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and A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中。

  為了給昏迷、植物人或癱瘓人有個安寧的歸處,這一帶的病房一般是禁止家屬和醫護人員以外的人進入的。我會來到這裡,其實也算是意外,只記得我在自己的病房前散步,不知怎麼地,彷彿聽見有人在遠方呼喚我,那聲音既像是歌聲,又像是神秘的呢喃。

  我於是穿過潔白的長廊,按下七樓的電梯,一切都彷彿被指引般自然。不像其他樓層瀰漫著藥水味,這裡的一切好像被世間遺棄般。安靜、優雅又沉默,沒有探病家屬的笑語,也沒有來往的護士,只有醫療機械單調的節奏聲,在微弱的紅光中守護一個個宛如石雕的靈魂。而我在那層層儀器管線中邂逅了他。
    
  像白雪公主一樣的人。在看見他前,我以為白雪公主的傳說只是童話,黑檀木般的頭髮、血紅般的唇、初雪般的肌膚,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存在於世上?

  但從我見到他那天起,我開始相信童話。

  他就像任何一個夢幻王國的公主般,儘管我從他的體型知道,他是個男孩子,昏迷的人因為不能動彈,所以常會引發許多併發症,包括常見的褥瘡和頭癬,為了長期照護方便,他的頭髮也理成平頭,全身都插著維持生命的管線,一旁的心電圖上,微弱的起伏正昭示著他所餘不多的生命力。但這絲毫不損他的美。

  他的身邊有位看護,是個年紀約在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大部份特別看護都是女性,而且多半上了年紀,這樣看護很少見。

  那位大叔靠在病床旁的牆上,專注地削著手中的蘋果,彷彿那顆蘋果是他摯愛的情人。他一寸寸、一釐釐的仔細雕琢,生怕雕壞了任何一塊果泥。被他削掉的蘋果皮拖曳在晶瑩的白色果肉下,像水晶球般耀眼。我從未見過人這樣削蘋果,不禁好奇起來。

  那個中年人削到一半,抬起頭來,看見我站在那,微露驚訝之色。

  『你怎麼會在這裡?』

  像這樣的加護病房,會有家屬和看護以外的成員進入,確實是不妥當的事情。我不希望他通知負責照顧我的護士,於是趕快說:『對不起,我是腦科的住房病人,在病房裡悶的慌,隨意出來走走,不知為何就走到這裡來了。你不用趕我,我馬上走。』

  中年人凝視著我,好像要從我臉上看出我的話是否屬實。他看了一陣子,忽然又拿起水果刀,重覆著手中細緻的作業。蘋果皮被他綿密的切入、分離、旋轉又滲透,他眼睛盯著蘋果,悠悠地道:

  『既然都來了,就待下來吧。這裡也沒其他訪客。』

  我走近沉睡的男子,他的胸口黏貼著電線,幾乎察覺不出起伏。有時候我甚至會有錯覺,是不是這個人早已死了,隨童話遁入另一個國度,只是他的家屬太留戀他,所以把屍體這樣留下來自欺欺人。這樣的美人,任誰都不想輕易放手。

  『長期昏迷(long-term coma)的病人,coma scale是E1M1V2,只對強烈的刺激有輕微的反射反應,他在這裡已經待了一年了。』
 
  削蘋果的男人看著我的視線,慢慢地開口,

  『我叫作芳雄,你可以叫我雄哥。』

  我唯唯諾諾地點頭,我並不在乎一位看護的名字,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自我介紹。只是我對榻上的男人充滿興趣,我朝他伸手,又警覺地縮回手來。

  『他怎麼了?』

  據我所知,造成長期昏迷的最常原因是車禍,要不就是藥物濫用,或是先天性的腦腫瘤疾病。在腦科住院這許久,我也學會許多常識。

  『自殺。』

  叫芳雄的看護簡短地說。和我說話時,他從未停下削蘋果的動作,彷彿那是世界上第一等重要的事。我驚訝地睜大眼:

  『自殺?為什麼要自殺?』

  『他和情人相約殉情,一起跳下河堤,但是沒有成功,後腦撞到消波塊,幸運地沒有死,就變成這樣子。』

  『那他的情人呢?』

  『死了。』他淡淡地說。

  我覺得一陣心揪,不自覺地跪在他的床邊,他修長的五指毫無生命力地垂落在床單上,蒼白的幾乎分不出那裡才是指尖。我膽怯地伸出手,又抬頭望了一眼看護,看他並沒有特別反對的意思,我便伸出兩手,緊握住他纖細的手腕。冰涼如水,令人心頭一顫。

  『是怎麼樣的女孩子,能夠讓他付出那樣的深情?』

  我喃喃地道。芳雄看了我一眼,說道:『不是女孩子。』他沉靜地說,

  『和他相戀的,是大他一歲半的男人,這也是他們自殺的原因之一。』
  
  我感到震驚,沒想到這樣一個人,竟會為了這種理由自殺。

  『他叫什麼名字?』我屏住氣息。

  他看著我的臉,遲疑了一下。

  『丹柰。』他定定地唸了一次,又用手在空中比劃,

  『柰是古語蘋果的意思,丹柰,就是暗紅色的蘋果。』

  暗紅色的蘋果。

  像血一樣鮮紅的蘋果。

  『我還可以常來看他嗎?』臨走前,我又和雄哥聊了一陣。他依舊削著他的蘋果,不願抬頭看我,我問他什麼,他就回答我什麼。

  『隨便你,』他淡漠地說,手中的蘋果被削得沙沙作響,

  『只要他還活著的話。』

  我回到自己的病房時,許小姐緊張地撲向我。許小姐名叫許明燁,我都叫他許小姐,她自稱是我的看護,從我生病以來,她就一直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既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平常除了許小姐以外,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我以為你走失了!不是叫你去那裡要跟我說一聲嗎?』

  許小姐半帶責罵地揪著我的手臂,我想跟她說我會自己走,但她完全不理會我。直到把我帶上床,看著我接受醫生的例行檢查,還吃下她準備的午餐,三疊厚厚的地中海火腿三明治,才放心地在我身邊坐下。

  『還會有嘔吐感嗎?』醫生問我,這是每天的例行公式。

  『不會。』

  『有食慾嗎?』

  『還好。』

  『有沒有那裡會覺得痛?或是覺得那裡行動遲緩?』

  『沒有。』我重覆著千篇一律的回答。醫生把聽診器掛回脖子上,雖然我不覺得我的病需要用到聽診器,但這好像是一種慣例,或許是一種表演,只要經過這種表演,即使醫生對你的病束手無策,他也不會受到苛責。

  『你跑去那裡了?』許小姐在醫生離開後問我。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年紀大概是三十出頭,我想,她應該有很多的愛慕者,而且她很聰明,應該可以做更有趣的工作,而不是在一間小醫院當看護,做我這種人的照顧者。

  『沒有,因為在病房裡很悶,所以到處走走。』我說。

  『下次要去散步要跟我說,知道嗎?你想去那裡,我都可以帶你去。』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去那裡都可以嗎?』

  『嗯,只要不是危險的地方,去那裡都可以喔。』許小姐彷彿要鼓勵我般,微微笑了一下。

  從那以後,我就常常趁許小姐不注意,偷偷跑到丹柰和雄哥的病房。

  那裡總是空蕩蕩的沒什麼人,也沒有鮮花或果籃之類的東西,和我的病房一樣。雄哥說丹柰沒什麼訪客,好像是真的,這麼英俊的男孩子,怎麼會這麼沒有人緣?難道只因為他是同性戀,就受到這種對待嗎?我為他感到難過,於是更頻繁地去探望他。

  每次去的時候,雄哥都在削蘋果,他削了蘋果也不自己吃,當然丹柰也不可能吃,他也不准我吃,就任由他堆積在旁邊的桌子上,直到腐爛乾掉。他的腳邊總是放著一籃新鮮的蘋果,他削完一顆,又換另一顆,就重覆這樣單調的動作,卻一點也不覺得累。椅下的垃圾筒堆積著滿滿的紅色果皮,每天都要清掉一次。

  『削蘋果是一種心理治療。』

  有回我去,發現雄哥準備另一把水果刀,把它沉默地遞給我:

  『紅色在心理學上,是一種亢奮、激情又容易引人不安的顏色。相對的,白色代表著平靜,代表著永恆與安心,把充塞於外的激情一層層剝下,回歸源初的寧靜,就好像初戀的男女,總是轟轟烈烈不顧一切,等到多年以後沉澱下來,才驚覺自己有多麼傻。人要活著才有資格談愛,這點只要削過蘋果,就能輕易明白。』

  雖然我不認為削蘋果可以避免殉情,但我還是坐下來,和他一起安靜地削起蘋果。

  『小柰高中遲了一年才讀,所以實際上他比同班同學年齡都大。那個年紀的男孩子,差一年就差很多,小柰在心智年齡上也明顯比同學成熟很多。但他的長相和體型,卻又比一般男孩子來得嬌小。』

  有一回,我和雄哥並肩坐在椅子上削蘋果時,他開始說起丹柰的事情。

  『為什麼丹柰會晚讀?』

  『因為父親的關係。他因為父親的事,雖然考上了高中,但是卻沒辦法去讀,等到一年後風波平息,已經晚了一學年了,害得他只好重考。』

  『什麼事情?』

  『他的父親,因為連續強姦而入獄。』

  我聽著雄哥的描述。丹柰的父親並不是什麼黑道人士,也沒有前科,甚至連闖紅燈和亂丟垃圾這種事也不敢做,平常在貿易公司做小職員,月薪普通,職位也很普通,是個再規矩不過的平凡小市民。但是有一天開始,丹柰發現父親開始晚歸,每次回家,都趁著家人不注意偷偷溜進浴室,洗過澡以後再悄悄溜上床。

  一開始他媽媽和他都以為,父親大概在外面惹上什麼女人。丹柰的母親是電腦工程師,在大公司頗有地位,平常都是父親先回家弄晚餐給丹柰吃,母親才會回來,所以父親會有外遇,老實說,丹柰並不覺得意外。而母親雖然懷疑,但好像也不打算細究,大概是覺得父親有色心沒色膽,就算真有什麼沾染,終究也會迷途知返。

  也差不多在那時候左右,丹柰的社區附近,出現奇怪的傳聞。雖然新聞本來就常有『什麼什麼之狼』的報導,大部分人談起這樣的新聞,都會像看恐怖片一樣,一面說著『好討厭喔,怎麼會有這種人!』,一面卻掩不住興致勃勃。

  但同樣的新聞出現在自己居家附近時,就完全不是這回事了。當時國三的丹柰,被母親勒令必須早歸,不可以留在學校唸書。
  
  『小柰的父親被抓到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認為應該是弄錯了。』

  雄哥削著蘋果,聲音平板地對我說,

  『聽說是員警埋伏,在他下手時一湧而上。他被抓住的時候,還哭著求饒,說自己不是故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自己還有妻兒,請警察高抬貴手放他一馬等等,完全不像犯下七次以上強姦犯行的人。』

  我沉默地聽著。丹柰的父親不止是強姦而已,聽說在行兇前,他會把水果刀插入被害人的下體,讓被害人鮮血淋漓後,才痛快地一逞獸慾。很多被害人被害之後,失去生育或泌尿系統的功能。而眾多被害人中,聽說也有一位是男性,被水果刀插入肛門後,現在失去了正常排泄的能力,終生都要在床上靠著管線生活。

  丹柰為了父親的官司,晚了一年才進入高中就讀。好在不幸中的大幸,小柰的母親是個十分堅強的女人,也有獨力的經濟能力,不因為父親入獄而斷炊,也因此能像個常人般低調生存下去。丹柰的父親,在三審又發回更審後,據說被判了二十年的徒刑。

  本來以為這樣就從此無事了,但丹柰在入學不久後,就發生了問題。有個學長不知道從那裡得知,丹柰的父親就是前陣子連續強姦犯的真凶,於是和同學起鬨,把丹柰半強迫半威脅地帶到學校地下室,將他扮成女孩子的模樣,最後竟然猥褻了他。

  『小柰從小就長得很漂亮,大概是遺傳他母親。』

  雄哥把手中的蘋果削斷,又換了另外一顆,先在手中拋了兩下,找到適當的入刀點,然後果決地切入光滑鮮紅的表面。果汁慢慢地沁入果皮,流淌到雄哥粗糙的指間,那瞬間我竟有種錯覺,彷彿那些果汁也是鮮紅的。

  『他小時候,就曾經發生差點被隔壁的鄰居性侵的事件,那個男子非常喜歡他,開始先是用電動和機器模型吸引小柰過去,你別看小柰那樣子,他比男生還男生,一點也不娘娘腔。後來終於有天忍不住對他伸出魔掌,雖然未遂,他們也因此而搬了家。』

  在學校發生的猥褻事件,丹柰並不敢和母親說。因為帶頭的同學威脅他:如果敢說的話,就要把他父親的事散布出去。那些男孩子,倒也非真的喜歡猥褻男性,只是覺得好玩,又覺得自己有『替那些被害人報仇』的使命,所以就變本加厲地欺負丹柰。

  他們逼丹柰口交,脫光他的衣服,用自動鉛筆刺他的裸體,包括最敏感的地方。但終究是高中生,所以沒膽子做到最後一步,也因此一直都沒被丹柰的師長發現。
    
  『一般人認為,女性是最痛恨強暴犯的,所以會對強暴犯殘忍。其實不對,最痛恨強暴犯的,其實大多是男性。』雄哥說到這裡時,忽然悠悠地插播。

  『為什麼?』

  『假如桌上有一盤蘋果,是你和另一位朋友最愛吃的,但是數量有限。你和那位朋友約定,一天只能吃一個,以免吃太快就沒有了。但是有天,你發現那位朋友竟然獨自把所有蘋果都吃光了,一顆都不剩,你會不會很生氣?』

  『應該會吧。』

  『為什麼生氣?』

  『因為他違反了我們的約定?』我問。

  『不,』雄哥沉沉地道:

  『因為他做了你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坐直在病床上,想著雄哥和我說的事情。許小姐留下來陪我,在沙發上睡得很熟,白天我跟她說我想要上網,她看起來很驚訝,不過還是幫我弄來了筆記型電腦和網路,我坐在床上,用生澀的手法搜尋著七年前的新聞,果然有當時丹柰父親的消息。被害人一共有七人,基於保護的緣故,都只有姓沒有名。
  其中一名果然是男性,報紙稱呼他為黃姓少年,聽說是公立高中三年級的學生,剛考上大學,卻發生這種事情。

  我再去找雄哥時,他難得沒有在削蘋果,而是在為丹柰翻動,準備擦洗。他看見我走進來,用手指揮我到床的另一邊,一起幫丹柰側過身,然後叫我替他脫衣服。

  『沒關係嗎?』我有點驚訝:『讓我這種外行人動手……』

  『無所謂,說不定一不小心殺死了他,小柰還會比較高興。』雄哥淡淡地說。

  他雖然這樣說,我當然更不敢大意。我小心地替丹柰剝下橄欖綠的病服,因為太久沒晒到日光的關係,他的皮膚蒼白如雪,幾乎沒有一絲血色,我膽顫心驚地接過雄哥遞來的毛巾,在水盆裡沾濕,雄哥替他褪下長褲和裡褲,丹柰便幾乎赤裸地橫呈在我面前。

  我感到心跳加速,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羞恥。我趕忙將毛巾貼上他的背,順著他的頸子擦拭到他的胸膛,卻驀地停住了。

  『嚇到了吧。』雄哥看見我的表情,一如往常地用聽不出高低起伏的聲音說,

  『這麼多年了,有些痕跡,似乎是一輩子消除不掉了。』

  滿布丹柰身上的,是為數驚人的傷痕。

  這樣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膚上,竟有這樣醜惡的傷,實在令人觸目心驚,有一些像是燙傷,彷彿我在醫院的電視上看到的顏面傷殘那樣,整片整片的皺折。但大部分都是刀傷,橫七八豎的,布滿了他瘦弱的小腹,有些甚至劃在手臂上,令人不忍卒睹。

  『為什麼……』

  我抓著毛巾退了兩步,有些無助地看向雄哥。

  『難道是他那些同學…………』

  『不,不是的,他們沒膽子做到這樣。』雄哥雲淡風輕地說,

  『這是他自己做的。』

  那晚我和雄哥談了一夜。整個高一的歲月,丹柰都在近乎地獄的環境中渡過,除了男同學的欺負,有些知道內情的女同學,也在背後偷偷議論他。丹柰真的是個很堅強的孩子,個性也很好勝,竟然一聲不吭,就這樣默默咬牙忍受過來。

  『大約就是在那時候,小柰染上了自殘的習慣。』雄哥說,

  『一開始是用美工刀的刀片,偷割自己的上臂。因為上臂即使短袖也可以遮住,所以割了也不容易被發現。後來大概覺得這樣不夠痛快,所以改用打火機,他用打火機燒自己的胸膛,痛得在地上打滾。但是越痛,他就越高興,這成了他的興趣。』

  『為什麼?』我感到自己聲音在顫抖。『為什麼這樣做?』

  『因為受虐。』

  『受虐?都已經被同學虐待了,為什麼還要虐待自己?』

  『你不曾受虐過,所以不會明白。很多人都覺得,被虐待的人會痛恨虐待他的人,但事實上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你曾有這樣的經驗吧?班上有某個同學特別不得老師緣,常被老師刁難,結果通常就是同學也會跟著看不起他、排擠他。』

  雄哥沉靜地說:

  『而一般而言,這個學生絕不會認為 「這是老師不好,跟我沒有關係。」而是也會開始覺得:「是我自己太笨」、「是我自己太遲鈍」,甚至還會覺得「我老是拖累大家,乾脆不要來上學好了」。』

  『丹柰他……討厭自己嗎?』

  『嗯。看到自己受傷、看到血從自己身體裡流出來,他便彷彿能感到心安。認為自己已經受到了懲罰,每當他感到不安,就會用這種方法來懲罰自己。』

  雄哥走到桌邊,拿起了剛削完蘋果的水果刀,在燈光下映照著。

  『直到他遇見了那個人。』

  自虐讓丹柰的身體虛弱,又不敢到保健室去,怕身上的傷痕被保健室阿姨發現。所以體育課時,常常一個人待在教室裡,他這樣的表現,當然更惹人厭。有次放學,他又被同學拉到地下室去,正脫光了制服,被壓倒在地上時,有個人卻走出來叫住了他們。

  開始那些男同學以為是老師,後來才發現是和他們一樣穿著制服的學生,學號旁繡著三條桿子,代表是三年級的學生。看到陌生的學長,帶頭的人遲疑了一下,但因為人多示眾,所以他硬起脖子問了一句:

  「你是誰啊?不要管閒事比較好喔!」

  但是那位學長並沒有退縮,但也沒有打起來。他只是走到帶頭的同學身邊,對他說了兩句話,那位學弟便像嚇到一樣看著他,然後就帶著朋友離開了。離開之前,還一臉敬畏似地看著那位學長。

  『為什麼?那個學長是什麼來頭?』我忍不住問,

  『難道是幫派老大?』

  『不,他不是什麼幫派老大,只是很平常的高三考生。』雄哥說,

  『但他是那個人的弟弟。』

  我這才恍然大悟,他是被害人的弟弟。那個被丹柰父親的犯行毀了一生,現在還躺在床上,倚靠插管和流質食物維生的可憐人的家屬。

  「你沒事吧?」

  這是被害人的弟弟對丹柰說的第一句話。雄哥說,那個弟弟和哥哥的感情很好,雖然只相差一歲,經常會有口角,但是在哥哥出事之前,他們兩個都是熱音社的社員,又都還長得不錯,約好畢業之後,就要一起組搖滾樂團,唱遍每個城次。這樣的夢想,卻被一個陌生的意外打碎了,聽說哥哥還曾經試圖自殺,被弟弟發現即時阻止了。

  「你想要做什麼?」

  丹柰渾身赤裸地躺在地上喘息,看著那位學長。丹柰完全不知所措,癱坐在地下室的水泥地上,學長在他面前蹲下,他便往後退,但學長只是撿起散落一地的制服,遞給丹柰,神色溫柔:

  「先穿上再說吧!」

  「你想幹嘛?」丹柰固執地問。

  「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說。」

  「我要知道你想做什麼。」

  「我沒有想做什麼啊!」學長攤手苦笑起來。

  「你不想為你哥哥報仇嗎?」

  「又不是你的錯。」

  學長看著丹柰的眼睛,若無其事地說。

  雄哥說,那句話對丹柰而言,就彷彿一句咒語,把他忍受的牆一瞬間腐蝕掉,他忽然激動地跳起來,把學長推倒在地上,撿起同學用來虐待他的自動鉛筆,把筆尖對著自己的咽喉,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不是我的錯?什麼叫不是我的錯?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你又不是你哥,你怎麼知道他的痛苦?喂!你說話啊!是我的錯對吧?你快點像他們一樣,把這個戳進我身體裡,快點,讓我流血啊!你想這麼做對吧?你想這麼做就快點動手!」

  丹柰整個人幾乎陷入瘋狂,他壓住學長的手,強迫他握住自動鉛筆。兩個人於是開始搏鬥,學長的力氣終究比較大,他奪過自動鉛筆,把丹柰壓倒在地上。丹柰到最後竟痛哭失聲,他抱住學長,像抱緊多年的老友一樣:

  「求求你,讓我流血吧,讓我像你哥哥一樣……求求你,求求你……」

  但學長只是抱著他,一樣固執地重覆著,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雄哥抬起頭來,他發現我整個眼眶都是淚水,紅得像蘋果一樣。我用擦丹柰的毛巾擦乾眼淚,但淚水流到襟口來,我只好用手抹去。雄哥冷漠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湊了過來,越過丹柰的身子,竟然吻去我頰上的淚光,我一時愣住了:「雄哥……」

  「你不必哭,他不值得你哭。」

  他抿了抿唇,替丹柰拔去導尿管,倒掉尿桶,換上新的,動作熟練,像在擺弄一具沒有生命的娃娃。然後他替丹柰穿上長褲,又坐下來,拿起水果刀,默默地削起蘋果。或許照顧丹柰對他而言,就像是削蘋果一樣,單調而無意義:

  「他不值得任何人哭……也不希望任何人為他哭。」

  這天晚上,我一夜失眠,醫生在許小姐的要求下,命令我嘗試新藥,雖然那也只是另一種表演而已,但做為白色巨塔中的演員,我也只得從命。新藥的副作用讓我眼壓升高,一整晚都頭痛。我在病房裡輾轉難眠,彷彿看見丹柰站在我床前,一身的鮮血,而他的咽喉上插著一把水果刀,漠然對我說:『你不要哭。』

  隔天早上,許小姐帶著午餐來看我時,我對她說:

  「我想去個地方。」

  「去個地方?去那裡?」

  「央太高中。」我說,那是雄哥曾告訴我的,丹柰唸過那所學校的名字。

  「央太?為什麼要去那裡?」許小姐很驚訝。

  「沒什麼,只是想隨便走走。」我淡淡地說。

  許小姐最後還是同意帶我去了,她說我這種病,到處走走看看,或許會好得快一些。我坐上許小姐的助手席,聽她的說法,央太高中就在這附近,是這裡的明星高中,因為校地很大,環境不錯,所以假日也有不少人去打球。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許小姐把我留在中庭,囑咐我不要亂跑,然後便跑去學校附近買午餐。

  我確認許小姐消失在視線範圍後,便一溜煙地跑到地圖前,找到了校友室的位置。那在中棟三樓的邊間,我推開門,裡頭冷氣很強,角落辦公桌坐著一位辦事員,看見我走進來,頭也不抬地問:「有什麼事嗎?」

  「我……我是校友,但我的畢業紀念冊弄丟了,我想要找我們同班同學的名字,所以想說這裡會不會有保存。」我撒著謊。

  辦事員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一虛,因為我脖子上還掛著腦科病房的病患識別證,只把衣服換成尋常的襯衫,我怕他看出什麼端倪,下意識地摀住名牌,但辦事員大哥很快又低下頭,手朝旁邊的玻璃櫃一揮:

  「旁邊那些都是,你自己找你要的出來吧,不要帶走就好了!」

  我大大鬆了口氣,道了聲謝後馬上便湊到玻璃櫃前,找到了丹柰畢業的年份,把他抽了出來。聽雄哥說,丹柰是三年誠班的學生,我在羅列的學生照片中找到了丹柰,是彩色照片,令我驚訝的是,丹柰變了好多,照片裡的他看起來沒那麼美,和現在的白雪公主有些差距,但笑得開懷。我看著那張照片,不知道為什麼,心底一陣陣刺痛起來,彷彿有人拿針紮在那裡似的。

  我放下那本畢冊,又去找丹柰學長的照片,那學長大丹柰一屆,據雄哥的說法,他也是三年誠班畢業,和丹柰同座號,是所謂的直屬學長。

  我循著座號找去,卻嚇了一跳,因為在那照片的空格上,竟是橫七八豎的刀痕。好像非殺之而後快不可,我似乎可以見到有人拿著美工刀,站在這本畢冊之前,用最大的力氣,在學長臉上揮舞的模樣。由於被戳得面目全非,連名字都模糊不清了。

  我「碰」地一聲闔上畢冊,心中砰砰亂跳,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把學長的照片割成這樣?他和學長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我又想到,會不會因為丹柰的緣故,丹柰和學長之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心塞滿了問號,恨不得立時衝回醫院問個清楚。

  我歸還畢冊,走下樓梯時,許小姐先是驚訝地瞪著我,隨即風一般朝我撲來:

  「嚇死我了!」

  她摟緊了我,像媽媽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我幾乎無法呼吸:

  「你忽然說要出來玩,又忽然消失,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喔,你這個讓人操心的死孩子!」許小姐半怒半嗔地說。

  「對不起。」我說。過了一會兒,我不自覺又脫口:

  「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許小姐是慈善中心派來的看護,像我這樣無親無故的病人,全靠她的照顧才能活下去,我沒有付她一毛錢,但她卻為了我失蹤而擔心。許小姐愕然,半晌像是怪罪我怎麼會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她又抱緊我:

  「為什麼我不能對你好?」

  「『為什麼我不能對你好?』」

  我像風一般捲入丹柰的病房時,雄哥正在整理堆積如山的爛蘋果。他被蘋果埋得沒有地方走路,像住在蘋果王國裡一樣。他彷彿早知我要問些什麼,連眼睛也不抬,把蘋果往腳邊一踢,接續著學長和丹柰的故事:

  「這是學長和小柰說過的話。」

  「『為什麼我不能對你好』……嗎?」

  雄哥用力把蘋果蒂切除,把紅澄澄的蘋果擱在膝上。他繼續說,自從那次學長救了丹柰後,學長就一直跟著丹柰,只要同班同學想欺負他,學長就會挺身而出。那些惡少看見學長,便彷彿冒牌貨見了正主兒,只能搖旗敗退。

  「大家都認為,『替被害人報仇』是社會大眾應有的權利,也是應有的義務。」

  雄哥開始切起手上的蘋果,一層一層地,一道一道地,整齊的像機器一般,

  「所以每當鄰里出了小偷,左鄰右舍都會追著打,也不管被偷的是不是自己家。而每回殺人犯回到現場做模擬時,總會擠滿圍觀的人群,殺人犯演繹殘忍的虐殺過程時,觀眾甚至會群情激憤,拿起手邊的東西就砸,而且砸得理直氣壯:『誰叫他這麼殘忍,人渣!』、『人人得以誅之!』一點也不會覺得愧疚。」

  「可是……」

  「但是『被害人』不同。」

  雄哥在我有機會插口前,又接著說下去:

  「『被害人』如果原諒了兇手……或是被害人家屬原諒他的時候,大眾的反應卻微妙起來。如果毆打兇手真是為了正義,真是社會的權利,那麼被害人反應如何,應該都與自己無關才對,不是嗎?但事實上卻不是如此。」

  他說,學長不單只是維護丹柰,丹柰的母親忙於工作,學長於是每天送丹柰上下學,丹柰的胃不好,吃東西經常嘔吐,學長就替丹柰作便當,便當裡全是有益健康的菜,還把丹柰帶到安靜的地方,親自看著他把便當吃光。假日的時候,學長還去丹柰家找他,把他帶到運動場去,陪他打球,丹柰喜歡看書,學長有時也陪它一道逛書街。

  和學長在一起時,丹柰總是很沉默,一句話也不說。但對學長的種種好意,他卻也沒有拒絕,只是默默地承受。像承受欺負一樣地承受。

  『丹柰,有好好地吃藥嗎?我請中醫配了補品,你要記得按時服用。』

  『丹柰,你不能老趴著睡覺,我帶你去騎車,好嗎?』

  『丹柰,期中考沒問題嗎?我有以前抄的筆記………』

  學長像疼愛弟弟一樣,就連下課時間,都不忘來噓寒問暖。這樣的行為,在學生間竟也傳開了,他們背著學長竊竊私語,談論著不為人知的事情:聽說學長為了照顧丹柰,連自己的哥哥都減少探望的時間、聽說學長和丹柰親近,讓學長的媽媽很不高興……諸如此類的流言不脛而走。

  但學長依舊我行我素,拿著加了荷包蛋的便當與丹柰共享,還不忘每次附一顆鮮紅欲滴的蘋果,說是有益健康。

  『你的臉好像蘋果喔。』

  有時學長望著吃便當的丹柰,會滿足地這麼說。但丹柰總是沒有回話。

  有一次,學長在廁所撞見丹柰。他正在用自動鉛筆自殘,打算在頸子上劃一道深深的口子,學長大驚失色,慌忙奪下丹柰的鉛筆。丹柰這回卻不再溫順,跳起來想奪回鉛筆,學長不放手,他便咬住學長的手臂,直到鮮血長流:

  『你還在不安什麼?』

  丹柰鬆開了口,又去咬他的肩膀,學長不避不閃,彷彿對待忽然發飆的寵物,任由他在皮肉上撕咬。他們在廁所裡搏鬥,直到雙方都遍體鱗傷:

  『有我保護你,沒有人會苛責你。丹柰,你要多相信自己、多珍惜自己一點,你是沒有罪的、是應該被珍視的,不對的是那些遷怒你的人……柰,你明白嗎?』

  學長反覆說著,後來丹柰自己也累了,坐在廁所的地上,望著渾身是咬痕的學長,忽然累極似地笑了起來,他開口:

  『學長,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我為什麼不能對你好?』學長問。

  『是啊,為什麼不行?』

  丹柰諷刺地覆誦學長的話,抬頭望著學長,然後微微撇過了頭:

  『算了,沒有關係,我明白。』

  從那以後,丹柰似乎變得安份許多。他和學長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協定,學長依然照顧著丹柰,丹柰依然吃著學長的便當。他不再自殘,身上的傷口逐漸痊癒,健康也逐漸好轉,渡過了青春期,丹柰出落的更為英俊,不少從前欺負他的少女,竟開始偷偷地遞情書給他。人類的健忘,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在畢業前的那個春季,學校裡的杜鵑開了一地,學長的態度,卻起了微妙的轉變。

  他會在出門逛街時,有意無意地牽起丹柰的手,也會在午睡時,用手輕撫丹柰的面頰,七夕情人節那天,學長甚至邀請丹柰去海水浴水,儘管邀請他們二位的女性堆積如高山,但丹柰顯然也毫無興趣。他們在情人節那天共赴白沙灣,學長在豔陽高照的海邊衝浪,丹柰就抱著膝坐在沙灘上,替凱旋歸來的學長遞上毛巾和水。

  『太陽直晒對皮膚不好,柰,我替你塗防晒油。』

  學長說道,丹柰抬頭望著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溫順地翻過了身,把頭枕在雙臂上。

  學長從背包裡拿出防晒乳,倒在晒成古銅色的掌心,然後解開丹柰的背心。丹柰從小就晒不黑,背脊一片蒼白,學長輕輕運力,從他的肩頭磨娑到腰際,又慢慢地打了著旋,再挪回頸子上,停在那裡良久不動,只是微弱地吐息。

  丹柰忍受不住,回過頭來,學長卻忽然湊了過去,在丹柰唇上吻了一下。

  學長和丹柰都沒有說話,彼次在靜默中看著對方投在沙灘上的影子。直到學長先開口:『……你討厭嗎?』

  『討厭什麼?』丹柰問。

  『討厭我這樣子。』

  『不討厭。』丹柰淡淡地答。學長的頰霎時被喜悅佔領了:

  『你說真的?』

  『嗯,』丹柰又轉回頭,唇角勾起高深莫測的笑容:
 
  『不討厭,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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