十多歲的男子。』

  『是男的,還是外國人啊……』我有些鬆了一口氣,這麼說來,就不會是君子的父親了。不過山元町就在山下公園的西南邊,確實離馬車道很近,或許和君子的事情會有些關連也說不一定。我問道:

  『死亡時間呢?』

  『死了兩、三個星期了,現在還在等法醫第二次的驗屍報告。因為被人裝在屍袋裡藏在廟裡的鐘樓下,加上天氣是這幾天才轉暖的,所以屍體到這幾天才開始發出臭味,被舉行例行春季大掃除的和尚們發現,才趕快通知警察的。石岡先生,其實這個人……』

  兩三個星期,君子來到我這裡,也差不多快三個月了,這個男子是君子來到日本後許久才去世的,這麼說來,應該是沒什麼關係吧,我一時不知道該失望還是該高興。但是蓮見刑事接下來,卻說出令我驚訝不已的話:

  『石岡先生,我們檢查了那個外國人的錢包,也因此發現了他的護照,才知道他是瑞典人。在他的大衣內襯還有一張照片,石岡先生,你之前不是傳給我你那位小女孩的照片嗎?那個人帶的照片,就是那個女孩子喲。』

  『咦咦?!』

  我嚇了一大跳,幾乎要把話筒掉到地上。

  『嚇了一跳吧,我也嚇了一跳,馬上就和上級要了那張照片的拷貝,仔細地比對過。應該是同一個人沒有錯。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可以請石岡老師過來磯子署一下嗎?啊,如果可以的話,可以請老師帶那個女孩子一起過來嗎?』

  『咦?現在嗎?這麼晚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御手洗的房間,君子好像還跟小狗玩的樣子,從門縫裡可以瞥見她的身影。牆上的鐘已經指向七點了。

  『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在這裡等著老師,和同事一起。』

  蓮見說。

  『好,我知道了,那麼請給我半個小時,我馬上就過去!』

  於是我匆匆地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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