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石衍生長篇 紅鞋女孩

  二OO八年的春天,日本正處在不斷湧來的通貨澎脹、溫室效應和環境汙染等諸般新舊問題中。原本就不太下雪的橫濱,今年暖得像副熱帶地區的春天一樣,就連山下公園堤畔的柳樹,也保持著新綠的色澤。

  這讓我想起不知多久遠以前的冬天,我和御手洗曾散步到那些光禿柳枝下,御手洗就曾指著那些樹問我:石岡君,你能想像這些樹,有朝一日,會像標本一樣永遠都不褪色嗎?當時他說了一大堆的理論,從農藥污染解釋到臭氧層危機,詳細的內容我已不復記憶。然而如今,我確實看到了四季常綠的橫濱柳樹,御手洗卻已經不在我身邊。

  里美在去年考上了司法考試,必須參與為期一年多的司法實習,然後在實習生的課程裡,選擇未來的走向。聽里美的意思,似乎有意願要做檢察官的樣子,明天春天一到,她就會結束司法實習生的生涯,成為正式的檢察官了。我和她已不像龍臥亭時期那樣往來頻繁,一方面彼此都忙,另一方面,里美她好像也有了新男朋友。

  我甚至在心裡想著,要稱呼彼此「老師」的日子,恐怕已經不遠了。去年年尾時,里美還曾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東京『跨年』。我想那是年輕人的流行玩意兒,我這半百老人也不好湊熱鬧,因此婉拒了。

  我的寫作生涯,也有了決定性的轉變。

  御手洗離我而去後,我本來以為,自己多半再寫不出什麼好作品了,那些我個人的冒險紀錄,我本來預估銷售量會大幅下滑,然後有天編輯會拿著我的稿子退給我,對我說:石岡老師,我們的合作可以到此為止嗎?

  不過自從《龍臥亭殺人》付梓後,我等了一兩年,非旦沒有這種現象發生,出版社甚至打電話來跟我說,希望我能繼續創作類似的作品。我一面感到驚訝,一方面又有點困惑,我的讀者,特別是那些女性讀者,不都是為了看御手洗才閱讀我的書嗎?像這樣御手洗沒出現幾幕,就匆匆掛電話的小說,到底有何吸引力可言?

  懷著這樣的疑惑,我又陸續寫了《上高地的開膛手傑克》、《最後的晚餐》還有《龍臥亭幻想》,這一類幾乎是我獨角戲的作品。但銷售量不但沒有下滑,反而節節高升。
 
  出版社還轉給我許多女粉絲的信,上面署名全都是給我的,內容從『石岡先生,要加油喔!』、『石岡先生,不要哭,振作起來!』這類的鼓勵,到『殺到瑞典去把御手洗先生給我追回來啊!』、『用假結婚把御手洗給騙回來吧,石岡先生!』這種意義不明的意見也有。甚至還有女讀者說自己是英語老師,表示可以免費來我的寓所當我的外語家庭教師,還附上了照片和電話。不過我當然是馬上回絕了。

  就連蓮見刑警和其他的委託人,以往我見到他們,都會先聲明:『御手洗現在不在這裡,你們拜託我也沒用。』而他們就會說:『不在也沒關係,石岡老師,不過有問題時,可以請你打電話給御手洗先生嗎?』但現在,連這種繁文褥節都省了。我才開口說:『御手洗他不在……』的時候,那些人就會很堅決地看著我說:

  『沒有關係的,石岡先生你也可以。』

  雖然到關鍵的地方,以我才智的限度,到最後往往還是要求助於御手洗。但是除此之外,無論是線索的搜集,還是資料的整理,我多少都還能夠應付得過來。

  我想御手洗的期望就是這樣吧!他是很容易對一件事厭煩的人,照顧我照顧了三十年,他一定也覺得討厭透了。從今以後,我想我已經可以漸漸地獨當一面了,不會再給他添任何麻煩了。

  總之,到了二OO七年的年末時,御手洗潔這個人,雖然不可能完全從我的人生中抹滅,但在各個方面,纏繞我三十多年的、這個男人的魔咒,彷彿也隨著馬車道的春櫻,漸漸飄散到橫濱的大海裡去了。

  我接獲這個案子時,就是處於這樣的心情中。那時我有著某種預感,雖然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花甲老人了,但我卻堅信自己能在某處獲得新生。正當我打開文字處理機,打算把去年的資料再做整理時,卻聽到老舊的寓所門口,有人敲門的聲音。

  『請進。』

  我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門邊打開了鎖。一隻狗忽然咻地一聲鑽進門縫裡,我嚇了一大跳,發現那是隻迷你雪納瑞,我忙往後退一步,狗就鑽進了我家客廳。有個小女孩推開了門,在我來得及阻止她前追著狗跑了進來。

  我愣愣地站在那裡,門口那卻又傳來令我驚訝不已的聲音:

  『It•s been a long time,Mr. Ishioka!』

  這聲音令我無任熟悉,只是距今二十多年前,這個聲音第一次出現在馬車道寓所時,我還聽不懂英文,聽到這個聲音,只想躲到屏風後面去洗衣服。而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則是在《俄羅斯的幽靈軍艦》那個案子裡。不論那一次見到他,我身邊都有御手洗。像這樣在沒有御手洗的情況下與她會面,那還是頭一次。

  那是我曾經十分景仰的女明星,而現在是好萊塢影星的女人,玲王奈小姐。

  『玲、玲王奈小姐!』

  我大吃了一驚,不自覺地又後退兩步。那個小女孩已經追到了狗,抱著雪納瑞跑回玲王奈身後,扯著玲王奈的裙襬不肯放。

  那是個年紀約莫只有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一頭燦爛的金髮,有著標準歐洲人的臉孔。身上卻穿著一襲暗紅色的浴衣,讓我有種強烈的違和感,卻又移不開視線,因為小女孩的五官十分漂亮,我想起過去認識的少數歐洲人,也很少看過像她這麼豔麗的。

  『好久不見,石岡先生,啊,還好你沒有搬家,我太久沒回來日本了,還差一點迷了路呢!』

  『玲王奈小姐!為……為什麼你會……』

  我有種不真實的暈眩感,自從御手洗離開後,我已多年沒和她有所交集。但我還來不及說完話,玲王奈已經一把推開門,大踏步走進馬車道的玄關:

  『哇,這裡都沒什麼變嘛!真懷念,上一次來這裡,已經是十……不,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吧?石岡先生,你過得好嗎?』

  『啊,很、很不錯。』

  我還處在震驚的情緒中。玲王奈身後的小女孩也跟了進來。我看著玲王奈豪氣地掀開覆蓋窗戶的簾子,又走到陽臺旁,目光停留在那具年代久遠的音響上一會兒,然後便擅自把通往陽台的門打了開來,微涼的春風就全吹進了室內。我說道:

  『那個,玲王奈小姐……』

  『那個傢伙,已經不在這裡了對吧?』

  『咦?』

  『那個男人啊,算一算,應該也有十五年左右的時間了不是嗎?』

  我明白她在說我的友人。這個時候的我,對御手洗的事情,已經漸漸能夠釋然了,於是我點了點頭:

  『他已經不在這裡很久了。』

  『你不搬家嗎?』

  玲王奈站在陽台前,看著窗外的馬車道市街。

  『搬家要花上一番力氣,我在這裡住得很好。』

  我說。玲王奈回頭看了我一眼,她仍然是個美人,年齡似乎沒從她臉上奪走多少美麗,不過態度和氣質確實穩重了很多。我仔細算了一下,當初那個在藤並家與我和御手洗相會的小女孩,如今竟也是三十好幾的少婦了。

  『我見過他的朋友喔。』

  玲王奈說。

  『咦?』

  『他的朋友啊,那個男人,在瑞典人緣似乎挺不錯的。』

  『嗯,我想他應該會很適合在外國生活。』

  『他的那個朋友,幾乎是那男人走到那就跟到那呢,對御手洗的現況瞭若指掌,甚至還一起出外旅行喲。託他的福,我知道那男人現在過得很好。』

  『啊,那真是太好了。』

  『聽說他們還常一起出去旅行,相處的很融洽呢。啊,對了,那個人也是作家,我就是從他的作品中,知道他認識御手洗先生的事情,當時我還嚇了一跳,沒想到會在你以外的人的作品裡看到他的事蹟。』

  『嘿,原來如此。』

  『…………』

  『怎麼了,玲王奈小姐?』

  玲王奈一副看到怪物的表情望著我,神色有點驚訝,卻又有點無奈。

  『你不生氣嗎?』

  然後她說。

  『生氣?生什麼氣?』

  我嚇了一跳。

  『我說啊,那個男人什麼都沒說就跑得那麼遠的地方去,從此再也沒回來過。不但如此,還一點寂寞的感覺也沒有,馬上就和那邊的人打成一片。好像無論你還是我對他而言只不過是……石岡先生,你都已經五十七歲了不是嗎?』

  玲王奈打量著我,好像要從我的臉上,看出一絲一毫言不由衷的跡象。但是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從今以後不會再給御手洗添麻煩,所以他過得好還是不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而當然過得好是最好,我和他畢竟是朋友一場。

  『嗯。』

  『不結婚嗎?』

  最近經常有讀者這麼問我。

  『目前沒有這個打算。』

  『是為了御手洗先生嗎?』

  『和他沒有關係。』

  『你不能和女性結婚嗎?』

  『什麼?』

  我愣了愣,玲王奈小姐今天的話特別奇怪,她聽了我的回答,咬起了下唇,在客廳裡徘徊了一陣子,像在考慮什麼事情:

  『石岡先生,你真的是個好人哪。』

  『什麼好人?』我問道。玲王嘆了口氣,好像終於放棄了的樣子,然後說:

  『算了,不說這些。石岡先生,我來是有事情想拜託你。』

  『拜託我?』

  『嗯,是個懸案,不,應該說是個不可思議的案子吧。』

  我又嚇了一跳,沒想到除了橫濱的警察外,還有人會需要我這種彆腳作家的能力。

  『這種事情,找御手洗不是比較快嗎?』

  『我不可能聯絡得到他的。』

  『那麼,我來幫妳……』

  『我才不要!』

  玲王奈忽然大叫了一聲。我嚇得僵了一下,玲王奈自己也呆住了,好像沒料到自己反應會那麼大,臉紅了一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不,沒有什麼。抱歉,石岡先生,我有時就是會這樣,那是演戲演太多的後遺症,很莫名奇妙吧!真是不好意思。』

  她撇過頭去,招手叫坐在另一端的小女孩過來。那女孩便抱著迷你的雪納瑞靠了過去,好像一點也沒受我和玲王奈之間的對話影響,她始終低頭看著狗,用纖細的小手撫摸著雪納瑞的長鬚,有時還笑起來。

  我進廚房泡了三杯紅茶,把牛奶罐和砂糖一起放在托盤上端出來。我招呼玲王奈坐下,看見小女孩咻地一聲躲到她身後,兩隻眼睛又害怕又好奇地打量著我。
  
  『這位是……』

  『我的小孩。』

  『咦咦?!』

  『騙你的。』

  『喔……』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著玲王奈帶著嘲笑意味的眼睛。然後她望著始終低頭和小狗玩的女孩子,說道:

  『是我的親戚,嚴格說來,是我父親那邊的親戚。名叫岩崎君子』

  『你父親的親戚……啊,難道是,詹姆斯•貝因氏?』

  我幾乎是驚叫起來,不由得想起那個二十多年前,那個慘絕人寰的案子。

  『是的。我也是到了幾年前,翻閱父親過去的資料時才知道的。她是父親母家那裡的親戚,是父親堂姊的孫女,嚴格說來,是我的表姪女,也因此這孩子已經不姓貝因了,他的母親亞絲琳嫁給日本人,所以姓岩崎。』

  『可是,這樣的話……』

  我欲言又止,玲王奈似乎知道我要說什麼,點點頭說:

  『關於我家族的事情,似乎只有我父親的孩子,才會出現那種傾向。其餘的親戚,雖然我不是每個都很清楚,但目前為止還沒有類似的傳聞出現。』

  玲王奈的父親貝因氏,在御手洗還在日本的時代,我曾和他一起被捲入這個男人的殘忍犯行中。而那個時候,玲王奈的母親,為了不讓貝因氏的血繼續傳下去,狠心下手殺了自己的孩子,連玲王奈也差一點慘遭毒手。玲王奈也下定決心,這一輩子都不會結婚生子,讓貝因家的血脈到她這一代為止。

  『玲王奈小姐認識這孩子的父母嗎?』

  『嗯,他的父親,是日本駐斯德哥爾摩的記者,我在歐洲遊覽時,他偶然得知我的事情,所以對我做了一場訪談,我就是因為這樣,才因緣際會地知道他的妻子與我有血緣關係。他的妻子從母親那一代開始,就搬到瑞典居住,也是在那裡認識了岩崎先生。』

  『原來如此。』

  『岩崎先生的故鄉在橫濱,他在被派駐到瑞典前,也在橫濱地方電視臺做過一陣子報社記者。他們夫妻倆每隔一兩年,就會帶著孩子,一起回橫濱來住上幾個禮拜,就住在橫濱天主堂舊址那一帶,夫妻倆都是基督徒,那裡有會館提供給教徒。』

  『啊,那離這裡很近嘛!』

  我記得那個舊祉,就在山下公園隔一條街的地方。

  『嗯,前年過年時,我也剛好在日本,還曾經和他們夫婦一起吃過飯,也見到了君子。今年新年的時候,他們也依習慣一起回日本過年。但是這個星期五,也就是1月14日的時候,他們忽然一起失蹤了。』

  『失蹤了?!』

  我吃了一驚,說:

  『沒有報警嗎?』

  『報警了,可是這一區的警察說,要我們耐心再等幾天,說不定過幾天他們就會自己回來了,所以暫時不受理。』

  『這是警察一貫說詞的樣子。』

  『總而言之,那對夫妻就這樣憑空失蹤了。君子說,他一覺醒來,就發現爸爸媽媽不見了,奇妙的是,整個房間裡的東西也都不見了,除了君子的隨身行李以外,岩崎夫婦的東西一樣也沒剩下,全都隨他們兩人消失無蹤了。』

  『等,等一下!這樣說起來,為什麼君子會聯絡上妳?』

  『你在懷疑我嗎?』

  『不,不是……』

  總覺得今天的玲王奈小姐,對我有種微妙的敵意。

  『那沒什麼好稀奇的,我不是說前年我曾和他們一家一起吃過飯嗎?當時我把我的名片分送給他們夫妻,君子當時也跟我要了一張,我覺得有趣,就也拿了一張給她,她就慎而重之地收藏起來。我對君子而言,應該就像是「在日本的大姊」一樣吧!所以遇到困難時,他就第一個想到打電話給我。』

  『有問過會館裡的人嗎?』

  我問道。

  『有喔,不過我帶君子下樓時,執班的好像是個昨天才來的新義工,有點慌張的樣子。不過後來她仔細想過了,她說她並沒有看到夫妻倆帶著行李離開。會借住會館的多半是單身的基督徒,很少有家庭會在那裡出入,所以很明顯,她不可能會記錯。』

  『會不會是趁櫃臺人員不注意的時候呢?』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那位小姐說,她那天因為睡不著,所以整夜都醒著讀聖經,會館前有人進出的話,她是不會不知道的。』

  『唔……這樣啊……』

  我雙手抱胸,仔細地想了一會兒。

  『君子有注意到什麼不尋常的情形嗎?我是說她的父母。』

  小女孩聽了我的問題,沒有任何反應,玲王奈於是低頭向她說了一串英語,她才點了點頭,抱著小狗回了一串話。玲王奈轉頭過來面對我:

  『君子只會說英語和瑞典語,他父親沒有教他日語。似乎希望她以後也能在瑞典求學工作的樣子。』

  『咦?真的啊!』

  我感到頭痛起來,這又是國際問題了。

  『君子說,爸爸媽媽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消失前一天,還帶他去吃日本料理,三個人還一起去逛了山下公園,和那個紅鞋女孩像一起拍了照,三個人到前一天為止都還玩得很開心。』

  『嗯……』

  我沉默了一下。這麼說來,君子的父母,難道真的是憑空消失了嗎?但人怎麼可能像變魔術一樣,莫名其妙地從一個定點蒸發呢?

  『那間房間有窗子嗎?』我問道。

  『你想說他們夫婦帶著行李從窗口垂繩而下嗎?』

  『會不會是要躲避什麼人……』

  『這樣的話,一般而言就不會帶著行李了吧,而且也沒有理由留下君子啊!』玲王奈說。

  『唔……』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看了一眼那個穿著和服的異國女孩,她彷彿不關心我們的對話似的,逕自逗著小狗玩。我又想到一件事:

  『對了,那隻狗是那裡來的?從國外運動物進來,不是要半年的檢疫期嗎?』

  『君子說是前天和父母去伊勢佐木町吃飯時撿來的,那裡的橋下好像經常有不少流浪狗的樣子。因為他一直跟著君子一家人,所以君子就把牠帶回會館洗澡,他們待在日本的期間,那隻狗一直都待在他們身邊。』
  
  『是這樣……』

  我有些混亂,思緒無法好好整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卻說不上來。

  這時玲王奈卻忽然站了起來,按著君子的肩膀朝我一推:

  『那麼就麻煩你了,石岡先生。』

  她露出像在雜誌封面拍照般的燦爛笑容,讓我一時呆了一下。

  『咦……咦?』

  『我說君子,他就麻煩你照顧一陣子了。』

  『咦,咦咦咦?等、等一下!玲王奈小姐,妳……妳不帶她一起走嗎?』

  『我明天就要回洛杉磯去了,那裡還有工作等著我,我沒辦法一直留在日本替君子找父母,雖然很同情她也沒辦法。石岡先生和日本警方很熟不是嗎?像這種事情,我想交給你是最合適不過了,何況我在日本能拜託的也只剩你了。』

  『可、可是,這實在太……』

  『我也跟君子說過了,我跟她說石岡先生是個好人,叫她不用擔心,石岡先生一定會替她找到父母的。』

  她對著君子說。君子彷彿聽得懂玲王奈的意思,抓著小浴衣的腰帶向我鞠了個躬。

  『不……不行的,她畢竟是個女孩子,我一個大男人……』

  『哎呀,這不是很好嗎?石岡先生,你就當多了一個女兒怎麼樣?』

  她捏著君子的臉蛋說道。我覺得自己的胃又痛起來:

  『可是,我、我從來沒照顧過這麼小的孩子……』

  『就這樣說定了。啊,這是君子的行李,裡面有一些換洗衣物,要記得內衣褲每天要換洗,小女生最怕感染什麼毛病了。然後這是一點錢,石岡先生你別客氣,就當作是我把君子託給你的委託費用吧。』

  『玲王奈小姐,我真的……』

  『那,一切就麻煩你了!石岡先生。君子Bye-bye,姊姊走囉!』

  從手提包裡拿出太陽眼鏡,玲王奈穿上掛在門邊的大衣,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馬車道的大門,留下我和君子並肩呆立在那裡。

  我大概呆滯了五分鐘左右,才拎著君子同樣也是和服花紋的小提袋,僵硬地轉過頭來,看著我身邊的小女孩。發現她也正轉頭面對著我,然後,

  『扣泥舉哇——』

  她抱著那隻雪納蕊,模仿日本女性的樣子對我深深一鞠躬。而後抬起那雙碧綠色的大眼,好奇地歪頭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大概要掛胃潰瘍急診了。

  ◇

  『……那麼,如果不考慮外力因素的話,記憶本身最長可以保留多久呢?』

  我坐在大講堂的最後一排,看著潔停頓了一下,再次發言道。這堂講演課本來應該是十二點準時結束的,所以我才直接跑到大學裡,想找潔一起去那間常去的酒吧吃午餐,沒想到潔似乎講到了興頭,拖到一點還結束不了。

  不少學生露出苦笑的表情,我為他們感到由衷的同情。潔這個人,一旦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裡,就是天塌下來也渾然無所覺。

  我看了一下門口的演講題目,是〈記憶與海馬迴關係初析〉,感覺上很學術,其實根本變成潔的個人表演。雖然是一月,烏普薩拉的街道冷得令人心臟凍結,講堂裡還是高朋滿座。看來潔的風采,確實擄獲了不少學生的心。

  『……剛才說過的海馬迴,如果用比喻的說法,就像是人腦裡的橡皮筋一樣,橡皮筋繃緊著,記憶就能危如累卵地停在上頭,那些位於大腦深處顳葉(temporal lobe)的海馬迴,隨時都緊張兮兮地待命著,我們眼睛所見、鼻子所聞、嘴巴所嘗到的還有身體所觸碰到的,都會化作影像、嗅覺、味覺和觸感記憶送進海馬迴架成的空中迴廊中。這就和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一樣,是個虛幻又美麗的人間樂園,我們一生中所經歷了林林總總,全都像花草樹木被種植在那上頭。』

  潔今天穿著深藍色的毛料大衣,一如往常的沒繫領帶,襯著水色的羊毛櫬衫,顯得格外精神抖擻。

  『可是這種由橡皮筋搭成的花園,當然是有他的使用期限。但是堆積在海馬迴上的記憶,並不會像被洗掉的錄像帶一樣,忽然就消失不見。而是像馬路上的煞車痕一樣,隨著風吹雨打慢慢地磨滅無蹤。而磨滅記憶的風雨又是什麼呢?就是壓力。所謂壓力,並不像我們平常說的,為了考試和工作所感受到瞬間的壓力,我所說的是長期壓力(Long-term stress),這種壓力不論你活得多麼悠閒,就算是雲遊四海的詩人,只要你持續接受外部襲來的信息,這種壓力就會像毒品一樣持續在你腦子裡累積。

  這類的長期性壓力,會使腦內產生一種叫腎上腺皮質素(Cortisol)的壓力荷爾蒙(Stress Hormone),這種荷爾蒙就像春末的細雨一樣,會一點一點地沖刷海馬迴的強韌度,讓他衰老萎縮,承載在上頭的記憶也就跟著噗通噗通地消失了。再加上這種壓力荷爾蒙,會造成海馬迴內部的鈣離子濃度升高,大家都知道,鈣離子是神經細胞軍團的敵人之一,他們會入侵海馬迴,把裡面的東西破壞殺死,你的緊張程度越高,海馬迴被破壞的範圍也就越大。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常說緊繃的生活會傷害腦神經的緣故,人這種生物,還是活得輕鬆自在,不要自尋煩惱,這樣對腦的神經迴路會好得多。

  說起海馬迴的記憶,其實可以分成長期記憶和短期記憶,短期記憶就像電腦裡的RAM一樣,大概只能保留二十秒左右的記憶。但是長期記憶不同,海馬迴中可儲存的長期記憶,理論上就數量和細膩度而言都是無限的,如果要比喻的話,至少每個一般人的腦子,都可以存在相當於五個大英博物館的資料數量。因此純就理論而言,如果一個人可以終其一生,活在沒有任何壓力的環境下,他勢必可以做到比超級電腦還驚人的記憶工作,所謂的天才,或許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潔吸了口氣,喝了一口放在講桌上的即溶咖啡。我滿心以為他終於注意到時間,學生們顯然也這麼以為,整個講堂的人都用期盼的眼光看著他。

  沒想到潔轉過了身,在白板上寫了一串專有名詞,又繼續高談闊論起來:

  『那麼,各位或許會問,如果能夠用醫學的方式去除使海馬迴萎縮的因子,人的記憶就可以永遠存續了嗎?

  『理論上確實是如此。可是事實上卻有一個問題存在:那就是人類自己本身,其實並不想保留所有的記憶,他會自然而然地抗拒一些記憶的保留。前面講過記憶傳送到海馬迴的方式,是以神經突觸的電位變化做為傳導手段。簡單來講,就像你打開家裡的電暖氣時,你的電暖氣會和變電所說,你要220伏特的電壓,變電所就會回傳過去給你。而這種時候,神經就像是電線,而神經的衝動,就像斯德哥爾摩變電所的電流,你打開電暖氣到變電所回傳220伏特電壓的過程,就像是我揍你一拳,神經把我揍你的訊息傳回給大腦,大腦下指令讓你會痛,而你再回打我一拳那樣,

  這種電流的強度,並不是全都像Knock-out那樣強勁有力。有的電流很微弱,有的則來得浮光掠影措手不及,有的卻刻骨銘心。現在的科技,還沒有辦法準確地類化電流必須要多強勁、時間要多長,才能形成一定程度的長期記憶,目前知道的是,人類的海馬迴會選擇性地丟掉一些記憶。他就像精心計畫過的工廠,從記憶的行列中挑出不重要的、不夠用心的、過於陌生的以及對宿主而言負擔過重的劣質品,分批將他們開除,以確保重要的記憶能不被逐漸萎縮的海馬迴擠壓出去。

  所以認真說起來,忘記這種東西,就像疼痛一樣,或許正是海馬迴自我的保護機制也說不一定。只要不是萎縮得過快,一般而言,「隨著時間淡忘」或許正是人類的大腦能持續運作並漸趨複雜化的原因也說不一定…………』

  『教授,我想問個問題。』

  這回是我舉的手。潔忘我地在講台前走來走去,揮舞著雙手,好像也沒發現舉手的是我,隨便揮了揮手叫我發言,我於是說:

  『御手洗教授,看在我們學生有限的海馬迴容量的份上,可以請問你什麼時候結束這堂課嗎?』

  我笑著問道。學生們紛紛對我投來感激涕零的眼光,彷彿我是聖母瑪莉亞一樣。

  潔愣了一下,停下腳步往我這邊看過來,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咳了兩聲,然後點點頭說,

  『那今天就先到這裡,有人有問題嗎?有嗎?(全場鴉雀無聲)沒有的話,那麼各位,謝謝你們來聽這場演講,下次再見了。』

  全場發出類似歡呼的騷動聲,畢竟這群人從早上九點半就在冷颼颼的位置上聽演講,不少人像是被釋放的人質一樣匆匆逃命,我猜他往後大概再也不敢來聽『御手洗教授』的演講課了。

  我走下階梯教室的講桌前,微笑著看著潔:

  『很精彩的演講啊,潔。』

  『唉,可惜有限制時間。』

  『你還想講啊?』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海因里希,真理是不惜時間成本的,我在哥倫比亞當講師時,都是從太陽升起上到太陽落下的,晚上有時還會一起回公寓繼續談,做學問就是要這樣才徹底。』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對腦子的熱忱。不過人只有腦子是活不下去的,我還想保護我的胃。去那裡吃午飯?老地方好嗎?』

  『嗯,我想喝啤酒。啊,這種時候吃肉丸子湯也不錯。』

  潔輕快地說道,我們兩個套上大衣和手套,正要走出教室,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那個……請問……Dr. Mitarai?』

  潔似乎有些驚訝,叫住他的,是個滿臉雀斑的年輕男人,大概只有十八、九歲的年紀,一臉畏縮的樣子,臉色也略顯蒼白。潔很快答道:

  『是。』

  『御手洗教授,那個……剛剛聽了您的演講,覺得獲益良多。所以想再請教您一些問題,不曉得現在有空沒有?』

  少年說道。我和潔對望一眼,老實說我還滿擔心讓潔繼續說下去,我大概連晚飯都不用吃了。真不知道以前和潔同居的人是怎麼存活下來的,恐怕早就得胃潰瘍了吧?

  好在潔看了我一眼,然後搓了搓手,很高興地說:

  『那好吧!我們就找間可以安靜談話的餐廳,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如何?』

  潔畢竟還是很善體人意的,大概是顧慮到我的年紀。因為有別人的關係,我們常去的酒吧不適合嚴肅地談話,於是我們就在烏普薩拉城中找了間餐廳,我和潔坐在對面,那個少年則坐在我們之間。

  潔叫了啤酒和肉丸子湯,我則叫了焗飯,少年只點了一杯紅茶,紅茶端上來時,他還很不安地摸著陶瓷杯壁。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潔親切地問著。喝了一口滿是泡沫的啤酒,少年看了潔一眼,又低下頭說:

  『芮奈(Rainer)。』

  『啊,真是個好名字,和奧地利的哲學家芮德•馬利亞•里爾克(Raider Maria Rilke)同名呢,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嗯,就是,我有一位鄰居,她可能有腦方面的問題。』

  『鄰居?在烏普薩拉嗎?』

  『不,是在斯德哥爾摩,比較偏郊區,大約在奧林匹克體育場那一帶。我是專程來這裡聽教授的演講的。』

  潔受歡迎的程度還真是超過我的想像。少年用一種既崇拜又敬畏的眼神看著潔,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開口:

  『教授,人的記憶是有時間順序的嗎?』

  潔愣了一下。『時間順序?』

  『嗯。照教授剛才說的,記憶是經由神經突觸的傳導,把訊息送進海馬迴儲存,但是海馬迴要怎麼分辨那些記憶在前,那些記憶在後面呢?』

  『人腦內所儲存的記憶,本來就分成幾種,有一種叫程序性記憶(Procedural memory),還有另一種叫作命題性記憶(Episodic memory)。前者是一種技能的記憶,就好像你學會開車,學會游泳一樣,是潛在你體內的,母語能力有人說也屬於這一種記憶。而後者則是「事件」型的記憶,也是我們一般認知下的記憶,這種記憶,本就包含著事件發生時的人事時地物,也就是當你記得我今天曾演講過,通常也會大約記得他發生在什麼時候。』

  『不會有搞錯的時候嗎?』我問潔。

  『當然會有,人不是本來就常記錯事情發生的時間嗎?有關於時間順序的記憶,被稱為時序記憶(memory of temporal order),大部分人的時序記憶,雖然沒有辦法準確到和行事曆一樣,但是海因里希,你會忘記自己是先認識我還是先認識這位少年嗎?』

  『咦?喔,當然不會。』

  『不過還是會有時序記憶出錯的狀況。有一種失憶症叫來源失憶症,又稱為高沙可夫症候群(Korsakoff syndrome),就是一種時序型的失憶症。患者會記得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但卻完全不記得事情發生的時間。可是本人卻確信他的記憶沒有問題,因而可以毫不費力地陳述錯誤的事實,所以這類型病症的患者常被人認為有說謊癖。』

  『怎麼說呢,教授?』少年問道。

  『比如我是二十年前曾去過橫濱中華街,但因為我的時序出了問題,我可能會以為是昨天才去過,事實上我的腦子裡,這些記憶就像昨天一樣地鮮明。所以我會興高采烈地跟你述說昨天的經驗,但對聽者而言,或許他昨天明明就和你一直待在他家裡。』

  我心底訝異了一下,想潔怎麼會用橫濱中華街做例子,畢竟一直以來,他很少提起家鄉的事情。

  少年表情有些緊張,又問道:

  『那麼,造成這種記憶缺陷的原因,通常是什麼呢?』

  『通常是酒精或營養的嚴重失調,當然遺傳的因素也有。除此之外,強大的撞擊有時也會導致海馬迴出問題,海馬迴是很脆弱的東西,就像裝在木盒子裡的京豆腐一樣,稍有碰撞可能就壞掉了。』

  『裝在木盒子裡的京豆腐?』

  我和那個少年都愣了愣,潔有的時候常會用些奇怪的比喻。他自己好像也發現到了,咳了兩聲說:

  『總而言之,像這一類的病人,有時候比一般的失憶症患者還要辛苦,沒有說謊的意思,卻老是被人認為是騙子,他自己也會很困惑,明明是今天早上的約定,記成是十年前的事情,所以也不可能守約,剛剛才吃過晚飯,卻以為那是早飯,所以又吃了一次。諸如此類的困擾,確實是很麻煩呢!』

  『……』

  『海因里希,你怎麼了嗎?』

  『……不,我只是覺得你提的症狀,讓我有莫名的熟悉感。』我說。

  『教授,那麼您有遇過這樣的病患嗎?』

  『很遺憾,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遇過。我只遇過命題性失憶的病人,還有記憶出現短路現象,也就是只能記得一定時間內事情的病人。』

  『這樣啊……所以教授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嗎?』

  『怎麼了,你遇到了這樣的人?』

  潔問道。芮奈遲疑了一下,

  『我也不是很確定……她是我的鄰居,我們從小就玩在一起,父母彼此也有往來。他的父親不是瑞典人,而是和教授一樣……』

  『日本人?』我驚訝地問。

  『是,好像是,她有日本血統,所以看起來也比同年齡的瑞典孩子小。其實她今年已經才十歲了,外表卻還是像七、八歲一樣。聽說她在一歲半前,因為父母工作不穩定的關係,一直住在日本一個叫「橫濱」城市的祖母家,後來才搬過來瑞典和父母定居。』

  『咦,橫濱嗎?』

  我又叫了出來,看了一眼潔,他卻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你剛才說,她的腦子可能有點問題,是怎麼一回事?』

  潔問道。芮奈『啊』了一聲,點點頭說:

  『是的,關於這個,因為我大她七、八歲,又跟她熟識,所以她父母工作很忙時,就會把她託給我和我父親。我就會和她聊天,但是最近,她卻經常和我說一些怪話,比如她會跟我說,芮奈哥哥,我和爸爸媽媽,昨天坐船去美國喔!那艘船有好大好大的煙囪,一面在海上走,一面還噴著白白的雲呢!她會這樣跟我說。但事實上,我後來問她的媽媽,她說她從出生以來就只去過一次美國,還是她五歲時候的事情。』

  『會不會是小孩子看了什麼童話書,所以有了幻想呢?』

  我問道。芮奈說:

  『我一開始也這樣想,不過並不止是這樣。比如上個月十號是我的十八歲生日,她自己做了一隻小木偶送給我,可是隔天看見那個木偶在我家裡,她卻好像忘記那是她送我的一樣,把那個木偶搶走,還叫著:這個木偶什麼時候跑到你這裡了?我耐心地跟她解釋,她才好像想起來一樣,抱歉地說:這麼久的事情,我早就忘記了呢。』

  『嗯——』

  我抱著雙臂沉思著。這時候潔說話了,

  『她的父母或是家族,曾經有人出現過同樣的情況嗎?』

  芮奈想了一下,說道:

  『好像沒有呢,她的母親是個大美人,聽說祖先是有英國血統的人,我想想看,好像是姓「貝因(Bayern)」吧!父親則是代代定居在日本,父母都是很優秀的好人,雖然是東方人,卻和大家相處的很好。復活節時,兩家還會一塊吃飯,啊,我父親和他父親,是同一家新聞社的同事,在舊城區的市集那一帶。』

  芮奈說道。潔似乎有點訝異,他直起了上身:

  『是姓「貝因」嗎?』

  『啊,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吧!不過英國人的姓名常常很大一串,我也搞不清楚那個才是她的last name。』

  『怎麼了嗎,潔?』

  我問潔,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微妙,彷彿覺得很有趣,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很難得會在他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潔有些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放在餐盤邊的啤酒。調整了一下坐姿又問,

  『我沒有親眼見到那個女孩,恐怕沒有辦法下判斷。我有榮幸和她見個面嗎?』

  『唔,這就是我感到困擾的地方。御手洗教授,他們一家人,從上個星期開始,就舉家失蹤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那裡,我父親也說,岩崎並沒有來上班。』

  『那家人姓岩崎?』

  潔的身體微一前傾,好像相當感興趣的樣子。

  『對,啊,我沒有說嗎?我玩伴的名字叫Kimiko。總之他們一家人從上星期就失蹤了,怎麼都聯絡不到人。』

  芮奈擔憂地說。我問:

  『會不會去一起出遠門了?你不是說他們老家在橫濱嗎?』

  『平常他們要出遠門,都會到我們家來,請我們多多替他們關照一下,比如注意門戶和代收信件之類的。可是這次卻完全無聲無息,因為他們擔心忘記帶鑰匙,會把備分鑰匙藏在走廊口的花瓶裡。所以前天我就鼓起勇氣,用備分鑰匙開門進去,發現裡面一切如常,旅行箱什麼的都還在,廚房裡甚至還放著當天的食材,桌上擺著沒喝完的牛奶,乾衣室裡也還掛著彷彿剛洗好的衣服。地上甚至還有Kimiko沒收拾好的玩具……』

  我『唔』了一聲,說道:

  『簡直就像是過日常生活過到一半,忽然從房子裡消失了一樣呢!』

  『是啊!我覺得有點恐怖,也沒敢多看,就趕快退回來把門重新鎖起來,再把鑰匙放回原位。這兩天我一直注意著隔壁的動靜,岩崎一家人還是沒回來。剛好我在網路上看見御手洗教授有演講的消息,想起Kimiko的情況,就背著我爸來到這裡了。』

  芮奈難掩擔憂地說道。潔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是少年卻看了一眼褲袋,似乎是手機忽然響了,他匆匆說了聲不好意思,把手機接了起來。

  『潔,是橫濱呢,那不是你的故鄉嗎?』

  我趁著芮奈講手機的空檔,笑著對潔說道。這時餐廳的侍者送上餐後的蛋捲,潔只『嗯』了一聲,沒有答話,只是用單手撫著額角,我知道這代表他在思考什麼事情,於是就不再打擾他。

  我看了一眼芮奈,他的神色卻越來越凝重,語氣有點驚慌,用我聽不懂的瑞典語議論著什麼。

  『不好意思,兩位先生,我、我必須馬上回斯德哥爾摩一趟。』

  少年有些狼狽地站了起來,迅速把手機收回褲袋裡,拿起了掛在椅背上的大衣,朝我和潔行了個禮。

  『發生什麼事了嗎?』

  潔敏捷地挺起身軀,我也跟著他站起來。芮奈看起來臉色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他顫抖地看著潔,

  『聽說……聽我爸爸說,岩崎夫婦……岩崎夫婦被人發現了,就在他們斯德哥爾摩的住所中,已經……已經被人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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