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津




  我是個很容易被人問路的人。

  只要我走在路上,那怕只是去樓下的便利商店買罐水,都會有各式各樣的車在我身邊緊急煞車,然後搖下車窗探出頭問我:小弟喂,新生南路要怎麼走?有一陣子,這種煞停車的綁架案很多,讓我每每心驚肉跳。

  有回還有兩全黑的廂型Lotus在我身邊緩緩停住,一群西裝筆挺的小弟開門朝我圍過來,害我嚇得哭爹喊娘,結果為首的黑衣男子只是向我一鞠躬,很有禮貌地問我:

  「不好意思嘿,小弟。我們老大忽然想吃麥當勞,你知道這附近那裡有?」

  但這並不代表,我是個PTT路版的強者。相反的,我是個大路癡。

  因為長期用腳踏車當交通工具的關係,所以我對路名一點也不熟悉,對違規右轉或單行道什麼的毫無概念,因此遇上行人問路還好。如果遇上的是開車的人,我就常會指錯路。

  即使如此,向我問路的人還是前仆後繼,綿綿不絕。這好像是某種體質,有一度我甚至猜想,是不是我媽在我出生時拜了路神(?),還是在我出生後,抓著我的腳踝浸到路河裡,還記得要反過來抓再浸一遍。

  不過被問路雖然很煩,被人家抱以「你在這待這麼久竟然不知道某某路」也很討厭,但被人問路,有時候也會有好事。

  我曾經被一位身高180穿著細肩帶的美少女問過路,她問完路還意猶未盡(?)地看著我,問我可不可以帶她去,但有鑑於自己的貞操,我還是心痛地挽拒了。我也曾經被各式各樣的型男問過路,有個只有肌肉像阿諾史瓦辛格的墨鏡男問完路後,還一路回頭看我,一直看到撞到紅路燈桿,被救護車緊急送醫為止。

  不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一次的問路。

  那天下著綿綿的小雨,我的期終報告被教授電的滋滋叫,被迫留在教室裡直到八點。那天因為熬夜趕報告,加上吃也吃不好,有點著涼,心力交瘁的結果,就是發展成重感冒,要不是教授大發慈悲,我大概會昏倒在教室裡。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一點一點挪離普通大樓,要去找我的腳踏車時,隱約路對面有個人朝我衝過來。擁有神秘體質的我幾乎立時反應怎麼回事。

  但我現在一點也不想思考路在那裡,於是有意沒意地向男廁移動,但是那個人卻異常執著,竟然追我追到男廁裡來。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才發現這個人竟然有半片身子都是血,濺的紅光點點,但他還是一直朝我逼近,

  『哇啊啊,不,不要過來!』我大叫。

  『不,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請問一下……』好像是二十多歲的青年,聲音比想像中柔和,暖暖的相當熨貼。但我當時嚇死了,那有心情欣賞: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絕對不要!』

  『不……我真的只是想問……』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天殺的想問我路對吧?為什麼他媽的每個人都要跟我問路啦!旁邊人這麼多不會去路人喔!我又不是路神我怎麼可能什麼路都知道,不要再問我了啦,我受不了了啦,嗚……嗚嗚嗚……』

  『…………』

  我那時一定很丟臉,只記得我抱著雙膝,忍著渾身的高燒,就坐在男廁地板上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失去了意識。

  多年以後,我窩在他的懷抱裡,問他:「當初你為什麼會挑我問路?」其實我一直都很想抓某個路人問一問,我是不是身上有神光還什麼之類的。但我從未碰到同一個路人兩次,除了他以外。

  他側頭想了一下,用一貫柔和的語調說:

  「不知道耶,那是一種直覺。」

  「直覺?」

  「嗯,雖然那附近人很多,但看見你時,不知怎麼地心裡就有種直覺,覺得這個人不會騙我,會指引我到正確的方向。」他低頭吻了吻我的臉,又說:

  「你不知道,或許你自己沒問過路,但是對問路的人而言,心裡也是很忐忑不安的,害怕人隨便指路、害怕人惡言相向。問路者和指路者之間,在問路的一瞬間,其實就建立了一種信賴的契約,而你有那種令人信賴的特質。」

  真的嗎?我聽著他彷彿惡魔蠱惑人的柔綿嗓音,仔細想起來,我好像真的不曾向人問過路,我出門都會帶地圖,就算迷了路,我也會打電話叫家人去查路網,而不會向陌生的路人詢問。

  似乎在內心深處,我不相信有人能指引我正確的道路。即使我是路癡。

  總之那天,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台大醫院的病床上,而且還是單人房,我的報告和書包都整整齊齊堆在一旁。我正感到徬徨失措時,才看到那個路人滿眼的血絲地走進來,但已經換上乾淨的上衣,是polo的白櫬衫,配上金屬的十字架項鍊,給人一種拘謹中暗潮洶湧的感覺。

  他看見我醒了,只瞥了一眼,就無精打采地轉過頭。

  「你醒了。」

  「啊……是。」其實我一瞬間有點不認得他,他和那個滿身血跡,窮途潦倒的男人有些差異。何況我很少記得問路人的樣貌。

  「你昏倒了,發高燒到40度,只好叫救護車來把你緊急送醫,我也因此順利抵達醫院。」我發現,他的眼眶也紅紅的,好像剛哭過的樣子。很難想像,看起來如此沉靜如水的男人也會哭。

  「喔……喔!」

  「如果你恢復精神,就連絡你的家人吧。這個病房我幫你包了起來,你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就當我沒注意你病得這麼嚴重,還向你問路的歉意,再見。」

  他說完這些,沉默地轉身就走,我連叫住他都來不及。當時我覺得他十分不近人情,就算我沒成功地為他指路,也不用這樣冷冰冰的吧!

  我通知家人來接我時,他們都嚇了一跳,我老爸辦出院手續時,一直嘖舌嘖個不停:「夭壽喔,不是才感冒發燒而已,需要包到一個月的台大單人病房嗎?靠,我說安仔呀,你乾脆不要回家了,在這裡住一個月還有特別看護,怎麼看都比家裡舒服耶!」

  這個提案被老媽駁回,老爸一臉自己也想進去住的樣子。我也不知那來的好奇心,鼓起勇氣向正在登記的護士開口:

  「請問……那個為我訂房的人……」

  「嗯?你是說何先生嗎?」

  護士說,我本來以為她會不理會我,但她竟對他異常的有興趣,巴著我的手問我:

  「你認識他嗎?他很神秘哩,昨天晚上滿頭滿臉都是血的衝進來,在大廳吼著問加護病房在那,然後脫掉上衣就殺了進去,整間執班的醫生沒人敢攔他。喂喂,他是不是你朋友啊?」

  護士的眼睛裡寫著紅心兩字,我才想起那男的好像長得還算不錯。

  我不致可否地繼續套話,然後我才知道,在我之前被送進加護病房的,是他懷孕七個月的結髮妻子,她們結婚不滿一年,妻子竟然被人一刀砍在肚皮上。送進急診室時,小孩已經先死亡了,妻子經過急救後,昨晚十二點回天乏數。算了算時間,就是在他來向我告知情況之前。

  我心下惻然,早知道,那時在男廁就不要對他這麼兇了。我沒考慮到他著急的心情,竟然耍這種小孩子彆扭,真是不成熟。

  我想跟他道個歉,但他真的是個神秘的人,聽護士說,妻子死亡後,那個男人很快緊急移去所有的病房和屍體,連自己也消失的無影無蹤。我想起他那一身是血的扮相,看起來他本人好像沒有受傷,但又為什麼會渾身是血呢?

  這件事情,在我重新投入忙碌的校園生活後,也漸漸被我淡忘了。但做為補償,往後一個月我回答路人特別地認真,還隨身攜帶超詳細臺北市地圖,務必作到賓主盡歡,連路人都豎起大姆指說:小哥,您真是路神!

  我本來以為,我和那個人大概一生都不會再見面,就像和許許多多迷路的人一樣。但令我意外的,我們又有了第二次的交集。

  那是一個晴朗的夏日夜晚,我正忙於我的畢業論文,打字打到熱瘋,不得已爬出電風扇的庇祐範圍,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一大罐冰綠茶。

  我才走下公寓的樓梯口,馬上就有一對看起還很憨厚的夫妻湊過來問我古亭捷運站怎麼走。或許是夏天的關係,人的腦子隨著氣溫升高也會變得怪怪的,迷路的人也就跟著變多,暑假的被問路率是平常的三倍,一夜七次都不足為奇。

  我辛苦地和重聽的老夫婦解釋完捷運站的位置,才拖著腳步走進旁邊的福客多。因為天氣熱,我只穿了件鬆垮垮的汗衫,外加我所能找到最短的短褲,還有台客必備藍白拖鞋,反正這時間也沒什麼人會來逛便利商店。

  我匆匆從冰櫃裡拿了罐特大號綠茶,走到櫃臺前放了銅板,就直接就口灌了起來。才很沒氣質地自語一聲「哇,好爽。」,就感覺到有人在拍我的肩:

  「請問……」

  這模式我再熟悉不過,我馬上轉過身來。不過便利商店明明有店員,竟然還有人要向我問路,看來我路神魅力真是無遠弗屆。

  但我才一轉過身,我就呆住了。那是個高大細瘦的男人,穿著黑色的銀扣襯衫,褲子也是黑的,敞開的襟口可以瞥見他白皙結實的鎖骨,他靜靜站在那,拿下擱在領口的墨鏡。我注意到他的頸子上,掛著同樣的銀質金屬十字架。

  是那個送我到醫院的男人,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

  「不好意思,請問新生南路的懷恩堂,要怎麼走?」

  他的嗓音一樣溫厚低沉,充滿重低音響的蠱惑力。我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他大概以為我沒聽到,又說了一次,但我仍然緊盯著他不放:

  「……是你?」我終於開口。

  那男人的眼神一瞬間閃過一絲警戒,隨即放緩成客套的笑:

  「我們認識嗎……?」

  我手上捏著那罐特大號綠茶,一時說不出話來。說的也是,才不過在醫院裡短暫地照面,連我在正常情況下也不會記得他,只是不知為何,我為千千萬萬個路人指過路,花上半個小時解說流程的也有,但卻對這位總對話時數不到十秒的人印象深刻。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比起上次在醫院裡,他顯得更削瘦、也更沉穩了些。深黑色的眸子看不出虛實,我想起他的遭遇,離喪妻喪子不到三個月,從他蒼白的臉上卻已看不到絲毫哀痛。我想起在病房裡時,他那雙微紅的眼眶,幾乎和眼前的人兜不起來。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於是我這麼說。

  他好像也不太在意,對我微微一笑,我想他完全不記得我也是正常,誰會在妻子重傷垂危時,還記得一個路人的樣子?

  雖然知道這點,我還是為我曾經的內疚,感到有點不值。

  「懷恩堂嗎?離這裡還滿近的,你先順著羅斯福路直走……」

  我開始為他指點路徑,一如我對其他路人那樣。但是我身後卻有個彪形大漢走了過來,大熱天的,他卻穿著風衣,還戴上帽T後的風帽,全身包得密不透風,到了櫃臺手上卻沒拿東西。我正覺得奇怪,那個人忽然一語不發地翻過收銀台,瞬間把女店員抓在手裡,伸手就是一把亮晶晶的蝴蝶刀。

  女店員嚇得花容失色,我也花容(草容?)失色。媽的,這就是所謂的便利商店搶案嗎?拎貝未免也太衰了吧?果然那個風衣人用刀抵住店員,緊張地環顧了一眼店內,

  「裡面的人全部不準動!我身上還有槍,誰動我就幹掉誰!」他又舞了舞刀子,這次目標竟然是我:

  「喂,小弟,去把收銀機撬開。」

  「啊?」我呆住。

  「拖拖拉拉的幹什麼啦,幹,叫你做你就做!敢慢一步老子就把這女的做了你信不信?」他說著用蝴蝶刀頂了頂那店員,女店員嗚咽地哭了出來。

  我本來想說店員的死活關我屁事,但是我心知肚明這樣我會良心不安。只好摸著鼻子也翻進了收銀臺,幹,這樣沒錄聲音會不會以為我和這個風衣男是共犯啊?監視器你要爭氣一點啊!

  我從來沒在有收銀機的地方打過工,所以叮叮咚咚地敲了很久,收銀機還是死不打開。最後那個搶匪一整個不耐煩,一手扯著店員的脖子就越過我的手,打開了收銀機就把鈔票全扯了出來。

  不過都是些紅色一百元和零錢,據說便利商店已經學乖了,不敢再把大鈔留到深夜。那個搶匪「嘖」了一聲,好像覺得沒魚蝦也好,拖著女店員就打算迅速出店門,但是櫃臺忽然傳來「碰」地一聲巨響。

  我驚訝地抬頭,才發現那個纖瘦的男人,竟不知何時拿了兩罐特大號綠茶,用力擱在櫃臺上:

  「結帳。」他淡淡地說。

  「啊?!」這回是我和搶匪一起出聲。

  「我要買這兩罐綠茶,請替我結帳。」男人很有禮貌地說。

  我聽見那個風衣男隨口說了聲「神經病」,也不打算理會這個人,拖著一直尖聲怪叫的女店員就想離開。但是那個男的卻舉起了綠茶罐,直接擋住搶匪的路:

  「我在趕時間,麻煩請快一點。」

  「誰管你在趕時間啦,媽的給我滾開!」風衣男終於不耐煩了,我猜他穿成這樣一定熱斃了,難怪會沒耐心。他把蝴蝶刀移離女店員的脖子,朝著那男人張牙舞爪,這個決定就註定了他的命運,那男的根本連閃都沒閃,綠茶罐直接推向搶匪的臉,風衣男直接和保特瓶底接吻,力道竟然大到他連站都站不穩,碰地一聲撞到了收銀臺後的牆。

  「多少錢?」

  那男人沉默地從口袋拿出皮夾,女店員還一愣一愣地眨著眼,那男的無奈地轉過頭,看到我手上同款的綠茶,我識趣地開口:「一、一罐五十啦!,」那男的點了點頭,從皮夾抽了一張小紅出來放在櫃臺上,轉身就離開了。

  我看見那個搶匪從地上跳起來,竟然從身後撲向那個男的,我開口想叫他小心,但根本不用我提醒,那男人忽然以異常敏捷的速度翻過身來,把搶匪直接壓倒在櫃臺下。

  「啊!」女店員好像這時才恢復神智,她的手還在抖。

  「想當搶匪是不是?」

  他一手還抓著綠茶,一面用臉湊近那個搶匪,伸手奪過他的蝴蝶刀,抵在那搶匪的頸子上。我嚇了一跳,那個男人的眼神忽然變得異常凶狠,我想起我初次見到他時,他渾身都是血的模樣。如果我是那個搶匪,現在大概已經動彈不得了:

  「想要當搶匪,就不要做這種有勇無謀的事。為了這幾百塊錢,或許你可以再多活個幾天太平日子,這種得過且過的心情我懂。但是要是你被逮到了,你知道你得在牢裡蹲多久嗎?你以為小案子罰罰錢就沒事了嗎?你知道那些警察是什麼嘴臉?如果這些你都不懂,就少學電視上網購把小刀就沒頭沒腦地衝鋒陷陣,懂嗎?」

  我本來以為他至少會在搶匪臉上劃個幾刀,但他只是站起身來,隨意整了整領子,然後拎起綠茶就往外走。走了兩步,才忽然回過頭來看我,我嚇得跳了起來,以為他也傲教訓我什麼,但他卻朝我有禮地微一點頭,和剛才的兇相判若兩人。

  「請問……你剛說懷恩堂怎麼走?」

  女店員大概按了保全,所以才過了五分鐘,馬上湧進了保全公司的人潮。但不管是我還是那個男人,都不想被警察問東問西,快步走了出去,

  「啊,我,我幫你帶路好了!」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現在已經滿晚了不是嗎?」

  「喔,沒關係啦,反正我很閒。」扣掉畢業論文的話。

  「我們認識嗎……?」他又禮貌地問了一次,我心裡一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趕緊打開快見底的御茶園綠茶又灌了一大口:

  「不,沒有,反正我很習慣做這種事。」我說。我端詳著這個男人,上次情況特殊,沒時間好好看,他才剛解決一個超商搶匪,竟然能如此若無其事,像個尋常路人一樣在街上走,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帶著他沿著新生南路走,一路上人車鼎沸,公館這一帶,就算到了九點十點還是很熱鬧。我陪他走到磚紅色建築的懷恩堂門口,雖然我不信教,但這間禮拜堂十分有名,可以說是這附近的地標。

  我看見那裡頭有人潮湧出,好像什麼活動剛結束,門口一株杉樹上繫滿了鵝黃色的蝴蝶結,每個人離開前,都會把自己胸前的蝴蝶結解下來,在胸口劃個十字,再綁到樹上。我轉頭看著那個男人,他用手緊緊握著胸前的金屬十字架,默默望著教堂裡的燈光,一句話也沒說。

  「你是……基督徒嗎?」我忍不住開口問。

  「不是。」

  「咦?不是?那你為什麼……」

  「我妻子是。」他一如往常淡淡地說,半晌又勾起唇角。雖然看不出嘲諷的味道,卻給人濃厚的寒意:「我呢,是什麼都不信的。」

  「這是在舉辦什麼活動嗎?」我往裡頭探了探,趕緊轉移了話題。

  「告別式。」

  「告別式?誰的?你老婆的嗎?」我脫口而出,但馬上就醒悟到不對,這個人已經忘記我就是當天的引路人,我這樣說他一定覺得很怪。果然他看了我一眼,但沒有作什麼特別的表示,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嗯。」我心中著急起來,不由得拉著他:

  「等等,你妻子的告別式,你不用去嗎?」

  「不用。」

  「為什麼?你不愛他嗎?」我衝口問,才一問就後悔了,因為我發現那男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十分陰鶩,半晌竟對著我一笑:

  「我認識你嗎……?」

  這是他第三次問我,同樣的問題,這次卻充滿了威脅感。我只好閉嘴,也對,他不過就是個問路的人,我只能為他帶路,不能指引他到了目的地之後,該做些什麼。我向他喏喏地道了個歉,正想轉身就走,他卻開口了:

  「我不能進去,我不屬於這裡。」我回頭看他,他把襟口的墨鏡拿起來戴著,拿著綠茶朝我晃了晃:

  「怎麼樣,都帶我到這裡來了,再帶我到另一個地方如何?」

  身為路神,能不從命?

  說是到別的地方,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天橋。羅斯福路上的天橋年久失修,路燈都壞得差不多了,還常有乞丐在上面爬來爬去。我和他拿著三罐大綠茶,蹲坐在天橋中央,我覺得這場景有點好笑,一般應該要拿酒才對吧?但他完全不在乎,扭開御茶園豪邁地灌了一口,好像那是上好的伏特加。

  「你幾歲?」他開口問我。竟然不是問我名字,這人也真怪:

  「呃……二十四。」

  「在唸書?」

  「啊……是。」我吶吶地答,忽然發覺他正盯著我瞧,不知怎麼緊張起來,趕快也跟著喝了一口。

  「在教堂裡面的,是小我十四歲的妻子,她十五歲懷了我的孩子,十五歲撒手人寰。」他忽然說。

  我吃驚地看著他。十五歲,那不就是未成年嗎?這麼說來,這男人大約是二十八九歲,我本來以為他年紀應該更大,大概是氣質過於老成的緣故,這麼說來,不被諒解也是理所當然的。我看著他逐漸飄離的眼神,覺得心裡微微一陣疼。

  「我們在一家夜店裡認識,她是附近那所大學教授的女兒,父母好像都在教書,家世很好。但她很討厭家人,一天到晚往外跑,後來才結識了我。那天晚上,我本來想送她回家,但是她喝了酒,神智不清,指路也不清楚,我們繞了大半夜也找不到她家,我只好把他載到旅館裡,就這樣發生了關係。」

  我看著他的臉,心想:這個人說不定是個大路癡,才會連續碰上我兩次。

  他當然不知道我在胡思亂想什麼,笑了一笑,又繼續說:

  「然後就像戲裡做的一樣,人真的不能做虧心事,三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了孕,而且被他唸醫的母親抓個正著。對方上法院告我,她的家人不是唸醫就是唸法,就算我也招架不住。於是今年春天我和她公證結婚,官司也和解了,她變成我的妻子。老實說,我從來不恨她,包括她的家人,一點也不。」

  我沉默著。他說他不恨她,但是愛呢?

  「那晚迷路時,我曾經搖下車窗,問過很多次路,問過很多的人。但他們不是說不知道,就是指給我錯誤的方向。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有人指給我正確的路的話,這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而她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因為我的緣故,死得一屍兩命這麼淒慘?」

  他好像頓了一下,抬起手來抹了抹臉。我覺得,他墨鏡下的眸子,或許並不如我所想的冷靜了。

  「你……是姓何嗎?」我豁出去了,不論他記得我與否,我很想交他這個朋友。他看了我一眼,安靜地說:

  「嗯,我姓何沒錯。何問津。」他咧嘴一笑,把墨鏡拿了下來,眼眶旁一片蒼白,看不出任何激動的遺痕,他瞅著我笑,讓我十分侷促。

  「問津?就是那個『後遂無問津』的那個問津?」我問。

  「那是什麼?」

  「咦?你不知道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我國中輟學,從此再也沒回過學校。」他淡淡地說,聽不出有一絲自卑或受傷的味道。我大感驚訝,在我想像裡,中輟生應該是染得滿頭金髮,一面嚼著口香糖還拿著開山刀到處砍人那種。但這個人的談吐舉止,讓我差點以為他是那來的大企業家。

  「後遂無問津者是什麼意思?」他又問我,聲音依舊溫醇好聽。

  「就是沒有人再過問的意思,大意是這樣啦。」我看他一臉好奇,於是把桃花源的故是大略說給他聽了,他聽得很專心,我又補充:「問津的原典,應該是出自《論語․微子》,「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其實就是問路的意思啦。」

  該說他父母有先見之明嗎?不過我也很驚訝,對我這種一路唸到研究所,衣食無虞的好命學生而言,很難相信這世上有人連桃花源記都不知道。

  他默默地聽著,末了還聽聽叨念著,又說:「沒有人再過問……嗎?」

  他邊說著,邊從天橋上站了起來,我忙拍拍屁股也跳了起來,問道:「你要去那裡?」不過話一出口,我馬上發現不對,因為我實在沒什麼資格問他,畢竟我們也只不過剛認識而已。但他卻回頭看了我一眼,唇角勾起一絲笑容,笑得我心臟停了一下。

  「要去那裡,你不是最清楚嗎?」

  他忽然朝我逼近,充滿骨感的五指朝我下巴伸來,竟然捏住我的頰,用指腹磨娑起來。我嚇了一跳,本能地想偏頭避開,他卻用膝蓋頂住我的腹部,就在天橋的欄杆旁,用唇輕輕咬住我的耳朵:

  「最近的旅館在那裡,你會帶路吧?這次應該不會走錯了吧?」

  我腦門轟地一聲停滯,過了好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用盡最大的力氣把他推開。

  「你在說什麼?你是神經病嗎?」

  「我在說什麼?三番兩次故意接近我,還知道小綠死掉的事,連我的姓也一清二楚,你是那一路的人?」

  「咦?不,你誤會了,其實我……」

  「不過沒關係,不管你是什麼居心,既然送上門來,我又不討厭,那就剛好。」

  他的手捏著我的肩膀,我意外地發現,他的力氣完全不像外表那樣纖弱,幾乎把我手臂扯裂,可惡,我好歹也是系上的三分線王耶。彷彿查覺我的不適,他再次湊近我的唇:

  「反正……你說過了,你很習慣這種事不是嗎?」

  我聽得愣了一下,然後怒氣一瞬間全湧上來。這個混帳!我使盡吃奶力氣往他身上一推,轉身跑下天橋,但他的腳程異常的快,一把從後面把我抓住,我想掙開,但他把我壓到欄杆上。雖然這樣很丟臉,我還是張口想喊救命,但他很快抓住我雙肩,用他的唇堵住我的口。那是毫無憐恤、單純掠奪的吻,一我一下子無法呼吸。

  「媽的……幹……!你給我住手!」
 
  我現在才體會到什麼叫好心被雷親,我替人指路帶路這麼多年,沒遇過這種自作聰明的王八蛋。這個男人看似溫文有禮,其實根本就是個沒大腦的禽獸!他老婆肯定也是被他強姦的!我現在總算知道,我在病房裡看到他時,那種違和感從何而來。

  「看來你是不想等到旅館了。」

  我好容易掙脫他的吻,想從他身後跑掉。但他很快展現制服搶匪時的敏捷,一翻身把我壓倒在地,我的汗衫被他輕易撂到頭頂,露出汗溼的胸膛來:

  「身材挺不錯的。」他冷淡地說,唇角帶有一絲嘲諷。

  他的指尖碰觸我的頸側,像蛇一般慢慢往下攀爬。我呼吸一緊,劇烈地掙扎起來,但他輕易地騎在我小腹上,毫無困難地壓制我所有反抗,他的手竟然伸向我的褲頭,我瞪大眼睛,這個瘋子,真打算在羅斯福路天橋上非禮我?

  「你經常像這樣嗎?佯裝成為人帶路,再趁機搭訕?」他輕蔑地說。我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等我發覺時,我已經一腳踹在他膝蓋上:

  「你這白癡!」

  我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我看起來一定很狼狽,上半身衣服被他扯掉,嘴角也被吻的腫起來。我一面抹臉一面大吼:

  「你完全不記得了嗎?!你跟我問過路!問過台大醫院在那!還把發高燒的我送急診!我就是在那裡知道你的名字、還有老婆掛點的事!操你媽的,你自己忘掉就不要牽拖別人!誰跟你拉皮條,王八蛋!」

  我把畢生所得所有髒話全部罵出口,他看起來有點訝異,好像也慢慢回想起來,我喘息著看著他,半晌趁他不注意回頭就跑。我覺得很丟臉,臉上在發燒,明明就是他不好,但我卻感覺全是我的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剛剛那瞬間被破壞掉了。

  我好恨、好痛,也好難過。我一輩子都不想再為人指路了。

  他衝上來拉住我的手,我試圖甩開,但這次他雖然沒那麼粗暴,那雙手依然堅定有力到霸道的地步。他把我按到他懷裡,用手抹過我的臉,我才發覺我竟然哭了。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他滿懷歉意地拭著我的眼淚,我緊緊咬住牙關,不想洩露一點脆弱,還是在他催眠般的語氣下破功:

  「我現在想起來了……抱歉,我竟然忘了。」

  我發現,這或許才是我真正傷心的原因。

  我想立刻跑回家,再也不想看到他一眼,但他堅持要送我回家。他替我穿好汗衫,不顧我的抗議和掙扎,在路旁叫了計程車,還半帶強迫地抱著我坐進後座。

  我一路上都緊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說。但他卻說話了。

  「對不起,我不得不對你懷有戒心。」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母親是領有殘障執照的弱智者,根本沒法照顧家裡,所以我國中輟學,一開始到處找零工打,後來被你們所謂的幫派吸收。說是幫派,其實也就是認了個兄長而已,就像家人一樣,沒什麼不同。之後在他引薦下,進了汽車借貸公司,過了幾年,被提拔成老闆,日子也還算過的去。」

  「後來我的義兄生意上出了問題,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也莫名被牽連,對方到我工作的地方找我,砸了店又把我打了一頓,那時候我剛和小綠結婚,我還沒來得及收拾殘局,就接到朋友打來的電話,原來有人到我家找我,遇上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小綠。」

  「我妻子這個人,就是不服輸的性子,可能和他們起了口角,一氣起來,被人用刀砍在肚皮上。我衝回家時,他們已經把人送到台大醫院去了。然後,我就遇上了你。」

  「那之後,他們還常常找我麻煩,昔日的兄弟,也常藉故接近我,其實對我心懷不軌,我只好開始躲躲藏藏,離開借貸公司,又回到打零工的日子。畢竟一個國中中輟生,能找到的職業實在有限,好在過去累績的資產,還夠撐個一陣子就是。」

  我始終低著頭,默默聽著他的話。

  「總之,真的很對不起,讓你受到這種驚嚇。」

  他把我送到家門口,自己又鑽進計程車裡。我感覺他的掌撫過我的臉,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貼在我的胸手,我低頭,才發現竟然是那條金屬十字架。他不管我的意願,把他掛在我胸前,夜色裡,金屬的色澤反射著月光,和他的眼神一樣安靜:

  「很謝謝你為我指路,再見。」

  這是第二次的交集,他第二次與我道別。那個時候,我真的從未想過,我和他還有任何再見面的可能,就算有,我也不願意。

  時間這種東西,如果不仔細去咀嚼的話,總是過的異常的快。有一天,你開始頻繁地去機場送人、開始收到大量的紅帖、開始有朋友帶著孩子來看你,你才會驚覺,你已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你所不熟悉的人。我從研究所畢業,當兵當了兩年,進了托福補習班,為自己留學做準備時,才驚覺到光陰的流逝。
 
  我依然經常被人攔下來問路。但與以往不同,我總是冷淡地回一句「我不清楚,請你去問別人」,因為一但為人指路,我直覺就會想起不該想的事情,那些令我心煩意亂、想忘卻忘不掉的鎖碎往事,我一點也不想碰觸。

  但奇怪的事,我的冷淡絲毫不減我身為路神的魅力。路人還是會以朝聖之姿向我撲過來,甚至當我試圖跑掉時,他們還會發足追我。

  我申請到紐西蘭的奧克蘭大學,今年春季,在同事的協助下,打點好一切住宿事宜,向家人朋友道別,在開學前一個月提早抵達那片新天地。我一下飛機,就被人用陌生的英語詢問廁所在那裡,我不禁覺得好笑起來,看來路神走到奧克蘭還是路神。

  我在宿舍裡住了幾天,熟悉南太平洋寧靜的風貌。被壓抑的種種往事,竟然不顧我意願地湧上心頭,我在去年夏天受洗成為基督徒,隨身帶著那串金屬十字項鍊,箇中原因,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那天,我步行到宿舍旁邊的肉店。我必須說台北雖然髒亂,但實在是個方便的地方,到處都有便利商店,奧克蘭連7-11都找不到,實在令人頭痛,我在這裡幾個月,最想念的竟然是一罐五十的特大號御茶園,想到讓我心痛的地步。

  我提著袋子走過十字路口時,有輛白色的audi在我身邊緊急煞停。根據過去的經驗,我馬上知道是怎麼回事,果然車窗很快被搖了下來,有個人探出頭來:「請問一下,離這裡最近的……」我冷淡地撇過頭,用不甚標準的英文說道:

  「對不起,我剛到這裡不久,不認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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