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踏步想走開,但袖口竟被人一拉。我吃驚地回過頭來,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跳入我的視線。

  你可曾相信,一生中被同一個人問路三次?

  他的視線首先落到我的金屬十字架上,我下意識地用手按住,彷彿害怕被察覺什麼似的。他的唇慢慢咧開了,一如他從前的笑法,然後開口:

  「我現在在保險公司上班,被公司調派來奧克蘭。」

  我愣了一愣,沒想到他竟先向我坦白。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

  「我在這邊唸書。」

  「還是唸書?」我看見他的眉微不可聞地一皺,隨即舒開,

  「唸碩士?」

  「博士,碩士學位在台灣就拿到了。」

  「唸這麼多書要幹嘛?寫書嗎?」他笑了起來,後面的車很耐心地等待他,不愧是奧克蘭,在台北早就喇叭幹你娘齊飛了。

  「不知道,回台灣當教授吧。」我說,不自覺得聊起來。如果有人在旁邊看,一定會以為我們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他聽到「教授」一詞,微微皺了皺眉頭,顯然是想起了他那小妻子的父母。他回頭看了眼後頭的車,對我比了比助手席。

  「我要找離這裡最近的中式餐館,你可以帶路嗎?」

  我的心頭狂跳,握緊胸前冰冷的金屬。

  「……嗯。」

  路神罷工兩年後,再次整裝上陣。為的又是同一個人。

  我帶他到奧克蘭頗為知名的台灣餐館,雖然那裡貴的要命,一碗滷肉飯要折合台幣80塊錢(約當紐幣五元),但對思鄉的遊子而言,只要能嗅到家鄉的氣味,就算被騙也甘願。我和他各叫了一盤不甚道地的蚵仔煎和貢丸湯,他從背包裡抽出一大罐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特大號的御茶園。

  「那來這些?」我幾乎笑出來。

  「走私來的。」他朝我眨眨眼。

  我和他灌綠茶吃蚵仔煎,往事種種,好像都成過眼雲煙。我發覺他蒼白纖瘦依舊,只是眼角多了幾道歲月的遺痕,他的手變得更為有力,一抓一放,都彷彿要把人拆皮挫骨。我想起兩年前天橋上的驚魂,不知為何,懼怕他的記憶淡了,他那會錯意的強吻,卻還留在我的感官上,揮之不去。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我心想,他總算記得問我的名字。「許彥安,彥是一時俊彥的彥,安是安邦定國的安,不過朋友和家人都叫我安仔。」

  「很普通的名字嘛。」

  「很抱歉,我不叫許路聖或許路神之類的。」

  他笑了一陣,拿起綠茶來啜了一口,又問:「你常被人問路嗎?」

  「何止常常,我每日平均被問路率是兩次,逢年過節還有bonus。」我說。彷彿要印證我的話,有個老外從隔壁桌站起來,用北島腔的英語問我:「從這裡出去,要怎麼到交流道口?」我裝作聽不懂英文,朝他露出「看吧?」的苦笑,他則爽朗地笑起來。

  我看著他的笑臉,忍不住又開口問:

  「你現在……一切都好嗎?」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綠茶,半晌抬頭望著我,慢慢地說:「嗯,和過去,已經沒什麼瓜葛了。」他又看著我的金屬項練,露出一抹溫醇的笑:

  「但你還留著它,我很高興。」

  我的胸口,一瞬間燙如火燒。

  席末,他起身上廁所,我看見他走出廁所,卻東張西望地在找些什麼。一下子往西走,但好像又察覺不對,又回頭走了一陣,我這才知道他找不到我們的座位在那,不禁在座位上大笑出聲。他這才看見我,紅著臉朝我走來:

  「我方向感不好,從小就很常迷路。」

  他用他的audi載我回宿舍,上了車,我們彼此都沉默起來。直到抵達宿舍門口,都還一語不發,我們低著頭坐了很久,直到我先伸手扭開車門,飛快地說了句:「謝謝你載我回來,後會有期。」一步跨出他的車,卻被他拉住衣襬,就像當年在廁所裡那樣:

  「我想找許彥安的房間,你可以帶我去嗎?」

  事情不發生則已,一發生,乾柴烈火。

  被壓抑的東西一但釋放出來,往往比壓抑前更為激烈。我什麼也無法思考,只知道自己像著忠實的引路人,把他引上電梯、引進長廊、引進客廳、引進臥室,引上我的床,把他滿布厚繭的手引上我的身體,把他的舌引入我的唇,把他的一切,引入我的體內。

  「啊……啊……問津……」

  我赤裸地躺在他身下,顫抖地吐出高潮的歡娛時,我忽然感謝起上帝,賦予我如此怪異的體質。原來我一生的指路經驗,都是為指引一個人做準備。

  盡興後,他闔眼躺在我身邊,五指意猶未盡地撫摸我的小腹,像漩渦般輕輕磨蹭,卻遲遲不往下摸,我輕輕笑了笑:「怎麼了,迷路了嗎?」他不答話,只是俯過來壓住我,攫住我放肆的唇瓣,先用舌撩撥,再尋幽訪勝地探入。

  「你是同性戀嗎?」

  末了,他輕聲問我。

  「不是。」我答得很快,他看著我,笑了。

  「很好,那我也不是。」

  我們在那年秋季開始同居,我搬進他在Downtown的單層公寓。那是間對學生來說,無法想像的豪奢住宅,有獨立的按摩浴缸,客廳的電視還能隨觀眾的視角旋轉。我實在難以理解他的賺錢法則,還是之前地下錢莊時代積蓄的資產,不過我沒有問他,因為總覺得一但問了,就會破壞什麼似的。

  下半年度開學後,我變得十分繁忙,有時甚至睡在圖書館裡。他也閒不下來,一天到晚在南島北島跑,有時隔夜不歸,連手機也打不通。

  我養成在星期天上教堂的習慣,在饒有英式風格的奧克蘭裡,很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教友。我還是不斷地被人問路,教會的人給了我一大疊聖經小冊子,讓我隨身攜帶,每當有人向我問路,我就順手傳教一分鐘做為報償。聽說成果斐然。

  有時我把功課帶回家做,他又剛好在家時,他也會靠過來關心我。一面擦著剛洗好,散發著橄欖香的頭髮,一面用指尖滑過我的耳朵,看著我的資料,我面紅耳赤地抬頭,他便十分滿足地笑著。

  我發現他其實十分敏銳,我專攻中古歐洲文學,他雖然看不懂古英文,但我把某些句子解釋給他聽,告訴他某些分析,他常會提出一些令人驚異的見解,例如「這個句子或許是象徵著什麼。」,「或許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導致這樣的錯誤。」諸如此類出人意表的答案。他的記憶力也很好,桃花源記我只粗略講過一遍,他竟到如今還背得出。

  我常常想,如果我們的背景互換,他出生在正常的家庭,或者在他少年時代,有人肯指點他一條明路,說不定早就是一方學孺。然而現在的他,卻每天累的像條狗,有時回家連話都說不出,倒在沙發上便呼呼大睡。而我帳戶裡存著父母每月寄來的津貼,加上TA的補助款,除了唸書什麼都不用做。

  明路暗路,對人的一生,影響竟如此之大。

  有回他又來看我唸書,我把一分資料遞給他,對他說:

  「問津這兩個字,不只在桃花源裡出現過,在很多地方都有。最有名的應該就是成語『不敢問津』,這句話的意思是,因為過於高深或難以理解,所以一般人反而不敢過問,那是長沮和桀溺的故事,孔子向他們問路,但他們卻說:像孔子這樣的人,早該知道路在那裡,又何必詢問他們?」

  他站著想了一下,低頭吻了我,問我:

  「那你呢?你會向人問路嗎?」

  記得那個時候,我嘻嘻地笑了起來:「開什麼玩笑,我可是比孔子還偉大的路神喔,路神怎麼會向人問路呢?」

  那天晚上,他特別地狂風暴雨,幾乎將我吞沒。我甚至沒辦法正常起床上課。

  接近過年前那段期間,他顯得鬱鬱寡歡。我綑包袱準備回老家,問津的事,我一直沒和家裡報備,我父母算是很開明的人,但也不能確定他們會敞開雙臂接受一個大我五歲的男人,做為我終生伴侶。聽見我要回台灣,他更是鬱悶,常常喝了酒才回家。

  「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問津。」我不止一次試著邀請他。

  但他只是捧著綠茶,一面醒酒,一面摟著我囈語。我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只依稀感覺他吻著我,像毛毛雨般細碎而密急的吻,還有微不可聞的問句:「要是有人知道該怎麼走,那就好了,要是有人知道……」他抱緊我,緊到我肺腔沒有空氣:

  「安,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走?誰能?」

  我不知道。他沒有問,我怎麼告訴他?

  越接近我離開的時間,他就越憂鬱。我隱隱也感覺到,他肯定發生了什麼事,也肯定隱瞞了我什麼,我用玩笑話旁敲側擊,在枕邊繞著彎子問他,甚至直接地勸:

  『跟我回台灣吧,我帶你去見我的爸媽。』

  『你不要怕,我爸媽是很開明的人,她們一定會很喜歡你,特別是我媽,她最喜歡你這型的沉穩大哥了。』

  『如果做錯了什麼,趕快補正就好啦!就像走錯了路,可以馬上回頭一樣,你不要擔心,不管你惹了什麼麻煩,我都在你身邊,和你一起解決、陪你一塊走下去。你老是這樣悶悶不樂,老得快。』

  但我越勸,他卻越發陰沉。好像回到當初我剛遇見他時,那種把自己封閉起來的樣子。到後來我也生氣起來,索性由得他去,我過我自己的生活。

  我預訂了二月三日晚間的飛機,當天早上教授把我找去,把我論文的題目批判了一番,要我在假期間好好想想怎麼修正。我唯唯諾諾地答應,一面看著手錶,我和問津約好,他要送我到機場,現在時間已經快過了,老頭叨絮的英語更讓人感到煩燥。

  我三五並步衝進我和他的公寓時,離飛機起飛已不到一小時,奧克蘭機場在郊區,就算用Audi猛飆也要一段時間。我氣喘噓噓地開了燈,喊著:「問津!不好意思,我回來了,我們快點出發吧,再不出發就來不……」

  我才說到這裡,就呆住了。因為房子裡空無一人,我在臥房和起居室裡轉了一圈,打開浴室的門呼喊,但都沒有他的影子,末了我走進廚房,才在冰箱上發現一張紙條,冰箱下,是一罐熟悉的御茶園特大號綠茶。

  紙條上,是他生澀的字跡,睽違已久的中文,格外令我感到陌生:



  『安:
   
   對不起,我迷路了。還有,再見。
   
   祝 一切珍重。
                            津』



  我呆住了。捏著紙條,雙手抖個不停。他是什麼意思?他迷路了?有我在身邊,他迷什麼路?我抓著紙條撥起他的手機,好幾次按錯號碼,但電話那頭絲毫不同情我的驚慌,回應我的是「您撥的號碼是空號」這種不負責任的敷衍。

  我狂奔到大街上,像隻沒頭蒼蠅般在奧克蘭大街上亂闖。我闖進幾家他常去的夜店和酒吧,還衝進附近的健身房,但到處都沒有他的影子。他就如同他所說的,在這諾大的城市裡迷了路,從我身邊消失了。

  我的班機早起飛了,我一直找到大半夜,才筋疲力盡地走回公寓,像隻喪家犬般坐倒在我們的公寓前,半晌輕輕地笑起來。多麼諷刺,在我這個路神身邊,有一個與我最親近的人,跟我說,他迷路了。

  他迷路了,但卻沒有問我。

  他問了我這麼多次,唯獨這一次,他沒有問我。

  有個夜歸的醉漢朝我走來,他看了我一眼,開口用濃重的英國腔問道:「小伙子,你知不知道……咯,知不知道……最近的……超商怎麼走,咯?」我捏著從未放手的紙條,緩緩抬頭看著他,那瞬間,淚水膜糊了我的視線:

  「為什麼問我……」淚腺堅守不住,一潰堤,便泛濫成災。我像個孩子般縮在階梯下,抽抽咽咽地哭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配知道,我連自己想找的地方都找不到,憑什麼為別人指路?不要問我,求求你不要問我……」

  我跪倒在地上,醉漢好像罵了聲「bastard」之類的話,搖搖晃晃地走了。我嚎陶大哭,那夜,我幾乎不曾闔過眼。

  確認再也找不到他之後,我終於明白,那個男人是下定決心離開我了。我在南半球的夏季裡想了很久,一直到除夕夜,還是沒有回家,我什麼人也不想見,什麼話也不想聽,彷彿要藉此虐待自己,把自己關在曾經屬於他的屋子裡。臨走前,他好像沒把房子賣掉,至少沒有人來向我討債之類的。

  我翻遍了他留下的東西,還是想不透他惹上了什麼麻煩,為什麼要離開我。他不是說,他和過去已經毫無瓜葛了嗎?重新開始這種事,真有這麼困難嗎?

  過完年的那個春假,我終於重新踏入喧鬧的台北。我下了很大的決定,那就是休掉我在奧克蘭大學的博士班,回到台灣來找工作。父母知道我這決定時,簡直快瘋了,我上頭有一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妹妹,哥哥已經結婚了,全家唸到最高學歷的就是我,我出國的費用,連大哥也有一分辛勞。我做這樣的決定,他們當然完全無法接受。

  『我想要工作。』

  我試著和他們解釋我的想法,雖然我也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麼。

  『你要工作當然沒問題,把博士學位唸到手,回台灣還怕沒有你的位置?!』

  『在奧克蘭拿學位不容易,起碼要七八年。就算唸到學位,回來也不見得找得到工作,進大學還要排隊,做一般的工作又嫌浪費,高不成低不就,浪費金錢又浪費青春,我不要這樣的未來。』

  『你不覺得可惜嗎!你花了多少精力多少時間才能出國留學,多少家庭連送孩子出國的能力也沒有!你不可惜,我都替你覺得扼腕,安仔,你給我好好再想想!』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堅定地說。

  後來我仔細想想,其實我始終隱約體會到,問津在我身邊,其實一直是自卑的,他用沉穩的態度質疑我的學業、參與我的討論,甚至出言諷刺台灣的學校制度。他總是那樣安靜、冷淡,不卑不亢,但在內心深處,他是如何看待我和他的差距,我從未細細去思考。我會做這樣的決定,或許在潛意識裡,正是想要更接近他一些。

  就算他已永遠無法看見,也沒關係。

  頂著碩士生的頭銜,在景氣不好的台灣,一開始還是連連吃閉門羹。我想找出版社的翻譯,但一方面出版業蕭條,碩士這幾年又暴漲到滿街跑,他們寧可用翻譯科出來的學生,也不要我們這種名校出身的高傲新鮮人。

  更何況,對方一聽到我博士唸一半跑回來,都認定我韌性不夠。三百六十五行,我竟找不到一個容身之處。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卑微與無用。

  我把問津留下來的東西,全都帶回了台灣。雖然他留下的訊息實在薄弱,我和他同居快一年,卻對他的工作一無所知,我一樣一樣地檢視,遇見可疑的電話就打、看到疑似地址的就親自去查,要是出現人名,就拚了命地找關係去探聽。但何問津這個人,就如同他的名字般,除了我以外,乏人問津。

  我從羅斯福路搬走,搬到房租便宜的淡水,因為那裡會令我想起他。我依然上教會,只是不再戴著他的十字架,我依然常被人問路,只是這回,我學會對著路人淺淺一笑,然後淡淡地說:「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因為我也在找路。

  我也迷了路。

  在一次很輾轉的機會裡,我從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小出版社法務同事那,知道一位律師的事。那個法務是圈內人,他聽說我的男友叫何問津,遲疑地和我說:

  『啊!我同學好像有辦過這個人的案子。』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我大驚。

  『唔……去年春節左右的事吧,嗯,沒錯,是在過年之後。因為剛好辦同學會,所以他就跟我聊了起來,好像是他的當事人的樣子,他是他的辯護律師。』

  辯護律師?這麼說來,問津他吃上官司了嗎?我和那位法務要了律師的電話,循線找到了他,那是個眼神深遂,看起來很穩重的律師,和問津的氣質有幾分相像,他一聽完我的描述,馬上就說:

  「嗯,你是說何先生吧!我曾經擔任他的辯護人沒錯。」

  律師用鋼筆在桌上繞著圈圈,看了我一眼,卻說出令我始料未及的話:

  「但是他不叫問津吧!是叫問渠不是嗎?我知道他有個弟弟叫問津,和他是雙胞胎兄弟,不過兩三年前好像就失蹤了。」

  我呆呆地看著律師,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你說……什麼?」

  「我還留有他當初的卷宗資料。他是因為走私案被檢察官調查,還進了一陣子看守所,後來因為罪證不足沒被起訴,不過,似乎是和檢調單位達成某種協議。」律師往躺椅上一靠,交扣著十指看著我:

  「大概就是像抓把子那樣,供出他的同伙,換得自己的緩起訴。這在重大刑案中很常見,他是個很聰明的當事人。」

  「那他現在……在那裡?」我放下滿腹的疑問,追問我最關心的事情。好不容易按圖索驥到這裡,我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嗯?你不知道嗎,何先生他去世了。」律師皺了皺眉,好像在講一位完全和他無關的人:「緩起訴生效後,他離開看守所,開車前往機場時出了車禍,連律師費都還沒繳清便回天乏數。大概是被報復了吧,要不就是受不了壓力而自殺,這種事很常有。」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律師說完這句話後,又叨絮了一陣子,但我完全聽不到、看不見。彷彿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周圍的道路全都斷絕,而我孤立無緣,我試著張開口,卻吸不到半點空氣,肺一陣陣刺痛,幾乎就要暈過去。

  「……生,先生?你還好吧,要喝個水嗎?你臉色很蒼白。」

  律師到底是什麼樣的職業呢?為何講述一個人的生死時,還能如此游裕從容。我推開他遞過來的紙杯,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的五感已脫離我的控制,只知道自己緩緩轉過身,拖著腳步想要離開,卻禁不住一個趔趄。那人伸手拖住了我:

  「喂!你沒事吧!要我打電話叫救護車嗎?」

  我的嘴唇發顫,想說聲「我沒事」,卻一個聲音也發不出。那個律師看著我,似乎觀察出某些端倪,撫著下巴打量著我:

  「你說……你姓許對嗎?」

  我無法開口,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姓許……姓許……對了,我記得……」他一面叨念著,一面走到身後的大鐵櫃,抽出幾分文件,翻了翻又放回原處。最後拿出一枚牛皮紙袋,他把它打開,取出一卷錄音帶來,看了看上頭的標籤,立時抬起頭:

  「你叫許路神?」

  「……咦?」

  「這裡有卷錄音帶,上面寫著許路神……可能不是你的本名吧!他那時候處境很危險,把相關資料全藏到我這裡,大概是怕你也遇到危險,所以沒寫本名也是正常。」他一邊說,一邊把錄音帶遞給我。很陽春的帶子,我不知道有多久沒見過這種卡帶式的錄音帶,然而那手熟悉的筆跡,仍刺痛著我的眼睛。

  「為什麼……」我唇色慘白。

  「我想,他應該有話跟你說吧!」律師看著我的臉色,緩緩收回牛皮紙袋:

  「因為他和我說,不管他發生什麼事,都要收好這卷錄音帶。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錄的,不過好好聽聽吧,你是摸索了很久,才找到這裡來的不是嗎?」

  我不得不佩服律師,如此善於察顏觀色。

  律師又和我說了一些事情,包括他死後的情況,下葬的地方,還有可能的親人等等。我的心空蕩蕩的,既不覺難過,也不覺憤怒,只覺得力氣在一瞬間全被抽乾了。我像個行屍走肉般回到淡水的住宅,一路上緊緊捏著那卷錄音帶,到了家裡,我把手上的東西一拋,整個人沉進沙發裡,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就這樣一動也不動。

  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或許全在那卷錄音帶裡。但莫名的徬徨攫奪著我,我躺在那裡,任憑四肢百駭隨風融去,那一刻,我竟湧起許多過往的記憶。

  我總是告訴他,一切可以重來,叫他不要害怕,不要擔心。我一直以為,自新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走岔的人生就像走錯的路,隨時可以掉頭重來。

  但直到我自己下了決心休學,回到台灣,一切重新開始的剎那,我才明白,就算是回頭,也有各種不同的回頭。有人是步行、有人騎腳踏車、而有人開車,對這些人而言,同樣一段路,有人可以輕易折返、有人面對單行道,只能繞路而行。而大部分時候,一但走岔了路,就很難再重新起步。

  只是那時候,我不懂這些。

  我在他最無助、最迷惘的時候,天真又自以為事地為他指路,然而我指的路,對他而言,就像禁止右轉的路口,看似通暢無阻,其實寸步難行。

  『那你呢?你會向人問路嗎?』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比孔子還偉大的路神喔,路神怎麼會向人問路呢?』

  對不起,我不曾向人問過路。所以我竟不知道,這世間有指了卻沒法走的路。我抱著那卷錄音帶,在窗下靜靜地落下淚來。

  那天夜半,月亮升到百頁窗口,我終於鼓起勇氣,把錄音帶按進我的中古收音機。熟悉的嗓音漫延開來時,我再一次掉下眼淚,問津,我在心底呼喚他的名字,儘管那可能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安,如果我說「你聽到這段留言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你一定會笑我書沒唸多少,只會用些老掉牙的開場白。但是老實說,事情就是這樣,做我們這一行的,多少都有這種心裡準備。』

  『該從那裡說起好呢?對你而言,對我的第一印象,應該是在台大醫院那次吧?但是很遺憾的,我想你也猜到了,在台大醫院那次與你邂逅的,其實並不是我,那是我的弟弟,真正的問津,我和他是同卵雙胞胎。而我想你也馬上可以想到,躺在醫院裡的人,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弟弟的妻子小綠。』

  『我弟弟和小綠,是在夜店裡結識的,我和你說的,他們在一起的經過,全部是真的,只是當事人不是我而已。當我知道問津搞上了未成年小妞,還懷了孕,氣到不知該如何是好,安,我跟你說我不是同性戀,是附和你的,其實我的初戀情人就是個男人,就是我最親的弟弟。』

  我茫然地抱著膝蓋,現在我總算明白,他在面對懷恩堂的告別式時,為何能如此淡漠,和台大醫院裡,那雙哭紅的眼判若兩人。我也明白,再次見到他,看到他制伏超商搶匪時,那種強烈的違和感自何而來。

  原來我們的緣份,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恨極了他們兩個,我和你說我是汽車借貸的老闆,那是真的,問津在我手下工作,而當時惹上麻煩的人就是他。於是我藉著江湖尋釁的機會借刀殺人,一屍兩命,乾乾淨淨,但問津也因此傷心欲絕,離開了我。但我不在乎,我就是這樣刻薄的人。』

  『我在便利商店遇見你時,正是小綠的告別式那天。我本來想,或許問津會偷偷去參加也說不一定,就想去找他,沒想到卻碰見了你。你一看到我,就露出驚訝的表情,安,你知道嗎?你總是藏不住心裡的感覺,全寫在臉上,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我對你毫無印象,所以我很快猜到,你認識的人是我弟弟,我想從你身上,說不定能套到一些問津的去向,後來你也自承認錯人,我就順手推舟,和你搭訕。』

  我抿了抿唇,記憶力超乎常人的他、忘記救過人的臉的他、還有不斷強調「我認識你嗎?」的他,我覺得自己好愚蠢,這樣簡單的矛盾,我竟參詳不透:

  『之後的事情,你那麼聰明,不必我講你也該知道。我搏取你的同情,一步步探究出你和我弟的關係,在天橋上時,我報了問津的名字,你向我剖析他的名字,和我像老友一樣聊天。但我用粗暴的手法捉弄你,逼你說出醫院裡的事情時,卻忽然驚慌起來,』  

  『因為你哭了,安,我說過,我是個薄情寡恩的人,天生就冷酷無情。但我看見你的哭臉,就連弟弟失蹤,也不曾動搖的感情,忽然一瞬間崩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起來,說是一見鍾情,你一定會笑我,但事實上就是如此,我慌張地安慰你、說我想起來了、送你回家……從那一刻起,我就註定忘不了你。』

  是這樣嗎?問津……不,現在該叫你問渠嗎?

  如果你忘不了我,為何現在,又這樣輕易放下了我?

  『那個十字架項鍊,是父親的遺物,我和問津各有一條,兩條一模一樣。在天橋上和你見過面後,我就一直在注意你,我找到你的名字、你的家人,你的一切過去,對問津的注意力,幾乎全移轉到你身上。直到你當完兵,出國留學時,我終於下了決定,飛到奧克蘭去找你,』

  我不知為何笑了起來。是啊,同一個人向你問路三次,這種童話的情節,本來太過懸疑。路神與路癡的邂逅,從來只可能一期一會而已。

  『剛好那時候我也有工作上的需要,我想你也知道了,就是走私,從南美運來的貨物,通常以南太平洋上的城市做為中繼站,奧克蘭就是其中一個。那是個暴利的行業,但就因為好賺,競爭也激烈,充滿著危險。去年年節前,我們和另一個集團發生了齟齬,被人出賣,被當成犧牲品,隨時有被強制譴返的危險。』

  我終於了解,為什麼他一介「保險公司職員」,可以擁有如此華麗的住宅。其實關於這點,我早就有所懷疑,只是不想問而已。

  『我有好幾次,都想像你坦白一切,想帶著你遠走高飛,想像你所說的,一切重新來過。但是安,你知道嗎?我這個人,說過太多的謊、騙過太多的人。我的人生,是用謊言和幻像堆積而成的,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坦白了、什麼戲也不演了,我會很害怕很害怕,我會不會也就此消失了?』

  『安,真的很對不起,你向我指了路,我卻沒辦法照著走。其實在便利商店那次,是我生平第一次問路,我從來不信任何人或神,但看到你的剎那,不知為何,我竟一時強烈地相信,你能為我找到正確的方向。我相信了你,即使我自己是如此不值相信。』

  「傻瓜…………」

  我喃喃出聲,眼淚又堆出眼眶。錄音帶已然捲到尾聲,我在心底反覆罵著他,就像當初在天橋上一樣,這個白癡、笨蛋,沒種的混球……錄音帶發出嘈雜的聲響,我聽見他又開口:

  『安,我還是迷路了。我沒有辦法,即使有你在我身邊,我還是迷了路,或許我生下來就注定是路癡,我和問津都是,我們能選擇自己的路,但無法選擇自己不是路癡,走了,但走錯了,連自己都沒察覺。你回台灣那天,剛好是集團被破獲的那日,你一定沒心情看新聞,否則就會知道了,我不想離開你,本來有點想就這麼束手就擒,但我還是做不到,我只能選擇什麼都不說明,隨兄弟逃到南洋去。』

  『安,我這一生都在迷路,我方向感不好,也沒什麼良心,總是把你帶路的善意付諸流水,但我還是想說,在迷路的途中,能短暫地遇見你,我真的很高興……我喜歡你,安,我愛你,謝謝你為我帶路,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親愛的小路神。』

  「喀」地一聲,錄音帶到此為止,我抑制情感的線,也在那瞬間繃斷了。我雙手抓緊錄音機,就像抓緊他的雙肩一樣顫抖著,又哭又笑,笑的無比自嘲,什麼路神?我配稱什麼路神?我把我最重要的人指上絕路,這種人怎麼會是路神?

  幾個星期後,恰巧遇上清明,我帶著他留給我的遺物,按著律師說的地點,去尋他的葬身之所。但是間很偏僻的小教堂、很簡陋的墓地,我不禁淒涼地笑了,這個男人,說自己什麼也不信,到後來還是選擇由上帝庇護他的靈魂。

  我在墓地前親吻十字架項鍊,把他解下來掛在他墓頭。平坦的墓地上,以英文拼著何問渠三字,很陌生的名字。我向教堂的人問了為他斂葬的賓儀館,就在附近的山腳,那裡的人說,停屍其間來了很多怪人,硬是要開棺親自驗屍,直到確認是本人才放心。

  我知道,多半就是那些人逼死他的。而聽到這些事,我心中僅存的一抹僥倖,也無精打采地熄滅了。

  我拿著那卷錄音帶,走到墓地所在的山崖旁,用指腹磨娑著表面。上頭寫著我的名字:給許路神,我再一次嗤笑著,動手想將它抹去,然而我的動作卻驀地停了,因為我發現錄音帶的另一面,似乎還有東西。

  那是張小小的紙片,一般錄音帶都會有這種標籤紙,放在兩面,用以標明不同的內容。我把另一面的紙片抽出來,那上頭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堆密密麻麻的線,我緩緩睜大眼睛,這種東西,對我而言再熟悉不過。

  那是指路的明燈,一張地圖。

  「天呀……」

  我不知道這張地圖代表什麼,只隱約感覺到,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我扯下剛掛上的金屬十字架,掛在脖子上,從墓地裡衝出來,跳上下山的公車,一路上仔細研究著地圖,越看越是心驚,地圖畫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我曾經居住多年的公館,附近的道路,全是我熟稔的。

  我下了車換捷運,從捷運出口疾奔出來,地圖上有個微不可聞的點,像是目的地一樣,我的心狂跳不已。縱使地圖上沒有標明路名,回答過無數次問路的我也知道,那是懷恩堂,曾經舉辦過告別式的地方,也是我曾向他指明的地方。

  我衝進懷恩堂的時候,已經接近關門時間,門口的神職人員全盯著我看。我滿身大汗,氣喘噓噓,抓著椅子殺進禮拜堂。

  裡頭的人大部分都要走了,今天是星期天,來做禮拜的人很多,但我關心的只有一個人,我慌張地在座椅行列中逡巡,直到我瞥見第一排的中央,耶穌十字架的下方,有個男人竟低著頭,彷彿沒有注意到人群已散去,逕自低頭祝禱著。低垂的頸子上,掛著一條冰冷的金屬十字架。

  我近乎瘋狂地衝上前去,他睜開眼睛,看見了我,淡淡地笑了。

  「我在為我的弟弟祝禱,從前我曾經對不起他,我一直後悔莫及。但等我想彌補他時,卻發現他躺在勒戒所的安寧病院裡,已經來不及了。」他看著我胸口,與他一模一樣的十字項練,很有禮貌地頷首:

  「這位路人,你在找什麼地方嗎?」

  我在他面前跪倒,緊緊抱住了他,緊到不能再緊,淚水奪眶而出。我知道我這輩子,都再也不會放開這雙肩膀。

  「我在找何問津的歸處……你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走嗎?」

  這是路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人問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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