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津番外 問道於盲


  我是個小出版社的小小法務。

  在台北數千個公司行號裡,有幾千幾萬個像我這樣的法務。用白話說起來,就是所謂的不值錢吧!眼看我的同班同學,不是律師事務所的Partner,就是那個法院的法官,三步五十還有人在電視上亮相,我就常感嘆時運不濟、人心不古。

  社會地位不高,薪水微薄,我任職的出版社很小,連帶糾紛也少的可憐。我每天九點上班,五點準時下班,泡茶聊天之外,就是看看契約、讀讀報紙,倒也樂得清閒。

  但是最近,我窮極無聊的法務生活,卻有了小小的變化。

  「你好,我叫許彥安……是新來的外文編輯。」

  我第一次在電梯裡碰見他時,他正抱著一大疊資料,跌跌撞撞地滾進來。我連忙伸手扶住他,那是個長相很俊秀的大男孩,樸實中帶有書卷氣,笑起來臉上還有酒窩,給人莫名的信賴感。我在圈內多年,很少看到和他類似的氣質,不禁呆了一陣。

  「呃,前輩?」他看到我還抓著他,抬起頭來看我。我連忙驚醒:

  「啊,是,是的?」

  「可以放手……了嗎?我得把稿子送去總編那,遲了他會罵人的。」

  我聽了他的話,才發現自己竟然牢牢抓著對方的肩膀不放,口水還流到下巴來,連忙「啊」地一聲抽手:「對、對不起。那個……昨天太晚睡,精神有點不濟,反應慢半拍,不、不好意思。」順手把口水擦掉。

  許彥安好像也不太在意,朝我微一點頭,就重新挽起大把稿件走出電梯。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與人眼神交接的剎那,這男人總是刻意地避開。雖然看似謙遜低調,其實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麼年輕、英俊,聽總編說,還是高學歷的男孩,應該在社交圈裡盡情揮灑他的青春才是,為什麼會有那種眼神?

  從那之後,我就有意無意地觀察起許彥安這個人。他總是準時上班,雖然小出版社很清閒(我一直懷疑為何我們公司還沒倒),他還是全公司最晚走的一個。總是盡量讓自己忙錄、總是盡力攬工作做,但遇到休閒的活動,比如聯誼或是員工旅行,他卻有禮地敬而遠之,甚至同事約出去吃個飯,他也寧可窩在半坪不到的辦公室裡吃便當。

  彷彿刻意與人保持距離似的,我默默地想。我甚至有回還跟蹤他回家,發現他住在偏僻的淡水,假日也幾乎不出門,都關在家,有時去樓下便利商店買綠茶。我還發現一點,就是他很常被人攔下來問路,在公司前也好、捷運上也好,但他總是對路人淡淡一笑,不冷不熱地說聲:『對不起,現在的我無能為力。』

  有一回我故意湊到他座位旁,拍他肩膀:「喂,彥安,我要出去買午餐,你有沒有要買什麼?」

  「出去買?前輩不和大家出去吃飯嗎?」

  許彥安驚訝地看著我,那副表情,活像我侵犯了他的獨處時間一般。我在他對面的秘書椅上坐下,抱著椅背看著他: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們?」

  「討厭你們?沒有啊?」許彥安嚇了一跳。

  「那你為什麼老是躲著我們?吃飯也不一起吃,出去唱個卡拉OK,又推三阻四的,厚,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名校外文所出身,屈就這種鳥不生蛋的出版社,覺得很丟臉,覺得和我們在一塊,會降低你的格調?」我打趣地說。

  但這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說錯話了。許彥安一向淡泊溫和的臉色,一下子沉到谷底,他冷冷地盯著我,平常前輩來前輩去的禮貌也全不見了:

  「楊先生,如果彥安做錯了什麼,你可以直接說。」
 
  「不,我只是開個玩笑,我……」

  「是,我是名校出身,還優秀到跑去國外修博士,甚至念到一半休學回來。既然我如此惹人厭惡,楊先生又何必接近我?」

  他冷冰冰地整了整稿子,把身子背到一邊,從座位下拿出綠茶來灌了一大口,又側過身子做事,再也不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條金屬製的,好像是十字架一樣的項鍊,貼在他鎖骨上,看起來十分性感。我不由得又吞了口涎沫,站起身來:

  「彥安,對不起,是我口沒遮攔,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說話不經大腦。但我也是為你好,你到這裡這麼久,還沒法跟大家打成一片,平常休閒假日,也都不參加社交活動,好好一個年輕人,幹嘛這樣封閉自己,我很擔心你啊!」

  我說完話才想到,這樣不是等於自己承認跟蹤他嗎?不過還好他沒有查覺,只是停下整理稿件的手,眼神忽然緲茫起來。

  「前輩。」他忽然開口,嚇得我連忙正襟危坐:「什、什麼事?」許彥安把手伸向胸口,用五指握住鎖骨上的十字架,微微抿了抿唇。那瞬間流露的脆弱,令我幾乎想撲上去抱住他:

  「前輩,你曾經向人問過路嗎?」

  「咦?問路?」沒有料到是這種不相干的問題,我愣了一愣:「我這個人記憶力不好,走過的路常常不記得,所以一天到晚都在問路。」

  「前輩知道,我常被人攔下來問路嗎?」

  「嗯,知道啊。」因為我跟蹤你很久了。

  「我常不明白,前輩,人們總是對陌生人懷有戒心,即使是同床共衾多年的人,有時一朝醒來,也常會驚覺,枕邊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但很奇怪,人一但迷了路,就會開始驚慌失措,就算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也會輕易地抓住,相信他能指引你正確的方向,你不覺得這種心態很矛盾嗎?」

  我安靜地聽著他的話,從他的語氣中,我也隱隱察覺到端倪。為什麼他會如此封閉、為什麼他博士班唸到一半就逃回台灣,或許都和某一位我不知道的「陌生人」有關。

  我走到他身後,把手掌放到他雙肩上,他顫了一下,沒有避開:

  「許彥安,你說的這些,我可以體會。但你不覺得,這樣也很棒嗎?就因為不熟悉、就因為陌生,所以得到正確的指引時,才會分外覺得親切,有種:『啊,還好我遇見了你。』那種幸福感。茫茫人海中,在我徬徨無助時,我就挑中了你一個人,再沒有比這更浪漫的邂逅了。」我自我陶醉地說:

  「所以說啦,你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啦!一次沒問對路,再問第二個不就好了嗎?路人這麼多,還怕找不到人問嗎?」

  我覺得掌下的雙肩有些顫抖,我忙低下頭,才發覺許彥安臉色蒼白,竟然紅了眼眶。半晌,竟怔怔掉下淚來。

  「前輩……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

  我嚇得驚慌失措起來,趕快伸手到座位上抽面紙,許彥安把雙手埋到掌間,深深吸了口氣,表情才稍微平靜些。「我是個沒有用又膽小的人,就連替人指路也指錯,如果只是同情我,前輩大可不必。」

  他說著,冷冰冰地又轉過身。我心中著急,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因為我喜歡你才關心你啊!」

  此話一出,只剩我們二人的辦公室像有冷風吹過,咻咻地捲過我身邊。我自己也沒料到會講出這種話,下巴僵在那裡收不回去。許彥安也傻住了,用一副看外星人的眼光瞪著我,我忙揮手如揮扇:

  「不,不是啦!我是說……我喜歡……我喜歡你的綠茶!對,就是綠茶!哇一罐這麼大這麼好喝還五十塊好便宜的,我超愛的,讚啦!」

  我趕快把他的綠茶罐拿起來磨蹭,感覺到自己額頭上汗如雨下。但許彥安當然沒那麼笨,他依然望著我,我心臟跳個不停,等著他一臉厭惡地告訴我:『媽的死gay,以後離我遠點!』但許彥安只是看了我一會,雲淡風清地撇過頭。

  「前輩,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他咧開唇,看起來像在笑,卻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淒涼。

  「可惜我,不值得。」

  從那之後,許彥安就一直避著我。除了工作上必要的寒喧,幾乎不和我交談,就連回家也改搭他大哥的車,讓我沒辦法跟蹤,我覺得前景淒涼、人生無望,差點沒躲到角落畫圈圈。怎麼會有人像我這麼笨,第一棒就犧牲短打,讓全隊抬著我阿魯巴?

  我家老妹看我無精打采,像隻蛞蝓般四處蠕動,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哥,工作不順利嗎?放心啦,你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去參加了大學同學會。畢業十六年,同學會的成員多半都固定了,反正功成名就的會來炫耀、取到美嬌娘嫁到貝克漢的會來放閃光,像我這樣沒三小路用、半輩子打光棍還敢爬來同學會的,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反正我這個人就是少根筋,管他怎麼炫耀、怎麼閃光,騙頓高級晚餐來吃吃,自尊算個什麼東西?

  「喲,楊啟賢,你今年又來騙吃騙喝啦?」

  唯一讓我每年認真考慮要不要來同學會的,大概就是那個人了。老實說我一直想不起他名字,同學都叫他梁書卷,因為大學四年他年年書卷,而且都是書卷一,就是系上最難搞的大刀,也要跪在他膝下三呼萬歲。現在自己在萬華開了間律師事務所,據說規模和風評連理律也要讓個三分,是名符其實的大律師。

  「要你管,我、我會付帳啦!」我臉紅起來。

  「喔,是啊,只是會外帶一堆回家辦桌而已。喂,這回可是吃到飽的餐廳,你可不要偷雞摸狗啊,法務先生。」

  其實大部分的同學,對我這種落魄人多少都有點憐憫心,言談間都會避免刺激到我。唯獨這個王八蛋,不但見面奚落,就是談起往事,也要有意沒意地刺我一下:

  『這傢伙以前跟我住同一間宿舍,有一回我發現他半夜還沒回房間,就到處找他,結果發現他竟然光著身子暈倒在公共浴室裡!怎麼回事你們知道嗎?原來有小偷從浴室窗口溜進來,這傢伙洗澡洗到一半,看見了就像個娘們般大聲尖叫,結果歹徒沒制伏成,被看光光還被人打暈,有沒有人這麼觸衰的?』

  『這人還有恐女症,那時數學系有個不怎麼樣的大二女生向他告白,告白不成就想強吻他,嚇得他一路從教室樓逃到交誼廳,躲在我身後叫我救他,後來那女的被我一吻打發。你們看看,有那個男人這麼沒種的?』

  『楊啟賢這個人哪……』

  諸如此類的調侃,我只當自己是個聾子,低頭管吃飯就行。結果他大概是不滿意沒羞辱到我,餐會結束後,其他人去續攤,我表示要回家時,他竟然說要送我回去。

  「我自己會坐車。」我沒好氣地說。

  「BMW最新Z4 M Roaster,頂級小牛皮坐椅還附環繞式音響,坐不坐?」

  「…………坐。」

  反正我就是沒格,沒格啦!我自暴自棄地坐進助手席,看他炫耀式地點開觸控式音響,拉起排檔,似乎向我示威這件事讓他很開心,他竟一路隨著音樂哼歌。我抱著臂沉在舒服的躺椅裡,雖然心裡不爽,但身體倒是挺愉快的。

  「你結婚了嗎?」駛進市區時,他忽然問我。

  「沒有啦!本人又窮又酸又沒用,沒女人肯委身給我,滿意了吧!」我說,他聽了這話不置可否,又自顧自地哼起歌來。我又說:「我知道有一拖拉庫美女排隊等著你啦,反正你從以前就很吃香,現在娶了那個女明星啊?梅豔芳?還是鄧麗君?」

  「我沒結婚。」

  他簡短地答。這話令我吃了一驚,看了他一眼:「喔,娶了老婆就有人管了,夫妻財產制很麻煩萬一離了婚還有贍養費的問題,你當然不會這麼笨,情婦累積到幾名的呀?」他沒回答我,我正想著「果然如此」時,他眼睛望著雨刷,又開口道:

  「從前你總是說,台灣的法政界污濁一片,你要站上法界的翹楚,你想當個大學者,想要導正法官昧於現實的不良風氣,而我要站到實務界的巔峰,在一個個血淋淋的案例中打滾。我們一個學術一個實務,我做你的先鋒,你做我的後盾,以前我們常聊這些,甚至聊過大半夜還睡不著,興奮的跳來跳去,這些你還記得嗎?」

  我覺得太陽穴一陣刺痛,我以為自己的自尊,已經在多年殘酷現實中磨蝕殆盡,但沒想到竟不小心殘留了一點,真是失策。大律師仍舊是面無表情,半晌冷笑一聲:

  「前陣子,我接到一個黑道老大的案子。」

  「咦?」

  「來找我的是一大票人,全都穿的黑媽媽的,一開始我還以為他要來綁架我咧。聽他們說,是走私集團被破獲,不小心牽連到大尾的,所以很傷腦筋。瞧那陣仗,我不答應替他們辯護,大概會一槍被斃在不知那個橋下,所以只好接了。」

  「然後呢?後來你怎麼樣?」沒遇過江湖險惡的我,不禁緊張起來。

  「還能怎麼樣?其實他們根本不要我辯護,因為律師有拒絕證言權,也有與當事人間的秘匿特權,可以避免搜索,所以他們把證物全放在我這,自己和檢察官交涉去了。那個帶頭的,名字還挺好聽的,叫什麼何問渠吧!他一開始就講得很明確,他說:『我不相信任何人,特別不相信律師。』既然不相信,又幹嘛要請?」

  我聽他的語氣,竟然有幾分無奈。不過書卷神、大律師也會無奈?老實說我很難相信,他用手指點著方向盤,又繼續說:

  「你知道嗎?我以前在看歐美法庭電影時,看到律師穿著一身法袍,在法庭上侃侃而談,拯救被告於水火的時候,總是對自己說:梁又真,以後你也要像這樣,把你畢生的努力,奉獻給這些素未謀面的可憐人,才不枉被稱為法律人。」

  大律師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心頭抽了一下。

  「要說走岔了路……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啊,楊啟賢。」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竟然有想哭的衝動。

  就算和學生時代的夢想不符,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我依舊回到那間小出版社,過著清閒又清寒的法務生活,而許彥安對我冷漠依然,但我發現,我竟已不再這麼難過。可能是我這人,本來就比別人少份靈性的緣故。

  我本來以為,這件告白鬧劇會就這樣悄悄落幕。但有一天,我出差去和作者簽契約,回到公司時,卻發現許彥安一個人站在電梯口,手裡拿著手機,背對著我,好像在和什麼人說話。我不動聲色地湊上前,他手上拿著一疊紙,表情十分嚴肅認真:

  「是,何問津,何是何必的何,問津……是乏人問津的那個問津。嗯,對,我要找他,因為他留的資料上有這個電話,我想打打看……沒有這個人嗎?是嗎?喔……那對不起,謝謝你,嗯,不用留言沒關係……不會,再見。」

  「嗶」地一聲,許彥安掛了電話,我看見他微一側身,靠在電梯旁的大理石牆壁上。彷彿累極了似地嘆了口氣,手上的資料跌落一地,我一面看得入迷,面暗罵自己有夠沒用,被拒絕了還垂涎人家的美色,楊啟賢媽的你可以再卒仔一點。

  雖然卒仔,我還是忍不住走上前,用輕柔的聲音開口。

  「彥安?」

  他被我嚇了一跳,驚慌地睜開眼來。看到是我,臉色一下子冰冷下來。

  「前輩。」他叫了一聲,然後盯著我下巴瞧,瞧的我心驚肉跳:

  「什麼事?」

  「你的口水,滴到領帶上了。」

  「喔,啊,對不起,我馬上擦,我馬上擦!」我驚慌地抽出手帕,忙亂地擦了擦。他好像也不打算理會我,掉頭便按了電梯,我趁他在等電梯時問道:

  「你剛剛,是在打電話找人?」

  他沉默了一下。「是啊。」

  「找誰?是作家嗎?還是……」我膽怯地觀察他的臉色,看到他稍一挑眉,馬上縮了回去:「啊,如果你不想說的話,就不用說了,我沒有惡意,真的,真的!」

  他看著我,竟嘆了口氣:「前輩,你有時候,真是令人無可奈何。」他遲疑了一下,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說出口,好半晌才開口:

  「我在找一個人,叫做何問津,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先是傻了一下,半晌嘴巴打開,大開,超大開,口水流出來,又忙吸了回去。

  「慢……慢著,你你你你你你是圈內人?」我慌張地擦掉口水,幾乎失聲。

  「也不算,我這輩子只交過這麼一個男朋友,除了他以外,誰都不行。」

  「是、是這樣啊,所以說他不見了嗎?你在找他……等下,這麼說……」他靜靜地看著我,我知道他說這番話,用意是在警告我,說他已經名草有主,讓我少接近他。我一方面有點洩氣,卻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何問津……何問津……問津,怪了,我怎麼覺得這名字好熟……」

  「前輩有聽過這個人嗎?」沒想到他聽見我這麼說,竟然異常激動,抓緊了我的肩膀,竟把我抓得發疼:「在那裡?什麼時候?是什麼樣的消息?」

  「等等,先別激動。我只是覺得好像聽過,但是在那裡……奇怪,在那裡呢……」我看著眼前的許彥安,他的指節慘白,看起來竟如此徬徨無助。我心中一陣緊,能讓這樣的人,露出這種表情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他耐心地等待著,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拚了命也不肯放手。我一時興起,說道:

  「現在一時想不起來,要不然你吻我一下,說不定能激起我的記憶。」

  我以為他八成會甩我一巴掌,然後掉頭就走。沒想到他抖了一下,竟緩緩抬起頭來,那雙烏黑的瞳看著我,令我深深吸口了氣,還來不及吐回去,就發現他伸手拉近我,臉朝我湊過來,竟然真是要吻我。我的腦袋叮地一聲炸開了。

  媽的!楊啟賢,你不但是卒仔,還是個卑鄙小人!

  「不、不用了!我全都想起來了!」也虧得他這副表情,讓我想起那日在BMW車內,那傢伙異於平常的語氣。我忙推開許彥安,一股腦地出口:

  「我的同學,是我同學!上次同學會的時候,我那律師同學說,他曾經辦過一個案子,當事人好像就是那個名字。」

  我把梁書卷跟我說的話,依著我的記憶,全都和許彥安說了。他聽完之後,馬上就跟我要大律師的電話,我這才發現,我好像一直都沒留梁書卷的任何聯絡方法。

  「我幫你查我們的畢業紀念冊,順便幫你約時間好了,他那個人忙得很,不預約還見不到他的面咧。你什麼時候有空?」

  「什麼時候都行!越快越好!」

  「那好,我今天就去找。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跟他很熟,一定讓你跟那混帳……跟那律師見到面。」我誇下海口。

  但事實證明世事唯艱,再簡單的事情都有可能出差錯。我順利在上次發的通訊錄中,找到梁書卷的手機號碼,一打過去竟然是秘書接的,然後秘書又轉給特助,特助盤問了我一堆問題後,還跑去詢問梁大神要不要接我電話,我才得以三跪九叩晉見他。

  「楊啟賢?你竟然會打電話給我?」

  書卷的聲音充滿訝異,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覺得他今天還挺愉快的。我忙順水推舟,把許彥安的事情跟他說了,他聽了一會兒,開口道:

  「那是你的誰?」

  「啥?誰?你說誰?」我一呆。
 
  「那個叫許彥安的,是你的什麼人?」
 
  「喔,許彥安啊,是我出版社的後輩,小我八歲,人長得挺俊的,工作也很勤快,是個可愛的好孩子。他的男友不見了,跟我哭訴,我想你好像說過辦過他的案子,所以就替他來跟你約時間。」想到許彥安高興的表情,我歡天喜地地說。

  「…………我不幹。」

  梁大神冷冷地回答。我呆了呆,抓緊話筒大叫起來:

  「喂!什麼叫你不幹!我已經答應彥安了耶!」

  「那是你自己的事。」

  「哎喲,別這樣嘛!好歹我們同學一場,幫幫我嘛,梁書卷。」我放下身段。

  「又真。」

  「什麼?」

  「我叫梁又真,不叫書卷。你該不會忘了我的名字吧?」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不滿,我趕快見風轉舵:

  「是是,梁……又真同學,我拜託你,算我求你了,你大律師很忙我知道,但是這件事對我和彥安而言真的很重要,麻煩你行行好,律師鐘點費……我會照給,你撥個時間見見彥安好不好?」

  對方沉默了一會,我感到莫名的壓力,雖然我這人少根筋,但總覺得梁大律師好像在生氣。難道是覺得我用這種芝麻綠豆小事煩他,有損他的尊嚴嗎?

  「我鐘點費很貴,你付不起。」半晌,梁書卷冷笑一聲說道。我沒料到是這麼現實的問題,我畢業時起薪三萬三,混了十幾年還是三萬三,彥安他好像也不是什麼有錢人,不知道能不能自己負擔?對方大概見我沉默,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過,要是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免費接見你的後輩,而且明天馬上。」

  我趕忙抓穩話筒。「什麼條件?你說,你說!我都照做!」

  梁書卷低低地笑了一陣,半晌用詭異的語氣道:「你還沒搞清楚是什麼事,就這樣輕率地答應我?這樣還算是法律人嗎?」我覺得有些發寒,但為了許彥安,我還是硬著頭皮:「嗯,可是你也不能反悔,我做了你就得免費見彥安。」

  「那好,我要你做我一星期……不,是一個月的僕人。」

  我一呆。「啥?僕人?」

  「對,僕人。」書卷在那頭愜意地說,我彷彿可以看見他翹腳坐在秘書椅上的模樣。

  「呃……你那邊要工友有工友要秘書有秘書,幹嘛還要僕人?」

  「就是要你當,至於工作內容,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一個月內不得有任何怨言。怎麼樣,願不願意?」

  「可是我這邊還有工作耶!」

  「反正你在那邊也很清閒,除了看看契約就是喝茶閒嗑牙,我有說錯嗎,法務?」

  「…………」這傢伙還真懂得怎麼羞辱人。

  「好啦,我知道啦!答應你總行了吧!」為了不在許彥安面前丟臉爽約,我仔細想了一下,反正又不是沒被他作踐過,再踏個兩下也不會怎樣,說不定就此成為彥安心目中的英雄。我懷著壯烈成仁的胸懷同意,但梁書卷還不滿意,他傳真了一張像契約的東西過來,要我簽名之後裝在信封裡,讓許彥安一並帶過來。

  「這種契約違反公序良俗,是無效的!」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契約內容,當先一條就是:『我將聽從梁又真大人一切指示,不得有任何怨言。』,然後最後一條竟然是:『僱傭期間,我將稱呼梁又真為主人,如不從命,願受處罰。』媽的,這根本就是變態嘛!

  「我知道,我民法唸的比你好太多,你給我乖乖簽字就對了,我自有用處。」他竟然這麼說。我只好硬著頭皮簽了,反正沒有法律效力,拿去法院告也告不成。

  就這樣,我的苦難日子開始了。許彥安拿了信封(我千叮嚀萬囑咐他不能打開來看),好像順利見到了梁書卷,但還不到隔天,我就被梁大神的手機急Call。

  「我要吃義美紅豆牛奶冰棒,去幫我買來,十分鐘之內送進辦公室。」

  「十分鐘?十分鐘我是要怎麼殺到萬──」

  「你有什麼不滿嗎?奴隸?還是你要我把契約公告在事務所大門口?」

  天殺的!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眼!我只好抓著錢包衝出公司,用我的小棉羊在車陣間穿梭,到了7-11還發現冰棒缺貨,幹!有誰會在清明節前夕這種冷颼颼的天氣吃冰啊?我只好又滿街亂跑地找雜貨店,再氣喘噓噓地提著冰棒爬進大律師的辦公室。

  「你遲到了,遲了十五分鐘。」

  他好整以暇地看看錶。我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他媽的二十五分鐘從台北車站殺到萬華已經是奇蹟了好不好歹年冬──」

  「我的辦公室二十四小時都開著錄音機,你要和我打公然侮辱罪的官司可以試試。」

  「……你要的冰棒,拿去啦,死書卷!」

  「主人。或者你可以叫我又真。」

  「去你的誰要叫你主人!你這沒良心的吸血──」
  
  「第一條,僱傭期間,我楊啟賢將服從梁又真大人一切命令,如有違反,願受……」

  「主人!又真大人!你的冰棒小的給你買來了,請您趁熱吃好嗎?」

  我面臨人生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即使是期末考在二一邊緣時的我,也不曾領略過這種絕望,梁惡魔以各種藉口找我的麻煩,一下子說要吃冰棒,隔天又說想吃蚵仔煎,而且還不要蚵仔,害我被蚵仔攤阿伯抱以異樣眼光。甚至還會以「我背忽然癢了起來,來替我抓抓」為由,把我從棉被裡叫去他加班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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